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靈幻的回答是:他不喜歡那些繁文縟節、耗神費時的儀式,所以接任這間神社後就下神旨給神官,把每年有個三四次的祭典改為數年舉辦一次即可,就當意思意思一下。在他下凡,假扮為宮司混入人世後,又覺得要應付太多的參客很麻煩,於是將神社的販賣部撤掉、再把神社的入口用幻術隱藏,只讓真有心要參拜的人進入,才會有此結果。 茂夫雖想說覺得麻煩的話,您回到神界不就好了嗎?卻又覺得這樣的回答很有靈幻的風格。 「啊,龍套,你過來一下。」 午飯過後,本要回去房間繼續自修的茂夫被靈幻叫住。 叫住人之後,他又什麼都不說,只是自顧自地把手上的方形木盒塞到茂夫手上,臉上掛著一抹難以形容的笑。像是將淡淡的喜悅、微微的哀傷,這些春日盡頭,隨櫻花散落的情感混在一塊。 「這是?」茂夫等待著靈幻的回答,在這之前他都不會掀開盒蓋。雖然看靈幻的表情覺得不太可能,但這是為了避免裡面裝了有問題的物品。 「啊——就是,那個什麼……。」靈幻搔著臉,視線飄移,「你瞧,你入我門下也要三年了,就當作是個紀念的禮物,就這樣。」 「禮物……?」聞言,茂夫打開了木盒,撥開上層覆蓋的和紙,映入眼簾的是熟悉的紺鳶色布料,以及一排黃銅色的鈕扣。 他讓木盒浮在半空中,自己則伸手進去,取出一件立領、扣子從胸口處延伸至肚臍的上衣,以及一件沒有任何裝飾的長褲,同樣都是紺鳶色的。他比對了一下,尺寸都剛好對上自己現在的身形。 在他拿出衣服的同時,靈幻繼續說:「你這幾年下來也長大了不少。那件你喜歡的和服,現在穿起來已經太小了吧。我想你是不是喜歡這個顏色的衣服,就去給你弄了一套同樣顏色的……剛好也是現在流行的學生服款式,所以就,那個……。」 看靈幻講得如此靦腆,連茂夫自己都覺得怪不好意思的,不過,該表達的感謝是不可少的。他把衣服摺好,收回木盒裡,對著靈幻輕輕微笑:「謝謝師父,我很喜歡。」 我會珍惜地穿著的。他抱著木盒,向靈幻低頭行禮。見此,靈幻也終於擺脫那副扭扭捏捏的模樣,拍拍茂夫的肩說:「你喜歡就好啦。」 「是。啊,我現在就去換給師父看好了。」說罷,茂夫就抱著木盒往自己房間跑,在廊道上留下輕快的腳步聲。 靈幻在後頭笑著說用不著這麼著急沒關係,明天再穿也可以的。他將手插回寬大的衣袖中,看著徒弟跑走的背影。不過三年,那個當初又容易受驚、又怕東怕西的孩子已經長這麼大了。他半是欣慰、半是被說不出口的話語哽住喉嚨,感覺胸口都要因此緊緊揪起。 「恭喜你入門三年啦。」 就這麼簡單的一句話,他卻怎樣都說不出口。罪惡感不知何時就在胃袋裡埋了種,生出的根現在已經長到了喉嚨,抓住他的舌根,讓他無法說出違背的話語。 比起這個,應該有更重要的話要告訴他吧?來自身體底處的那個聲音如此問。靈幻知道,他再明白不過,總有一天要告訴茂夫的,但他仍沉溺於這平穩的時光。就像是抓著春日尾巴、捨不得櫻花落盡的人,他放不下這美好的日子。 靈幻不知道就在原地站了多久,腦內的思緒轉了好幾圈,最終仍是得不出個結論。直到茂夫的腳步再次響起,從外廊的另一側傳來,他才回過神來,等待換上新裝的徒弟來到面前。 他想,那時自己一定會被罪惡感折磨得無地自容吧。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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