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梧桐新雪滿枝頭

Summary ：那個人終會走到你心間，成為一世不可抹滅的痛。
如果我不曾遇見你，也許我仍舊如同散落在星際的星渺渺無依，可你的出現使我有了軌道，我成為了依附著你的行星，我以為我們可以走到億萬年以後，直到月與星都沉寂，可你在我有限的生命裡，燃燒的太艷太熾，耗盡了一腔熱火，終於在最後明滅的絢爛中，盛大的小隕石撞擊裡，成為了深不見底的黑洞，我到底是看不透你的心、你的情，你滿腔訴說的愛意，我是到了黑洞驟然眼前才明白，可為時已晚了，我逃不開躲不掉，只能深陷在名為你的深淵。

我不後悔，我只是有些遺憾。

遺憾我以為我們還有以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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初春的上海還滲著些冬末的涼意，窗邊梧桐樹梢上的雪已經開始融了，有風吹來，融的雪就化做水滴滴答答的落在窗頭，我抬頭看向天，天空陰沉沉的，像是要下雨。

今夜或許不是個觀星的好日子。

我放下手中的書，撐著頭若有所思，剛買的天文望遠鏡今天怕是派不上用場了，我站起身來，用眼鏡布擦了擦望遠鏡的鏡頭，又從一旁拉出一塊布，小心翼翼的把望遠鏡嚴實的包好。

我想著無事，便挑幾本前些日子在市集上買的書來打發時間吧，念頭才一動，我的門便被敲響了。

我慢慢踱步去開門，才發現敲門的是隔壁家的小虎，我低下身摸摸他的頭，「小虎，有什麼事嗎？」

小虎是個七歲的孩子，平時他娘他爹沒空照顧他，就會托在我這邊，到了傍晚才來把他接回家，偶爾他娘也會托小虎拿些雞蛋蔬果給我，當是照顧小虎的謝禮。

照顧小虎並不是什麼難事，反而小虎乖得很，他和我在一起的時間我會教他讀讀書，或是帶去集市裡走走，買些孩子愛吃的糖讓他帶回去分朋友，甚至有幾天小虎留宿我家，我便帶他去後院教他看星星。

我伏下身，讓視線和小虎齊平，小虎一張臉脹得通紅，結結巴巴說不出話來，過了一會他才從嘴裡擠出一句話，「船……船來了！」

上海作為大都市，港邊有船來來去去並不是什麼稀奇的事，我不以為意，小虎又拉拉我的褲腳，「走！夏油哥哥去看！從美利堅回來的船！」

我噗齜一聲笑了出來，原來小虎說的是遠洋回來的船，那可就少見了，我牽起小虎的手，「走，去看美利堅回來的大船。」

從我家走到港口要十五分鐘的路程，更別說還帶著個小娃娃，我心想等我們到的時候可能船上的人都下了船，那也就沒什麼好看的。

我牽著小虎慢慢走在青石板街上，我的皮鞋一下一下有節奏地敲在上頭，噠噠的響著，街上的攤販都認得我，看到我都從自家攤販走了出來和我打招呼。

「夏油，又帶蔣家小虎出來溜搭啊？」

「哎呀，你們倆簡直像極了歲數差多的兄弟。」

「小虎你們要去哪啊？」
我一一笑著回答，但身旁的小虎似是很不耐煩，他握緊了我的手，小小的手沁出了薄薄的手汗也渾然不知，他嘟了嘟嘴，聶聶諾諾才開口和那些前來搭話的居民說道「來不及了！美利堅的大船！」

聽見小虎說的話，大家都露出了然於心的表情，無奈地笑了開來，『哎呀，孩子就是孩子，一個船也要去看呀，小虎。』
『去吧去吧，別耽誤小虎看大船囉！』

大家吆喝著，一陣哄笑又各自回到自己的攤位中，眼中承滿看孩子的慈祥和笑意，對著小虎揮了揮手。

小虎癟著嘴，「小虎不是要去看大船，小虎要看的是美利堅回來的大船……」

「對，我們要去看的是從很遠很遠地方回來，美利堅的大船。」我摸了摸小虎的腦袋，看小虎被大家無心的玩笑話惹得快哭出來，我一把抱起小虎，「小虎，要來不及囉，我們跑著去吧，抓好囉。」

我抱著小虎在寂寂的長街上狂奔，平日都有訓練的緣故，所以並不覺得重，本來延宕的路程，不到片刻就到了。

此時船剛剛入港。這艘美利堅回來的船是真的大，通白的船體像是最烈的視星等一恆星，從船身延至船尾的藍色花紋讓我想起了落入塵凡的彗星，船上的人陸陸續續的下了船，我卻一眼被那一頭白髮的男人吸引住了。

小虎在我身旁牽著我的手，雀躍的跳著跳著，嘴中不停地喊美利堅的船、美利堅的船。

我的目光聚焦在那個人身上，他雖帶著一頂駝色紳士帽，但從帽沿中落下的髮白的似是新雪，在陽光折射下又彷彿透明般。

這人生的挺拔，是個穿西裝的衣架子，只是他穿著格條紋的棕色外套，裡頭是黑色的襯衫和黑色的西裝褲，陰沉沉的天還帶著墨鏡，彷彿掩飾著什麼要讓自己顯得低調，可那頭白髮到底還是出賣了他。

從美利堅回來的人們陸陸續續下了船，他在人海裡湧動，最終走下了船，他像是久未踏上歸土的人，摘下墨鏡抬頭四處看了看，「唔……這麼多年沒回來了，上海竟變了這麼多嗎？」

他的視線落在我身上，我才發現他的眼可真是奇特，湛藍的像是燒的最烈的恆星，眸中的紋理因著淺色的眼看的清晰，我卻覺得他的瞳孔裡藏了太多東西，和他的虹膜形成了對比，真要我說，就像是黑洞的事件視界竟容納的下其他星球在它身邊。

那個男人看見我時湛出了一個大大的笑容，像是遇見了經久未見的故人，可我確信我並不認識他，他一路小跑著跑向我，眸中湛出一絲奇異的光。

他來到我跟前沒說話，可他的眼神卻透露出了一切，有詫異、欣喜、以及些許的不敢置信，他盯著我的眸，像是要從中看出一點故人的影子，但可惜這是不可能的。

我根本不認識他。

「你…….你是 ？」他語帶些許顫抖的說，眼中盛滿了期待，可我怕是要讓他落空了，他說的那個名字我似曾相聞，但具體在那裡聽過卻是想不起來了。

「不是，先生你認錯人了吧。」我冷冷地回他，瞬間他像是一腔熱火冷不防的被澆熄，整個人蔫了下去。

他拿下自己戴著的紳士帽，自嘲的笑了笑，「也是，他怎麼可能還在…….畢竟 」

他最後一句話像是說給自己聽又像是囈語，我聽的並不真切，但我想，那人或許不在了吧。

他勾起一抹自嘲的笑，揚了揚手中的紳士帽向我們表示歉意，接著轉身離去。

我牽著小虎的手，輕輕的握緊了他的手，「該回去了，小虎。」

「嗯！」看完從美利堅回來的大船，小虎心滿意足地對我露出大大的笑容，我牽著他的手慢慢地往回家的路上前進。

在我轉身那時，我的眼角餘光撇見那著男人正轉過頭來看我們。

我有種預感，我們還會再見面。

而我的預感一向很準確。


送完小虎回家，我才剛踏入前院，天就開始下起淅瀝淅瀝的小雨，雨水落在青石瓦片上，敲著規律的節奏，我竟不由得想起大珠小珠落玉盤這句話。我家雖然是比鄰的青石瓦房，可也就隔壁住了小虎一家，至於我對門，卻是沒有住人的。

適逢傍晚，說起來今日還沒吃過東西，待到回家才發覺飢腸轆轆，我一向是自己煮，但想起冰箱裡早已唱空城計，便想著出門採買些食材，我尋思著外頭雨也不大，出去採買不過幾分鐘的事，怕是淋不了多少雨，便依著淅瀝瀝的細雨走了出去。

我來到集市，晚市向來比早市熱鬧些，此時街上行人來來往往，街燈映著他們的臉，整條街上漫著煙火氣。擺的攤還是白日那些老面孔，而我常買的攤販也就那幾家。

我走上前去找王叔切了點豬肉，又向黃姨要了些蔥和白菜，家裡還有小虎他娘給的雞蛋與自己做的麵條，我心想這樣就夠了，便拎著兩大袋的食材踱步回家。

從人聲鼎沸的市集上，我緩慢的走著，絲毫不在意細雨落濕了我的肩頭，回到寂寥靠家的長街上，我才發現前頭意外的吵雜。

我走上前去，發現我對門的房子，塵封已久的門被打了開來，地上揚了一地的灰，幾個粗工在裡頭打掃著，門外堆滿了幾個大行李箱，也許是今日從美利堅回來的船的人買下了這間房吧，從遠洋回來的人大多不缺錢。

我轉身回到自己房裡，放下那兩袋沉沉的食材，先換了身衣服，才去燒了熱水準備做飯。隔壁早已傳來飯菜香，小虎他們家一向開飯的早，我也有幸去他們家叨擾幾回，小虎他娘是真的手藝好。

等待水開的時候，我開始備料，洗了蔥和白菜切段，將豬肉切成方便入口的小塊狀，一碗雞蛋打散，等我備好料，水也煮開了，我下了麵條，用筷子輕輕將它們攪散，略等麵條軟化，再下豬肉、白菜，等到料全熟了，我落入雞蛋液，蓋上蓋子悶個一兩分鐘，雞蛋麵做好了。

我將麵料撈起，最後撒上蔥花，端著來到靠窗的桌，今夜落雨，烏雲遮著月與星，厚重的遮住了天，白日所想果然是實現了。

今夜觀不了星。

於是我草草吃完麵，將碗洗了，囫圇洗了個澡，早早躺到了床上。窗外的雨是越來越大，我聽見外頭的粗工大喊著落大雨了、落大雨了，一陣紛亂的腳步聲散去，夜晚又趨於安靜。

我翻了個身，不知過了多久，我緩緩睡去。

隔天一早 ，我迷濛的睜開眼，抬頭望向窗外，雨已經停了，我打了一個大大的哈欠，伸了個懶腰，走到鏡前，細細扣好中山裝的前襟，又隨手落下一個低馬尾。

我推開門，昨晚下過雨，滿地泥濘還在，落下幾個匆忙掠下的泥腳印，對門的房是打開的，裡頭傳來擺弄東西的聲音，我想怕是都整頓好了，裡頭便是主人家吧。

我站在門口張望了會，突然間對門走出人來，微風輕吹揚起一場白雪，接著映入我眼眸的是那雙冥王星上亙久不化的藍雪，是他。

那個美利堅船上下了船，錯認我是他故人的那人。

我的預感一向準確，卻沒想到再相逢竟是如此倉促。

他看見我揚起一口白牙，對我揮了揮手，「沒想到你就是住在我對門的人啊，真巧。」

「是啊，真巧。」我不鹹不淡的說著，卻也沒想要再深入認識這個人。

這個人像是隱藏太多太多，我看不透他，直覺的，我應該遠離這個人。

可命運從來造化弄人，我不知道他會將我日後搞得天翻地覆，至死不休。

「哎，你等我一下。」他像是想起什麼，匆匆忙忙又回了屋裡，隨後拿了一堆的糖果出來遞給我。

「喏，見面禮。」他嘴裡還叼著一隻糖，滿手都是從外海帶回來的進口糖果，「隔壁家的小虎我也給了他好多，他高興得很呢，還有小虎的娘我也送她胭脂，他爹則送了雪茄。對了，你抽菸嗎？」

見他熱絡，我也不好掃了他的興，我輕輕的嗯了聲，他喜出望外的又風風火火跑進屋裡拿了條雪茄給我，我埃不過他的興致，只好接了那條雪茄。

我從口袋裡撈出洋菸，用火柴燃起菸頭，他像是第一次發現新大陸，「呀 ，你抽哈德門啊。怎不抽我給你的雪茄。」
我低著頭吐出一口菸，才瞥向他，「舊的先抽，不然會長蠹蟲。」

他若有所思的點點頭，又好奇的湊過來問，「抽菸是什麼感覺？不如你給我一根？」

這人是有點自來熟了，但不知為何我卻不惱，我叼著菸問他，「你成年了嗎？」

誰知道他氣急敗壞的說，「別看我娃娃臉，我可是很───多歲了，早成年囉。」

我遞給他一根菸，又燃起火柴替他點上，他深深的吸了一口，接著忍不住嗆咳起來。

我抽是抽慣了，沒感覺這菸烈，可對於初抽菸的人來說，卻是嗆的可以。

見他這樣子，我忍不住轉身輕輕笑了幾聲，卻落入他的耳畔，他睜著一雙海藍的眼瞪著我，卻因那口菸氣遲遲無法開口。

我回屋裡裝了杯水遞給他，他三下五除二的一口氣灌完，才長出一口氣，「你怎麼沒告訴我這菸這麼烈！」

我聳聳肩，不搭理他。

他抹去唇邊的水珠，向我遞出手，「算了，我叫五條悟，姓五條，名悟。以後就是鄰居，就請多指教？」

我熄了菸，回握住他的手，和我的手差不多大卻和我總是冷的手對比，他的手暖的出奇可以，「我叫夏油傑，夏油，名傑。」

他放下我的手，有片刻恍神，唇邊的笑意逶迤了下去，我想他是又想起他那位故人，我也不點破，畢竟不關我的事。

不過片刻，他又揚起笑容，「你知道嗎？你和我一位故友很像，聲音、容貌，甚至是名字都一模一樣。」

我看著他，「我就是我，不是誰的替身，也不是替代品。」

「我知道。」五條擺擺手，「你聽過一種傳說嗎？如果看到和你長得一模一樣的人，那麼你過幾天就會死掉。」

我挑眉，「我是無神論者，不信這些神神叨叨的東西。」
五條將口中的糖咬的喀喀作響，「我也不信，可我相信人的靈魂會投胎轉世，住進同一個軀殼，有著同樣的身材容貌，同樣的嗓音。」

