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善逸倒在被褥上。

恍惚裡滿室冷香,盤根錯節,一樹紅花驀然綻開,不曾感受過這種程度的信息素,善逸身體發軟,反手抓著鬆垮的羽織卻慌亂得不知所措。他像被釀在一缸紅梅裡,身體深處全是被花香迷醉的微醺。

然而宇髓卻停下來,沒有動作。善逸知道宇髓正在看著他。

「宇髓先生⋯⋯」難耐地低泣,渾身臊熱,不自覺地向宇髓敞開雙腿。

沒有等到進一步的回應,所剩不多的理智喚回僅存的羞恥心,這樣會顯得太過淫蕩嗎?復又夾緊雙足,宇髓先生還在等什麼?小腹深處熱癢得無法遏抑,忍耐從來不是善逸的強項,只好在被浪之間反覆地磨蹭,空虛的軀殼找尋著即將深入、嵌入自己的、唯一的伴侶。

信息素濃厚地浸染身體,裸露在羽織外的皮膚都像在被愛撫,濃紺紅雲佔據鼻腔,善逸機靈地打個寒顫,一陣顫慄爬上肌膚,等待侵略的不安終於令他側身把自己蜷曲起來,稚嫩無助地宛如寒夜初生的幼獸。

善逸每個細微的反應都落在宇髓眼中,僅僅只是稍微施加壓力,善逸就已經這樣動情了,宇髓知道這是善逸渴望他、反覆地在他身下承受他的自然變化,然而、如果是戰鬥時,遇上已經成為鬼的アルファ又如何呢?不想再思考下去,今夜已不需要思考這件事,現在唯一要做的,就是讓善逸的裡外都為他所有。俯下身撐在善逸上方,鼻尖嗅聞著善逸髮裡耳下華麗的味道,這是屬於他的氣味,失去了就無可取代的氣味,此去生死難料,他要善逸活著,無比希望善逸能夠活著。

厚實的身軀壓下來,終於將善逸抱在懷中。

懷抱著就能證明他的存在,肉體的重量和溫度、皮膚的觸感和香氣,撫摸由和服下擺開始,探入、帶點力道的揉捏、輕輕的拂過,嗚咽、顫抖和喘息,吻上嘴唇的濕潤和綿軟,善逸的舌尖的反饋及應和,每一樣都是活著才會有的反應。

以雙眼確認、以懷抱證實,擁著伴侶的滿足感讓宇髓幾欲落淚。

僅只是啃咬善逸的頸側,抽開兜褲在下體摸索,分泌的愛液便沾了宇髓滿手, 一陣令人興奮的腥氣。吻痕蔓延至善逸的耳後,那裡是善逸的弱點,善逸咬著手指拼命的忍耐過量的刺激,綿密而帶點力道的嚙咬沿著後頸來到肩背,善逸禁受不住地扭動,然而避不了,善逸的力氣遠不如他,斷肢卡住腰間強硬地拖回懷中,不可能讓他臨陣脫逃。

和服裡袒露的肩頸有近日訓練時陽光曬過的痕跡、也有獵鬼造成的傷痕,善逸跪趴著方便宇髓分開白皙的臀肉,張縮的穴口已浸滿汁液,宇髓略帶粗暴的挺入,善逸悶哼一聲,反射性地抓緊宇髓扣在腰際的手,因填滿而變調的嗓音滿是情色的音調。

一但深入就無法停止,和服凌亂的披覆在善逸有力而美麗的身體上,因大開大闔的抽插而滑下,身體深處柔軟而熱情,緊縮著隨時都像要痙攣,結實的身體滿佈情動的汗水如雨露,在夜晚昏黃的燈光下有著柔和而微弱的的金芒。

拈開善逸頸後的碎髮。

他的皮膚比起一般隊士白了幾分,因此訓練的那陣子,當微風穿過他的髮間,吹乾訓練後汗濕的脖子時,宇髓總是忍不住看著──他知道其他的隊士也在看,金色的髮絲底下的皮膚更顯白皙,在林隙之間,在夕陽之下,善逸的輪廓泛著一層華麗而迷離的金色,宇髓總是看著,忍下伸手撫摸他耳下散髮的衝動。

