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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每個人都會毀掉自己所愛。

廁所的燈光總有點不足,昏昏黃黃的,讓他不得不瞇起眼睛仔細看,才看得到終於長至越過身子都可以看到的翅膀,在鏡子裡面輕輕扇著。

黑色的翼膜還帶著初生的輕薄,發黃的光線透下來,可以看到上面滿佈生長的紋路。雖然像葉子輸送養份的脈胳,但卻是把不斷撐破皮層再生長的痛苦、刻鉻下來的記憶。一寸一寸地破瓌,再於毀滅之上生長;以死亡滋養存活,以侵蝕餵飼力量。

進食是每一頭惡魔的本能。無論是送入口中通過食道進入胃部再消化,還是借由皮膚毛細孔吸收融入血液轉化成力量,甚至是將性行為時吃下的精氣再構築,全都是為了得到賴以生存的魔力。

魔力延伸出來的翅膀,便是力量的象徵。成年以前,翅膀會等同惡魔的身高;成年之後,翅膀大小反映惡魔的力量。

本該如此。但這個規則,並不適用於虎仗兄弟。

作為兄長的宿儺還有幾十年才成年,但他的雙翅已經超越了現存所有惡魔,甚至有傳言說可能比得上始祖惡魔兩面宿儺(同名,是命運嗎,惡魔有這種東西嗎)。但弟弟悠仁,出生了七十個年頭,卻沒幾個人看過他的翅膀,以至有人在背後說他可能是混種。

其實,看著鏡裡在陰暗的光線下輪廓更加分明的臉,悠仁想,他這張和宿儺一個模子刻出來的臉,哪能不是同一源出。不過只有他才知道,自己原來該有的翅膀去了哪裡。

咔嚓。

門把被按下,鐵閂鬆開的聲音在小小的密閉空間中響得特別警世。

悠仁嘆了口氣。

唉,好不容易長出來的,又要說再見了。

「長得有模有樣了嘛,還想瞞過我。」輕倚在門框上的人說,平穩中漏出譏諷的笑意。鏡子的水銀把他臉上的咒紋糊得淡淡的,沒有直視那般威嚇。如果可以一直透過鏡子看他就好了,如果水銀可以毒一毒他就好了。

「哦……」他不情不願地回應。

「給你一分鐘,準備好就出來。」宿儺的語氣那麼理所當然,像他要做的事並不是甚麼禁忌似的。話音未落,他的身影已然不見。

今晚怕是不會好過。

同族相食,只要本身夠橫蠻,就可以將對方的力量直接化為己用。這就是宿儺如此強大的原因之一。

明明可以夜視,偏偏宿儺喜歡在室內點亮微弱的燭光。他坐在茶几前的地上,托腮彷彿欣賞甚麼玩物似的,雙眼自悠仁踏進房間後再也沒有離開過他的翅膀。

悠仁放輕腳步,在塌塌米上像貓一樣無聲劃過房間來到宿儺跟前,雙腿合攏,然後屈膝、跪下、低頭,張開了其中一面蝠翅,屈辱的動作像做過幾萬次一樣自然。

「嗯?」換來的還是宿儺半不滿半提醒的聲音。怕是覺得想反抗又沒有小心思反抗的掙扎很有趣吧。

他知道兄長要的是甚麼。

「請、享用。」

真真假假的奉承順從,滴落的蛛毒大抵是把雙面刃。



—— 他沒有穿上那件腥紅大衣;
—— 血和酒已足夠紅;
—— 染滿他雙手。



「哈、啊……!輕點、輕點……請!」

鐵鏽的腥味充填了起居室每一個角落,似要把還開著窗的室內密封起來。風吹不進、燭火不搖,肉裂和抽泣的聲音攪合血潮和汗液的味道淹沒整個空間。

他的手早已抓得連身下的壘都變形,指甲發白,手背上全是幾乎併裂出的青筋,但依然無法緩解皮膜被扯開,細骨被折斷、噬咬的劇痛。表皮中層內皮一層層被宿儺的銳牙貫穿,悠仁可以清楚感到壓在他身上的人舌尖頂上膜面,繼而上下顎用力咬合、撕扯那一刻,甚至還能分辨出壓力一下子鬆開、讓血液湧出細管的噴洩感。

「輕、輕點……哥、哥!」

聲音早已哭喊得沙啞,生理與心理的淚水和著瀑布般的汗滴得他半張臉都濕濕塌塌一片糊,帶著鹹味的體液滑過唇上咬破的缺口不過痛上加痛。他甚至已經分不清自己在哪裡、想做甚麼或者可以怎樣反抗,身體、感官和壓力迫得悠仁只能不斷求饒,甚至叫上了平日不會亂喊的稱呼。

然而宿儺甚麼都沒說。進食悠仁的翅膀的時候,愛出言嘲諷、說渾話的他一向像進行甚麼重要儀式般很少開口。

「啊啊……哈、不、夠了……求你……」

悠仁的力量正不斷流失,感官逐漸一片模糊,耳邊是一堆難以識辨的噪音,觸覺都變得遲鈍,除了腥臭之外甚麼都聞不到,像整個人浸泡在血海中。他抓不住求生索,惟一能救自己的人,就是在毀掉自己的人。

至親之人;至愛之人。自悠仁出生以來,就只有宿儺倚傍在側。

他曾經嚮往那片天,想找尋世界有多大以至忘了回頭;直到被擒住、翅膀被扯落,失重下墜再下墜墮入宿儺懷內。

「悠仁、張嘴。」

低沉蘊釀著慾望的聲音,穿過雜聲劃進腦內,一片混沌的腦袋下意識服從了堅定而清晰的指示。

腥甜、溫熱,還在微微跳動的東西被貼著嘴送到他口中,推到舌上。

「好好咬完再吞。」

他聽話地咬合,但咀嚼都顯得廢勁,只能勉勉強強碎開就吞,滑過喉嚨那刻悠仁就知道了。力量是那麼自然地從食道就已經融化開來。那是自己的翅膀根。

「乖孩子。」宿儺像獎勵甚麼似的,細吻著他濕透的後頸。本已冰冷的身體,也被身上的惡魔捂熱,溫度一點一點攀升。修長、灼熱的五指不知道甚麼時候卡進了自己的指縫間,像生來就應該長在一起般一點縫隙都不留地貼合。地獄火般的吐息沿著肩胛落到耳側。

澎湃的魔力在身邊併裂,他勉力轉過頭來,剛好看到宿儺無法自制舒展開來、巨大得貼上牆壁的黑翅。

「喜歡嗎?」宿儺的聲音近得像直接鑽進腦子裡。或者真的是,也說不定。

他們,早已是一體的存在。

黝黑的蝠翼落下,輕柔地把兩人蓋住。

那是屬於他們的力量。

「沒有我,你哪裡也去不了。」

翅膀原來所在的胛骨位置已經刺痛到盲目了。

「嗯。」他乏力地回答,吻上了湊過來的唇。

你也是。



—— 懦弱的人獻上一吻
—— 勇者則拔劍相向。

—— 每個人都毀掉自己所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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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Oscar Wilde
"The Ballad of Reading Gaol"