他說這話時沒有看我，他抬頭看向了天空，萬里無雲，卻也不知道他看的到底是天還是回憶，「跟星星很像對吧，他會一直在我身邊的，只要我抬頭，我知道他就在那。」

我也抬頭，語氣卻是淡淡，「你知道嗎？星星並不是亙久不變在那，它們會隨著夏冬晝夜移轉不同地方，更甚至，當它的能量燃燒殆盡，它會爆炸，會成為白矮星，最後成為黑洞。」

五條終於低下頭來看我，他的眼底盛滿了悲傷，眸中似有雲霧，像是隨時都會落下雷雨。他一下一下的踢著地上的石子，「你的意思是，世上沒有什麼是不變的。」

「是。」我說。

「那便好，那我就忘了他。」他瞇起眼伸了一個懶腰，像是一隻懶貓，等再張開眼，哪還有半點悲傷的神色，彷彿一切都只是我的錯覺，「舊的夏油傑不去，新的夏油傑不來。」

「什麼鬼……」我皺著眉不敢置信的說，那個人想必對他來說非常重要，值得到在萬千人海中苦苦去尋他的影，他卻因為我一席話而選擇忘了他？

「嗯？就是我不再去找他了，他不來我便不等了。」五條笑吟吟的說道，又丟了顆糖進自己嘴巴裡，轉了個話題，「夏油，你會做飯嗎？」

我不懂他是不想提起這個話題，還是真的在那一剎那決心忘了他的故友，話題轉變之快我竟有些跟不太上，「會是會……」

五條兩手一攤，「太好了！我們搭個伙？我出買菜錢你煮飯，我不會煮飯但也不想吃外面。」

我皺眉，「何不拜託小虎他娘。」

五條掰著手指，一一細數著他為何不去小虎家吃飯，「你看啊……人家是有家庭的，總是叨擾人家不好吧？而且我長這麼帥，萬一不小心小虎他娘愛上我那可該怎麼辦啊。」

這都什麼跟什麼的歪理，我氣極反笑，「說的好像叨擾我就不是麻煩。」

他張著一雙手，繞著我轉了一圈，「你孤家寡人的，也不差添一副碗筷吧。」

我想想是沒錯，但也不想趁他的意，「添你一副碗筷我有什麼好處？」

「買菜錢我出，你還可以多一個朋友，我還有很多美利堅帶回來的東西，如果你想要，我可以全給你。」他伸出食指在我眼前晃了晃，眼裡陳滿狡詰。

我佯裝思考著，過了半會才慢吞吞地回答他，「這條件很吸引人，但我不需要朋友，除非……」

「除非什麼？」他問。

「你那有美利堅帶回來的天文鏡片嗎？」我問，有一片美利堅出產的鏡片，我在國內一直找不到，橫豎是不抱希望的問問。

「有啊。」誰知道他一口答應的乾脆，轉身回房拿了一片用眼鏡布包裹好的東西出來，我打開一看，的確是我一直在尋找的那個鏡片。

總覺得我向他討要他什麼都會給我，就彷彿把整個美利堅搬回來了，我不去看他，目光都聚在那個天文鏡片上，「成交。」

誰知道他下一秒就把那個天文眼鏡拿了回去，「我可以給你，但不是現在，我想更認識你，或許……等我們熟一點。」

我細細思考，五條說的沒錯，他的確是沒有理由要把這麼貴重的東西交給一個剛認識的人，於是我點點頭，又低頭燃起一根菸，「今晚來我家吃飯？」

「好啊，」五條頓了頓，又開口說道，「你會做紅燒獅子頭嗎？我想吃那個。」

「會，但家裏似乎沒有做紅燒獅子頭的材料，我下午會去買。」我思考了會家裏現有的材料，對他說道。

「說起來，我還沒逛過集市呢。」五條把手背在頭後面，輕輕哼著口哨，「下午我和你一起去吧。」

「……不會煮飯的人去什麼集市。算了，去幫我提東西也好。」

「好耶！」五條自來熟的把手搭上我的肩，我不著痕跡的輕輕撥開他的手。他倒也不在意，五條開口說道，有糖的氣息，「下午去找你？」

「好。」

他揮別了我，轉身往屋子走去，我揉了揉鼻子，甜膩的氣息縈繞著我，散不開。


我也回到房子裡，剛剛日頭有些烈，我沁出了一身薄汗，我從水龍頭掬起水，往自己臉上潑去，沁涼的水流到我下頷，我抬手抹去。

距離下午還有一段時間，我從書架上拿了本書，躺坐到桃花心木長椅上，一頁一頁的翻了起來。

這是一本關於求而不得的小說，正是現今上海最流行的女作家寫的書，我向來恨透了那些圓滿的結局，世上哪有這麼多白頭偕老、海枯石爛，值得人人謳歌的愛情。
若要說我是憤世忌俗，我也便就認了，我無話可說。

正要看到結局，我的門被敲響了，我心想也許是小虎，便隨手把書反手掛在扶手上，起身去開門。

結果是五條。

我黑著一張臉問他，「還沒到下午吧？」

「是啊，但我在上海也沒其他朋友，我無聊了。」他大手大腳的跨過門檻，拎起我掛在扶手上的書，「在看什麼？」

我埃不過他，只得放他進來，我順手帶上門，「沒什麼，一點小情小愛的小說。」

「可我記得這個作家寫的都是悲劇式的愛戀？」五條皺眉問道。

我撇撇嘴，「離散是人之常情，世上沒有這麼多完滿的感情，若是寫在書中便顯得矯情了。」

他把書放回扶手上，「你可真是扭曲。等你有對象，你會覺得世上其實沒什麼求而不得，也不求白頭偕老，當下的歡愉才是真的。」

「聽起來你很有經驗。」我冷哼一聲。

五條沒開口說話，只露出一個在我看來詭異至極的笑容，拍了拍我的肩。

一股詭譎的氣氛蔓延在我們周身，一時間誰也沒有講話，牆上的鐘滴答走著，時間跨過陽光篩出的光斑，日頭在落下。

時針走到整點，響起叮噹叮噹的整點鐘，打碎我們之間那點不欲人知的沉默，五條終於開口，「三點了，去市集？」

我亟欲逃脫這股異樣的氛圍，於是應下他，「嗯，走吧。」

我們來到市集，五條看什麼都新鮮，好幾次我得回頭去尋他的影，出聲換他，他才如大夢初醒般的小跑著跟上我。

我一向東西買了就走，只是身邊跟著他，讓我的腳步放慢了不少，他一頭白髮惹眼，許多人認出他是那天美利堅的船上下來的人，紛紛找他攀談了起來。

「嘿！小哥！美利堅的人都像你頭髮這般惹眼嗎？」

「聽說美國飛機大的很，你有坐過嗎？」

「美利堅的糖好不好吃啊？大哥哥。」

五條一一應了下來，甚至還從口袋掏了些糖給圍在他身邊的孩子們，他彷佛被太陽星系圍繞著的太陽，從裡到外溶溶的漫出溫度，暖著身邊的人。

但在我看來更像是動物園裡新奇的動物被人圍觀，我提著大包小包站了五分鐘有，終於再也忍不住開口，「是還想不想吃紅燒獅子頭。」
「要，當然要！」聽見我這麼說，五條連忙走出圍觀著他的人群，還不忘跟那群好事的人們說自己家住在我對門，歡迎隨時去找他玩。

我冷著臉往回家的方向走，他幾個跨步跟上我的步伐，「生氣了？」

我不知道為什麼有種酸澀的感覺在心頭蔓延，好像他隨時會跟著誰走，再也不回頭，我不知道要怎麼去解釋這種苦悶，只得硬生生從嘴裡憋出一句，「沒有。」

「男人說沒事就是有事。」我聽他一陣歪理，卻還不忘接過我手上的食材，瞬間那種感覺又消退了不少。

追我的女人不在少數，我卻從沒對她們動過心，即使她們曾在我面前留下幾滴傷心淚水，我仍無動於衷。我自詡無情，但這無端憑空發芽的感受我無從解釋，也不明白。

更何況還是對一個今天剛剛認識的男人。

我煩躁的從口袋掏出煙盒，低頭去點煙，五條湊過臉來看我，「不生氣了？你生氣的樣子其實一眼就看的出來，你知道嗎？你跟他……啊……」

我知道他下意識地拿我跟他的故人比，卻也生不起氣，我從五條的舉手投足、言行舉止明白那該是對他來說有多重要的人。
他卻說他要忘了他，在遇到我，這個夏油傑之後。

「我不是故意……」他頓了頓，「要拿你跟他比。」

我抬起手阻止他說話，我緩慢的吸氣、吐氣，像是要揚盡心中那股不快，煙圈從我嘴溢散，我在煙霧中對他說道，「我知道。」

他有那麼一征，但也只是那麼一瞬，隨後又笑了開來，「忘了跟你說，我不吃辣。」
我聳聳肩，「出錢的人最大。」

接下來的路途我們無話，但兩個男人的步伐跨度大，走的也快，這股令人窒息的路程不過片刻我們就回了家。

我指使著五條把買回來的食材放到廚房去，自己挽起衣袖洗了手準備開工，五條放完從廚房探出頭來，問我有沒有什麼需要幫忙的。

我瞥了他一眼，「你不是說你不會煮飯。」

「切個菜總行的吧。」他聳聳肩。

我看了眼時鐘，已經六點了，獅子頭做出來需要一點時間，我便想讓他幫忙也好，於是我讓他先去洗手，指使著他把蔥洗乾淨切成細末，我則自己量了兩杯米，出去外面的大灶煮白飯。

我砍了幾支行將枯朽的梧桐枝，塞進大灶的火口，又回屋裡拿了火種，我回到大灶旁燃起一根火柴燃了火種丟進去，又不浪費的點了一根煙才熄了火柴。

我聽著啪啪的燃木聲，思緒有點放空，我不明白我為何會讓一個今天才認識的人來我家吃飯，不是因為我寂寞，也並非我真的很渴望那片美利堅飄洋過海來的天文鏡片，我不知道為什麼，明明知道他藏有太多太多故事，我應該與他形同陌路，卻還是如飛蛾撲火被他吸引。

五條喚我，我的思緒被他拉了回來，他一顆毛茸茸的腦袋從門邊湊出來，「我切好了，進來看看？」
我走回廚房，看見流理臺上那被切的大小不一的細末，瞬間後悔讓五條進廚房幫忙，我把他趕到客廳，「隨便看看，書架上的書都可以看，你別再踏進廚房了。」

他撇撇嘴，「這麼嫌棄？」

我側眼看他，「再讓你進廚房，遲早我家會被你燒掉。」

「呿。」五條翻了一個白眼給我，見我沒理會他，倒是安分的參觀我家的客廳去了。
見他如此安分，我放心的進了廚房，看著那團潰不成軍的青末，我歎了口氣，加減用吧。我又磨了薑泥，把豬肉切成碎末，在絞肉中加入蔥末和薑泥，用鹽和糖調味再倒了些紹興酒去腥，接著伸手將它和成肉泥，搓成一顆顆的圓球放在旁邊備用。接下來就是醬汁了。我在鍋中倒入水和醬油，放入折好的蔥段和幾片薑，細火慢熬，等倒水滾再將肉球放入其中，蓋上蓋子蒸半小時。等待的時間我也沒閑著，又炒了兩樣青菜。

等我把菜拿出去，發現五條正對布下蓋著的天文眼鏡左瞧右瞧，「夏油，這是什麼？」

我把菜放在桌上，就著衣服擦了擦溽濕的手，我走到他的身邊把布掀開，「天文眼鏡。」

「興趣？」他倆眼放光，像個好奇的孩子，想碰又不敢碰，只得用眼睛巴巴的看。

「我是天文學家。」我向他解釋道，「別瞧了，快開飯了，去洗手。」

「哦。」五條應我，卻不忘三步兩回頭，看來是真的很感興趣。

我對在廚房的他喊道，「現在看天文眼鏡對你來說還太難，若真有興趣吃飽飯出去教你認星星。」

「真的嗎真的嗎？」五條甩著手上的水，從廚房湊出腦袋看我，皓藍色的眼像是鑲鑽，在日光燈下熠熠生輝，我有一瞬間被灼痛了眼，我移開視線。

他拿著兩副碗筷擺在桌上，我讓他順便把廚房裡的紅燒獅子頭端出來，自己拿著大木碗，去外頭盛了一大碗滿滿的米飯，我替他和自己添了一碗飯，「快吃吧。」

我看他吃的急，像是怕星星會跑掉似的，我皺著眉對他說，「吃慢點，沒人跟你搶，星星也不會跑掉。」

五條抬起埋頭苦幹的腦袋，我看著他的眼睛，海的眼有浪花激起，像是下一刻就會融出雪來，「我不是……我只是很久沒吃過這麼合胃口的家常菜了。」

我停下吃飯的動作，撐著頭看他，「……你的故友，以前做飯給你吃嗎？」

「做啊。」他又扒了一大口米飯和獅子頭進嘴裡，含糊不清的對我說，「手藝和你不相上下。」

「是嗎？」我勾了個笑，不知為何總覺得心上融融的漫了開來，最終在遇到水的地方，巧聲無息地開出一朵花來。

五條吃得飛快，又伸手添了一碗飯，我做的幾個家常小菜幾乎都是被他給消滅。他簡單收拾了桌上的殘盤，我對他說，「放著吧，我晚點洗，我怕你把我碗打破。」

他冷哼一聲，倒是老實的從廚房退了出來，「就這麼不信任我？打破了我那還有碗可以賠你。」

我皮笑肉不笑對他說，「我對我的碗有感情了。」

他翻了一個白眼給我，對我隨口胡謅的話很是不屑。

我慢吞吞地咽下最後幾口飯，也把碗放到水槽，「走吧，今天天象正好，適合看星星。」
我倆魚貫走入後院，今夜無雲，正是新月，天上的星落得清楚。我住的偏僻光害少，以至於一片浩瀚星海鋪展在眼前。

「這是獵戶座的腰帶，三顆連在一起，從腰帶輻射出去的其他四顆星是它的上半身和下半身，這是冬日最顯眼的一個星座。」我伸手指向獵戶座的腰帶，對著五條說，「獵戶座帶著兩隻獵犬，分別是小犬座和大犬座。喏，那顆最亮的星就是天狼星。」

五條聽得入迷，半句話都沒有說，他抬頭看向天，白皙的臉上因激動而浮起兩片酡紅，過了半晌，他才低下頭來看我，「我從不知道這些，以前只覺得星星就是星星，也未曾好好抬頭看過，今日一見不知為何激動的無以復加。」

我看著有海浪翻湧的，他那比視星等一還豔麗的眼，發現他竟是要哭的式頭，像是被星火灼痛了眼，我不知道為何他看星星會想哭，是因著白日那番話？他仍相信故友化做繁星渺渺，在黑夜冷的風中悄悄注視著他？

