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等閒歸


唐門大院中喧鬧起來的那刻,唐錚正獨自待在煉丹房裡,調試他新配的一味毒。藥材碾磨後雪白無味,趁著少年纖瘦潔淨的一雙手,自指尖沙似的滑落下去。外頭師弟妹的腳步匆匆踏過,議論聲攪成一團混沌不清的雲。他們說大師兄這次出門可遠,回來後不知道又要挨掌門多少棍子,語氣裡半是同情,半是好笑,正如唐布衣向來對他們亦是關照摻著戲耍似的。

撚完了藥,唐錚眉間蹙起,眼中緊盯著秤星,可遠處的動靜仍往他耳裡鑽。掌門還是寶刀未老的年紀,訓人時中氣十足,自正心堂遞過來的響動,若傳音入室般明晰。相較而言,唐布衣的辯解便弱了許多,若不是刻意去尋,還捉不到那一絲輕浮調子。怪自己內力精進,耳朵夠好,那嗓音就像柳絮似的,飄飄揚揚撓得他耳廓發癢,心頭煩悶。

制毒時最忌浮躁,唐錚乾脆將秤桿一丟,任由胸口被怨毒泡滿發脹,惡氣緩出。

為什麼不乾脆死外面?

唐錚閉了閉眼。只消一會兒,師父的語氣便平緩下來,若說剛還是晴天霹靂,此刻便如春日輕雷,再過片刻,說是和風細雨也不為過了。

這樣的戲碼自小時候開始,在唐門就不知道上演了多少次。大師兄別出心裁地搗亂放肆,被掌門與掌刑使師叔抓到,拿家法棍痛扁一頓,消停兩天,而後又是下一個輪回。無論幾度春秋,吃了多少頓打,唐布衣依舊死性不改,正如掌門的偏寵,也不會隨著那些爛事消磨半分。

他呼出一口長氣,重新拿起藥杵。白色的藥粉是張乾淨明媚的皮囊,黑色的塊根是雙顧盼流轉的桃花眼,赤紅朱砂像眼角飛紅,或者說討嫌嘴巴也可以。它們在瓷缽中混作一堆,碾得細碎,目中辨不清顏色,腦內卻明晰了輪廓,青衫衣角,墨玉長髮,甚至連那沒出息的聲音,似乎也響在耳邊了。

“哦,二師弟,你在呀。”

許是遠行實在疲憊,回家又頗為安心,唐布衣腳步踏得沉重,連輕功步法也不稀得使了。他長驅而入,進了煉丹房後,拿門板將身子掩著,做賊似的往外窺探,見看熱鬧的師弟妹們都散了,才小心翼翼地闔上了門,對著唐錚的側臉露出半個笑容:“爐子裡沒在煮什麼需要通風散氣的東西吧?我能關下門兒嗎?”

唐錚淡淡道:“你都關門了,還說這些沒用的做什麼。”說完也不再搭理他,只是又收回眼神,繼續將藥材狠狠碾磨。

唐布衣湊過來,口中問著些你在幹嘛之類的廢話,手往他藥缽裡一戳,劃拉了滿指的毒粉,湊到嘴邊伸出舌頭一舔,又被麻得縮緊了一張臉。唐錚被他一連貫的動作激得額角突跳,轉頭剛要開罵,在看見他面龐的那一刻,話語塞在喉頭,無言地張著唇,看上去倒似有點傻氣了。

唐布衣一挑眉毛,噗嗤笑道:“那是什麼表情呀,也太不像你會做出來的了吧!”

唐錚道:“比起我的表情,你的臉才更難看吧,蠢貨。”

傷口翻出皮肉,在右頰上大剌剌地橫亙一處,幾乎斜進了唐布衣的眼睛裡去。上頭隨意地撒過些藥粉,黑紅混著灰白,端出幾分難看顏色。血已止住,現在看上去亦沒什麼大礙,只是耽擱時間太久,要想不留痕跡,已然沒可能了。

無怪沒聽見正心堂傳來打板子的聲音,原是這人出去自己找了罪受,回來後倒是得了師父憐憫,不忍施為了。

唐布衣道:“所以我才來煉丹房呀。本來還想著要是你不在,我就自己處理一下……”

“別隨便動我東西。”

“但是既然你在,這事兒就托給你啦。幫我治治吧。”

唐錚冷笑道:“怎麼,破了相沒法出去勾引師妹和小娘子了麼?”

