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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如既往地

「跟你說、我又和我的前任做了。」電話那頭傳來他熟悉的嗓音，他的姐在話筒那端壓低了音量才開口，一被那壓低嗓音水霧般地沾上，即便不聽內容也大概知道他要說什麼。

他剛回家時看過時間，也對、都要11點了。
「噢、是哦…」他一如既往的說。拖著疲憊的四肢滑進浴室，單手脫了褲子坐在馬桶上、喘氣、輕而緩、單薄地。

門外他姐說要先睡了、隔天未明就得起床擠奶，但剛滿三個月的外甥鬧鐘不分晝夜，大概再一下就要討奶。到時候餵一下、回奶後把小孩弄睡、母奶在冰箱但喝母奶容易餓所以不要、配方奶不會泡的話叫媽媽幫忙、拍嗝不會的話找爸爸或姑姑…
「然後呢？」他一如既往的說。
「噢、沒有啊、就他突然約我。然後就、算約砲吧。」
「喔…」
「我想說就算約砲吧。」
「噗、…哈哈哈哈。」他一如既往的笑出聲。
「他還說想跟我複合。」
「蛤、…哈哈哈哈哈…」

他們在電話兩端笑出聲。

沒有持續很久。他本想起身洗手、卻聽見門外他姐抖棉被的聲音，不一會空氣沈澱，塵埃未落、裡裡外外卻都安靜下來，唯浴室裡抽風機還嗡嗡低鳴。太久沒和他的姐說話生疏了、生疏的叫他意外。這種情況從前也有過幾次、唯獨這次他抓不到那害怕的感覺，連帶那點若有似無的著意外都跟著懸疑起來。

遠方的籬笆裡，外甥嗚啊了一聲、含糊混濁的像小狗打滾、應是還含著奶嘴。
「喔、然後呢？」應該還可以再聊一下，他於是一如既往的說、順手帶上了浴室的塑膠門。
「沒有啊…」
「喔、…哈哈…哈哈哈哈哈。」
「你笑什麼啦。」
「沒有啊…就想說你突然打來幹嘛。」
「我想你啊。我想妹妹了。」電話那頭他的姐也一如既往的說。

他跟著笑、語尾自帶髒話，象徵友誼。
「沒有啦⋯⋯」電話那頭他的姊幽幽地開口、話說一半就吊在半空，耐不住寂寞的急躁像被放慢了好幾倍速、拖泥帶水，與其說煎熬，其實比較像不知所措。

應該。

他頭一歪貼在了牆上，磁磚冰冷的觸感和電話那頭的寂寞倏地相銜、毫無預兆令他不自覺地抽搐了一下。回過神來，卻已然不懼不驚，或許是習慣了。
「嗯？」
「就想說、以我們的交情你應該要知道一下⋯⋯」
「……嗯。」
「你幹嘛啦…」他的姐在電話那頭開始耍賴，和他姐一樣長他兩歲的身體卻讓跨縣市跟著基地台和衛星跳島過數百里的嗓音，在鑽出話筒的剎那噗地開花，魔術般華而不實的降溫了他被發熱的手機燒到連汗水都來不及泌出就彷彿蒸發的耳朵。

他不禁世俗地想，上一次和他這樣說話是什麼時候了呢。

沒法確切地想起來這事，這種事視對象交情可以決定要不要推卸責任給時間，但關於他的姐、他做不到。是他的姊太鮮豔了、輕易就能將他性格孤僻而近似灰階的生活染色，彩度略有提升的生活實際上其實與過往不甚有別、依舊人煙稀少，然而色彩在灰階的生活裡、中就是耀眼奪目的。是他的姐鮮烈的身影在他心裡早就已經、無關任何世俗間的愛與情義。以至於想起來時他才連帶意識到在馬桶上做太久、腳麻、一時之間竟動彈不得。

他不記得那是幾年前的事了，明明只要回去翻翻訊息就知道。但他記得那一開始是個鬧騰的夜晚，他在酒吧、他的姐像今天一樣地打來。絮絮叨叨間就說了他前任劈腿的事。然後他喝完回家，夜深霜重的時候和他的姐又一次、講了好久。忘記是誰打來或打去的了，唯電話那頭他的姐壓抑過的嗓音，和這晚上有幾分像。他和他的姐站在對立面、於是仿佛裡所當然的說不出什麼所以然，但這是最近才開始意識到的疏離。一開始的時候，他以為自己是進步價值的擁護者、他有足夠的寬容，但終歸是不該把個體的人歸類、還是不該用群體虛假的開明看人、慈悲對人？最近他開始迷惘。