他眨眨眼，眼中一片波瀾恢復平靜，像是什麼都沒發生，「改天可一定要讓我看看你的天文眼鏡阿。」

「嗯。」我哼出一個音節，從口袋裡摸出一根煙，低頭燃起，茫茫星火照著他的臉，我竟覺得他有幾分溫柔起來，看我的眼神有太多太多情緒，一時間我竟錯認自己就是他那位口中的故人，他天狼星般亮的眼，藏著燃燒的明滅。

「我明日想吃東坡肉。」他話鋒一轉，竟是向我商討明日晚餐要吃什麼，方才那些似水的柔情彌平在他浪湧般的眼，我再也找不到半分留下的足跡。

「嗯哼。」我吐出最後一口煙圈，就著紅磚砌成的大灶熄了菸火，「明天老樣子，三點去買菜吧。」

「好。」五條將手塞在西裝外套的口袋，「好冷阿，我們進去吧。」

我聽了他的話，兩人一同回到了室內， 屋裡開著暖氣，方才我被寒風凍紅的手慢慢恢復知覺。

五條捏著我下午未看完的書，眼中淨是嫌棄，「下次別看這種殘破不堪結局的書，我有幾本好看的詩集，明天帶來給你。」

我聳聳肩，不去理他，「隨便你。」
「那我走啦。」他隨手把書一甩，伸手去開門，「做個好夢，夏油。」

不是晚安，也不是明天見，這種平常人說的話，他說，做個好夢。

他是怎麼知道我每日每夜都做著同樣的惡夢？


今夜我竟意外的無夢，睡的甚是安穩，我不知道是他那句做個好夢的緣故，又或者是我久未沾染人氣的房今日難得多了分煙火氣的關係，我如繈褓中的嬰兒沉沉睡去。

我是被整點鐘吵醒的。我張開迷蒙的眼，抬頭望了一眼時鐘，竟已經十二點了。換做是平常的我，是不可能睡到這麼晚的。

睡過三竿，以至於醒來饑腸轆轆。我從冰箱裡拿出隔夜飯，又從籃中取兩顆雞蛋，放進碗裡打散，切了些青蔥，我往鍋中倒入油，將飯炒散，再加入蛋液，將每一粒米裹上蛋汁，嗆了些醬油在鍋邊，待到雞蛋都粑在米粒上，我甩鍋幾回，最後加入青蔥翻炒均勻，我盛進碗裡。

也不知道五條吃了沒，想著我竟鬼使神差的又盛了一碗飯，我拿著那碗飯走出自家門口，對門的房門是緊閉的，我走上前敲敲門，沒有人應。也許是出去了。想到此我又回到家裡擱下那碗飯，自己坐回餐桌慢慢地吃起來，不知為何今日的飯寡然無味，或許是醬油加少了。還有半碗飯，但我是吃不下了。

我來到海棠紋的玻璃窗前，因著玻璃紋路外頭看得並不真切，只能從呼嘯的風聲中知道也許梧桐又落了滿地樹葉。

我坐到書桌前，拿起昨日未看完的書，沏了一壺雨前龍井，繼續讀著，讀著讀著我竟又睡了過去，直到一陣敲門聲，我回過神來，幫來人開了門。

是五條。我看向時鐘竟已到了三點，原來我睡了這麼久？平日難以入睡的我能好好睡個午覺實屬難得，我把原因全歸咎於他昨天那句做個好夢，那句話像是一個咒語，許我一夜安眠。

他看著我散落的髮，笑說，「才剛睡醒？」

我把頭髮束成一束，綁了起來，「睡了個午覺。」

他踏進我的家，「泡茶又睡午覺，你可真像個老頭。」

「要你管。」我冷哼一聲，沒去理會他的挖苦，「你可真準時。」

「那當然，昨天走得匆忙，沒能好好逛逛，今日去我可要一攤一攤慢慢看。」五條說。

我聳聳肩，「那你自己去逛，我買完菜就要回來了。」

「嘖。」

我無視他的鄙視，走出了房，「還不跟上？」

他小跑著跑向我，最後與我並肩同行，我倆走在長長寂寂的青石板路上，他皮鞋一下一下有節奏地敲響在地，天邊有風吹來，揚起他滿頭白雪，吹起的風沙迷亂了我的眼。

我瞇著眼，五條轉過頭看我，「別瞇眼了，你那狐狸眼本來就很狹長了。」

我翻了一個白眼給他。

五條也不介意，開始輕輕哼著一條歌，我仔細一聽，是夜來香。

據他剛下船那會所說許久沒回中國了，竟也知道最近流行著什麼歌，我有些意外，「你不是說很久沒回國了？怎麼還會唱。」
「喔，我今天早上去茶樓聽歌，覺得這首滿好聽就學下來了。」他停下哼歌，向我解釋道。

「是嗎。」我回應他，也沒期望能有更多話題，於是我們兩人中間又隔了層淡淡的疏離。

五條是一路哼過一首又一首，也許是今日不算太冷，我們都不自覺地放慢腳步，今日花了二十分鐘才來到集市。這個時間點正是熱鬧的時候，相比晚市大多賣菜賣肉比較多，午市多了幾家賣糖飴和小玩意兒的攤販。

五果然如他說，一下這間攤販駐足，一下那間攤販流連，我奈何不過他，只得放慢腳步亦步亦趨的跟著他，彷佛一個帶娃的媽，其實我本可以不用理會他，但不知道為什麼，我覺得這樣子挺好。

現在他停在一個竹蜻蜓的攤販，正猶豫不決要買哪只，他白的頭低垂著，認真地挑選著，但過了五分鐘他還是一無所獲，他頻頻每隻都拿起來細細觀看，問了老闆不下上百個問題，卻還是難以下定決心。

最終他手上拿著兩個竹蜻蜓，抬起頭來看我，「夏油，你覺得哪個好。」

我看著他手上那兩隻竹蜻蜓，一個是黑色的，上面用閃著金粉的黃點綴，另一個是通體皓藍色的，一樣也是用亮粉塗上了色彩，「沒差吧，又沒多少錢，兩個都買也行。」

「說的也是。」五條把那兩隻竹蜻蜓交給老闆，爽快地付了錢。
買到東西的五條心滿意足地
跟在我身邊，這次他倒是安分，沒再為了新奇玩意兒停留，我們順利的買到晚餐的食材，兩個人大包小包的提著東西回到家。

我一看時間還早，便問五條要不要先回家等著，到飯點我再去叫他。

「在家一樣無聊，不如留在這還有人可以聊天。」五條坐在我的長椅上，拿著方才買的竹蜻蜓寶一樣的捧著看，頭也不抬的回我。

「......真把這當自己家了。」我無奈的說，但這麼大一個人我也不好把他扛回他家，只得由著他去，「不要吵我就好。」

說完，我不理會他，坐到書桌前繼續和我那本沒看完的小說奮鬥，誰知道五條安分沒個幾分鐘，突然向我說了一句話，「世界是如此紛亂憂煩，如失序的星象潰散，在愛情與死亡之間，你是我必須而永恆的秩序。」

他說這句話是用英文說的，我卻聽得清楚。我在心裡嗤笑，他怕是不知道我雖然一生從未出過國，卻也在英文上頗有點天賦，饒他所說我也是聽個明白，畢竟星從不在白日出現，我便在白天讀點英文報章，以此消磨時間。

「好端端對我說什麼情詩。」我闔上書，嗔怪的看著他，「我記得這是里爾克的情詩吧。」

「原來你聽的懂。」五條齜牙裂嘴對我說道，手上不忘把竹蜻蜓朝我轉了過來，我輕巧的接住，是藍色那一隻，「喏，一人一隻，公平吧。」

我本想還給他，說自己不需要這種東西，但抬頭撞進他藏著星雲的眼，我把話吞了下去，轉而把竹蜻蜓插在自己的筆筒裡。

「你還沒跟我說為何要向我講情詩。」我朝著他坐，試圖去從他一舉一動找出一點縫隙，去穿透他封閉的心，撬開他的嘴。

「如果我說，我在追你呢？」五條把玩著手上的竹蜻蜓，頭也不抬的說。

「這不好笑。」我皺眉，一時間竟分不出這是句玩笑話還是發自肺腑的真心話，我瞧不見他的眼，我無從去判別。但我要怎麼解釋他那些溫存的情緒，看我的眼眸像是在海中央開出一株桔梗，我站在浪湧的沙灘，瞧見那海終於有了依靠。

又或許只是因為我與他故友容貌、外型相似，他才錯把我當作是替代品。我不知道。該死的，我就是我，我是唯一的夏油傑，前身是，今生是，下輩子也是。我不屬於任何人，就像沒有人能夠真正擁有天上的星，前人賦予名字，也僅僅是擁有名字。

我思及此，竟有些惱怒，我起身準備到廚房去煮飯，實則是為了藉由做些什麼事逃避我突來的詭異想法。

「是不好笑。」就在我越過五條時，他開口向我的背影說道，「但我不是因為你和我故友相似才和你做朋友，我是心甘情願的。我知道他會從我心頭掠過，我遲早會忘了他，我會忘了他是如何和我勾肩搭背走在梧桐樹的綠蔭下，我會忘了，我們苦夏沙灘上走過的足跡是如何燙人。而你是你，是一個新的夏油傑。」

我轉過頭，不知道他如何知道我所想，他露出狡詰的笑容，指了指我，「都寫在臉上了，其實，我會讀心。」

話題巧妙的被輕描帶寫的掃過，我冷哼一聲，「我是唯物主義者。」

我總覺得五條骨子裡有種浪漫，是屬於上一個夏油傑，別瞧他與人人都好，實則笑下藏著疏離，只是我無從解釋他看我的眼神蘊著點不為人知的星火，看似冷的藍實則燒得最烈。

但縱使我對他有那麼一點情愫，都會彌平在故人裡，我們之間橫亙著一道名為夏油傑的坎。

我轉身走進廚房，沒聽見他又說了些什麼，但我也不想回去聽。

我用清水洗過豬肉，仔細切成大小相一的肉塊，往鍋中放入蔥薑蒜，倒入蠔油、醬油，瞧見牆上掛著的乾辣椒，我報復似的丟了一條進鍋裡，再把豬肉排入整齊去燉煮它。我說不清自己為什麼要這麼做，就當是一點報復似的懲罰。但具體五條坐實了什麼罪名，我卻說不出口，最後只好歸咎於他那亂說話的嘴。

等待的時間我故意不回客廳等，我不知道要如何去面對一個藏有太多秘密的人，我知道我總有一天會刨開露出底下的化石，但我更怕我瞧見的是龐貝城相擁的戀人。我做不到謳歌他們可歌可泣的愛情，我會忌妒、會憤恨，會恨被他相擁的人不是我，我只是一個瞧見他們不朽的愛的過客。但我有什麼資格去忌妒呢？我們不過相識兩天，而他心裡還住著別人，真要找個理由，我也只能說服是他自己先來招惹我的。

思緒恍然，直到東坡肉煮開從鍋蓋下傳來嘶嘶的蒸氣聲，我才回過神，其忙掐掉了火，所幸並沒有燒焦。

我就著布端起東坡肉回到客廳，此時五條百無聊賴地躺在桃花心木椅上，彷佛下一秒他就會睡著，只是聞到東坡肉的香氣，他從椅子上坐起，三下五除二的跑到廚房拿了碗筷還順便添了一大碗米飯，倒是自動自發。

我拉開椅子，五條還不入座，迫不及待地用筷子撿了一塊東坡肉塞進嘴裡，而我還來不及和他說那才剛煮好。

「好辣！好燙！」他流出幾滴生理淚水，看見他這模樣，我有幾分痛快，卻也不到無情，我添了涼去的茶水給他，他一連灌了好幾杯才長出一口氣。

「我忘了你不吃辣。」我說著謊，面不改色。

「唔，沒差。」他抹去眼角的淚，自己添了一大碗米飯，「配飯吃就不辣了。」

說完他大口扒飯，只是三口飯配一口肉，瞬間我為自己的報復感到羞愧，「改天再做梅干扣肉給你吃，那甜的。」

明明是冬末的天，他卻吃的滿頭大汗，我掏出手帕遞給他，只是他忙著扒飯，騰不出手來接那手帕，我只好湊過身替他擦去額上的汗珠。
「快吃吧，夏油。」五條用筷子意識我，我這才慢慢捧起碗開始吃飯。

他吃飯的時候安靜，像是終於得了食的貓，滿眼都是食物，無暇其他，我眼角餘光瞧見他的睫，竟也是白的，每當眨眼就像是春初的紋白蝶翻飛那樣無瑕。

我瞧著出神，直到他湊過頭來喚我，帶有涼的薄荷混雜糖的甜膩，是薄荷糖的味道，明明是洋人的玩意兒，我卻覺得熟悉。

我回過神，也草草扒完了飯，抬頭看了眼鐘，竟已九點了，不知為何我困的很，我打了個哈欠，指了指門口，「我困了，你若還想待在這就自便，出門幫我帶上門就好。」

「唔。」他哼出一個音節回我，又問，「你做惡夢嗎？夏油。」

我不想把自己的軟肋展現給他看，這對我來說太過赤裸，但不知為何的我竟鬼使神差的點了點頭。

「那我便陪你到你睡去我再回去。」他說，像極了對情人那般囈語。他推著我進臥房，把我按倒在床上，暖的手覆上我的眼，「睡吧，我在。」

我想問他這算什麼，憐憫嗎？卻問不出口，他的手意外的大，暖融融的，他開口道，聲音低低的像是教堂的撞鐘，沉穩的敲在我心間，他說，「我愛你，你是最溫和的規則，我們因你而成熟，因為我們與你糾纏；你是我們無法克服的巨大鄉愁，你是我們始終走不出去的森林，你是我們每次在沉默中吟唱的歌曲，你是黑暗的網罟啊，感情在逃避中被擄獲。」