早已習慣他尖刻話語的唐布衣聳了下肩,只是解開腰帶,在他面前將衣袍抖落。唐錚呼吸一窒,也不知是被他層層疊疊纏著的繃帶給氣的,還是被上身仍在滲血,幾處深可見骨的刀傷給驚的。唐布衣將外袍扔到一旁,似是此刻才終於放鬆下來,在唐錚面前跌坐下來,雙唇近無血色:“先讓我活著,才能聽你的教訓呀。”

要是他死掉就好了。若是棄置不管,俯仰之間,這人便會流盡軀中血,化作一具蒼白屍體罷。

念頭如紫電打過,照亮潮濕腐臭的胸中暗處。

唐錚站起身,走到藥櫃前摸出一包已調好的藥粉,向微微閉上眼的唐布衣走過去。他雙目微合,似是隨時便要昏厥過去。傷得這般深重,還能堅持回了煉丹房才露出疲態,也不知這人是如何撐過來的。

“別睡。”唐錚淨了手,又朝他肩上那處最深的傷口按下去,“你要昏過去,就可能醒不過來了。”

唐布衣被他觸出一頭的冷汗:“下手還真狠。公報私仇啊?”

唐錚道:“這本來就是我的地界,哪來的公?我純報私仇。要是我樂意,對外稱你失血過多,搶救無效,直接殺了也未嘗不可。”

唐布衣虛虛笑道:“再晚來一步,說不定我還真的要死外面了。幸好你還在這兒,多謝唐大夫不殺之恩呀。”

這人雖傷口眾多,流血甚劇,但居然都被他胡亂纏了滿身的紗布給浸住了,一點也沒在外袍上透出來。唐錚皺起眉頭,沒顧著黏作一塊兒的傷處,將他纏身的紗布扯下剪開,在唐布衣一連串的哎喲叫喚裡道:“你也知道自己晚來了,幹嘛還特意回房間去換身衣服,才出現在眾人面前,又去面見掌門?知道這樣耽誤了多少時辰嗎,要是真死了,指望我給你收屍?”

唐錚話越到後面,語氣便越是急躁,好像真在後山對著唐布衣的墳頭伸指大罵似的。唐布衣聽得張了嘴,眨眨眼睛:“二師弟,你怎麼這都知道,難道是千燈樓派到咱們這兒的探子?”

“總不會是有人能隔著你的衣服,將你身上給劃得七零八落了。”唐錚深吸一口氣,冷冷道,“做這般過火的事,連治療都要擱置,只是為了逞匹夫之勇,讓掌門誇上你兩句好本事?”

黑痂剝開,鮮血湧落,在青藍外袍上漾出幾點深色。唐布衣把上衣徹底揭下來,想要扔遠些,手卻使不上力氣。 “換做是你,你不會這樣做嗎?吃到教訓就行了,難道真要讓師父傷心?”

唐錚沉默不語,抓過他脫下來的衣服,一把扔遠了。唐布衣轉臉看著那件衣袍,又笑吟吟地扭頭望向唐錚,頗有些得意二人之間默契已深的樣子。唐錚嫌惡地對上他的視線,湊近些許,一手拿濕帕擦去流紅,一手將那藥粉拈著,細細往他身上抹。

傷藥苦香,血氣腥臭,薄汗膩人,種種氣味一時綿密,糾纏兩人身周。每擦到一處傷上,毒粉亦險些經由唐錚的手指拭上去,但從胸膛到小腹,終只留下一致的灰白顏色而已。唐布衣的身軀外頭破爛,內裡虛薄,如緊急修過卻仍遮不住雨侵蟲噬的粉壁,再不講究的文人,也懶得在上頭題兩句酸詩。

“……為什麼?”

唐布衣歪著腦袋:“什麼?”

“你不是很會逃麼?”唐錚的面龐掩在額發垂落的陰影裡,“怎麼讓人砍成這種德行,為什麼沒逃掉?”

唐布衣歎了口氣:“我逃不掉呀。”

“有人拿網把你兜住了?”

“差不離吧。”唐布衣道,“還是性命織成的網羅呢。不過二師弟,你一定要讓我在重傷之際給你交代事情原委嗎?”

唐錚抬起眼睛斜他,微涼的手指又在翻開的皮肉上按了一下:“我說過,越是這種時候,你越不能昏過去。就當是我要你打起點精神,保持清醒的法子。”

唐布衣咧了咧嘴,無奈道:“好吧。其實說來也簡單,不過是路上遇到一幫流匪,從村子裡買來一群姑娘,藥倒了裝在籠子裡頭,要賣到附近的妓院裡去。我看見了,便想管上一管,沒想到本事太差,木頭籠子是砍斷了,自己的小命也快玩完了。”

唐錚道:“這怎麼又逃不掉了?”

