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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哨音響起，屬於我們的最後一場春高結束了。從體育館天花板照射下來的白光有些眩目，三年間的種種在光線下像故事書一樣被快速翻閱著。菅、旭和我，我們花了三年的時間，讓所有人不再叫我們是「沒落的強豪」，而且接下來相信也不會有人再如此稱呼我們。

　　「現在想想，學弟們還真可靠啊……。」
　　「是啊。」
　　不是上課就是社團的青春歲月早已離我們遠去，三個人再次齊聚竟然是經過五年之後，在仙台市體育館──現在稱做龜井ARENA仙台──的觀眾席上，準備欣賞成長後的學弟們在場上競爭的模樣。
　　「上次看到影山和日向隔著網子比賽已經是他們國中的時候了吧？」
　　「別說了旭，我都快哭了。」
　　菅一邊笑著，一邊又用袖子的一角假裝拭淚，做出深受感動的樣子，逗得我跟旭哈哈大笑。

　　比賽結束後我們在附近隨意找了一間小居酒屋喝酒。平時我跟菅比較容易見到面，旭則是因為在東京工作，所以只能用訊息聯絡。看到旭一臉懷念、眼眶微紅的樣子，他大概又要說一些想起了過去的時光、大家一點都沒變之類，有點不合時宜的話。
　　「好久沒看到你們，讓我想到以前……」
　　「「好了。我們都知道。」」
　　我跟菅相視而笑，旭也不好意思地搔了搔後腦勺。
　　此時店員送上啤酒跟好幾盤串燒，菅迫不及待地舉起了啤酒杯，望向我跟旭，眼裡閃閃發亮著像是裝了滿天星斗一樣。我們兩個也跟著舉起了啤酒杯，
　　「「「乾杯──！」」」

　　這一晚，或許是見到彼此太過高興，我們都喝得有點多。特別是……
　　「旭啊……，當初旭說要讀服裝設計的時候真是嚇死我了耶！這麼大一個人，看起來兇巴巴的不良鬍子，居然成為了服裝設計師。」
　　菅顯然是醉到口無遮攔，讓旭有點無奈地笑著說：「被菅這樣講怎麼感覺有點難過啊……。」
　　「你別放在心上，明天一早醒來他肯定什麼都不記得。」
　　話才剛說完，坐我旁邊的菅又拿起桌上的酒瓶準備倒酒。
　　「喂喂，小學老師喝這麼多行嗎？」
　　想要試著阻止菅倒酒，卻沒想到這個醉鬼的力氣居然沒有因為酒醉而變弱，四隻手就這麼僵持在半空中。
　　「就是因為平常沒辦法喝才會在這種難得的日子放肆地喝吧？」
　　旭露出了像老奶奶慈祥地看著孫子玩耍般的微笑，輕輕拍了幾下我的手，示意我不要阻止菅倒酒。

　　沒過多久，菅就完全醉倒了。他靠著牆呼呼大睡，剩下我跟旭有一句沒一句地聊天。
　　「是說我等等還要去趕車。」旭看了眼手錶之後抬起頭對我這麼說。
　　「欸？你沒有要住一晚再走嗎？」雖然知道服裝設計師是個很忙碌的職業，但忙碌的程度似乎超出了我的想像。仔細一看才發現旭的黑框眼鏡下是兩條淡淡的黑眼圈。
　　「其實最近有個案子正在忙，已經熬夜好幾天了……。」
　　「你不早說，我們也可以不要喝酒啊！」
　　「不，大地你誤會了。就是這種時候才更需要酒精的撫慰啊……。」說完，又自己倒滿一杯生啤。
　　其實和菅一樣，當初聽到旭要學服裝設計時我也覺得有些意外，在電影還是哪裡曾經看到過，服裝設計就是一個對時尚流行趨勢需要非常敏銳的觀察力、而且極為高壓的職業。真的能扛住嗎？是我當時的想法。不過現在仔細想想，或許就是旭那有別於外表的細膩心思，才能夠在這個職場走到今天吧？

　　倒是菅，當初決定要走教育相關領域時，我只覺得非常適合。善於觀察他人的心理狀態、擁有高度的同理心，最重要的是跟任何人都相處得來，看看他把那些問題兒童帶得多好就能知道。只是偶而切換成孩子王模式的時候，有點擔心他是不是會把別人家的小孩子帶壞而已……。
　　轉頭一看，菅還是靠著牆一動也不動。讓我忍不住嘆了一口氣。
　　「對了，大地你跟菅……？」
　　「什麼？」
　　「不……沒什麼。」
　　旭一副欲言又止的模樣，雖然知道他想要問什麼，但關於那個問題我至今還沒有一個確切的答案。我又重新看向身旁熟睡的菅，也不知道此刻的他內心的想法究竟是什麼？