他用英文低低開口，像是呢喃像是囈語，我卻聽得清楚，是里爾克的詩集阿，以愛人為信仰，如同最虔誠的教徒，叩拜在耶穌腳下，祈求一絲寬恕的憐憫，他說，「睡吧，睡吧。」

他哼過一首又一首詩，有英文有中文，我卻只記得最初那一句。


我愛你，你是最溫和的規則。

我失去意識。

隔天醒來，五條早已不在身邊，我掙扎著從床上坐起，又是一個無夢的夜晚，從我記事起，便不停做著同樣的夢，我不知道不做夢是什麼感覺，也常在夢醒時分身體僵硬的醒來，可遇見五條之後，這兩天都沒有做惡夢，實在是吊詭的很。
我彷佛還能記起昨日他覆在我眼上的手，寬大、帶著點男人燙人的體溫，我在他低低的吟唱中睡去，不知道為什麼明明才認識這個人沒幾天，我卻覺得我已經認識他一輩子了。

對於他的離去我有點悵然落失，卻也想他的確是沒有義務陪著我睡，我怔怔的坐在床上發呆，卻沒想有人推開我的房門進來了。

我抬頭看去，竟然是五條，「我以為你早回家了。」

「沒有啊，我昨天睡在你躺椅上，」他搔了搔頭，「看你睡得很熟，怕和你同床睡你會被我吵醒。」

他舉起手，我才發現他提了兩碗不知道什麼東西，「出來梳洗吧，我買了小米粥當早餐。」

我依言從床上起身，撈過小矮幾上的髮圈鬆鬆的落了個馬尾，才慢吞吞地從房間出來，五條正在餐桌上張羅早餐，我瞥了一眼轉身往浴室走去。

不知道為什麼我有些欣喜，好像我期待這樣子的日子很久了，我能做飯給我珍愛的人吃，那個愛我的人會在夜半夢迴告訴我噩夢都是假的，但一直以來我都是一個人，從沒有人能走到我心頭，在上面落居。

而我又怎麼可能會對一個不過認識幾天的人動心？更何況他心中住著別人，我若一意孤行的去愛他，不過也就是飛蛾撲火。

我不是傻子，之中的利益衡量我懂。

我掬了一把水拍在臉上，說不清楚心中這種酸澀的感覺是什麼，連帶著齒間都透出苦澀，情字兜兜轉轉，終歸一句，求而不得。

五條看我在浴室待了老半天沒出來，出聲喚我，我應了聲，拿起一旁的毛巾擦乾了臉上的水，才緩慢的走出去。

我望了眼餐桌，擺的滿滿當當的，「買這麼多我們吃不完吧？」

五條聳聳肩，無所謂的說道，「想吃就買了。」

我仔細一看，有醬瓜、幼筍，和一人半的鹹蛋，而主餐的小米粥此時還正冒著熱煙，五條自顧自地拉開椅子，「快吃吧，不然一會可冷了。」

我依言坐下，舀了一口進嘴裡，溫熱卻不到燙人，小米的甜味在嘴中散開，我方才被冷空氣凍的四肢慢慢被渡進熱氣。

「如何？」大抵是我露出了一抹笑，五條停下吃飯的動作撐著頭看我，滿眼都是笑意，似乎是等著我稱讚他。

「不錯，」我夾了幼筍進粥裡，拌在一起送入口中，「你去哪裡買的？」

「我坐車出去買的。」得到我的稱讚，他笑得開懷，藍的眼被隱藏在一片紛飛的雪花中。

「這裡離市區有一段路，你跑這麼遠？」我有些訝異，更何況他還掐著剛剛好的時間回來。

「嗯。」五條喝掉最後一口粥，掏出手帕擦了擦嘴，「太久沒回來了，想不到上海都變的這麼繁華了。」

「上海的確變了很多。」我也喝完最後一口粥，看著桌上剩下的漬物很是苦惱，誰知道五條彷佛才是這個家的主人似的，把那些漬物一股腦地塞進我的冰箱。

他收拾滿桌的狼藉，在擦桌子時抬頭問我，「夏油，等會有空嗎？」

「有是有，」我皺著眉回答他，「你要做什麼？」

「陪我去市區逛逛。」本該是一句問句，從他口中卻說的好像不容拒絕。

「瞧你那語氣，我是沒有拒絕的權利了？」我翻了一個白眼給他，五條豪不在意，口中還吹著口哨繼續擦著桌子。

「我這是在邀請你，」終於擦完桌子的五條，把抹布遠遠的丟進水槽，「去不去，就當嚮導也好。」

我左思右想的確是沒有拒絕他的理由，我頓了頓片刻，才開口道，「好吧。」

得了首肯的他歡呼一聲，三步做兩步的跳著到電話旁，一下一下轉著電話鈕，我不解去市區打電話幹嘛，於是我開口問他，「打電話給誰？」

他趁著電話的忙音，抽出空檔回我，「叫車。」

「坐公車就好，你去哪叫車。」我蹙眉問，但五條無暇理我，對著電話那頭報了我家的地址。

等掛上電話，他才轉過身來看我，「我不喜歡坐公車，我今早去市區留了叫車的電話。」

我聳聳肩，反正出錢的不是我，「你高興就好。」

從我家到市區坐公車大概一個小時的車程，卻沒想到五條叫的車半點鐘就到了，難怪五條會說不喜歡坐公車，實在是太耗費時間。

我倆入了後座，司機緩緩地開出小街，滿目梧桐退了去，車子壓過青石板發出喀拉喀拉的聲音，五條說目的地是最近新開的百貨。

車子穩穩當當的開著，我倆具是無話，車上播著吳鶯音的我想忘了你，正是現今火紅的女歌手。

我想忘了你，這首歌用想，便代表忘卻是未完成式。我轉頭去看五條，他也曾有過想忘了故友這種念頭出現嗎？在遇到我之前。

他撐著頭看著窗外一幀一幀飛過的片段畫面，滿眼疏離，像是這世間什麼都與他無關，又像看膩了這紅塵百態，仔細看眼底滾著些不欲人知的悲傷。

我看著有些難過，於是我出聲喚他，「五條，在看什麼？」

他回過神來，那些藏著腋著的，百轉千回到了盡頭才看的見的哀愁又被他安放回心中，他朝了我笑了笑，「想知道？」

「嗯。」我朝他點了點頭。

「在看你。」他指了指玻璃上倒映著的我的身影，我仔細看的確是。

「好看嗎？」我突然覺得我像個傻子，明知道他不會與我說實話，卻還要刨跟就底，替他無處安放的愁緒找藉口。

「好看。」五條喬了個舒服的姿勢，才慢吞吞地回答我的問題。

我忍住內心想要揪他頭髮的衝動，「再看要收費。」

「呿，真小氣。」他瞇起眼來看我，想了想又把自己的紳士帽從頭上摘下來扣

在我頭上，還不忘把帽沿拉低，「不看就不看，我遮起來總行了吧。」

我還想發作，司機突然出聲喚我們，「到了。」

我轉頭往外看去，川流的人海在綠色的行人號志下匆匆的走過馬路，各式高樓比鄰而居，其中最高的便是我們的目的地，永安百貨。

五條付了車資，我們下了車。我抬頭望向車水馬龍的街道，仔細想我也是很久沒來市區了。

五條站在百貨的門口喚我，我才回過神來和他一起走入百貨中，他看起來對於這裡熟門熟路，很快的就在廣大的百貨裡找到了上樓的電扶梯。

我和他並肩站在電扶梯上，我開口問他，「我們要去哪裡？你看起來對這裡很熟。」

「八樓的書店。」他轉過頭來看我，「其實我來逛過很多次了，但不知道為什麼想帶著你來。想你也喜歡看書，你今天可以挑一本我送你。」

「這算什麼，酬勞嗎？」我哈了一聲，忍不住笑出來，「我是這麼好打發的人？」

「不然兩本？」五條蹙著眉看我，「我沒帶太多錢，太麻煩。」


我擺了擺手，「開個玩笑，別當真。」

很快的我們來到位於八樓的書店，五條一個跨步越過了電扶梯最後一階樓梯，他站在上頭對我揮手，「快點阿。」


「是是是。」我無奈地跟上他，兩個人步入書店。

話說回來，在永安百貨開幕時我沒來過，甚至有到市區也不曾踏足這裡，現在仔細一看確實是大得多，各式各樣的商品陳列在各層樓，甚至還有連接另一棟建築的天橋，可以到永安新廈去吃飯。

大型商場賣的東西也多，各種不同類型的書陳列在架上，分門別類地等著人去翻閱。

我看了看最近出版的書籍，才發現原來我先前看的那部書的作者出了新作，我拿起來翻閱，書腰上寫著：生在這世上，沒有一樣感情不是千瘡百孔的。

是阿，世界上有太多太多遺憾源自於感情，它在心上鑿出孔洞，有雨落下時就鑽心徹骨的滲透進內裡，冷的、痛的，非得用疼痛告訴你，你不值得，不值得被愛及愛人。

愛是太虛無的東西，抓不著摸不到卻又在心間撓出傷痕，渴望找個人在那種下花，免得冷清的太過孤獨，可是那個人在哪呢？

我找不到，就算找到了也不屬於我。

我悻悻然地放下書，抬頭去找五條的身影，卻不知道他流連到哪個書櫃去了，反正就在這裡他也跑不掉，我想，於是又往西洋詩集那走去。

說實在我平時西洋詩集涉略的少，也不感興趣，但我始終記得昨夜五條那句：我愛你，你是最溫和的規則，似乎是里爾克著名的情詩。

我搜尋了一下才找到里爾克的詩集，我從書架上拿下，粗略的翻過，看見了一首如果我是在某處生長，書裡寫到：在我膽敢把你揮霍之處，你是無時限的現在。我把你當作一個球，投入全面湧上來的喜悅，就在你落下時，有人高舉雙手迎面躍起，把你接住，你是事物中的事物。

愛是能夠揮霍的嗎？難道它不是有限且飄渺的嗎？它是可以被抓住且量化的嗎？在愛中難道不是傷與被傷，互相折磨的情愫，它能夠成為全部嗎？

我闔上書，突然有人拍了我的肩膀，我抬頭看去，是五條，他湊過頭來看我手上的書，「在看什麼？喔，里爾克喔。你也對情詩感興趣了？終於不是看那些虐戀情深的書了？」

我瞥了他一眼，把書放回原位，「我只是很在意你昨天吟的那首詩。」

他把手掛在我的肩膀，「你要接受我的告白了嗎？我昨天可是在跟你告白喔。」
「滾。」我推開他的手，逕自拿了我原先翻閱的那本書要去結帳，五條跟了上來，手上還拿著我剛剛看的里爾克詩集。

他按住我掏錢的手，自己拿出了大鈔把兩本書都結了，他提著書袋哼著小曲走出書店轉過身來看我，「時間還早，再去哪裡走走吧，聽說樓頂有新建設的東西。」

一來無事二來是書給五條結了，我也不好意思掃他興致，於是我點點頭，「好。」

再搭兩層樓就到樓頂，不過片刻的時間我們來到頂樓，我們推開門我才發現上頭竟是一間小型的遊樂園。

我很想轉身離去，但五條毫不給我反悔的機會，他拉著我的手把我帶出陰影處，冬天暖不起來的陽光灑在我們身上，我看向五條，他白的髮被鍍上金邊，海藍的眼被陽光打亮，從我這個角度看竟成了有點詭麗的祖母綠。

「走吧！去搭摩天輪！」他不分由說的把我帶到摩天輪前，平日排隊的人潮三三兩兩，我們兩個大男人一起排摩天輪的畫面實在詭異，我有幾次想離開，但掙脫不了他的手。

永安百貨剛剛落成，一切都是嶄新的。摩天輪被塗上瑰麗的色彩，身旁有孩子嚷嚷著，我實在是不喜歡也不期待這種充滿童趣的玩意兒，可五條卻是興致高昂，眼中鑲滿了期盼。

很快的便輪到我們了，我們在工作人員的指引下上了摩天輪的車廂，在工作人員關上車廂的門後，一切便和外物無關，我突然覺得，這個世界就只剩下我們了。

摩天輪在緩緩上升，我們遠離了塵間的喧囂，和紙醉金迷的上海灘，靜的連對面的人的呼吸聲我彷佛都能聽到，陽光篩過車廂的玻璃，又成了光斑映在我們身上，不暖，但足以我看清來人的臉。

他把頭湊在玻璃旁看著底下越變越小的人們，直到他們成為塵埃，才回過頭來看我，「如何？風景不錯吧？」

「不錯。」我嘴上胡謅，卻沒說我對那些與我無干的人不感興趣。

此時我們來到摩天輪的制高點，五條突然湊上前，「你知道摩天輪的傳說嗎？」

「聽說，情人一起搭摩天輪，來到至高點再回歸低谷，象徵一個無限的輪回，便能長長久久不會分開。」

不等我回答，他自顧自地牽起我的手，修長又指節分明的手指扣上我的手背，「『以前每當我要把你尋找，我總是到你與夕陽和平原相接的邊緣，到那保存著舊時的馬鞭草，和素馨花清香的鐵欄杆。』而現在，我不需把你尋找，你便鋪展我眼前。」

我被他突如其來的情話用的臉紅耳臊，被他扣住的手掙脫不了，明明他沒使上半分力氣，掌心貼掌心的地方像是被太陽熨過燙的可以，我憋了老半天，才吞吞吐吐說出句，「又在說什麼胡話。」

他看著我，眼神找不出半分玩笑話，他盯著我的眼看，我不知所措的別過了頭，他說，「這不是玩笑話，夏油。」

他又說，「你以後會懂的。」

他說完這句話，車廂的門突然被打開，而他也在那瞬間把手收了回去，我才發現不知何時已經回到了地面。

我步出車廂，突來的冷空氣掃過我紅透且燥熱的臉，我才感覺慢慢的冷靜了下來。

我想問他這算什麼，我們不過認識不到一個禮拜，他何以對我情話綿綿，難道撩撥我就是這麼有趣的事？他也曾這樣對他的故友說盡情話？可是不知道為什麼，我說不出口，絕口不提故友是我們不言說的默契，彷佛說出口就會有什麼被打破，再也圓不回去。

