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貓:鬧了半天,你看中的原來是我啊。

雲州有一個姓黃的年輕人,很小就失去了父母,性格樸實耿直,沒有別的本領,只能為人打工,自食其力。他很少去思索考慮事情,憂愁和快樂都不會放在心上,曾對別人說:“平生不知道做夢是怎麼回事。”

一天,小黃閒來無事,在家中睡覺,忽然見到一隻白貓走進房間裡,對著床上的他連連呼喊,聲音頗為急迫,小黃正奇怪它從何而來,貓忽然像人一樣站起身,對他說:“日後遇見我,希望不要吝嗇,一定出錢將我買下,您的大恩大德,我永世不忘,並且會上百倍地報答您。”小黃嚇了一跳,正要起身抓它,驀然間便已驚醒過來,這才知道原來是個夢,心中感到非常神奇,久久不能忘懷。

過了十幾天,小黃在路上偶然遇見了一個名叫陳七的朋友,見他抱著一個竹籠,裡面傳出陣陣像小孩啼哭一樣的叫聲,應該是隻貓。小黃很疑惑,問陳七是怎麼回事?陳七笑道:“昨晚我在田中布下網,想要抓些狐狸、兔子之類,早上過去看時,卻只有這隻貓,如今正要把它帶回家去,煮著吃了。 ”小黃還記得之前的那個夢,於是說自己也頗想嚐嚐貓肉的味道,既然正好遇到了,便願意出錢買下這隻貓自己吃。陳七也很大方,說:“老弟如果喜歡,拿走就是,我豈會捨不得這點微不足道的東西。”但小黃不答應,終究還是給了他錢,然後才收下竹籠。之後,便忽然假裝沒拿穩,把竹籠扔到了地上,裡面的貓於是趁機鑽出來逃走了。陳七見了,跺著腳嘆息,小黃只是道歉而已,陳七唉聲嘆氣地離開了,小黃也回了家。

等回到家後,小黃卻發現之前逃走的那隻貓正端坐在庭院裡,像是特意在等他回來一樣,走近些後,貓忽然說道:“您起初要吃我,後來又為何要故意放走我?我心中實在起疑,希望您能解答。”小黃道:“是你在夢裡自己求我救你,難道忘了嗎?”貓卻愈加不解,小黃於是將之前的夢詳細講給了它聽。貓聽完,鼓掌大笑道:“如此說來,您和你實在是有夙緣呀,您有福相,上天所以賜給您這個夢,正是想藉助我的神力,好讓您大富大貴。而您雖然做了這樣一個怪夢,但完全可以置之不顧,後來卻果然憐憫我受困,盡心盡力地救我,是確實有一顆善心,我也理應有所報答。”小黃疑惑地問:“你被關在竹籠裡,尚且不能自己逃脫,又怎麼可能讓我大富大貴?”貓回答:“昨晚剛好喝醉了,在田中追逐老鼠玩,這才不小心被捕獸網給困住,當時我酩酊大醉,頭昏腦漲,所以不能逃走,等到已經身處籠中時,酒才漸漸醒過來,但又擔心若是此時心懷怒火地跳出來,萬一不能克制自己,或許會傷害到他,更增添了我的罪過,便只好強忍著,並非力量不夠。”

小黃道:“我不喜歡富貴,就算你所說是真的,也不用勞煩您大費周章。”貓皺著眉頭道:“傻小子,人豈有不喜歡富貴的?”小黃回答:“富貴確實有值得人喜歡的地方,但想要長久地保住富貴,卻非常難,別人都吃糠咽菜,只有我大魚大肉,怎能不被人所嫉妒呢?眾人都住著低矮漏雨的房子,只有我安居於華麗的大屋中,想要別人不眼紅,也根本做不到。諺語說:'千人所指,無病自死',況且長期沉溺在富貴中,一定會得上驕奢淫逸的毛病呢?以我這樣愚笨的人,突然富貴起來,用不了多久必將粉身碎骨,所以我才不喜歡富貴。”貓道:“既然不喜歡富貴,我有一個名叫狐三娘的朋友,真乃國色天香,但還沒有丈夫,您如果有意,那做媒的職責,在下不敢推辭。”小黃道:“這也不是我想要的。我習慣了獨處,離群索居,很少說話,實在不懂得怎樣獻媚和開玩笑,呆呆坐在那裡就像口鐘一樣,不問就不說話,做我的妻子,一定會有很多憂愁和幽怨的,況且我這麼窮,養活自己都困難,又拿什麼去養妻兒呢?這實在不是好主意。”

貓喟然長嘆道:“富貴、嬌妻你都不喜歡,那我也實在不知道該怎麼報答您了。”小黃紅著臉說:“我一直想養隻貓和我作伴,也曾托朋友幫我尋找,但至今都沒有找到合適的,如今見您虎鬚豹背,目光如炬,輕巧的身軀皎然潔白,就是白雲和瑞雪都會黯然失色,簡直太合我的心意了,只是不知道您意下如何?”貓默然良久,說道:“這事沒什麼不可以,只是我不能總住下去,終究是要離開的。”小黃道:“我知道了。”後來貓就長住在了小黃家,不再亂跑,小黃對待貓也像是對自己最好的朋友一樣,每次得到美味的食物,都會和貓一起吃。

