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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溫柔鄉⟩

她們說教室裡有老鼠。

學校有老鼠出沒這事確實偶爾會聽聞,不過直到那個人在早自習哭著,嚷嚷她的茶包被老鼠咬破以後,才第一次在班上引起騷動。畢業前的高三生有的是能浪費在雞毛蒜皮事上的精力,女孩子們熱絡的聚在一起討論要怎麼把牠捉住。

女校是烏托邦,是平靜和樂的溫柔鄉,沒有人的光芒會被覆蓋,每個人都能展現獨特的魅力,大家既聰明又有創意。於是捉老鼠的點子滿了出來:她們借來了大桶子,往裡裝水八分滿,水柱打在桶壁簌簌地響。
「老鼠會掉進這個陷阱裡溺死的。」那個人自信地說著關掉水龍頭。好重喔!她喊道,兩個人小跑過去和他一起抬,搖搖晃晃地還是濺不少,混著笑聲灑滿了教室。

顯得我們這處格外死寂。

靠窗的一排座位,教室最裏側的三個位子,一個身體欠佳而長年缺席的同學,離眾人近些的我以及牆角的你。今天也一樣沒離開座位加入大家的話題,最不合群的兩個人,你趴在桌上滑著手機,那個人把桶子抬到你座位附近。
「老鼠會從牆角出沒。」她解釋,所以陷阱要放在教室的角落。

教室的角落,你和老鼠與窗外灌入的夏日的風,捎著日陽的光度吹動水面晃蕩,餘光中閃爍得輕輕柔柔,那個人挺著胸走了,你自始至終沒有抬頭,我把耳機的音量調高再調高,隔絕了惹眼的反射和女孩子們的話聲。

而水桶的陷阱最終並沒有捉到老鼠。

童年曾看過鄉下的爺爺用水淹死老鼠,同樣在這樣燠熱的夏日裡,浸濕了毛皮的生物劇烈的揮舞手腳,只是拍起雜亂無章的水花,豔陽裡是刺眼的強光動盪,反映在他漆黑的瞳裡一明一滅;我盯著牠的雙眸,一明一滅滅滅滅,我依舊記得牠的雙眸,翻滾的光亮雄雄燃燒,最後被一桶子的水淹熄。

因為老鼠是對人類有害的動物,不合群的老鼠才會被淹死。縱然反覆說服自己,牠瞳眸裡的動盪始終存在我記憶中。
幸好女校是烏托邦,是平靜和樂的溫柔鄉。女孩子們平日清早每每興奮的確認卻一無所獲,僅有我一人到校自習的假日也沒見到老鼠在水桶裡掙扎,擺了三週的水桶只是在搖曳的風裡發臭。
定期換水讓女孩子們失了興致,富有創意的陷阱換成了黏鼠板,仍舊在你的座位旁邊,一次放了三塊,因為老鼠總在教室角落出沒。

那個人帶來了零食,在黏鼠板上鋪開碎屑,「這樣可以引誘老鼠。」她說得信誓旦旦,所有人吃著她的點心點頭。那個人充滿領導力,所以她每天換著不同零食做誘餌,捉到老鼠前蟑螂先在黏鼠板上翻肚,被黏性沾得破碎與零食混在一塊,螞蟻在我們兩人的座位間打轉、打轉,你沒有出聲,白皙的腿上往上爬著紅痕是慢性蕁麻疹。

「別再放零食了,這樣會長蟲。」我在那個人又佈置著誘餌時說。事實上早已有了,可不在教室角落的她們看不見。
大抵是沒想過會被人阻止,她蹙起眉頭,姣好的面容綻開了顯明的不悅,那個人壓低了嗓子反詰:「不然你想得到更好的方法嗎?」

「老鼠本來就不該是我們來抓。我們只需要通報學校,讓他們找專業的來抓。」我回話。

她愣愕了半晌,爾後重重嗤笑,女孩子們和諧的笑聲在整間教室裡蔓開,被夏季的室溫加熱。「很多事告訴大人是沒有用的。」她的語氣像在對孩子,認真為我擔憂似的諄諄教誨:「你看清楚現實一點吧,明明你可以更合群的。」

