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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兼山,艮。

  動靜適時,君子以思不出其位。



  ※


  時逢白露過後,漢水之上秋色連波、水天一色,本是值得一賞再賞的煙翠美景。

  然而此刻位於客船上的眾人,卻無一有此閒情雅致。

  

  滿室驚惶哀叫聲中,有人一身黑白道袍,右手捏著三清指、左手持拂塵,眼觀鼻、鼻觀心地在角落打坐,任憑周圍萬般喧囂,她自巋然不動,全然一派脫俗絕塵的怡然姿態。

  然而,這只是表面上的假象罷了。

  如果讓有人用兩個字形容自己此刻的心情,那麼毫無意外的是「後悔」。

  悔不當初吶!早知道她就該相信自己算出來的卦象,哪怕卦象要她一路從武當沿江而下走去岳陽又怎麼了?行千里路讀萬卷書,徒步而行鍛煉身心,她可喜歡的痛哭流涕不知所云了!懷疑什麼啊!

  
  

  ──自青塘村離開後,有人騎著老驢沿官道而行來到均州,在接著該怎麼自丹江往下向岳陽而去這事上犯了困難。搭船吧,欠救濟;搭順風車吧,那得能碰上個好機緣才行;繼續騎著她的老驢……那麼依她只要出了熟悉的地界基本不認路的毛病,恐怕此去就是難行而不是南行了。

  猶豫不決時該怎麼辦呢?當然就是居家旅行必備,老少咸宜的老辦法啦──

  有人蹲在碼頭旁成堆的箱子陰影處,自袖中摸出三枚銅錢合於掌中,在默念了幾回想卜的事情後往空中一拋,一面看著落地的銅錢是正是反,一手捏著指頭做數:「三、三、三……老陽,」她將銅錢依樣畫葫蘆地又拋了五次,依序計下:「……少陰,少陽、少陰、少陰、少陽……」

  全數計完後,她支手撐頰,苦著一張清秀的臉看向自己卜出來的結果。

  初九,賁其趾,舍車而徒。

  唉,她就說吧,求神問卜不如自己作主,好好的沒事占什麼卜,只是淨給心裡添堵罷了。這下好了,卦象要她寧可步行,這可怎麼辦才好呀──全然將是自己猶疑不定,才把一切託付給卜筮之術的事情推卸的一乾二淨,有人嘆著氣將散落地面的銅錢一枚枚拾起。

  許是她嘆氣的太大聲、又或者她時不時瞟向碼頭旁那艘停泊的大船的眼神過於明顯,正當她拍拍道袍沾上的塵土,撐著雙膝站起時,帶著濃濃口音的男音自一旁響起:

  「那個……要是認錯的話,我先道個不是哈。道長滿面愁容,是在為了渡江的事情煩惱嗎?」

  有人聞聲望去,就見一名身著灰色短打,與碼頭周圍的船家穿著出入不大的大漢站在箱子旁,笑呵呵地看著她。

  正當有人以為是自己蹲在別人的貨前,妨礙了船家上下貨,準備道歉讓開時,大漢抬手摸了摸自己圓滾滾的腦袋,語氣和藹道:

  「我瞧道長盯著我家的船看了半天,不像單純好奇的樣子,想說近來洞庭大會聲勢盛大,不少俠客都要去向洞庭那邊,正好我這客船專跑漢水一途,若道長也要南下,不如搭個順風船,就當結個善緣,道長覺得如何?」

  道長覺得如何?道長覺得十分之好,既解救道長羞澀的阮囊、又解救道長不勤的雙腿。

  「貧道就知道自己算的不準。」有人滿意地喟嘆道。

  「啥?」

  「沒事沒事,貧道自言自語慣了,善人見怪不怪、無視就好。」有人擺了擺手,總算還記得家中老驢地問了一口:「對了,貧道還有一驢寄在茶館那,善人的船能上走獸嗎?」

  大漢面露猶豫,「這……」

  有人體貼道:「若不能也無妨,這驢子識途,貧道將牠放了,牠自會尋路回去武當。」

  「……倒也不是不可以。」大漢猶豫著妥協,「那就這麼說好了,我的船再過半個時辰便要起錨,道長可要快去快回啊。」

  「行嘞!」

  

  ──行他個花開富貴福壽綿延。

  

  當順著漢水而下的客船行至江流的分岔處時,隨著江寇突然從水底下翻上船,船上的船夫們亦從船上的乾草堆中抽出一把把銀晃晃的大刀那刻,有人心中原先對那名大漢的感謝就只剩下了這麼一句。