“這怎麼逃得掉呢?”唐布衣道,“我要是走了,那群姑娘身上無力,附近又人煙稀少,即便只餘一個流匪,她們不是仍會被賣掉嗎?所以我沒法子,只能拼到最後,把他們全殺掉啦。”

竟只是這事。唐錚哼道:“真是廢材。”

“我技不如人,你罵我這個我也沒法反駁。”

唐錚道:“我不是說你技不如人是廢材,我說你竟想憑一己之力救下她們,這樣的做法便是廢材。”見唐布衣望向自己,唐錚接著道,“你說那群姑娘是從村子裡買來的,對麼?”

唐布衣點點頭:“是呀,我上去問流匪的時候,他們便是這麼說的。覺得自己付了錢,便可將人命隨意買賣了?哈……”

唐錚又道:“那就是家裡人也不要她們了。一群姑娘,無依無靠,沒有錢財也沒有去處,是要讓她們死在郊外嗎?即便藥性解了,拼命回了家,曾經的親人只會當她們是已賣出去的貨物,誰會不心存提防,誰肯真心接納?準備賣去青樓的姑娘,誰又敢娶?即便勉強容下了,以家人之名生活個兩天,下次再有其他人來買,不也是重蹈覆轍,再被賣上一次麼?”

唐錚年紀雖還未及弱冠,但向來心思縝密,又有生母自殺而死的經歷做前車之鑒,對於世間人性幽微已有知覺。即便未親眼所見,事態發展也能預測幾分。

唐布衣恍然道:“說得對呀,二師弟。我應該一路護送她們回去,順便將她們那無血無淚的雙親們也揍上一頓,教他們不敢再賣女,那才妥當。”

唐錚抬眼瞪他道:“妥當什麼?只會給人添些麻煩!待你走了,別人要賣兒鬻女,你又管得著麼?”

唐布衣點頭道:“那我就經常去村裡看看,若見著人來買,就再打一頓。”

唐錚將手中藥粉往他身上一灑:“我說你不該為這種事就去掉自己大半條性命!世道飄搖,不可一世的官家尚且偏安,你不顧好師門,又去管什麼別人的閒事?!枉費師父對你視如己出,你卻要把命用在這麼不值當的地方!”

嫉恨的火焰又蓬起來,燒得唐錚氣喘吁吁,目眥欲裂。他想讓唐布衣死,死得落魄狼狽,就像那人小時候找著自己時,自己正在山洞裡躲著,哭得一臉眼淚鼻涕那樣狼狽。但他更不想這人將性命隨隨便便丟在唐門以外的地方,受了師父的諸多恩惠,怎能為他人而死?不可逾越地擋在自己面前,怎能在別處去死?從小到現在都能尋到自己,怎能在自己不知道的時候,一個人死?

唐布衣將頭往後撇了下,抿唇道:“二師弟,你聲音好大,我耳朵震聾不要緊,讓外面的門人聽見了就不好了吧。我畢竟還瞞著他們呢。”

唐錚深吸一口氣,穩下心神,眉頭掛了把重鎖,手上力道雖未變化,抹起藥來也均勻熟練,但顯然對唐布衣仍抱著極大的不滿。

“我這不是沒死嗎?”唐布衣勉力抬起手指,戳了戳他,“我可是相信有二師弟在,怎樣也死不掉,才拼了命回來的呀。”

唐錚道:“難道你要因為自己的過失,一輩子賴上我麼?”

唐布衣道:“不行嗎?反正你又不會離開唐門。”

“你真是說得比我還自信。”

唐布衣笑道:“我比你想的還要瞭解你呀,二師弟。這是不需要跟旁人打賭,我就能下決心說的事。不過嘛……”他又道,“你這個人,越長大脾氣就越彆扭,我還真怕自己哪天惡作劇過了火,把你給氣走了。”

唐錚道:“你有自覺便好。”

唐布衣咧嘴道:“我以後多鬧鬧趙師弟去——哎呦,你下手這麼重幹嘛!”

擦到肩上那處窄細傷口前,唐錚加了味食腐生肌的藥進去,黝黑一片,擦遍傷口,幾乎要抹到唐布衣的骨頭。似是有意要懲戒這人的莽撞行動那般,唐錚偏生在手下用力,不讓他好過。此刻又沒法大叫出聲,唐布衣只能用牙齒將下唇咬著,沁出滿身冷汗,人倒是清醒了不少。

“話還沒說完,又被你帶到哪兒去了。”唐錚看他齜牙咧嘴的蠢樣,心頭稍稍鬆快了些,“以後,別再為了這等無用的閒事,隨意棄置自己性命了。”

唐布衣道:“這樣的事也算無用,那什麼才叫有用的?”