　　「希望很快就能再見面了，能跟你們聊天讓我心情輕鬆了不少。」
　　本來想起身送旭到店門口，卻被旭擋了下來。他搖了搖手，接著又指向我身邊的菅，看起來是要我好好照顧他的意思，而我也只能回他一句路上小心，目送他走出店外。
　　雖然居酒屋裡其他客人的交談聲與歡笑聲仍是此起彼落，但我們卻像是被蓋上了隔音罩一樣，只聽得見從酒瓶中傾瀉而出的金黃啤酒倒入杯中時，與玻璃相碰發出的流水聲，以及來自身邊，規律且細微的鼻息。
　　菅睡著的時候，嘴角並不像平時那般上揚。這似乎是我第一次可以如此近距離觀察他的容貌──白皙的皮膚以及眼角那顆具有代表性的淚痣、掛得高高的顴骨和水煮蛋般的雙頰此刻在酒精的催化下透出淡淡的粉櫻色、紅潤的雙唇微微撅起。
　　想要伸手撥開落在太陽穴附近的碎髮，卻又害怕在碰觸之後會無法克制自己，我的左手懸在空中好一會才輕輕放下。

　　我們一起度過高中三年的時光，身為副隊長的菅一直在我身邊協助我管理球隊，雖然偶爾會和學弟們一起胡鬧，但那都無傷大雅，就如同隊長與球員之間的橋樑一樣，菅總是做得很好。但不知道從什麼時候開始，學弟們之間的玩笑──大地學長像爸爸、菅學長像媽媽──在我的內心生了根，慢慢地發芽。

　　店家已經開始進行打烊的工作，店內只剩下我們與另一桌客人。我搖了搖身旁的菅，他只是微微睜開眼皮，嘟囔了一句：
　　「我已經喝不下了……。」
　　我感到無奈，拉著他的手說：
　　「我們該走了，送你回家。」
　　大概是聽到關鍵字，菅配合著從座位上站了起來，但一個重心不穩直接倒在我身上。
　　雖然擁抱這種事情不能代表什麼，況且對方已是喝得爛醉的狀態，我還是感到有些緊張，感覺碰觸得再久一些一切就會朝著自己無法控制的方向前進一樣。

　　拿起掛在椅背上的外套替菅穿上，再轉身將他背了起來。
　　外頭氣溫有點低，不過也許是喝了酒的關係，身體很暖和，一點都不覺得冷。

　　「我說大地啊……。」
　　「哇！嚇了我一跳！」
　　本以為菅早已睡得不省人事，所以耳邊突然傳來他的聲音嚇得我差點鬆手。
　　「大地最近過得好嗎？」
　　「還可以吧？跟之前差不多。」
　　音調比平時稍低，因為還沒完全清醒所以每個字都黏在一起，彷彿往我的耳裡灌了黏糊糊的糖漿一樣。其實平常也很難看到這樣的菅，雖然我們也會在雙方有空的時候喝上幾杯，但像今天這樣我還是第一次見到。

　　菅問完問題之後就沒再繼續接話，耳邊能聽到規則的呼吸聲，顯然是又睡著了。空無一人的街道，天地之間只有路燈的光線陪伴著我們。一步步走上小公寓的樓梯，從菅的外套口袋中翻出鑰匙打開了住處的大門。
　　「打擾了……。」
　　摸黑一陣子才找到電燈開關，菅的小小套房是和室設計，主要的起居空間只有一張四方矮桌、一整面壁櫥以及和壁櫥相對的書櫃，沒有其他多餘的家具。
　　先暫時讓菅靠牆坐著，再從壁櫥中搬出床墊鋪在榻榻米上，接著讓菅躺在上頭。
　　「我還是第一次見到這麼能睡的人……。」
　　坐在熟睡的菅旁邊，我無奈地笑了笑。

　　一直望著菅發呆也不是個辦法，我起身走到門口附近的簡易廚房，打開冰箱看看裡面有什麼適合拿來煮湯的食材。
　　冰箱裡好好地擺著一盒用到一半的味噌、還有一些豆腐、香菇跟蔥，打開流理台上方的櫥櫃還找到了海帶芽。
　　「……就是叫我要煮味噌湯就對了。」
　　備好材料之後點燃瓦斯爐，等到鍋裡的水沸騰時加入食材以及調味料，最後放入適量味噌煮開就大功告成。
　　「嗯……大地？」
　　大概是循著香氣而來，菅甚至還瞇著眼睛，靠在牆邊只露出了半邊身體。
　　「既然醒了就喝點湯吧！」
　　「嘿嘿，警察叔叔人真好。」
　　……看在你喝醉的份上就不跟你計較。從鍋裡舀了兩碗湯後蓋上鍋蓋，我們圍著矮桌的一角靜靜嘗著熱氣蒸騰的味噌湯。