  與其他乘客一同,按著江寇們的指示至最大的船艙中聚集後,有人眼明手快地為自己選了一個最邊角、最不起眼的位置,並在發現那個位置本來就有一名身著青色衣衫、頭戴黑紗幕籬的女性坐在那裏時,禮貌地小聲道了句「打擾,這裡看著還有位置,借貧道擠擠啊」作為招呼。

  秉持著招呼打過了,沒有拒絕就是同意的強盜理論,有人將自己寬大的衣袍一提,真往對方身旁擠了過去,甚至無視對方那即使戴著幕籬也遮掩不去的無語目光,自發性地往裡又挪了挪。

  尋了個清靜的角落後,越想越不對、覺得自己這次可能瞎貓碰到死耗子的有人努力回想稍早自己卜出來的卦象,試圖將整個卦象給解開,看是否能從中找到一線生機。「……陽,陰,陽、陰、陰、陽,是山下有火沒錯啊?怎麼……」有人一手掐指,另一手以指代筆在地上遊走,口中喃喃自語道:「不對。老陽需變爻,爻變則卦變。那麼這個卦象實際上應該是……」

  兩山相重,兼山為艮,是安止之象。喻前有困難,不可冒進,宜採取柔和之策,靜觀局勢待時而行,臨機應變,方能避免咎害。

  也就是說,叫她哪怕慌的那啥也要保持冷靜,以不變應萬變是吧?

  看著解出來的卦象,有人猶豫了好一會──鑒於她對自己到底有幾分斤兩實在過於有自知之明──最終還是決定信一把三清道祖總會庇佑自家人,這種關鍵時刻她算出來的可千萬要準啊!

  

  ※

  

  於是當將船上的乘客逐個拎出來搶奪財物,並一一帶走進行盤問的江寇們查到船艙最角落處時,看到的就是有人氣定神閒、旁若無人地打坐著,而在她一旁的青衣女子學著她靜坐在角落的景象。

  一群習慣了肉票面對他們要嘛求饒加尖叫、不嘛拔劍以對拳腳相向的江寇,突然地就覺得自己的職業有點不受到尊重。

  

  「趙三說他放了個武當的牛鼻子上船,我正想說怎麼沒看到人,原來躲在這。」顯然是江寇中負責作主的男子走到兩人面前蹲了下來,抬手不重不輕地拍了拍有人的臉。「搶劫呢姑娘,妳是真不怕啊?」

  這話說完,他便對上了一雙黑白分明、澄澈靈動的眼。

  「貧道自然怕的。」儘管被人帶著羞辱意思地往臉上招呼了,有人依舊神情冷靜、面帶微笑地回應:「可貧道思來想去,覺得自己身無長物、兩袖空空,想來諸位豪傑請貧道上船,為的並不是金銀錢財,而是另有所謀,便也不怎麼害怕了。」

  「善人?原來我等匪寇也算的上道家口中的善人嗎?這話說的。」男子饒有興致地吹了聲口哨,「好氣魄,我還真是有點欣賞妳了。」

  他坐到地上,一手撐著下顎,以一種彷彿閒話家常的語氣道:「這麼說吧,我們請道長上船的確別有目的。幹這行的吧,雖說做的是舔刀口的缺德生意,卻比誰都迷信,趕鬧子前必先到廟裡虔誠參拜、求神問卜,為的也就是求個心安。此行請道長上船,也正是為了請道長為我們卜上一卦,看兄弟們接著要幹的事情究竟是吉是凶。」

  「怎麼樣,道長可願卜上這卦?」

  

  怎麼樣?說的好像她有得選擇一樣。她一旦拒絕,只怕就不是這些江寇「請」上船的道長,而是等著被大卸八塊的肉票吧?有人皮笑肉不笑,「那是自然。不過貧道醜言在先,這占卜一道呢,有『三不占』之說──不誠不占,不義不占,不疑不占。善人應該沒有問題吧?」

  「那當然,我所要卜的絕非不義之事──至於詳情,我想道長也不願知道的太多吧?這世上,知道太多的人總是活得太短。」

  「放心,貧道的道正是不知道的道,善人不想說的,貧道一率不知道。」

  男子訕笑,「妳可真是我見過最有意思的道士。」

  向來沒臉沒皮習慣了的有人朝他拱了拱手,表示好說好說。

  