他知道善逸在大吼大叫抗議訓練難度之餘,那雙釀著蜜的眼睛,安靜時只會望向他。

宇髓知道體內有天生的本能,想要在他的身體深處注入精液,比之前更加深入;想要牢牢地咬住他的後頸,以本能標記他,將他永遠變成自己的──

但不行。

他不再是忍里的一員,他也不願是。

忍里對此並不在意,因此握有權柄的男人、抑或是アルファ們隨意宰制著具有生育能力的オメガ,以他父親來說,被他標記過的オメガ多不勝數,不管他們是男是女,皆無法擺脫身體和心靈的箝制,半數以上命運悲慘。

對他而言,標記是選擇,是宣誓,因此他等。

然而留給鬼殺隊的時間並不多,主公的預感一向準確,無法確認剩下多少時間,主公說了,千年宿命終日已近。

但是誰也不知道結局。

想將善逸握在手裡還怕消失,即使握緊了也難以消除那樣的恐懼。安排了所有能做的手段,即便如此也無法保證沒有萬一,剩下的只能交給不可知的命運,最後還是必須放手。

今晚不是訣別,別要是訣別。

懷裡的善逸在哭泣,哭喘著要求填滿他,標記他,滿足他。

抵著床鋪的頭顱緊閉雙眼,淚水浸濕被褥,金色的髮絲隨著撞擊晃動,燈下,宇髓髮絲投下的陰影與善逸的肩胛凹處相疊,頰上的汗水流至下巴,再滴落善逸的背脊。

他咬牙用力頂入,終於俯下咬穿位於後頸的腺體,執拗地、得償所願地,隨著血味,一陣芬芳噴湧,儘管宇髓並不太明白雷電和雨的味道是否稱得上「芬芳」,他卻十分迷戀──善逸爆出哀鳴,指節緊抓被褥出力到發白,陽具貫穿身體在生殖腔成結,濃厚的精液射入腹內,生物的本能佔據神智,一瞬間宇髓錯覺他倆是冬日將盡春雷將臨時,洞穴深處猛烈交媾的獸。

宇髓將身下的善逸攬過,讓他面朝自己,退出時善逸的下體已一片泥濘,愛液混合著精液流出,善逸只覺得從下體到腹部皆酸麻無力,宇髓再度挺入時,滑膩不堪的後穴沒有太多阻礙,宇髓溫柔地碾磨著,善逸溢出低低的呻吟。

「叫我的名字吧,善逸,」宇髓將善逸的手貼在自己的臉頰上:「我沒聽過你這樣叫我。」

「⋯⋯我想聽。」

那個名字。

宇髓的妻子們理所當然地呼喚的名字。

「天元、」善逸像被下蠱般地喃喃低語,語氣遲疑,卻溫柔纏綿,彷彿這簡簡單單的二字為空缺的心房補上最後一塊拼圖,心滿意足地重複咒語般的字句:「天元大人⋯⋯」出口的瞬間,溫濕的水滴砸上善逸的臉龐。

善逸睜大眼,被身體快感凌遲的大腦一時間無法理解究竟發生了什麼事。

「宇、天元大人?」善逸想看清宇髓的臉,是他想的那樣嗎?