　　菅喝湯的速度比我快上許多，當他放下湯碗時我還有半碗左右。不過……
　　「為什麼一直盯著我看？」
　　「欸？有嗎？」
　　分明就是在睜眼說瞎話，菅飄忽不定的眼神出賣了自己，最後還別過視線看向窗外。我也沒打算對他窮追猛打，繼續喝著自己剩下的半碗湯。

　　「大地現在……有喜歡的人嗎？」
　　像是忽然想到了什麼似的，他又轉頭看向我。
　　問題像一根尖細的銀針刺得我心癢難耐，讓我不自覺想起過去那件令人介懷的往事。

　　高中畢業典禮那天，粉色的櫻花花瓣飄落在校園的各個角落。拍完班級合照之後菅立刻被班上的女生拉走，當我正想要找個理由叫住他時，道宮卻碰巧跑來說運動社團的隊長們想要留一張紀念照，回過頭時已經不知道菅跑到哪去了。
　　後來是在體育館外找到他的。他的笑容依然那般耀眼，但我卻無法忽視他身上那件黑色立領制服外套缺了一顆釦子──離心臟最近的第二顆鈕扣，現在只剩下線頭露在外面。
　　不曉得當時的我是否有好好維持住表情？只記得自己用盡全力不去思考鈕扣的去向，丟下了一句學弟們想拍合照之後便匆匆轉身。

　　「你呢？後來也沒聽你提起交往對象的事。」
　　「欸？我？我跟誰？」
　　菅慌張的表情看起來不像在撒謊，我只好將埋在心裡的疙瘩攤在他面前。他聽完之後沉默了數秒，接著站起來轉身打開壁櫥，從深處拿出一個小紙盒放在桌上。他一言不發，嚴肅的模樣與從高處落下的視線扎得我渾身發疼。
　　打開紙盒的上蓋，裡面放著一顆金屬色制服鈕扣。
　　「拍完合照之後我被女生們圍住，」
　　菅重新坐了下來，「其中一個人跟我要第二顆釦子，我跟她說：『抱歉，我有想要給的人了。』後來為了避免一直被問，所以我決定先拆下來。」
　　望著盒子裡的鈕扣，我忍不住開口：「你這樣是……被拒絕了嗎？」
　　菅忽然像是被激怒而炸毛的小貓一樣提高了音量，
　　「被拒絕？我連被拒絕的機會都沒有！有根大木頭根本不給我機會送這顆鈕扣！」
　　大……大木頭？菅說完之後表情又變得委屈起來，捏起小紙盒中的鈕扣，抓著我的手把釦子往我掌心裡放。
　　「……送你。」
　　「欸？這樣好嗎？」
　　菅死死盯著桌上的空碗，鼻頭和眼角慢慢泛紅了起來，
　　「你不收，我也只會把它拿去丟掉而已。」
　　離心臟最近的制服第二顆鈕扣，當年最想要的東西現在正拿在自己手裡，心情總感覺有些微妙。

　　「所以大地現在有喜歡的人嗎？」
　　有些濕潤的眼眸，讓我幾乎能從銀灰色的雙瞳中看見自己的倒影。提出問題的人，就是這個問題的解答。
　　「一直都有。」
　　才剛說完，菅立刻激動得想抓住我的手，
　　「釦子還給我！」
　　「為什麼啊！」
　　菅散發出比持槍歹徒還要兇狠的氣勢朝我撲了過來，嚇得我趕緊後退。
　　「有喜歡的人了還要那顆鈕扣幹嘛？快還我！」
　　「喜歡的人給的東西怎麼可能說還就還！」
　　「哈啊？」
　　就像熊熊燃燒的烈火被瞬間澆熄，原本朝我揮舞的手停在了半空中。
　　「雖然不知道你原本想給誰，但給我就是給我了，我不會還的。」
　　「……大地是大笨蛋！大木頭！」

　　「警察叔叔辛苦了──！」
　　巡邏中聽見熟悉的聲音，轉頭就看見菅提著大包小包的食材站在面前。
　　「菅原老師出門買菜啊？」
　　「對啊！今天想煮好多菜給假日還在辛苦工作的另一半吃啊！」
　　聽到菅的一番話，頓時感覺身上像是有螞蟻從背後爬到臉上，對方的賊笑讓我知道現在的自己肯定滿臉通紅。
　　見我一句話也說不出來，菅又往我這邊跨了一大步，接著用只有兩個人聽得到的音量說：
　　「警察叔叔今天要早點回家喔！不然另一半會很寂寞的。」
　　說完之後他就一邊哼著歌、一邊踏著輕快的步伐，頭也不回地走了。
　　真想告訴菅，對這樣的撩撥還能無動於衷的人才是真正的大木頭！我看了眼手錶，再抬頭望向高掛藍天的太陽，
　　「如果時間能快轉就好了……。」我喃喃自語著。

—END—