她轉過身走了幾步,回頭又瞥了我一眼,可我沒有跟著她起身;你的視線離開螢幕拋向我,我們四目相接,上課鐘響前注視著彼此卻什麼話也沒說。

畢竟本來也不是志趣相投才湊到一塊的,我和你更多時候是無話可說。肩並肩滑著手機是常態,一向在前後的座位整日卻沒說上一句話,間或才會回頭聊幾句一起追的實況主或一起玩的手遊。最新的卡池很棒呢。我已經抽到了喔。真好啊。不超過五句的對話只佔下課時間的百分之五。

到頭來我也不是真的喜歡與你相處,興許只是放不下身邊環繞著黏鼠板的你,是啊、既聖母又鄉愿的自我滿足,在聽到女孩子們在夜自習對你的嘲諷之後。
女校是烏托邦,是平靜和樂的溫柔鄉。她們圍繞著嘲弄人的模樣也顯得團結又溫馨,女校是鮮花擁簇的庭園,夜裡依舊風光明媚,多繽紛的青春,多美好的大家庭。苦澀隨著胃液翻湧到喉間,花香把異味灌了回去。空氣裡只有香味香味香味。在這裡沒有人的光芒會被覆蓋,每個人都能展現獨特的魅力,聰穎優秀的女孩子,面貌精緻的女孩子,領導氣質的女孩子。

唯有咬破那個人茶包的是老鼠。

你知道了多少?那副單純的神情彷若一概不知,不知從何而生的責任感把我推向你身邊,自大的道德感是戳在心尖的針,細密的痛覺催促我,不能讓你知道那些事。

於是我牽起你的手。

黏鼠板放了兩週,在女孩子們又即將失去興趣的時候終於成功。簡直像命運的刻意安排,是在假日捉到的,教室裡僅有你座位上的老鼠和我。
黏鼠板上的生物和淹在水裡的不同,蜷縮的背部仍緩然地起伏,可四肢被困在木板上一動也不動,雙瞳黯淡著無波無瀾。老鼠死前不該是掙扎著嗎?幼時見到的老鼠眼瞳在動盪著光影,然而被黏鼠板困住的生物連抬手的能力也沒有。我霎時間想起你低下頭時,顫巍巍耷下的眼睫,水面反射的光再耀眼也映不進去。

——事後回想起來,你總是在那個人面前低垂著頭。也許你早就明瞭了一切也說不定。

「抓到老鼠了。」我在班群裡傳送。
「你先用垃圾桶把他蓋起來吧,避免牠跑掉了。我星期一會去處理。」

避免牠跑掉嗎?我看著老鼠伏趴著失去溫度,無法掙扎的生物與死體無異,無光的瞳眸與女校一樣只有平靜。我還是按著那個人說的用垃圾桶把他掩住。

最後在你眼中的我是什麼模樣?很高傲吧,一副懷抱著同情神色,妄圖表現是你唯一的救贖,可是當她們一言一語中傷著你時卻只是聽著。真的能稱上同一陣線嗎?分明連成為老鼠的勇氣也沒有。

週一的早自習鬧鬧騰騰。那個人拎起黏鼠板,扯下了那塊室溫的組織,一塊毛皮沾在黏鼠板上不下來,她使勁拉開了皮肉一起丟進桶裡,興奮的和每個進教室的同學宣布:「我抓到老鼠啦!在垃圾桶裡,不敢看的人不要看喔。」她扠著腰,失去毛皮的死體是炫耀的戰利品,幾個女孩子畏縮地探頭接著尖叫,那個人對著不會掙扎的老鼠哼哼笑,只有她是最勇敢的。

而你後來請了直至畢業的長假,我再也沒見過你。老鼠死掉了,蔓生的蟲子沒有離去,螞蟻爬滿了你的座椅,繞圈、繞圈,紅痕蔓延到我的小腿,不在教室角落的女孩子們不會注意。

要是老鼠是淹死的就好了。至少牠掙扎的模樣能烙在誰的記憶裡,動盪著水波,在盛夏的日陽反射一片令誰反胃的刺眼。

可惜女校是烏托邦,是平靜和樂的溫柔鄉。因此老鼠死掉時也是靜悄悄地,屍臭味被女孩子的花香沖淡了,女校是天堂的伊甸園,沒有人的光芒會被覆蓋,每個人都能展現獨特的魅力,人人謳歌的青春裡,只有老鼠死掉了。

明媚的日光不會讓她成為任何人的陰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