宇髓將頭埋在善逸的頸窩。

他們各自有屬於自己的職責,如果為了留下對方而要求對方背離責任,就算活著、這輩子餘下的也只剩痛苦。

去了結一切吧,能有這句呼喚,也就夠了。

宇髓扳過善逸的臉頰吻著,帶著善逸再度攀向快感的高峰。

暴雨落入土壤,雷電橫過天空,花芽恣意生長,根深深地嵌入地底,枝枒向天。不願想起明日,只求現在。

***

在多次的性愛後,終於停了下來,房間裡絞纏的風暴緩緩沈澱。

「善逸,」宇髓翻過身,善逸蜷在被窩裡,白皙的背脊因疲累的喘息輕輕顫動,後頸咬穿腺體的齒痕清晰可見,宇髓撫過他的背:「你從來不記得戰鬥的過程對嗎?」

善逸一縮,每次任務的中途他便會失去意識,再度睜眼時次次膽戰心驚,好運些是鬼死在眼前,但厄運的陰影越來越深,後來每每在戰場上清醒,不是煉獄身死,便是宇髓重傷。

想要睜眼,但又害怕睜眼時看見的景象,炭治郎總是一再強調他有多強悍,說到最後善逸總是半信半疑。

然而炭治郎不會說謊。

宇髓先生也不會。

宇髓先生在蝶屋的時候曾對他說過,他拼死戰鬥了,做得很好。

他真的拼死戰鬥了嗎?

如果真是這樣,宇髓先生又怎麼會受這麼重的傷?煉獄先生又怎麼會死?