五條像沒事人一樣的走在我前頭，還不忘揮手催促我快點，我茫茫然的跟著他回到了百貨的一樓，招了車回到家，還是搞不清楚他葫蘆裡賣的到底是什麼藥。

直到他把我推到家門口，把他手中的紙袋塞給我，我才回過神來，他推了推我示意我快點進屋，接著轉身回到了自己家中，半分躊躇都沒有。

看吧，他是這麼無情，上句滿嘴情話，下步毫不留戀，也許我不過是他無聊時玩弄掌心的獵物，食之無味棄之可惜，我不過，是苦苦尋找過後又寡然無味的消遣。

我也轉身回到家裡，打開紙袋一看，裡頭放著兩本書，我拿出來，是我自己的書，另一本是里爾克的情詩選。

我想是他忘記帶走，隨手翻了翻，一張紙條掉了出來，蒼涼有勁又龍飛鳳舞的字跡在上頭。

這本書送你，愛與被愛是人的本能。

屬名，悟。


一年過去了，上海的時局越來越動亂，只因著我們遠離市區，那些政局，那些燈紅酒綠的上海灘，暫時風波還延燒不了到我們這，不過一切都是時間上的問題。

現在人人走在街上，隨時擔心說的一字一句都將成為呈堂供證，也許在某個下著雨的夜晚被官兵敲門，帶去了官府，然後便再也沒回來了。

這樣動盪的時局，五條還是每天來我家吃飯，像個沒事人的和我聊聊當今的局勢，但更多時候是說著不知道去哪裡學的情話，久而久之我已經學會當耳邊風了。

既然我只是個消遣，我自然也不用太過於上心，我做不到作為一個替代品還傻傻地敞開心扉，等待一個心裡有著別人的人住進來，再狠狠的被拋棄。

總使我對他有那麼一點情愫，也就是我單方面的戀慕，滿口胡話的人向來最為深情，若我刨開他的心，或許我還能看見故人的骨骸埋藏在那，它會在那裡生根發芽，開出一朵梔子，它的根刺穿心臟，疼痛的必須尋求下一份愛來稍微緩和痛苦。

可那樣的愛是什麼呢？沒有靈魂沒有真心，僅僅是作為一個替代，無心無愛的感情又能算什麼，總使情話飛天，可眼底那份深情終歸還是屬於別人的，只要有張嘴，再怎樣的甜言蜜語山盟海誓都能說得出口，可是誰會真的指證海平面升上的星，說天地為鑒，至死不渝。

是說五條這些日子都不知道去了哪裡，有時候我去敲他房門都沒有人應，但每到晚飯飯點他又會自動出現在我家門口，有時候提著魚，有時是一些百貨買的洋食甜點，我只當他閒不住，整日往集市市區跑。

昨晚晚飯時他和我說，我去年某個晚上和他說要做梅干扣肉給他吃，結果過了一年我始終沒有兌現諾言，他若不提，我幾乎都要忘了這件事，我仔細想想也是，便答應他今晚做給他吃。

我信步出房門，抬頭望了一眼對門，果不其然是緊閉的門扉，我搖了搖頭，也不知道自己心裡打的什麼意思，明知對方是個黑洞，還偏生要跌墜入裡頭。

我揣上錢袋，慢吞吞地往市集的方向走去，又一年過去了，上海經歷春生秋落，然後直到冬，梧桐的葉子又落了滿園。從前的我孤身一人，現在的我有了一起吃飯的人，可我怎麼還是覺得心空蕩蕩的，像是被懸掛在懸崖，稍有一絲顫動就會脫離綁住我的繩，摔得粉身碎骨。

我揣著點不為人知的小心思，緩慢的走，滿地落下的梧桐葉，被冬天暖不起來的陽光曝曬、乾燥，踩在上頭沙沙的響，我用腳尖碾碎那些脆化的葉，一陣冷風吹來，被風揚起越帶越高、越帶越高。

總算是給我走到了集市，不知為何今日出來擺的攤販少，幾乎是少掉平常的一大半，我左看右看，平常常買的攤販都有出來擺。

我先到黃姨的攤販買了些梅乾菜，又去王叔的攤販切了些五花肉，正打算打道回府又忽然想到家裡的米快沒了。

我一向跟市集街尾的米莊找陳老太買米，思及此又提著大包小包的往街尾去。越到街尾攤販越少，直到我真正走近米莊，那已經是沒有攤販了。

我步入米莊，陳老太正在竹椅上打盹，我輕輕咳了聲，她睡的熟沒醒，於是我轉而敲了敲雕花大門，陳老太才睜著迷蒙的眼醒來。

「陳老太，我來買米了。」我說。

她撐著竹拐杖慢慢地朝我走來，捏了捏我的手，「哎呀！小傑來啦！好久沒來給我這個老婆子看看囉！還是老樣子嗎？」

我笑了笑，「對。最近忙，加上都有人買菜來我家，就比較少來市集了，之後一定常常來給你老人家看。」

「好好好。」陳老太連聲應著，從米甕裡舀出滿滿一大杓的蓬萊米，隨著手的傾斜，米粒如雪崩般掉落進袋裡，一杓、再一杓，直到裝滿那個米袋。

陳老太一面把米袋綁好遞給我，她開口向我說道，「小傑阿，聽說你最近和那個之前從美利堅船上下來的五條走的很近？」

我不知道旁人是怎麼看我們的，也許一起吃飯一起去逛百貨就是友好的象徵吧，我點點頭，「我們平時一起搭夥。」

陳老太把塑膠袋勾在我的手上，我掏出剛好的錢給她，她卻停了下才接過錢，「小傑阿，你要小心，聽說最近官府在抓一年前那天從美利堅船上下來的人，和他走的太近，不會有好下場的。」

我突然覺得嘴裡一陣苦澀，烽火還是延燒到了這個遠離世俗的小鎮，我應了下來，「我會的，陳老太。」

離開了米莊，我走在熱鬧的集市上，突然覺得一切喧囂都離我好遠，我不知道是怎麼回到家的，等回過神，才發現五條蹲在我家門口拔著雜草，嘴裡一面碎念，也不知道是在念什麼。

聽見我的腳步聲，他抬起頭，瞧見是我揚起了一個笑容，站起身接過我手上的食材，在他抬起頭時，我撞入他的寶藍的眼眸，突然間心中那些酸澀都平靜了下來，我像是振翅不停飛著的蜻蜓，終於找到一處蘆葦能夠安歇。

「你怎麼去集市這麼久啊？我等到腳都麻了。」五條在我旁邊嗔怪，我掏出鑰匙開了門對他招招手，他才終於停止了喋喋不休的嘴隨著我一起進屋。

我把東西放在餐桌上，轉頭對他說，「不是一直嚷嚷著沒吃到梅干扣肉？今天就做給你吃。」

「真的？」他睜大了眼，手上的東西都沒來的及放下來，張手朝我抱來，我一時沒反應過來，被他抱了滿懷，還是淡淡的薄荷糖味，涼的、甜膩的鑽進我的鼻腔。

我回過神來推開他，「難看死了，幹嘛突然抱上來，朋友不會這樣摟摟抱抱的吧。」

五條放下手上的東西，直勾勾的盯著我看，我被他看的一陣毛骨悚然，別開了頭，然後我聽見他開口說，「你還是不肯信我嗎？我還要多久才能走進你心裡？夏油。」

我雖沒看他，可他的聲音聽起來極其悲傷，我忍不住抬頭看他，明明是那樣澄澈的眼，如海那樣平靜無波，此刻卻像蘊著海嘯，浪打上來要打碎我的心防、他的過去。

「我去煮飯。」我繞過了這個話題，匆匆地走進廚房，也許他不知道，他的眼神是那樣的悲傷，再多看一眼我就會沉溺其中，被漩渦捲進深海，失去氧氣，我會忍不住抱他的衝動，我想與他相擁，我想成為他心頭最特別的那個存在。可偏生我來晚了，我什麼都不是。

我卷起袖子，從抽屜拿出菜刀，把梅乾菜切碎備用，又把五花肉片成好入口的大小，燒了一鍋熱水，加入蔥段和紹興酒再把五花肉放入，川燙去腥。

我把五花肉撈起，在鍋中燒熱油，把肉片放入鍋中加入紅糖煎到上色，起鍋備用，又把梅乾菜和蒜末跟醬油、紹興酒炒出香味，加入一大碗水，下入五花肉去蒸它。

等待入味大約需要二十到三十分鐘，我洗過手走出廚房，發現五條偷偷捏著我蓋天文望遠鏡的布打量著底下的眼鏡，專注到連我走出來都沒聽見我的腳步聲，我出聲喚他，「五條，在做什麼。」

他被我突然出聲嚇了一跳，肩膀一抖，整塊布被他扯了下來，他急急忙忙要把它蓋回去，被我阻止了，「放著吧，正好今天適合觀星，吃飽飯我們出去看星星吧。」

「可總算捨得讓我用你的天文望遠鏡了。」五條揶揄我，可笑的像個孩子一樣開心。

其實我們曾在很多個吃飽飯的夜晚一起到後院去觀星，可我始終沒想到要用望遠鏡教五條看星星，也許在我心裡覺得還不是時候，可想起他剛剛悲傷到要溢出湖水的眼，我覺得，也許就是今天了。

五條很快的被我放在桌上的書吸引走目光，他拿起一看，對我揚了揚，「你讀了里爾克阿，感想如何？」

「愛情沒有這麼偉大到值得歌頌吧。」我聳聳肩，不以為意的說。

「可你做了便簽在上面。」五條一下一下彈著上頭的便簽，對我挑挑眉。

「我只是覺得有些句子寫的很不錯。」我說。

「你看到了吧？我寫的紙條。」他放下書，攬著我的肩膀，「『愛與被愛是人的本能。』 愛之所以值得被歌頌，是因為它帶給我們歡愉、滿足，心臟被某個人填滿，因著那個人，所有悲與喜、苦與樂都是值得讚頌的，即使在往後的日子分道揚鑣，可想起那個人還是會泛起苦澀的甜蜜。」

我掙脫他的手，「所以到底你心裡還是有故友的影子，我對你而言只是消遣，對嗎？」

他沉默了片刻才開口，「你與他是不一樣的。他對我而言是過去，是刻在血肉中的疼痛，可你不一樣，你是我觸手可及的喜悅，是我能把握的現在。我說過了，夏油，我已經決定要忘了他，我對你是真，絕無欺瞞。」

我不知道他這句話幾分真幾分假，可我無從解釋剛認識他時那眼中的繾綣分明是留給深愛的人，而我又要怎麼解讀每當我質問他時，他看我的眼神像是心臟狠狠被捥出，丟入大海被魚蝦無情啃食。

我不知道該怎樣回應，說再多都像是蒼白的、丟入海中茫茫杳無音訊的無力狡辯，我站在原地，而他也沒有動，我們之間橫亙著一段距離，我卻清楚看到他垂下的眼眸有著希冀、有滄桑、有不可言說的絕望和重獲新生的擁有。

此時廚房傳來一陣嘶嘶聲，是水煮乾的聲音，我急欲逃脫現在的處境，我撇下五條，逕自走進廚房，而他對著我的背影，嗓音沙啞的開口，「要沒時間了，你何時才會信我呢？夏油。」

我不知道他口中的要沒時間了是指什麼，也許是他要回美利堅，又或者去到別的國家，既然遲早要走，那何須還來招惹我。

我揣著點氣惱，可又無法對他真的生起氣來，最後所有的情緒全被我咽進肚裡，在心臟的最深處成為一顆壓在上面的石頭，隨著心臟的跳動，一陣一陣的悶痛。

我在廚房裡深呼吸了幾口，壓下那股異樣的情緒，才把梅干扣肉起鍋，就著手套端上桌，「……吃飯吧。」

五條罕見沉默地替我們兩人盛了飯，我倆面對面俱是無話的開始吃飯，我有些不習慣不說話的五條，可也不知道要和他說什麼好，我以為我剛剛那番話他會就此回自己的家，可他還是靜靜的等著我端出晚餐，是為了梅干扣肉還是為了觀星，又或者是其他更深層的原因，我不知道。

他一如既往地吃得飛快，而梅干扣肉也幾乎被他一人掃光，我並不在意，我也草草吃完了飯，簡單收拾了桌子，五條開了門走出去，我以為他要回家了，但過沒多久他又從門邊探出頭來，「走吧，不是要觀星？」

他像個沒事人一般的提起別的話題，我也不知道該不該繼續揭這個話題，最終只好沉默的扛著望遠鏡出去。

我架好望遠鏡，對他招招手示意他把眼睛湊上觀測口，「有看到獵戶座星雲嗎？」

「蛤？哪裡？」

我拍了拍五條讓他讓出位置，自己湊上去看，又微調了望遠鏡的角度，確定照到獵戶座星雲才又讓五條回來。

他瞇著眼睛沉默了好一陣子，才開口說道，「紅色那團就是獵戶座星雲？」

我抬頭去看，目視雖能看到獵戶座星雲，但只能看到模糊的光暈，我對五條解釋，「對，獵戶座星雲整體的亮度大約四等，距離太陽一千四百光年，直徑約二十光年。有看到星雲中心區吧？中心區有四顆發出藍白色光芒的恒星合稱『獵戶四邊形星團』，因為高溫恒星放出紫外線，才使獵戶座星雲呈現明亮的紅色光輝。」

五條退開，對我說道，「我記得你說過，藍白色的恒星溫度極高，所以看的清楚，是視星等一？」

我沒想到很久以前隨口向五條解釋的天文知識他還記得，我有些詫異的糾正他，「不一定，若星體本身離我們很遠的話，也是有看不清楚的狀況。」

他點點頭，一副似懂非懂的樣子，我也不知道他聽沒聽進去，突然他大喊一聲，我被他嚇的一陣激靈，他卻自顧自地說，「對了，要去拿那個。」

不等我問他，他就逕自跑掉了，沒過多久回來的時候手上拿了一個小袋子，他遞給我，我接過打開一看，是第一天我們認識的時候我向他討要的天文鏡片。

他搔搔頭，一屁股坐到草地上，抬起頭來看我，「我想想是時候給你了。」

「怎麼是現在？」我小心翼翼把鏡片收回去，疑惑的問。

「因為你讓我看了天文眼鏡阿。」他的眼映著星辰，似有星河在裡頭，有一瞬間我突然對一直熱愛的天文失去了興趣，我覺得億萬辰星全溶進了他的眼裡，他的眼就是整個宇宙。

五條拉了拉我的褲管示意我跟他一起坐下，我坐在他身旁，頭頂是隨著時間西移的繁星，夜晚的風很涼，吹散了一地梧桐葉，五條說，「你知道嗎？我想到一首詩，有關星星的詩。」

沒等我開口問他，他就兀自開口，「我們應該怎樣去愛繁星，若它們以我們無以回報的激情燃燒著，如果愛意不能等同，讓我成為那個愛的更多的人。」

他又說，「星星窮極一生都在燃燒對吧？直到最終結局成為白矮星、棕矮星，又或者經歷超新星爆炸，成為了黑洞，它們是會冷卻的吧？會沒有這麼熾熱的吧？夏油，不要讓我的心冷了好嗎？我願意成為那個愛的更多的人，可你能不能靠近我一點，像是聯星一樣，我們一俱枯榮。」