  「行卜之前,貧道最後還有一問。」

  「說。」

  「關於這一卦,善人是希望貧道占出個吉、還是卜出個凶?」

  男子奇道:「這還能選的?那就大吉吧。」

  「說吉不說吧,禮貌你我他。」

  「啊?什麼吉……」男子被她突如其來的一句搞懵,下意識地覆述著她的話,並在說到一半時反應過來,一個沒忍住地反射罵道:「我說妳一個臭道士,怎麼說話比我還葷啊!」

  有人雙手抱頭,以手在頭上交叉表示無效。「抱歉抱歉!平時習慣了,一個沒忍住嘴瓢,善人權當沒聽見貧道的上一句話,收回收回!」

  她清咳兩聲,試圖將自己以及武當的形象挽回。

  「貧道方才也說了,不誠不占、不疑不占,如若善人欲求的是想聽的答案,那麼不需占卜,貧道空口斷言即可,包君滿意,如何?」

  

  或許是鮮少聽見肉票這麼對自己說,男子頗感新鮮地挑了挑眉。

  「有趣。」他這麼評價,「可以。既然道長敢這麼誇下海口,那麼此卦不論吉凶,妳只管算個準的給我,看看是否真能如妳所說,包君滿意。」

  

  有人黑白分明的雙眸直直地看向男子。

  「那麼,便請善人依序擲出六次銅錢了。」

  

  

  ──襄陽城。

  

  自均州循江而下的客船一靠岸,有人便牽著她的驢子,跟在客船上其他乘客的身後慢悠悠地下了船。在聽到後頭船上傳來的送別聲時,還不忘回頭朝船上的大漢們揮揮手,彷彿彼此經此一途儼然已成好友。

  與其他乘客滿身掩不住的憔悴與急欲離開形成了對比。

  

  就在有人準備找人打聽襄陽城內最便宜的旅館是哪家時,沿途上一直沉默不語地坐在她身邊,此時也跟著她身後一併下船的青衣女子突然發問:

  「妳剛才卜的那卦啥子意思,為啥對方聽了後頭就决定放過整船的人了哦?」

  與那一身剪裁幹練俐落的青衣與幕籬給人的冷硬不同,女子一口嗓音嬌柔軟糯、尾音綿長,帶著濃濃的川地口音,像是生怕旁人聽不出她來自哪裡似的。

  「哇!原來善人妳不是啞巴啊?」有人大驚回首,「一路上貧道連善人哼上一聲都沒聽見,還以為善人不能言語呢!」

  「他們那麼無趣,我為啥子要理他們哦?啊,妳是在生我氣,覺得我不出手幫妳嗦?我看他們沒得惡意我才不得出手的嘛,如果他們真想傷妳,我肯定會出手噻。」

  青衣女子無辜道,從腰間懸著的袋內捻出一只以紅棉繩綁起、僅一個指節大,上頭以雲篆刻著「有」字的碧玉小葫蘆,在有人的面前晃了晃。

  ──是她師父的信物。

  向有人展示完信物,表明自己是受武當高功有事請託而來的女子將信物重新收回袋內,青衣女子不屈不撓地追問:「所以那卦是啥子意思哦?」

  

  順著她的話,有人想起了船上的那一卦──

  卦取少陽、老陰、少陽、少陽、老陰、少陰,呈澤上於天之象;指陽與陰分判,君子與小人畫清界限,表決裂與決斷之意。

  「是勸人要慎選朋友的意思呢。」她想也不想地道。

  「啊?啥子意思?這是吉卦還是凶卦哦?」

  「這個嘛──到底算是吉卦還凶卦呢──」有人也很好奇,但有人不知道,也不想知道。

  反正問卜的人得到了方向,並依照約定地放過了他們整船的人,那就夠了吧。

  「錘錘噻?唉,算咯,你們這些道士就是這樣哦,老是神神叨叨,啥子都不愛說。」青衣女子嘆氣,又接著道:「妳要去客棧打尖嗦?我推薦城東那家,住起來安逸些。我還有事要先去辦,就不陪妳過去了哦。對了,我叫唐靜,以後有啥子需要我幫忙的,記到喊我哈。」

  與她的名字、也與她在船上給有人的印象截然不同的青衣女子在有人的身後喊道。

  有人不答,只是抬手擺了擺作為道別,一邊哼著荒腔走板的卦序歌,一邊牽著她的老驢悠哉地行走在襄陽城的大街上。

  

  「乾坤屯蒙需訟師,比小畜兮履泰否,同人大有謙豫隨,蠱臨觀兮噬嗑賁,剝復無妄大畜頤,大過坎離三十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