「不記得不代表沒發生過,」宇髓以斷臂摟過善逸光裸的腰,那一截斷肢的以利刃削過,因此截面十分平整,卻有另一種觸目驚心。

「別把所有的事都當成自己該負的責任啊、笨蛋。」宇髓輕輕斥責,但他很清楚,在鬼殺隊賭上過性命的傢伙,至少一半以上都是這種傻子。

然而很多時候,拼盡了全力與最後的結果是兩回事,逸脫於手的命運無法掌控,鬼殺隊的每個夜晚到清晨,迎接他們的往往是事與願違,總是在晨曦裡送走曾經並肩的親人或戰友。

他們能做的只有握緊手裡的刀,在每一次打擊中站起來。命運從未眷顧,因此只能主動地迎向命運。

「我也戰鬥過了,你看看我,」宇髓帶著善逸的手撫摸眼睛的傷疤:「就是因為我們都豁出性命過,所以我們才有機會活著。」

煉獄死了,但他完成了使命,換得了炭治郎他們的生機;若是換成他,他也會如此選擇。就算他們都死了,仍會有其他人活下來,然後持續地衝上前去吧。

然而若無人上前,則所有人都會死。

就算不記得自己曾有怎樣的戰鬥,初見面時就已知道你有多膽怯,但你仍用盡力氣戰鬥到最後一刻,即使雙腳折斷,不管多害怕,都不曾棄戰逃走。

不記得也無所謂,我都看見了,我會記得。

那就是你。不管醒著睡著,那依然是你,神速也好,一之型也罷,是閉著眼的你,也是醒著的你,那些雷電或夜空無論如何都是你的東西。

就算沒有印象,身體的記憶從來不會騙人。

讓我看看割裂游郭天空的那道閃光吧,善逸。

「善逸,」宇髓說:「盡全力吧,你可以的。」

宇髓抹去善逸眼角的淚水,哭泣很好,盡其所能地哭泣,然後賭上所有地前進。

「明天的訓練,你盡全力地砍向我,不管你打算醒著還是睡著。」害怕也可以,只要你能持續地盡全力揮刀就好。

「然後,活著回來。」宇髓對懷裡的善逸說:「我等你回家。」




***

從被窩起身的時候,全身的骨頭都像要散架,善逸匍匐著,忍受後頸傳來的刺痛和下體的異物感。不曉得是不是標記的後遺症,善逸總覺得有些頭暈眼花。

音屋敷的成員大多習慣早起,除非夜裡有任務,女忍們都很習慣隨著任務調整作息,甚至可以幾天不睡,在善逸晨起梳洗時,女忍們已在廚房裡忙碌。

善逸總覺得見不得人,特別是後頸肯定慘不忍睹,光是伸手去摸,便可摸到齒痕處處,經過廚房時,遮遮掩掩地道了聲早。

然而須磨「咦」了一聲,突然衝出廚房,手腳奇快地抓住了善逸的衣領。

「須、須磨小姐?」

「小善的味道不一樣了。」須磨在善逸的衣領間嗅聞。

善逸身上總是帶有天元大人的味道,然而這次的卻不同,像是懷裡藏著一缸梅酒,或是雨季後採下果實的氣味。

須磨恍然大悟。

「小善⋯⋯天元大人標記你了嗎?」

善逸不知如何回答, オメガ對氣味比べた敏感的多,他自然不會瞞著宇髓的妻子們這件事,但總有種做了不該做的事的心虛感,只好輕輕點了點頭。

下一刻須磨卻撲過來抱住他:「怎麼不說!!!!該來煮紅豆飯!!!!!」隨即扯開嗓門大叫:「牧緒──!!!雛鶴──!!出大事啦!!!!!!」

已經開始張羅今日訓練吃食的兩人聞聲從廚房探出頭,只見須磨摟著害羞到漲紅臉的善逸又叫又跳。

--

「咦、大家都還沒有讓宇髓先生標記嗎?」宇髓先生又不知道去哪裡了,善逸和須磨三人一起用早膳,得知這件事,善逸停下筷子,突然有種熟悉的、偷走什麼重要事物的窒息感:「對不起⋯⋯」

「別道歉,」雛鶴阻止牧緒的發作:「這是我們自己選的。」

「天元大人要我們好好想清楚,他說既然是重要的決定,就得好好選,是要跟他長久的走下去,還是想要別樣的道路。」雛鶴說道。

「但這樣⋯⋯還潛入花街,不是很危險嗎?」善逸囁嚅著。

「標記了還怎麼潛入花街?」身為オメガ的須磨倒是很爽快:「就算是オメガ,忍者還是有很多手段的,性命第一、任務第二,但要是真的遇到討厭的傢伙⋯⋯」她眨眨眼:「下毒也行唷。」

「什麼!」

須磨擺擺手:「死不了啦放心。」想想又補充:「我是說那些客人。」在善逸露出大驚小怪的神情後,又狀甚可惜地說道:「當然不會對每個客人都下毒,那樣太明顯了……」

牧緒白了她一眼,露出受不了你的表情。

「沒有標記的話,進行任務有一些方便的地方,比如引誘的時候……但對ベタ來說差異不大。」牧緒接著解釋。

「引、引誘⋯⋯」善逸一縮,難以想像那樣的畫面:「宇髓先生⋯⋯讓自己的妻子涉入這麼危險的任務中嗎?」是他的話,肯定不會捨得讓妻子面對這樣的危險⋯⋯

雛鶴和牧緒對視一眼,牧緒說道:「因為⋯⋯天元大人,就是我們的主公大人啊。」

「就算他不要我們跟去,我們也拋不下他。」雛鶴說的話令善逸想起他在花街失蹤的事,曾在炭治郎清醒後聽他轉述的。

那時宇髓要炭治郎及伊之助先行撤退,這怎麼可能呢?炭治郎和伊之助絕對辦不到,尤其在眼睜睜看著煉獄身死之後──善逸明白,這兩個固執的朋友不可能放著宇髓一人獨力面對可能的威脅,更不可能棄行蹤不明的自己不顧,善逸對這兩個朋友的臭脾氣知之甚詳。

如果是他,他做得到放下他們嗎?或是放下宇髓天元?更甚者、放下爺爺?不管哪一種都做不到,若自己因此得救,八成一輩子都不會原諒自己。

看著善逸的表請,雛鶴知道他懂了。

對宇髓天元來說,他侍奉的是產屋敷;然而對她們來說,女忍們此生的主公是宇髓天元。

宇髓對她們而言是族人、是丈夫、是上司,是自幼在族裡就根深蒂故地堅信非得服從的人。他們之間的夫妻之情,有著救她們出忍里的救命恩情,有著與愛情雜糅在一起的恩義以及許多種種,經歷了太多生與死,即使說著少了誰都不要怨恨,但卻是少了誰都不行。

