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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舊識
從那天之後，皇姊給的食物和飲水，子儀一概不吃，他不想再從嘴裡吞下不想接受的因果。皇姊索性不再為他張羅，笑著自己喝水，兩人在沙漠裡走到第六天，先倒下來的卻是皇姊自己。
「你，收好這個。」那天皇姊只來得及拿出懷裡的冊子，隨即仰面倒下。
那時是正午，太陽在天頂上，照得沙地上熱氣氤氳，子儀依言收好姊姊交代的東西，跪在沙地上盯著姊姊的臉，然後呢？他能做什麼？他該做什麼？子儀就這樣默默地守在姊姊旁邊，但什麼也沒做，他甚至注意到影子微微地顫動，天上的陽光照在身上又傾斜幾分。
子儀的視野中揚起沙塵，會不會是幻覺？他正想著的當下，有個纖弱的人影牽著駱駝朝他筆直地走過來。
――『天啊天啊天啊是兩隻巨大的尖牙怪物啊』這段話隨著駱駝的哼哼聲響滾進子儀的腦海。
牽著駱駝韁繩的纖弱人影稍稍欠身，看著子儀的雙眼開口說話：「午安，年輕的先生，請問您正在等同伴嚥氣嗎？」
「給我閉嘴，她還有救！」子儀衝著初次見面的人大吼，乾燥的唇瓣因撕裂傳來刺痛。
「我主人的帳子在不遠處，要是您不嫌棄。」僕從模樣的少年沒有動怒，不慍不火地伸手指向一個沙丘。
往日的生活中，子儀是個養尊處優的十三歲少年，雖沒有餓著但也沒練過幾次手腳，與哥哥姊姊相比可說是軟弱不堪。現在僅存的親人似乎命在旦夕，不知打哪來的力氣竟然獨力扛起姊姊這副成年人的軀體，一步步直往沙丘走，當他從丘頂看見黑色的帳篷，連忙跑起來，正好乘著稀薄的微風往前去，此時的子儀眼中只有那頂隨風搖曳的黑帳篷，其他的什麼也看不到，直到他掀開帳門，朝裡頭大喊：「救救姊姊！」
他只來得及這樣喊過一聲，姊姊癱軟的身體被他拋了出去，自己也面朝下撲倒在帳內的地毯上，帳子的主人起身拔出佩刀……子儀最後只看到刀尖，耳裡聽到一些吵鬧的聲音，就再也沒力氣睜開眼睛了。
※※※
沙漠中的白天與黑夜幾乎沒有交界，傍晚和清晨，比眨眼更短暫些。子儀再次睜開眼睛，已經是日出，他是被透進帳內的陽光扎醒。
「日安，先生。我是朱特，來自日落處的內海。」帳子的主人正在盯著火堆，看見子儀轉醒開始躁動，於是開口說話：「很抱歉我和我的僕人只能先將您綁住，麻煩您回答名字和來到沙漠的原因，我可以立刻為您鬆綁。」
「我的名字是『子儀』，因為逃亡來到沙漠。我的姊姊呢？她還好嗎？能喝水嗎？」子儀回答，並且無法克制地提問，他的雙手和雙腳被捆在一起，整個身體蜷曲起來被綁成一個球狀，他的脖子也不能轉動，後頸處有什麼物品抵住他，剩下心臟還在撲通撲通地跳著。
「不好意思，他熱昏了，忘記二姊早就過世了。」子斂的聲音從子儀的後方傳來，說完話，她又將水灌進喉嚨，發出咕嘟咕嘟的水聲，實在有失禮儀。
聽到這話讓帳主哈哈大笑，僕役從主人的影子裡起身，徒手拆解子儀身上的綑綁，子儀聽見姊姊的聲音，顧不得現在肢體不便，奮力扭動身體想靠近確認姊姊的情況，不慎撞倒僕役，對方皺起眉頭發出嘖聲，被主人喝斥無禮。
留著滿臉捲曲鬍鬚的主人朱特，與他的自己的影子；那位化成少年模樣的黑衣僕役，帶著一頭駱駝從故鄉旅行到這個沙漠，三天前因為異常的沙暴不得不停下腳步。他只在子儀闖進門時拔刀，除此之外都很親切周到，他親自用涼水和棗泥調成飲料遞給子儀，自己也先喝了一杯。嘴唇稍嫌蒼白但恢復許多的子斂笑著靠近火堆，不請自來地拿起最早放涼的薄餅開始撕著吃，僕役在旁邊用手掌輕觸子斂的額頭，想來是已經脫離險境，他簡單施禮後回到影子底，朱特敲敲影子，指向帳外，僕役忘記餵駱駝了，趕緊起身去完成。
「你們兄弟倆是為了什麼而來到這個沙漠呢？」每個人都吃過一張餅和果乾之後，朱特開口詢問，輪流看著子儀和子斂的臉。
「因為啊，我們的故鄉發生戰爭，連我們的大哥都死了，他可是世界上最厲害的術士呢。」子斂的語氣異常地天真無邪，雙手握成拳頭放在跪坐的腿上。
「你的兄弟說的是真的嗎？」朱特望向子儀，「你們的大哥，是世界上最厲害的術士嗎？」
「他……他一定是。」子儀正沉浸在失去哥哥的悲傷中，猛然被提問，趕忙打起精神堅定地回答，「他是能移動整個湖泊的水術士，世界上絕對沒有比他更厲害的水術士了。」
「的確，能搬運湖泊的人並不多。」朱特理解地點點頭，「巧合的是，我正是要找一個搬過湖泊人，讚美全能的神，讓我此刻知曉這些事。」
「既然您已經聽見這些事了，善良的先生，」子斂接著朱特的話說下去，雙眼略嫌無禮地直盯著朱特，「我建議您絕對不要打算進入我們的故鄉，你去了必然會有性命危險。」
「多慮的孩子，謝謝你，但是我的生命在故鄉已經算是不存在了，只有神還當我在地面行走。」
「請您別去。」子儀跟著姊姊的話勸朱特，兩個大人的視線都轉向他，讓他有些不好意思：「那裡，會有妖魔。」他越說越小聲，仔細想想他根本沒待多久的戰亂時節，都是人要殺害他，哪會有什麼妖魔。
朱特又開始哈哈大笑，子斂也露出無奈的笑容大聲嘆氣，子儀紅著臉低下頭，他不知道自己為什麼要說這句話。可是因為他突如其來的插話，子斂與朱特之間無法言喻的隔閡薄了幾分，三人一起待著休息等候日落，這段期間子斂很快又睡著了，子儀甚至跟著僕役去摸了摸駱駝，雖然那是隻吵鬧不休的動物，嗅到子儀的氣味就連連喊著『天啊天啊天啊』。
就在子儀踏出帳篷後，朱特對著帳篷中間的火盆說話：「風之王，怎麼會不知道這時節的沙漠是死境？」
「我在這裡只是公主。」
「您是想與那孩子同歸於盡嗎？」
「綁都綁不住的怪物算是孩子嗎？」閉眼假寐的子斂，嘴角扭出笑容，「總得抱持希望努力行動吧。」
「凌子威，絕不可能在戰亂中先死。」
「老師，」聽到哥哥的名字，子斂睜開眼睛，「我需要一份地圖，給我弟弟認一認世界。」
子儀被駱駝的口水灑得滿頭滿臉，不能浪費珍貴的水只為了清理，僕役勉強用沙子給他去掉腥臭的口水，臉上是掩不住的好笑，頂著滿頭沙塵的子儀忿忿不平地進了帳篷。朱特與子斂在那期間說的話，他一無所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