我以為他是真心要和我分享有關繁星的詩，可最終兜兜轉轉還是回到了我身上，我不知道該如何去定義他，明明他如黑洞那樣深不可測，我卻還是被他的重力吸引。

但我對他而言是終於被承認的日心說，是終於踏足的月球，是終於確定的大霹靂學說嗎？我是他生命中的宇宙創生，是偶然相遇的穿隧效應，使得我們的故事得以續寫下去嗎？我想信他，可我害怕信他。他把手搭在我的手上，是那樣的熱，彷佛氫核融合反應處於穩定進行狀態的主序星，他沒有說話，就這樣靜靜的看著我，放在我手背上的掌心也沒有動，但我卻清楚感受到屬於他的體溫。

我對他的感情是那樣猶疑、害怕，像是初始的宇宙渾沌一片，摸不清他的實意、我的真心，可是總有雲散的時候吧？他用了一年的時間，對我傾訴衷腸，宇宙用了三十七萬年的時間放晴，而人的生命是如此短暫，一年夠久了吧，也許我的心也該放晴了。可我害怕我只是替代品，我來的太晚太晚了，他的心頭不是被故友盤踞在上頭了嗎？我怎麼敵的過一個離去的人，命運有千百種選擇，可它最偏愛遺憾，而人類也總是對逝去的事物念念不忘，人會對悲傷的事長久的記得，快樂的事遺忘的迅速，這是人的本能，他忘不了故友，我不怪他，即使他嘴上說著要忘了他，可是那是這麼容易且簡單的嗎？

我把手抽了回來，我也看向他，「我該如何信你呢？五條。」

「即使你嘴上是這麼說著，但你的聲音是如此悲傷阿，」他抬手覆上我的臉，語氣柔到似能掐出水，「你也很想信我吧？但你害怕，對嗎？」

我被他戳破了一點見不得人的心思，愣住了，我不知道該說什麼好，只好又沉默下來，他放下了覆著我臉的手，拍拍衣服上的落葉和草屑，站了起來，他居高臨下的看著我，「你會信我的，但不是現在，也不是很久以後。好了，我該回去了，你也早些去睡吧，晚安。」

我不知道他葫蘆裡賣的什麼藥，但總覺得他總是能洞悉我的一切，以前是、現在是，或許未來也是，他彷佛認識我很久很久了，像是參與了我的前世今生。

我站起身，看著他離開的背影，我覺得也許我就快要失去他了，他會像現在離去我一樣，在未來的某一天一聲不響的撇下我就走。

我不知道自己為什麼會有這種想法出現，可我的第六感一向準確，我想起陳老太說的，最近官府正在抓從美利堅回來的船上的人，我搖搖頭，把這種可怕的想法甩出腦裡。

我收起天文望遠鏡，把它扛回屋裡仔仔細細的收好，燃起暖氣準備要睡，我躺倒在床上，突然感覺口袋磕磕碰碰的，掏出一看是五條送我的天文鏡片，我歎了一口氣，竟然會忘記拿出來，但我也困了，索性往旁邊茶几一擺，翻身睡了過去。

這一夜，我夢到五條了，他站在一片廣袤的海，浪打濕他的褲腳、他的白襯衫，我瞧見因為濕透的襯衫而露出的肌肉紋理，再仔細看，我透過他的身體看見後面烏雲卷舒，開始下雨了，他的髮也因此被打濕，我出聲喚他，他卻不為所動，我想走入海裡去拉他上來，可當我的腳要踏入海裡卻像是火燒般疼痛，我只能不停地叫他，他卻對我笑了笑，轉身走入海裡，直到被翻湧的浪淹沒。


這一夜我睡的甚是不安穩，我夢見五條了，我夢見他在海中，我出聲喚他，他卻撇下我走進了海裡，直到被浪淹沒。

我在午夜夢迴的時分睜眼，抬頭看向牆上的時鐘不過三點半，距離天亮還有好長一段時間，我攏了攏被子將它拉到肩頭，卻暖不了冷透的四肢百骸。

我翻了個身打算繼續睡去，可我閉上眼就撞入夢中他看我的眼神，是那樣的悲傷、決絕、又帶著點無可奈何，像是他決定不要了，不要這段回憶了，不要留在中國了。

他不要我了。

我從床上坐起，抹去額間的冷汗，仔細想想他這些日子說盡的情話，我分不清幾句真幾句假，可是眼神，那樣蘊著淚的眼神是不會騙人的吧？他看著我像是看著最親密的愛人，是那樣的赤裸又熱切，彷彿要把人燒灼。

我攤開手，過於短的生命線橫亙過掌心，我向來不信命理之說，可我從記事起便有一種預感，我並不是一個長壽之人，我曾在年幼時對父母說過，換來了一頓斥責，後來，這就成了我心裡埋藏的秘密再也沒對別人說過。

我起身撈起一旁的長氅披到身上，屋內很暖，但我知道一旦我一開門，冬夜的冷風就會毫不留情的吹灌進屋，很快的這間屋子又將回到那般寒冷的模樣。

拉開房門，果不其然的寒風灌了進來，我踏著滿地梧桐葉走了出去，沙沙的響在寂靜的夜裡甚是刺耳，海邊的小鎮阿，光害少，星辰落的滿眼，億萬顆燃燒的足夠艷足夠熾熱的星體在漆黑的夜空中閃著光，可是卻一點都暖不起來。

我抬頭看去，大熊座和小熊座比鄰在一旁，據傳希臘神話中宙斯的妻子憤怒宙斯的情人嘉莉絲特和其兒子受到成為大熊座和小熊座的殊榮，而撺掇海神使這兩個星座永不得隨天體轉移到地平面之下。

何其悲哀阿，即使只是一個虛假的故事，一個久遠的神話，卻仍忍不住感到哀傷，我吸了吸鼻子垂下眼眸，瞧見院中的水缸蓄滿了水，水面上倒映著繁星，我伸手去摸，冷的、在我觸碰到水面的時候它們泛成了漣漪，然後消失。

我感受不到星體的熾熱，我甚至不能擁有它們，我們之間的距離在好幾光年之外，永恆的、漫長的，甚至我所看見它的光都是數以百計光年以前的亮光。

我又想，會不會五條對我的情愫不過也就是億萬光年以前發射出的熱能與光，那是給上一個夏油的，我不過是餘下的消遣，而他自己也沒有發現這個事實。

手指凍僵了，我看著凍紅的手指，卻覺得在內裡的心比裸露的皮膚還要發冷，明明還跳動著給這具身體提供熱源，可怎麼我從裡到外都冷了。

一點細小的絨雪落到我的掌心，然後成為一滴水珠，我揚起頭，鵝毛細雪絨絨的飄落，我呼了一口白氣，消散在風中。

下雪了。

這一夜我總計睡了三個小時而已，可我一點睡意都沒有，回到房間我燃起煤氣燈，眨了眨酸澀的眼，我拉開抽屜拿出之前五條送我的洋菸，這個牌子我從來沒在中國看過，估計是沒進口。

我拆了一包，掏出一根香菸塞進嘴裡，我燃起火柴點燃了菸，有股薄荷的味道隨著我吸氣縈繞在我嘴中，涼的、我起些有些不習慣，可抽了幾口是越發覺得順口。

我想起五條身上的薄荷糖味，同樣涼的，卻混和了一點糖的氣息，我把捲菸燃剩的灰敲散在菸灰缸裡，菸還在燃燒，紅的火光明明滅滅在黑的屋像呼吸般湧動。

桌上還擺著里爾克的詩集，我怔怔盯著它許久，最終還是拿起來翻閱，我粗淺的一頁一頁走馬看花，最終在第六十頁掉出一張便籤，我看著那張掉落在地的便籤，一眼認出來那並不是我的東西，那是一個金屬的便籤，上頭是鳶尾花的圖案。

鳶尾花……我摁熄了手中的菸，想起鳶尾花的花語是摯友，心中又不免泛起一陣苦澀。

我小心翼翼把那個便籤收好，我看向夾著便籤的那一頁，上頭寫著：「那已是過去的事，那些事多瘋狂，在你心中已告平息。」

我不知是五條隨手夾的還是想告訴我些什麼，那些過去的事啊，那些瘋狂的事啊，真的都隨著拋卻過往都已告平息了嗎？那難道不是刻在骨肉中的銘文，只要你回頭看，它就在那嗎？

我闔上書，又燃起一根菸，無力的躺倒在鋪了座墊的雕花紫檀木椅裡，我把頭往後仰，看見緊閉的門扉，我知道在門扉之後便是五條總是緊閉的家門口，好奇過嗎？不是沒有好奇過，只是我害怕真有可以進去的一天，我會在裡面看見那些他的過往、他的瘋狂、那些胡作非為、為非作歹的日子。

和另一個夏油一起。

我吐出一口菸圈，從口中溢散的煙起先是白的，然後融到空氣裡，消失不見，我伸出手要抓，握緊的拳心什麼都沒能留下。

感情大抵就也是這樣吧，起先還在，然後等到你想把握住它的時候，你伸出手在虛空，使盡全力往空氣中一抓，那些情愫如輕煙從你的指縫飄散，你張開雙手，只能看見過於短的生命線。你留不住。

它會在，又或者說它曾經在，可把握不了它，等發現時已經成為空氣中的一部分了，你不死心的死死緊握著些什麼，可收手張手握住的不過都是遺憾與寂寞，沒有人真的能參透感情這一回事，也沒有人真的能留下它。

冷風從窗櫺的縫隙中灌入，被風吹過的菸頭突現一瞬的紅光，接著蓄積的白灰掉落在地，輕的沒有聲音，我卻覺得自己的心也被吹落在地，摔成了霽粉撿不起來。

天開始濛濛亮了，又是一個不眠的夜晚。

冬日的天亮的晚，我看見太陽從海平面升上，天空出現魚肚白，寂靜的海邊小鎮開始出現人聲，一切又沾染上煙火氣息，終於，到了此時我才覺得自己又開始活了過來，終於像個人而不是失了腳的鬼魂。

我在屋中聽見孩子從我家門前跑過的歡聲，菜販沿途的吆喝聲，然後，我聽見對門闔上門的聲音。

五條又出門了。

我將手臂覆在眼上，呼出一口氣，我想起很久以前看過的一首詩，它說：「我想睡著想夢見蘋果，想逃離墳場的焦躁，我想睡著想夢見那男孩，他願在遼闊的海上把心切開。」

蘋果是亞當和夏娃的故事之中禁忌的果實，是淬了毒的蜜，是那樣的神秘又神聖，讓人忍不住一探究竟，可是當我摘下那顆蘋果，是不是一切就會天翻地覆，我們會從伊甸園被逐放，再也回不到過去。

但五條顛頗的從海上來，剖開他血淋淋的心奉獻給我，是那樣的還跳動著，蒸騰著熱氣，我夢見他了，在海中。

我究竟該不該接下他那顆赤誠的心臟，我不知道，愛與不愛我們會走到何種地步，他說了，要沒時間了，我不接受他會離開我，若我接受他或許也會離開我，他是那顆高掛的日，我窮極一生都注定觸碰不到他燒的熱烈的氫氦反應的核心。

那裡我到不了，是這麼的灼人而我又無路可循，那是被六千六百萬年前小行星撞擊就滅絕的世紀，它會復甦，可早就有什麼死在那一場盛大的浩劫。

我伏在桌上，不知不覺我睡了過去。

我又做了那個夢，夢裡我站在一片燃燒著火海的村莊，空氣中燃著木頭焚燒的味道，混和了濃烈的鐵銹味，我踏出一步，黏膩的感覺促使我低下頭看，有血從遠方的地蜿蜒到我腳下，我舉起自己的雙手，上面沾滿了乾涸的血跡。

從我記事起便不停做著這個夢，每夜每夜火紅的海撞進我的眼眸，我起先驚恐，到後來便麻痺了，這只是一場夢，會醒的，我總是這麼告訴自己，可我還是不由自主的被驚出一身冷汗，或者在夢境中陷入夢魘全身無法動彈。

我皺著眉想要從這個夢中醒來，卻怎麼都睜不了眼，我還陷在那片煉獄，然後我看見了以前從沒夢見過的東西，夢裡的我抬頭看向一片夜空，山裡的光害少，銀河掛在天際，我看見一顆流星從天空墜落，墜到了我面前，我走上前去看，落下的位置不是一顆燃燒殆盡的小隕石，它就只有一個指甲蓋這麼大，我蹲下身撿起它，是一顆鈕扣。

突然間碰碰碰的聲音將我從這場噩夢中拉回，我驚醒的抬起頭去看，天已經黑了，我看見白茸茸的腦殼湊在我的窗前，上頭還有堆積出的雪。

是五條。

我推開窗，他著急地把頭探進來，他頭上的雪掉落在屋裡，很快的被暖氣融成一攤水，「唉！嚇死我了！我看你門鎖著，但燈卻開著，知道你沒有出門，可是怎麼敲都沒反應，本來想踹門進來，但又怕被你罵。然後我想到你臥房有一個窗戶，果然看到你在房間裡，我敲了好久的窗你都沒醒來，我以為你死掉了。」

無端被指控自己睡到去世，我氣極反笑，乾巴巴的回他，「我在房間睡覺有問題嗎？我還活得好好的。」

他有點手足無措，從我的窗戶翻了進來，帶進一陣寒氣，「可是你都沒反應，我……我以為……」

我有些想笑，卻又有些想哭，好像真正盤踞在他心上的人是我，我看見他手上提著大包小包，於是開口問他，岔開了這個話題，「你手上拿著什麼？」

五條的注意力很好的被我這個話題吸引走了，他低頭看了看自己手上的東西，接著舉起手來朝我揚了揚，「酒和一些下酒菜，走！我們去看海。」

我皺眉，「你有病吧。」

他不分由說的拉著我的手往外走，他推開門，屋外的寒氣撲到我臉上，「今天天氣很好，很適合看海，海邊的星空一定很漂亮。」

我挨不過他，只得隨著他出門，雪已經停了，但地上積了一層薄薄的雪，我接過他手上的東西，「可以放手了吧？」

「這可不行，你害我在你家外面站這麼久，我手都凍冷了。」五條頭也不回的回我，我稍稍握緊了手，他的指尖都是冰的，想到這我有些過意不去，只好由著他繼續握著我的手。

兩個男人的步伐大，我們越過無人的市集，晚飯時間的人家，踏著風雪，我們最終來到海邊，下過雪的海乾淨，冷的沒有人駐足，我放眼望去只有我們兩個。

五條從袋子拿出野餐墊鋪在地上，對我招了招手，我順從的走過去坐下，我們幾乎快要挨著彼此，浪捲浪舒，捲起細沙滾回海裡，又帶著破碎的貝殼上岸，海嘩嘩的響，浪拍打在岩石上，濺起水花。