所以對她們來說,這條命本該是為他所用,用這條命報答他也沒有關係。

「不過⋯⋯」雛鶴笑了笑:「當我們這樣說的時候,卻挨罵了。」

「他怎麼好意思罵你們啊?」善逸兀自幫她們忿忿不平。

「他說,沒有什麼好報答的,但如果真的要報答他的話,」她說道:「那就盡量每一次都活下來吧。」

活下來啊⋯⋯

善逸喃喃自語:「那可是比為他而死還難呢。」

「是啊,」須磨說道:「我每次都覺得我肯定死第一個。」

牧緒習慣性地朝她後腦勺敲了一記:「幹嘛老是這麼說!」

「因為我很弱啊──」


那我,想要宇髓先生標記的時候,想著的卻是死也可以,我肯定無法活著回來,善逸默默地想。

宇髓先生昨晚說那些話的時候,是什麼心情呢?

「所以,有件事我們一直想告訴你,」雛鶴的目光溫柔:「我們知道你的事情時,其實是很高興的。」

「比起做好失去身邊的人的準備,能增加喜歡的人果然還是比較幸福吧。」

「噯、怎麼哭了──!!!」善逸愣愣地落下淚水,三個女忍一驚,圍著他輕輕安撫,就像在安慰最小的弟弟或是妹妹那樣。

不過,比起前陣子那樣死氣沈沈的善逸,現在眼前能夠哭泣的他,還是要好得多了。




***


「近日內戰鬥就會開始,」宇髓回來的時候這樣說:「信號開始的時候,你就跟著你的鎹雀走,盡快趕到。」

但不知道鬼會用什麼方式攻擊,務必小心。

「那宇髓先生你呢?」

「我有我的任務。」也就是說,這是屬於宇髓的秘密任務,善逸捕捉到宇髓語氣中一絲悽愴,他抬起頭看著他,默默地環住他的腰。

宇髓吻他的髮:「今天來看看你的成果吧。」


***

草木離離的野原。

善逸擺好架勢,而宇髓持刀站在他面前。

「想想你一直以來的訓練,」宇髓說道:「想起它們,然後忘掉,剩下的交給你的身體,你的呼吸會告訴你答案。」

善逸衝向前方,宇髓刀一橫,便化解了衝向他的刀勢,不對,不是這樣,宇髓知道,善逸那一招的潛力絕非僅僅如此。宇髓見過善逸演示的刀法,以極其精練的壹之型為基底,綜合了神速與其他的變化,尚未大成便已令人驚異,千百年來,極難學成、遑論自創招式的雷之呼吸居然有了第七型⋯⋯

桑島先生,您知道這件事嗎?