後來過了四五年,一天,貓忽然不見了,小黃四處找遍了也找不到,到了夜裡,才夢見貓對他說:“我本不是貓,而是天上的謫仙,被罰做了貓而已,如今期限已滿,已經又變回神仙了。離開時太匆忙,沒有來得及辭行,恐怕您會一直為我擔心,所以託夢和您講清楚,日後就不能再來了。”說完,朝他拜了幾拜,便離開了。小黃醒過來後,因此惆悵了很久。

一天清晨,小黃還躺在被子裡,忽然覺得有什麼東西在壓著自己,抬頭一看,便見貓正站在被子上,肚子裡呼嚕呼嚕的聲音一刻不停。小黃喜出望外,問它怎麼又回來了?貓回答:“雖然做回仙人,還是不如當貓快樂,於是就屢屢觸犯天律,如今已經又被罰做貓了。”說完,彼此都大笑起來,友好親愛,一如從前。——《廢眠談怪錄》

原文:

雲州黃姓子,少孤煢,性愨直無他能,食力而已。其人罕思慮,憂喜曾不經於心,嘗謂人曰:“平生不知夢為何物。”一日,黃無事晝寢,忽見一白貓入己室中,望床而呼,聲頗迫急,黃方怪其所來,貓乃人立而言曰:“後日遇吾,幸無吝於財,必出錢買之,深恩厚澤,銘佩罔極,且當百倍以報。”黃大駭,起欲擒之,忽驚覺,乃知為夢,心奇之,久不能忘。

旬餘,黃於道中偶逢所識名陳七者,見其持一竹籠,中有聲如小兒啼,蓋一貓也。黃疑而問之,陳七笑曰:“昨夜吾佈網罟田中,欲捕狐兔之類,晨往視之,唯見此貓,今方將持歸家,烹而食之。”黃猶記先之所夢,乃云己亦頗思此味,既適遇之,願買以自食。陳七性亦慷慨,曰:“弟如好之,便可取去,吾豈惜此微物哉?”黃不可,終以錢予之,乃受其籠。後忽佯若失手,棄之於地,貓因逸去,陳七見之,頓足而歎,黃遜謝而已,陳七乃咨嗟而去,黃亦旋歸。

及至家,乃見先所逸去之貓方端坐庭中,似特待其歸者,既近之,貓忽言曰:“卿初欲食我,後何又故放我?竊有所惑,望卿明示。”黃曰:“乃汝夢中自祈吾救拔,豈忘之乎?”貓益不解,黃因詳告以己所夢,貓乃撫掌笑曰:“如此,卿與僕誠有夙緣矣,卿有福相,天所以賜卿夢者,正欲假吾神力,致卿富貴耳,然卿雖獲此異夢,猶可但從壁上觀,而果能哀僕見困,盡力相拯,是實有善心,僕當有以報之,固亦宜哉。”黃疑曰:“汝陷身竹籠之中,且不能自脫,焉能致吾富貴?”貓曰:“昨適被酒,於田中逐鼠為戲,誤為網羅所困,既大醉失志,故不得去,迨身在籠中,酒始漸醒,又恐此時懷怒奮起,倘難以自持,或致傷其性命,重增愆過,因強隱忍,非力不能也。”黃曰:“吾不樂富貴,雖使汝言為真,亦不勞致之也。”貓蹙然曰: “癡子,人豈有不樂富貴者哉?”黃曰:“富貴誠可樂,然欲久保不失,實為至難,人皆食糟糠,而吾獨享膏粱,能不為人所嫉乎?眾之所居,上漏下濕,而吾獨寢乎華堂高軒,欲人不妒,亦不可得,諺云:'千人所指,無病自死。'況久溺富貴,必生淫奢之疾者哉?以吾之魯鈍,驟然居富貴之地,則粉身靡軀,翹足可待,是以不樂之也。”貓曰:“既不樂富貴,僕有一友曰狐三娘,真絕色也,然尚無夫,卿如有意,蹇修之任,僕不敢辭。”黃曰:“非所願也。吾慣獨處,索居寡言,喔咿戲謔,實非所能,默坐如鐘,不叩不言,以為吾婦,必多憂怨,且吾窮窶,自給尚苦不敷,又何以養妻子乎?此甚非計也。”

貓喟然曰:“富貴、美婦皆非所樂,則僕實不知何以酬卿之德。”黃赧然曰:“吾素欲畜養一貓,以為吾伴,亦嘗托友為物色之,然至今猶未得,適觀君虎鬚豹背,目精如電,輕軀皎然,雲雪失色,深愜吾心,但未審君之意耳。”貓默然久之,曰:“此事無不可,然吾不能久住,後終當去耳。”黃曰:“謹聞命矣。”後貓遂長居黃家,不他往矣,黃視貓亦如己之至友,每得甘旨,必與共之。

逾四五年,一旦貓忽不知所在,黃遍尋不見,至夜,乃夢貓曰:“僕本非貓,乃天上謫仙,罰為貓耳,今貶黜之期已滿,已復歸紫府,去時匆遽,未及辭行,恐卿懸心不已,故見夢於卿,以語其情,後則不得更來矣。”因再拜而去。黃既寤,愴然久之。後一日詰朝,黃尚處被中,忽然有物壓己,視之,乃貓方立於被上,念佛之聲不輟。黃驚喜,問其還歸之故,貓曰:“雖做仙人,不如為貓樂,遂乃屢犯天律,今已復受貶黜矣。”因相與粲然,友愛如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