五條把袋子裡的東西一一拿出來，我一看是好幾罐啤酒，甚至還有一瓶二鍋頭，接著是一袋花生米和茴香豆，另一個小盒子打開來是各式各樣的起司，他搗鼓完這些，轉過頭來對著我說，「怕你不習慣國外來的東西，所以我中西式的東西都準備了一些。」

我起先以為五條總是這樣豪放、不拘小節，到了今日我才發現他其實是粗中有細，便不自覺的多看了他幾眼，我以前怎麼都沒有發現呢？

他開了罐啤酒遞給我，自己也開了一罐喝了起來，「別看了，雖然我知道我長得很好看。」

我翻了個白眼，五條豪不在意的丟了幾顆花生米進嘴裡，嚼的一個津津有味，「我剛剛看你好像做了惡夢。」

我喝了一口啤酒，麥花的香味在嘴中逸散開來，一點苦澀殘留舌尖，我低下頭一下一下轉著手中的啤酒罐，沉默了片刻才開口，「是做了惡夢。」他咕嚕咕嚕的喝完一罐啤酒，又伸手去拿下一罐，「做了什麼噩夢？」

我又喝了一口啤酒，視線投放到遠處的海，「……從我小時候我就不停做著一樣的夢，我常常夢到我站在一片村莊前，那些房子被火燒灼，霹哩啪啦的火光，迎面而來的熱氣，有液體沾染我的腳，我低下頭去看，是大片大片的血河，……而我的手都滿是乾涸的血跡，我有一種感覺，那些血來自人類，而那些人是我殺的。」

五條放下手上的啤酒轉過頭來看我，我也看向他，他的眼裡有不捨和一種近乎憐憫的情緒，甚至還有些不敢置信，他突然伸手攬住我的肩膀，另一隻手揉了揉我的頭，「你知道的，那都是夢。夢和現實都是相反的，你明明是麼好的一個人，若這些都是真的，那一定是有什麼原因導致你做出屠盡村莊這樣的傻事。」

「也許吧，我不知道。」我嘆了一口氣，仰頭灌盡手上的酒，又替自己倒了一杯二鍋頭一仰而盡，高濃度的酒精滑過喉頭，帶來一陣近乎火燒的疼痛，我岔開了話題，對五條開口道，「話說，你在美利堅是做什麼的？」

五條用手捻起一小塊起司塞進嘴裡，他自嘲的笑了笑，「沒做什麼，我家不缺錢，所以我什麼都做過，也什麼都沒做過，主要的目的還是尋我那故友。可我翻遍日本，去到義大利，最後落腳在美利堅，我仍一無所獲，我連他的影子都看不到，我幾乎都要放棄了，於是回到中國，卻沒想到最終還是在故土找著了他的影。」

他躺倒在野餐墊上，「有些東西是會失而復得的，在你近乎要放棄的時候。」

我用手撐著地往後仰，海邊幾乎沒有光害，看的見天上的銀河，但比夏季來的稀疏，「你有沒有發現，冬天的銀河比夏天來的淺淡。」

五條聞言，一下坐了起來，「是嗎，我都沒有發現。」

我拋了幾粒茴香豆進嘴裡，才對他解釋，「因為冬夜看到的是銀河系邊緣的方向，而在夏天的時候所看到的是銀河系中心的方向。在銀河系當中，存在著不計其數的恆星，這些恆星的分布狀態其實並不均勻，越靠近銀河系中心的話，恆星的密度越高，看起來就會是比較明亮的狀態。在銀河系邊緣的位置，恆星的密度相對比較低，所以就看起來比較暗。」

五條像是聽故事般一邊一直往嘴裡塞下酒菜，一邊津津有味地聽著我給他解釋這些天文觀念，我用拳頭捶了一下他的手臂，「你有沒有在認真聽。」

他疼的齜牙裂嘴，忙不迭的回我，「有啦有啦。」

這個夜晚我們聊了很多，總撿些無關緊要的事閒聊，絕口不提那些他的情愫、我的猶疑，不知不覺的，酒也喝個見底，我看向五條，他總是白皙的臉浮上兩抹紅暈，就好像日出時鋪在雲海上的陽光。

五條對著我碎念還有好多上海的菜想吃，數過生煎饅頭、排骨年糕、大滷麵，最後和我說明天早上想喝雞粥，他站起身往海靠近，浪打上他的小腿，他像是絲毫不覺寒冷的一直往海中央走，我對著他大喊，「五條，快回來！」

他卻似沒聽見般，一下一下踩過湧浪，我想起我昨晚做的那個夢，站在海裡的五條，我喚不回來。

我顧不得下過雪的海是多麼刺骨，也踩著浪花朝五條奔去，我拉住他的手，一個重心不穩我倆雙雙跌坐海中，他伏在我身上，嘴裡喃喃的說，「夏油.......夏油……我本是那樣青蔥模樣，可是隨著你的離去，我絕望了，我的心裡還有一個你的位置，可是......可是你怎麼不回來了......好在，我又找到你了......」

他喃喃囈語，我聽的不是清楚，我湊過頭去聽，卻沒想他揪著我的領子吻了上來，是那樣的大力，彷彿要把他自身全揉進我的骨子裡，我們交換著充滿麥花苦味的氣息，我想推開他，卻又耽溺在這種氣氛中，任憑他吻的熱烈，直到一朵浪花打在我們臉上。

我意識到我們在海裡，是會感冒的，於是架起五條向岸邊走去，他整個人軟趴趴的掛在我身上，簡直醉的一蹋糊塗，我顧不得那些被餘下的瓶瓶罐罐，一步一步攙扶著五條回家。

我走的緩慢，怕顛著了他，踏過下著雪的沙灘，踏過熄了燈的人家，一地乾枯的梧桐葉，終於到了家，我點起暖氣，屋裡被我們一身的海水浸濕，我卻無心去管了，我替五條換了身乾淨的衣服，將他放倒在床上，自己才去囫圇沖了個澡，換掉那一身濕透的衣裳。

我替五條蓋上了被子，自己也上床準備要睡，我看向時鐘竟然已經十二點了，我背對五條，我聽見他綿長的呼吸聲，想來是睡的香甜，這也代表他明天不會記得那個吻，那些囈語，那些將會成為我自己的事，他參與不了其中。

我在床上翻來覆去，怎麼都睡不著，我面對五條看他睡得安穩的睡顏，雪白的睫毛輕輕的顫動，彷彿德克薩斯州的蝴蝶，它輕輕的搧動翅膀，卻在我的心頭捲起颶風，將我的生活攪的不得安寧。我閉上眼不去看他，試圖讓自己入睡的快一點，卻覺得自己落下的髮被五條纏繞在手指上把玩，「睡了嗎？夏油？」

我心想醉酒的人總是說些胡話，便沒去應他，他瞧見我沒理他，還是自顧自地開口，「你知道嗎？我從很久很久以前就認識你了，我不會老，我以為我可以陪著你到你行將枯朽，再把你尋找，可是你卻在落著楓葉的那個十七歲秋天離開我了，你怎麼這麼狠心。後來我踏遍了大江南北去尋找你的下一世，卻怎麼都找不到你，我以為你永遠的不要我了，可我怎麼兜兜轉轉去到世界各個地方最後還是在我離開日本後第一個落腳的國家找尋到你。」

他又說，「你記不得我沒關係，你不想愛我也沒關係，如果你恨我，就砍下我的頭，刺穿我的心臟，讓我不能再想你，不能再愛你，讓我成為一個徹頭徹尾、無心無愛的廢人。」

「我知道你不是他，可你也是他，我怎麼會錯認你的靈魂，你們是那麼相似，有著同樣魂靈、同樣容貌，喚我的嗓音如出一轍，你只是住進了別的軀殼，我看的可清楚了，我終於，找到你了，傑。」

又再講什麼胡話，我心裡冷哼，假裝自己早已睡去，翻了個身背對了他，但我的心臟突然柔軟起來，像是被水終於澆灌成適合種花的土壤，以前他總是夏油夏油的叫，而現在，他喚我傑。

我感覺到他的手摟上我的腰，胸口貼合在我的背，男人特有灼人的體溫透過他的皮膚傳來，我的肋骨感受到他的心跳，是那樣的有力，我在他的心跳聲中睡去。

隔天一早，我被門外孩童的嬉戲聲吵醒，我睜開迷濛的眼，撐起身體往旁邊一看，五條已經走了，我一摸被榻，涼的，也不知道他到底走了多久。


我有些惱怒，他是那樣借酒壯膽說盡了掏心窩子話，說今天一早要吃雞粥，彷彿我們還有好幾個以後，又或者昨天去到海邊，那個海裡的吻，他床榻的真情實意都是我的幻覺，不過是我虛構出來的假象。

我掀開被子下床，踩到了異物，我低下頭看是昨晚我們滿身海水沾染地板又被暖氣風乾後流下的鹽粒。

他來過。
而他不過是我的驚鴻一瞥。


後來五條再也沒有出現在我的家門口。我在每個清醒的夜、未闔眼的早晨都再也沒聽到對門的開門聲，他像是融化的雪，被冬日的太陽蒸發的像是從沒出現過。

我問過街邊的鄰居，查過這些日子出航的航班，沒有人見過他，也沒有開往國外的船隻出行，他憑空消失在我的生命裡，就像當初猝不及防闖入我的世界，席捲而來一陣清風，來的那樣快、那樣急，也走的悄聲無息。

我又回到一個人吃飯、一個人上街買菜、一個人喝酒的日子，有時候我從市集買完菜回來，我會錯認他還如同以前一樣坐在我家的青石階梯，等我回過神來，那裏空蕩蕩的，哪裡有什麼人會坐在那裏等我。

這些日子我抽的菸越來越多，自己的、五條送的菸輪流的抽，我怕抽完最初他送給我的菸我就會真的失去他了，每當我燃起那薄荷味的菸，我就想起他身上那甜膩的薄荷糖味，直到我被過涼的煙氣嗆到，我才想起這個菸一點都不甜，一點都不像五條。

我想像個沒事人一樣繼續過自己的生活，可是我卻覺得哪裡都是他的影子，我會在吃飯的時候抬起頭問明天想吃什麼，才發現對面的位置空蕩蕩的，我帶著天文望遠鏡出去觀星的時候，會下意識地開始講起天文知識，才意識到他是真的不在了。

曾經我是一個人，直到他出現填滿了心臟某一塊空缺很久的洞，我的心臟終於不再跳動時感到陣陣疼痛，而後來，他又挽走了他填補的地方，只要有風吹過，就從那個洞灌風進來，直到我的四肢百骸都冷了。

不是沒有去尋找過他。我敲響他的房門，找遍了整個上海，我遍尋我能找的每個角落，我再也找不到有著波光粼粼的海的眼。

就好像這一年以來的相處不過是我建構出來的幻覺，他是我虛構出來的人，可是我怎麼會記的清楚他指尖發冷的手，帶有小麥氣息和糖的甜膩的吻，貼在我背上溫熱跳動的心臟節拍。

我為他的離去找了許多藉口，最終歸咎於他本是漂泊的人，我不過是一個暫時停靠的港灣，時間到了，他便走了。

我幾乎就要放棄了。

從前我是一個人過，現在我也能繼續一個人活。

直到他在一個下著雪的夜晚敲響我的房門。

那是他消失快到了一個月的時候。這天的風雪很大，街上的市集紛紛閉了門，各家各戶的孩子們被禁足不能出去玩，我看著窗外抖落霜雪，數過月曆上的今天，他依然沒有出現。

突然有人扣響我的門扉，起先我以為是小虎，便不疑有他的去開了門，當我打開門的那一刻，我愣住了。

是五條。

他渾身沾滿了寒氣，肩和髮積了白雪，外頭是這麼這麼的冷阿，可他偏要踏著風雪來，而我也不知道他最初的起點是哪裡。

他和我隔著一段不遠的距離，他笑著看我，「都瘦了。」

我想說的話都鯁在喉頭，最終只憋出了一句，「這些日子，你去哪了？」

他笑著，眼神裡蓄滿了溫柔，像是夏天被狠狠曝曬的海，帶著微溫的海水席捲上我的小腿肚，直到把我整個人都淹沒。

他沒回答我的問題，只是就這樣靜靜的看著我，彷彿要把我刻進他的視網膜，刻進那片藍色的海，又或者是整片宇宙。

我們之間橫亙著沉默，我卻覺得這樣很好，就好像在這個偏僻的小鎮，下著雨雪的夜晚，這個世界就只有我們兩個人，他是我的亞當，我是依傍他而生的夏娃，是從他肋骨開出的花。

他說，「我要走了。」

「去哪？」我聽見我的聲音有些啞，「回美利堅？」

他抬手覆上我的臉，難得溫熱的手此時是冰涼的，「不是，去一個很遠很遠的地方，你到不了。」

他又說，「我希望你一輩子都不要去到我去的地方，我要你好好、快樂的活著，如果真有機會，下輩子我們還會遇見的。」

他這麼說，我的心臟像是被人狠狠拿捏住，每一口呼吸都牽動著疼痛，我想此時我的臉色一定很蒼白，我幾乎吸不到氧氣。

我囁努著嘴，試圖說些什麼，我期望聽到他說這不過是個玩笑，他明天還會來找我去吃市集裡那間有名的小籠包，可他的眼神是那樣悲傷，我在他靛藍的眼裡瞧見我自己，幾乎整個人都要碎了。