宇髓的大刀快速地甩了一圈又順勢接住。

「不夠!!!還不夠!!!!」宇髓吼道:「你是雷之一門吧?」

「讓我看看你的型吧!!!!」讓我代替桑島先生看著你。

宇髓將刀指向他:「──你的型真正的樣子。」


善逸閉上眼,殺鬼的這些時日,他往往分不出是夢境還是現實。閉上眼,記憶反而鮮明的可怕,有時他會想,那些「夢境」,說不定是曾經出現過的真實。

否則根本無法解釋無數次記憶的斷裂。

那些努力不會白費。爺爺說過的話再度在心中迴響。

那些話語,無數次的成為他撐下去的基石。

善逸睜開雙眼,不需要也不能再逃避。就因為逃避,所以他永遠看不清真實,永遠不願意面對他的家早已分崩離析的事實。 

逃避是他的習慣,或許就因如此,他的腿腳才能跑的如此迅速。

逃避那些女孩不愛他,他總是凝視著她們,獻出手上的花朵,忽視她們猶疑的眼神。

逃避獪岳其實恨透了他的事實,忽略他砸來的桃果,想著如果有一天能以實力贏得師兄的認同。

他總是逃,背對那些他不想知道不想面對的真實,那些惡意和必須與之戰鬥的惡鬼,他總想轉身逃離,如果必須戰鬥,他便只好閉上眼。

他不願意面對才會如此後知後覺,原來他早已準備好,只等自己發現、繼而站上戰場。

這招原本是為了與獪岳並肩而創,為了讓爺爺為他們倆驕傲而創。

然而現在,他轉過身來,必須面對鬼,必須張開雙眼,他不能逃,再也不逃。

他的刀已經淬煉成型。

極其寧定、又極其憤怒揮出的一刀。

宇髓瞳孔緊縮,奮力接住善逸的一擊。善逸揮出的一刀何其沈猛迅捷,矯若游龍烈焰如炙。

──那是千百年來,雷之呼吸定下了六個型之後就再也未曾出現過的新招。




***


大戰已經開始了。

宇髓狀似隨意地站著,刀柄觸手可及,前任炎柱立於身旁,屋裏是提前移轉的年幼家主,沒有任何可追悼前代主公的時間,只能依靠身在異域的鎹鴉送回遠方的消息。

他回報產屋敷的方式就是盡職完成主公的囑託,哪怕是眼睜睜地看著敬愛的主人消亡。

⋯⋯善逸,找到對手了嗎?他們並未花太多時間話別,該說的話都已在標記那晚說盡,剩下無意義的話語,若他們能生還,也許有一輩子時間奢侈地繼續絮叨;若無這樣的餘裕,則遠不如一個深深的擁抱。

想起花街的夜晚,那時也是像這樣的無月之夜。

即使無月,喧囂的花街燈火通明猶如白晝,宇髓蹲踞於京極屋的屋頂,看似閒散,卻保持在隨時能發力突起的狀態。他本是來這裡與善逸接頭更新情報的,但現在,宇髓卻覺得略略緩個半刻也無妨。

迤邐地飄上天空的弦音如裂帛如雷火,鼎沸的人聲裡,宇髓敏銳的耳朵捕捉到雷之呼吸特有的深長氣息,彷彿在鳴雷之前大地的顫動。

這傢伙,彈個三味線也要動用雷呼,動真格的到這個份上,想必是真的相當火大吧?宇髓勾起嘴角,這份拼勁就不能用一點在正經方向嗎?非得這樣盡全力地朝誰大喊嗎?現在只是從嗓門換成三味線罷了。

想起手指摩挲過的金髮,開玩笑似地綁起兩撮稚兒般的的髮髻,圓圓的後腦勺再往下,是長度不夠紮起留在脖頸處的細髮。忽然很想將他的頭髮再纏在手指繞上一繞──奇異地,自己尋不著妻子的焦躁心情,一點一點的鬆開了。

塗著蔻丹的指甲微微地敲著屋瓦,宇髓已輕輕地跟著拍子哼曲。

那大概是整個殺鬼任務裡,最放鬆的一刻。


最初,任務還未成形的時刻,妻子們會在人多的街道隱匿,打聽是否存在著值得留意的小道消息,比如死亡或失蹤──尤其是失蹤,有些被鬼吞食的人類甚至不會在人間留下痕跡,就像蒸發一樣,有時候鬼隱而不顯,市井之間、藏污納垢之地更能與死亡共存,用來藏身再適合也不過了。牧緒偶然打聽到吉原最近不少遊女抽足,回報至音屋敷。雖然抽足這件事於花街屢見不鮮,就因如此才更顯得可疑,藏棵樹沒有比藏在樹林裡更方便的──基於這種理由,宇髓作為客人去探查,雖一無所獲,但確實打探到抽足的人變多了。

「會多嗎?從以前就是這樣了,」對花街熟門熟路的人抽了口水煙,語帶輕蔑地說:「花街的女人啊,就是看不開。」

宇髓沒有對這種說詞掉以輕心。

「以前」是多早的以前?久到成為花街的慣習為止嗎?

鬼可是不死的。

宇髓和雛鶴她們追查這些遊女的去向,包括情夫。要逃過忍者的搜尋是一件難事,然而撇去被店裡帶回的、扔進水裡的,不少抽足的游女卻斷了音訊,無從追查她們在花街之外的蹤跡,簡直令人懷疑這些人其實根本沒有出過吉原。

一連數個連忍者都追查不到行蹤的普通人?