後來他的姐去當兵、替代役役閉、漫不經心的開始找工作、然後開始工作。一如既往地在他視野所及的地方閃耀著、笑得青春燦爛，仿佛他還比較年老。

他也在工作、他想他們一樣忙碌，然而工作上社交得必須讓他的姐熠熠生輝更勝當年，但最近他才會意，那其實、只是原先就鮮豔的身影又更輪廓鮮明了點而已。他的姊擅於打卡、發動態和照片、擅長笑靨盈盈、擅長社交、擅長他不擅長的一切，那之間畫出的距離、從什麼時候開始的？或者一直都在？後來有段時間沒聯絡的空白裡，他方一點點地理清這種相對的剝奪感。不是誰的問題，但他芒刺在背、很快地、刺扎進了心理。他看著那他的姐三不五時發在網站上光芒四射的照片、生活五彩繽紛的時候，油然清晰的是嫉妒，然後微慍。

儘管生性憋扭保障他不致脫軌到荒腔走板，但真正叫人害怕的卻是一旦開口、就會全然成為他的罪過。自私、狹隘、幼稚、佔有欲、控制狂。

歧視、假聖母、婊子不意外。沒來由地就妄想起來，那些聲音在他心裡卻一個比一個的鮮明宏亮。

「你幹嘛不說話啦…」
「噢…沒有啊。」他吃力地挪動了已經發麻而無知覺的腳，稍稍一動就彷彿天崩地裂，這比喻彷彿誇張了，然而那時他分身乏術，分心偏頗顧著哪邊都只會讓自己倒栽跟斗，於是顧此失彼，好不容易伸直了腳，電話那頭他的姐卻也跟著沈默。這種巧合？默契？總歸多來那麼點都令他危樓般的安全感動搖得雪上加霜。

他住下看到腳邊有血跡，橢圓一團在地上結痂。不算多，於是想起來剛才磕磕絆絆地講電話的時候，另一手也正不安分地摳著腳趾，腳掌枕在膝上，同樣的姿勢一經定格就只能怪自己自作自受。

浴室裡好不容易才放鬆下來的雙腳，扯出他肺腑深處、好長好重的一口氣。他看了看、那應該是腳指甲裂口處汩汩泌流的鮮血被他一來一往間拓印在雪白磁磚上的痕跡。業已乾涸、顏色像鴨血，深沈地凝結在地上彷彿石礫，隨處可見、平凡無奇的那種。
「嗯？你怎麼了？」
「沒有、⋯⋯」

我心情複雜、哈哈哈哈哈。

他想起《其後》、而一如既往地說。
「吼、我跟你講了這麼久、結果就只有心情複雜嗎？」他的姐在電話那頭、也一如既往地扯高了聲調說。

他的姐那份一如既往鮮明地就熱熱燙燙地轉印在了腦海，恍然間，他忽然也覺得如他的姐看見他現在寫下的這些，或許也會懂前面那些，他無計可施下、只好將計就計地寫下的一如既往。

只可惜、他一輩子都不想讓他的姐看見這些了。
「沒有我就上班很累又趕論文所以才、哈哈哈哈⋯⋯」他笑著起身，一手扶著牆、用酸麻感一息尚存的腳掌粗糙抹去了地上凝結的血塊。
「哎呀隨便啦、反正你趕快去幫我問還有誰禮拜六可以來聽我們公司講座啦⋯⋯」他的姐在電話那頭繼續跟他耍賴。
「這種事情不要找我吧，我又沒朋友⋯⋯」
「啊、也對，那我問別人⋯⋯」
「欸那、⋯⋯」
「嗯？」
「結束之後可以吃飯嗎？」他出得浴室，外甥雙眼微睜地嘟起小嘴，他姐在床上已經鼾聲大作。
「當然可以啊。」他的姐一如既往爽快地說。

他沒什麼感覺。像從前那些說話的當下一樣。
「欸你等我戴耳機。」
「喔。」

他一屁股把自己往床上摔，摸黑了幾秒便把耳機塞好。日子如常。
「喂？」
「喂——？」電話那頭他的姐拖長了尾音，他不知道那是在鬧他還是不耐煩、只是不甘示弱地又喂了回去。他沒笑、只是打了個哈欠。

起身時，不遠處、籬笆裡，外甥杏眼圓睜吐掉了奶嘴、雙唇閔成了一字紅紅鼓起小臉、抽抽噎噎、蓄勢待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