最終最終，我才找回我的聲音，「你能不能……不要走。」

他露出了一個無奈的微笑，接著走上前一步抱住了我，他抱著我，力道大的有些過分，是那樣的疼痛，我卻捨不得也不想推開他。

我突然眼眶酸澀，但流不出淚，一片雪落在我的眼角，是這麼的冰涼，又因著我的體溫融化成水，最後成為了一滴虛假的淚。

他放開我，「保重。」

他輕輕地推了我一把示意我趕快進屋，五條轉過身埋沒在風雪裡，而我只能站在原地目送他走，我的腳像生了根，竟無法移動半分。

在我即將看不到他時，我看見了他回過頭來看我，可他的腳步並沒有停下，雨雪越來越大，直到他的身影我是真真切切看不見了。

我想，我們都屬於愛或是火，或是海上漂泊的船隻，燃的緩慢又看不著岸，愛就是這樣，我們也是這樣，愛是懸而未決的疑問，我們會成為答案，但不是現在，是在無可挽回的以後。


五條離開以後，我又回到了一個人的生活，可我卻覺得每個角落都有他，我照樣起床、工作、睡覺，卻仍在每個靜下來的時候浮現他的影子，我想起我們在永安百貨的摩天輪上，他對我說「聽說，情人一起搭摩天輪，來到至高點再回歸低谷，象徵一個無限的輪回，便能長長久久不會分開。」

我心想，他可真是個騙子，滿口說盡謊言；又想我們本就不是戀人，如今他要離開我也是無話可說的。

我拚盡全力讓自己看起來完整，事實上碎成了撿不起來的霽粉，我在人前照樣插科打諢，只有回到家我才回到了自己，我會想起曾經有一個人會坐在餐桌的對面和我一起吃飯，我看天文望遠鏡的時候會想起他送我那片遠從美利堅和他一起飄洋過海回來的天文鏡片，每當我躺上床，我會想起我們曾在同一個床榻，他伸過手來攬住我的腰。

我以為我能忘了他，無非是心臟被挽走了一塊血肉，它會重新生長，它會癒合，可是我忘記了它就是有一個傷口在那，我已經回不去那些一個人過的日子了。

我以為我能完整，卻仍被一點小事打的猝不及防，我只是選擇性掠過那些事物，一但看到了就被勾起疼痛，使我潰不成軍。

我在月曆上又打了一個叉，這是他離開的第三天，我已經找不到任何關於他的消息，他是被浪打上岸的海螺，蓄著海浪聲，我聽過一次那個藏寶盒便被制約了，可等我回頭想把他帶回家，他早就不知道又隨著海浪漂泊在哪一片海。

我回到書桌前，打開抽屜想要拿火柴和菸出來，卻忘了他送給我的東西一同放在裡面，不小心隨著我的動作被我帶出來，我愣在了原地。

隨著他的離開，我把和他有關的一切全塵封起來，可是我忘了它還是在，選擇在這樣靜的夜撞入我的眼簾。

我看著那片天文鏡片、那個里爾克的詩集、那個花語是摯友的鳶尾花便籤，和剩了一盒的薄荷涼菸，回憶像是被搶匪翻箱倒櫃，封存的全被狠狠曝曬在陽光下，提醒我那不是夢，他是真實存在過又狠狠拋棄我的人。

我瞬間失了力氣，只能任由自己慢慢蹲了下來，我拉扒著抽屜，好像我一但放開手我會碎成一盤散沙，我咬緊嘴唇制止自己幾乎要潰堤的情緒，但只是徒勞。

我赫然發現愛意是不能隱藏的，即使它面前虛掩懷疑、不安及恐懼，撥開雲霧後它其實一直都在，可我發現的太慢太慢，已為時已晚，我已經失去了。

世上有一種定律，萬物會趨於年歲增長最慢的地方。而我想，他是我的奇點，我是落入黑洞的那人，最終無可挽回在潮汐力中被拉長維度，延伸、再延伸，最後彌平在名為五條悟的奇異點裡。


又是一個不眠的夜，我又再次看著清晨來臨，下了一夜的雪，到太陽升起時終於停了，而五條前些天踏著遠方來的腳印早已消失在茫茫雪地中。

我躺在床上不想動，全身像是散了骨頭沉重的可以，這些天我除了吃飯洗梳就沒離開床半步，儼然成為了個廢人。

有人在敲門，我卻不想去應，我知道過沒多久門後的那個人就會消停，這幾天我一直是這樣應付所有來找我的人，只是這次那敲門聲越來越急促，一直都沒有中斷過。

敲了足足五分鐘，我終究還是下了床，隨意披了一件圍氅去開了門，我打開門看見是小虎，便耐著性子半蹲了下來摸了摸他的頭，「怎麼啦？小虎。」

他一張臉憋的老紅，使勁的揪著我的衣袖，轉身拉著我往外走，一個孩子怎麼可能敵的過大人的力氣，我站在原地沒有動，「你要帶我去哪？」

小虎轉過頭來看我，圓滾滾的眼睛像是隨時都會落下淚來，他哽咽地對我說道，「要沒時間了……快來！」

我的心臟一瞬的疼痛，具體因為什麼我說不清楚，可我還是跟著小虎邁開了步子，我們在落著雪和梧桐葉的街上狂奔。

直到來到市集我們才停下腳步，只因為這裡實在是擠了太多人，根本沒有讓我們移動的空間，小虎杖著身子小，鑽進了川流的人海，把我帶往人群的深處。

遠遠的我看見市集的深處架著一個高檯，我的心瞬間像落入最深的海，我知道那是軍閥處決要犯才會搭建起那種檯子，我慢慢的蹲了下來，對著小虎說道，「小虎，這不是你該看的，回家等我好嗎？」

小虎似懂非懂的點了點頭，一溜煙的從人群裡跑走，我一步一步的走向處刑檯，每一次踏開腳步都像是有千斤鐵綁在我的腳踝上，我是不是不去面對便可以當這一切都是個幻覺，可是身旁的人們這麼喧嘩，空中瀰漫著淡淡的鐵鏽味，我真的可以把這一切都視為夢境嗎？

我擠開人群來到檯子的面前，大片大片的血順著檯子流下來，在地上蜿蜒成一條小河，有人爭先恐後用白饅頭沾著地上的血，再滿心歡喜的抱著那些人血饅頭轉身離去。

檯上四散著早已失去氣息的人，而軍閥壓著下一個即將要被處刑的人上來，我在看到來人時，幾近要昏了過去。

他說他要走了，原來不是他要離開中國，是他不得不要離開我。

五條的臉還是那樣乾淨，似乎並沒有受到太大的折磨，像是從雪裡來，而他又將輕輕地從雪上走過。

他被一腳踹在膝窩，使五條不得不跪了下來，他轉過頭對那個軍官露出了一個嘲諷的微笑，總是帶笑的眼裡像冷冽的雪落在裡頭全失了溫度。
那個軍官問開口，「五條悟，你還有什麼遺言要說嗎？」

他原先低著頭，又倏忽抬起頭，也許是看到了我，他睜大了雙眼，滿眼不可置信，轉而又露出了了然的表情，他笑了一下，我想那個笑容是留給我的。
川流的人海中，他一眼望進我眼底，他說，「I can give you my loneliness, my darkness, the hunger of my heart; I am trying to bribe you with uncertainty, with danger, with defeat.」

他語速飛快，我卻聽得清楚，他說：「我給你我的寂寞、我的黑暗、我心的饑渴；我試圖用困惑、危險、失敗來打動你。」

這個人，從前是滿口情話，而現在依然是，我有些想哭有些想笑，我知道這是他最後一次對我說情話，而他到這個時候依然心裡還有我。

五條悟，你贏了。可我們都在愛裡輸得徹底，在感情面前沒有人能成為贏家。

他直勾勾的望著我，目光從沒移動半分，溫柔的像是飄著捲雲的天空，藍的眼有雲霧在裏頭。

軍官把槍抵在他的心窩，而我有股衝動，亟欲上前去阻止這個荒謬的審判，我邁開步伐，卻被身旁的人攔住。

他們和我說：「小傑別衝動啊！」、「你這若是衝上去可也是謀逆之罪。」

我紅了眼眶，我敵不過那些攔著我的人，他們押著我的手，使我再也不能往前半分，我只能眼睜睜看著軍官扣下板機，子彈貫穿了五條的心口，他穿著的白襯衫染上了紅薔薇，蔓延、再蔓延，流下的血成了一條紅線，漫到我的腳邊。

宇宙中的太陽還能再燃燒五十億年左右，而我的太陽再也不會散發光與熱了，留下的餘溫不過是好幾光年以前的產物，我們已經沒有以後了。

軍官遣散著圍觀的群眾，我自然也在裡面，我看著他們拉著馬車載上那些再也不會哭笑的人，我知道他們的終點是海，是席捲一切的海。

他會成為魚蝦的餌食，他會沉入最深的海，又或者隨著洋流，像他漂泊在世界各地一樣，再去展開一場新的旅程。

唯獨再也不會回到我身邊。

我不知道我是怎麼離開那個地方，怎麼回到家的，好像隨著五條的離去，我的魂也同樣死在那聲槍響下，跟著他跌入深海。

而到了此時我才明白，愛是荒涼的平原，荒蕪的沙丘，是不可一世的倔強與逞強，是難以言說的秘密，是我難以告解的原罪。


自從那天以後，我便無法再開口說話，我整日把自己關在房內，拒別人為千里之外，我再也闔不上眼睡覺，每當閉上眼，我就想起他心口的那個洞，流乾了他的奶與蜜，灌進了風灌進了雪，他整個人都冷了。

我不再燃暖氣，不再睡溫暖的床，我想他是去了這麼冷的地方，如果我和他一起冷，他是不是會再次踏著風雪來，會帶著我一起走。

聽聞那些人留下的財產全被軍閥收了去，我想五條留下的房子也逃不過這場荒唐的憾事，我掙扎著從地板上站起，久違的推開門，冷風一股勁的往我身上撲來，我竟一點都不覺得冷，不會比我的心還冷。

我倆的房子不過就隔著一條小小的青石板，我卻覺得遠的像是生與死的距離，風中夾雜著亂雪，我一步一步往那我從未進去過的屋去，也許那天都是我的幻覺，事實上五條不過是躲了起來，我能在那藏著祕密的地方找到他。

我走到五條的故居門前，門沒有落鎖，輕輕一推就開了，彷彿其實他一直都在等著我進去。

我帶著風雪入屋，屋裡沒有燃暖氣，冷的可以。我輕輕闔上門，屋內是西式的陳設，好幾幅掛著布的畫遍布在房裡，我走上前掀開了那些白布，是一幅幅人的畫像，而那個人赫然是我的模樣。

可我再仔細一看，那些畫像雖然和我有著如出一轍的面容，可他的耳朵上畫著黑色的耳釘，穿著黑色的校服，我知道，那個人不是我，是他的故友。

我把那些布蓋了回去，來到五條的臥房，他的臥房依然放滿了畫，這次這些畫都沒有蓋上布，我認出來了，他畫的是我，因為那些畫都沒畫上耳釘，而身上的衣服是我常穿的那幾件中山裝。

他的書桌上放著一幅未完成的畫，早已乾透的水彩躺在一旁，那幅畫的背景是一片海，我站在海中，手裡牽著另外一隻手，我想我牽著的那個人是五條，而他來不及把這幅畫畫完，他畫的是那天我們一起走入海中，任憑海水浸透我們的衣角，是那個帶有小麥氣息的吻的夜晚。

他說的是真的，他放下那與我容貌相像的故友，埋藏那些瘋狂的過往，往前看了，他的目光一直都只有我，我是他心中銘刻的雋永，而我偏生不信他，到最後一刻幡然醒悟，又能怎樣？

他是真的不回來了，而我也無處可循他的蹤跡，他落入最深的海、去到最遠的星雲裡，無論哪裡都是我去不了的地方，我伸手拂過那畫的他的手，冷的、帶點紙的粗糙，像他手上的薄繭。

我的心終於被熨暖了，終於開出花了，可是沒有人會在意了。

我無力的蹲了下來，觸手碰到了一個東西，是冰涼金屬的觸感，我把它從書桌下撈出來一看，是一把精緻的左輪手槍，我拿在手上墊了墊，沉沉的，說明裡面有

我想，你如一抹青煙，最終總會彌平在虛無的空氣中，我抓不著留不住。它們從我指尖溢散，等我再張開手，什麼都沒能留下，只剩掌中餘留的菸草氣息，告訴我你是真實存在過的。

如果你的離去是地獄，那就讓我奔向你，甘之如飴。

原來最終相遇，兜兜轉轉，都會成為一個圓圈。


他現在像神一樣不會受到傷害。

世上什麼都傷害不了他：女人的絕情、癆病、寫詩的焦慮，他已經不需要用詞句描摹的蒼白的月亮。他在椴樹下彳亍而行：望著欄杆和門戶，但不是為了把它們記住。

他知道還有幾個夜晚，還有幾個早晨。他行事有嚴格規律。做一些特定的動作，在預定的街角穿過馬路，觸摸一株樹或鐵欄，為的是讓將來像過去一樣不可逆轉。

他按那種方式行事，為的是讓他盼望而又害怕的事情必然成為一系列事情的終點。他走在第四十九街，他想今後再也不會走進哪一扇側門。

他已經和許多朋友告了別，但沒有引起懷疑。

他不知第二天會不會下雨，這件事他永遠不會知道了。

他遇到一個熟人，說了一句玩笑話。他知道這件事將會成為人們一段時期內的議論。

現在他像死去的人那樣不會再受到傷害。

他在預定的時刻踏上大理石梯級。(這件事將成為別人的回憶。)

他走進盥洗室，水很容易沖洗掉黑白方格圖案的地面上的血跡，鏡子在等著他。

他撫平了頭髮，整了整領結(他一向講究修飾，這也是年輕詩人的常情)，試圖想像鏡子裡動作的是另一個人，而作為替身的他卻在模仿。做出最後一個動作時，他的手並不顫抖。他順從地、著魔似的已經把手槍抵住太陽穴。

我相信，事情就是這麼發生的。

(FIN)

文中引用詩句出處：
世界是如此紛亂憂煩一詩，出自里爾克情詩選
我愛你，你是最溫和的規則一詩，出自里爾克情詩選
在我膽敢把你揮霍之處一詩，出自里爾克情詩選
以前每當我要把你尋找一詩，出自博爾赫斯，《另一個，同一個》
我們應該怎樣去愛繁星一詩，出自奧登《The More Loving One》
那已是過去的事，那些事多瘋狂，在你心中已告平息一詩出自里爾克情詩選
我想睡著想夢見蘋果一詩出自羅卡《朦朧的死亡詩》
我用什麼才能留住你一詩出自博爾赫斯《另一個，同一個》
他現在像神一樣不會受到傷害一詩出自博爾赫斯《一九二八年五月二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