鬼的作為往往極端,要嘛虐殺至人完全做不出來的程度,否則便是將所有痕跡隱去到完全無法察覺,宇髓直覺他們可能遇上實力難測的鬼。然而還需要更加深入,若是這樣的鬼,就越不容易發現其藏在花街裡的狐狸尾巴。

「天元大人,現在該怎麼辦呢?」須磨問。

宇髓想到的事,她們也想到了,一同從忍里逃出、至今生死與共的患難之情,就算宇髓不說,她們也知道該做什麼。

「讓我們去探查吧。」雛鶴說。天元大人在外頭流連得再久,沒摸清楚底細還是找不到鬼,不如我們……

深入探查,能進到最深入的並非客人,而是遊女,若真的有鬼,便有可能近距離接觸,危險性極高。

宇髓嘆道:「我同意你們去,跟我直接派你們去是一樣的。」宇髓表情極為嚴肅:「很危險,我不是不信任你們的能力。」

「天元大人, 」雛鶴按住他的手:「還記得我們的約定嗎?」她知道宇髓天元一定記得,那是他們四人在風裡、在夕陽下的起誓:「不試試看,我們就永遠沒有完成約定的機會。」

宇髓沈默,他明白,這種事他一向都明白。

「若真的遇上鬼,不要硬上、不要起衝突,儘管逃。」

──你們的命最重要。

有命還能再戰,沒命就什麼都沒了。


然而很多時候,不豁出性命,就無法撐開那一點點足以讓旁人活命的縫隙。

逃出忍里時如此,花街的戰鬥猶然。

⋯⋯而今夜,能有多少人活下來?




***


無數的障子閉合又開啟,善逸在長廊上疾奔,重重掩映的燈後,醜惡的鬼藏匿於深深的暗處。

他知道敵人正在等著他的到來。

善逸握刀站在那隻鬼面前仰望著他,不斷變換的建築之間隔著尋常人類絕對跨越不過的距離,形貌依然有生前的樣子,然而輕蔑依舊,過往如勾玉般青碧森然的雙眼已然消失,鬼的眼瞳漆黑如夜。

他認得鬼眼裡的位階,他們在花街時遇上的鬼就是同樣的名號,然而曾幾何時、他的師兄也雋刻著同樣的數字了。

上弦之六。

原是獵鬼人的隊士,成為了鬼;站在了黃泉的界線上,永生不死,食了人的鬼再也沒有還轉為人的可能。

アルファ的氣息漫天蓋下,是令人作嘔的氣味,是桃果爛在樹根的腐敗氣味:「原來你是オメガ啊,這不是很襯你嗎?沒有用的傢伙,」鬼一聲嗤笑:「──被哪個男人標記了是吧?」

善逸一陣氣窒、渾身刺痛,頸後的腺體痛如刀割,獪岳正在以信息素粗暴地壓迫他。

「原來垃圾也有人要啊?オメガ就是這點麻煩,沒有男人就不能活是吧?」

爺爺啊,您是否知道有一天獪岳會變成這個樣子呢?

直至死去,是否都帶著這種如刀剮心的悲痛?

信息素的攻擊如同巨石輾過落於泥地的花瓣,四肢百骸像是被橫暴至極的力道蹂躪,善逸咬緊牙關,不能暈倒、不能發情──只要在這裡落敗,就再也沒有取勝的機會。

「和你攪和在一起的,全是垃圾,你也好、那個老頭子也罷,全都是垃圾。」

善逸伸手按住刀柄。



大哥,其實,你也跟我一樣對吧。

無限城裡,金色與黑色的眼眸對視。

善逸沈默地看著眼前的上弦。上位之鬼的威壓令他痛苦不堪,邪詭的アルファ氣息無所不用其極地壓迫他的呼吸, 但善逸依稀有個感覺,不對,這還不是上弦之六,原先的、理應不存在他記憶中的上弦之六,比這還要更、還要更──