唐錚道:“自然是為唐門效命,聽任師父安排。”

唐布衣歎道:“二師弟,我算是服了你啦。論及對唐門的忠心,誰也及不上你。我只是個欠債還恩的,再來上幾輩子,也修煉不到你這般隨時心系師門榮辱的境界。”

唐錚道:“你不必出言刺我。再者說了,眉山起碼地界小,若想看顧也能隨時應得。我無論你有什麼情結,非愛唱那英雄救美的耍令,可天下之大,哪時哪刻不在發生這檔子事?你救下那群姑娘,另一地也有被賣的;今天管了,明天依然會有,憑你一己之力,能管上什麼,起幾分作用?世如猛獸利口,你這螻蟻上去,又能撼動它幾顆牙齒?”

“那沒辦法,我只好見一樁管一樁,掰一顆算一顆啦。”唐布衣笑眯眯道,“我是沒法澄清玉宇,可涸轍之鮒,說不定就缺我這只把它送到池塘裡的手呢。你倒是提醒我啦,為此我還得勤練輕功,儘量能多趕去幾個地方才行。”

幾番諫言下來,不僅沒讓唐布衣收斂些,反倒還給他多了些靈感。唐錚想著,果然這人還是早點死了的好。

“無論如何,這等勾當你是做定了?”

“做定啦。二師弟,你與其勸我放棄這事,還不如多精進醫術,讓我好得快些呢。你看,這傷藥抹下去半天了,我的傷口也沒見消的,渾身都還痛。”

唐錚冒了火:“我醫術好得很!你應該給自己一刀子,立登極樂,身上就不會痛了!”

“要登極樂,你得先把我搬去嵩山,那邊似乎離西天比較近……”

不著調的大師兄說得多了,喉嚨漸漸低啞,像流的血與汗把他體內的水也給擠得不剩幾滴了。唐錚見他幾個尾音只是用氣飄著,也懶得再和他多嘴,抿緊了唇又鎖著眉,繼續細緻地替他理著傷口,把膏藥也一塊塊貼上。

唐布衣的話可笑又天真,但不知為何,偏偏在心裡漂蕩衝撞。唐錚一面手上敷著藥布,一面心裡想起前兩年跳崖而死的娘。她生性溫柔,死時也要替大家考慮,不教門人看了她屍體傷心,就那麼輕飄飄地獨自消失在世上。

娘剛去的那幾月,唐錚時常做噩夢,夢見她看過來時,強撐笑容的面龐和眼底發抖的懼色。娘當然愛著他,但只要自己仍在她身邊存在著,就無異于那段千燈樓的日子被重提一次。骨肉至親,血濃於水,可若血本身就是鴆毒,這親密的聯繫也只是日復一日腐蝕她的靈魂和精神,將她往來世又推近了。

在娘徹底撒手人世之前,唐錚會思索,是不是他違背千燈樓的命令,從此離開唐門比較好?他來就是欲見到娘,如今為了娘掉頭走掉,倒也不算違背初心。有時把這念頭當真了,鬼使神差地下決心了,就偷偷跑遠些,可不出幾裡地,一想到從今往後再也見不著師父,見不著娘親,也見不著那剛出生不久的小妹,胸口便一陣深重的絞痛,教他再也使不出輕功,挪不動步子,只就近找些隱蔽處,由著那些好笑的杞人憂天化作撲天浪潮,從眼裡簌簌滾落。

唐布衣就會在這種時候來。唐錚不明白他用了什麼法子,早不在還沒開始流淚的時候來,晚不在收拾好了情緒的時候來,偏要在哭得兇狠,鼻涕眼淚糊作一團的時候將他尋到,好像特意來看他出醜似的。唐錚望著他的笑臉,羞憤得面龐通紅,卻又收不住,偶爾還會抽噎著打起止不下的嗝,極近了丟臉的醜態。師姐師姑的手絹,無名姑娘的帕子,唐布衣自個兒的袖子,全拿來給他拭過淚,唐布衣說著回去洗洗就成,但除了他的衣衫,倒是沒見那些東西第二次在他身上出現過。

唐錚沒感謝過總是能找到他的唐布衣。一是因為這人安慰做不到底,不去問他為什麼哭,反倒是拉著他走了沒兩步路,就能用一張嘴把他氣得無暇再難過;二是他心裡隱隱覺著,要是沒有這人多管閒事,自己就真能離開,也不必再惹娘傷心了。