曾和宇髓先生一同對戰過的上弦之六,善逸其實對整個過程、細節一點印象也沒有,但他就是知道。

他依稀記得那種焦灼刺骨、幾如寒霜火焰的溫度,也記得上弦之六刷過臉頰頸側、甫觸即傷的烈風。

雖然已有鬼的威勢,但還不夠,還名不符實,還差了一點──大哥啊,其實你是湊數的吧。

稻魂、遠雷、聚蚊成雷,熟悉的雷之呼吸以血鬼術施展開來,同樣的劍招,神魂不存,軀殼裡只餘鬼影。

這是褻瀆。

在爺爺以那樣的方式為你死去的同時,你卻用這種方式使用承傳自他的呼吸。遞出去卻永遠不被接受的好意,無法傳達的悲傷,如何被認定都無所謂,只要獪岳還能有一絲對爺爺的情分,那麼、他就還存有一點點對「原諒」的希冀。

你怎麼能夠?

善逸雙眼淬上火焰,煉獄先生的遺言,此刻在心裡燃燒。

他終於懂得炭治郎提及這句話時的心情。

同時承受黑雷紋身和信息素的侵襲,軀殼已然重傷,再差一點點說不定就要因此而發瘋,或是在信息素的攻擊下崩潰,然而還差一點點、還可以⋯⋯善逸的手發抖卻又無比穩當地握住刀柄,在針刺般的劇痛中沉身蓄勢,像爺爺說的那樣,感受全身每寸肌肉的緊縮及放鬆,呼吸在血管裡流動,咬穿後頸的標記如同護符,紅梅香氣在風雨雷電間纏繞,忽然間一陣安心,接下來的結局不管是什麼,都已無所懼。

身體是強制凝滯在一瞬間的奔雷,在爆開之前,在踏地躍出之前。

從悲鳴嶼先生學來雙腳得以超越神速的力量;從宇髓先生那裡習得劈砍的巨力該如何自由地有若游龍,以極精準的角度破開空氣,柔軟地曲展身體,拔刀的那瞬間,是師從爺爺以來練過千百萬次的、熟習而極流、猶如呼吸般的動作。

宛如生而為此、鑽研到極致的第一式。

驚天的雷火從裂紋斑斑的軀殼之間迸現,地獄憤怒的火焰破殼而出──那是千古以來,多少個雷之呼吸劍士都從未見過的一式。

火雷神。



墜落的霎那,破碎的血花裡,善逸瀕死的意識流過許多畫面。

和爺爺的、和大哥的,無數次同桌共食,是爺爺的意願將他們紐結在一起,但也是因為這樣才會將彼此越推越遠,在爺爺決定將衣缽由他們倆共同繼承那一刻起,他們都不得不承認雷之呼吸缺了對方就是殘缺的不完成品。

不是這樣的,大哥,我們可以共創新局,你看,我們可以有一招全新的雷之呼吸,我不會是拖累──

為什麼直到爺爺死後才明瞭呢,破鏡從最開始就不是一個完整的圓,勉強將兩個碎片湊在一起,只是尖銳地互戳對方的痛處。

大哥啊,其實你和我一樣對吧,我最不喜歡的就是自己,但看著你,看著討厭我的你,我好像也漸漸地能夠明白,只會第一式的我,和就只不會第一式的你,都同樣無能。

而我的存在恰恰好提醒你,你有多麼失敗,而好強而高傲的你有多麽痛恨、多麼害怕自己的失敗。

弱者理所當然會失敗,而失敗的你,跟我一樣,也是弱者。

你與我啊、是照見彼此最不堪的那一面鏡子。




善逸自高處墜落。

村田與不知名的隊士接住了他。

陌生而氣息詭祕的隊士在接觸到善逸的脈搏時睜大了眼。

這個渾身承受雷殛、宛如雷電紋身的獵鬼人,體內有另一個心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