娘死去的前一天晚上,曾來到床榻前,在月光下用溫暖的懷抱摟住他很久。唐錚抓緊了娘的衣襟,雙臂因欣喜而發抖,以為這是她徹底放下心結,完全接納自己的意思。而在她走後的第二天一早,門派便掛上縞素,祭奠掌門夫人的逝去了。

這原來不是他離開就好的事,而是他要是從一開始便未出生,說不定就會好些的事。要是娘被下藥劫走時,也有個像他大師兄這樣的蠢貨,即便知道無用,也要試著把她救一救,說不定他就不用來到世上,娘也就不用死了。

若是當時有那樣的一個人……

唐布衣低著頭,雙目發花,即使眼前人近在咫尺,也模糊了。唐錚平日裡高傲疏離,哭起來好笑得很,認真工作時又沉默細緻,掩著臉的劉海,披散而下綢子似的黑髮,抿緊的薄唇,削細的身子,好像畫似的凝住了,讓唐布衣總忍不住要上去撩撥兩下子,嚇他一跳。這下他人身在霧裡,更要拿手去碰上一碰了。

身周玲玲作響,唐錚的思緒緩緩收攏回來,定睛一看,原是唐布衣嘴裡不言,手上卻沒閑著,正拿指甲撥弄他的玉佩。玉佩青翠欲滴,就像裁了塊兒眉山上的春日綠林懸在腰際,這樣的東西唐布衣也有,是師父某天召他倆來正心堂,一手一個塞給的。

唐錚沒好氣道 :“幹什麼?”

哦,畫兒動了。唐布衣說話仍是啞啞的:“摸你玉佩唄。”

唐錚道:“聽不懂人話?讓你別手賤。”

唐布衣道:“不是你說要我打起精神,別睡著的麼?我現在跟你沒法多說話,要是哪兒都不動彈,很快就昏過去了。所以我動彈動彈。”

唐錚不耐地白了他一眼,倒也沒有再多說什麼。唐布衣就當這是他沒什麼意見的表示,摸完了玉佩,又去碰人家的劉海,把它掀到後面,看唐錚的光潔額頭。

唐錚怒道:“又幹什麼!”

唐布衣辯白道:“我怕你傷口看不全,別治完了一看,右邊還有一大堆呢。”

“滾!”唐錚心中湧起的愁思被怒火燒光,“毒爛你這雙手!”

雖是氣話,不過要是自己傷勢痊癒得差不多了,保不齊這雙手還真得廢上兩天。唐布衣見好就收,乖乖地縮了手,又見唐錚站起身來,剪了乾淨紗布,繞著自己身周,一圈一圈地將傷處細密整潔地裹好,厚重卻絲毫不見憋悶,打出的結也漂亮。

唐布衣低著嗓子提要求:“二師弟,下次能給我打個雙錢結麼?那樣就算從衣服裡漏出來了也好看。”

唐錚冷冷道:“我找個夜晚,把你頭髮削下,拿來幫你打吧。”

“夜間密會呀?這不好吧。三師弟說要守持成重,即便咱們同為男兒身,你也要注重清白,萬一以後媳婦介意……”

後頭的話漸漸弱了,是唐錚拿髒汙的血布頭塞住唐布衣的嘴,又拉住他兩脅,一路將他拖到自己煉丹房的床上,扔上去躺下。反正傷口處理得好,不怕再被震裂開,動作粗暴些也無妨,這都是唐布衣應得的。

唐布衣在床上臥下了,嘴上猶自嗚嗚的,惹人厭煩。唐錚盯著他看了半晌,問他取了布頭還說幹話嗎?見唐布衣搖搖頭,才抽出他口中紗布了。

唐布衣道:“我只是想說,有被子嗎?我重傷就算了,還裸著呢。”

煉丹房裡向來爐火燒著,暖意融融,但唐布衣情況特殊,若說覺得冷,也做不得假。唐錚歎了口氣,從櫃中尋來被子,替他在身上鋪開,掖好了幾個角,只露出一顆腦袋。

唐布衣又道:“你會在這兒陪我嗎?”

唐錚手裡提了本醫書,抽來一條板凳,坐到他床邊:“藥正煉著,沒閒心管你,我要看爐火。”

唐布衣滿意地點了點頭,閉上眼,不一會兒便一頭栽倒,昏睡過去。唐錚沒看他一眼,視線陷在書裡,正是新輯的外傷疽癰那一本。外頭天色漸晚,弟子們吵吵鬧鬧,許是到了伙房放飯的時候。今日亦同以往,是唐門平靜歲月裡,不足為道的一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