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篇名叫作不知道,不知不覺鋪陳就寫了一萬字喔!(`∀´)(幹這樣只是鋪陳喔)
想當然爾後續坑的可能性大概80%這樣。哇這篇寫完的時候你不知道我有多爽,我多久沒有寫出歐挖哩這種東西了!(根本沒有結束吧!)

正文以下開始!(゚∀゚)ノ



新學期一開始,土井半助就背著個嬰兒戰戰兢兢地走進忍術學園的準備室,不知是從來沒回家過,或者是提早回來學校的同事早早備完課,正端坐在桌前喝茶,瞧見土井老師那一身狼狽像,年輕時見過許多大風大浪的山田傳藏也不禁嚇了一大跳。

「半助,那孩子是怎麼回事?不要跟我說你不過放個暑假,老婆孩子就都蹦出來了。」

若是以前,山田老師會以為那可能是土井老師家的大食客--攝津之霧丸,為了討生活會跑到戰場上賣便當的大膽孩子--又接了能力所不及的工作,而請託土井老師代為完成;但霧丸早在一年前便從忍術學園畢業,旋即投入忍者的工作,運氣好接了幾個大單、在戰場上表現活躍,現在是人氣居高不下的年輕忍者。擁有這樣的名氣,理當沒那個閒工夫接什麼照顧小孩的無聊打工。

或者是土井老師在之前幾個假期邂逅了什麼女性,意亂情迷之下超英趕美(?),才遭致這種後果。仔細想想自己這後輩也三十歲了,就算工作再怎麼繁忙,沒幾個紅顏知己透透氣著實說不過去。

一邊嘲笑土井老師,山田老師順便喝了口茶。

「要毀滅你那種無稽的幻想真是抱歉,這其實是霧丸的孩子。」
「噗!」「好髒!」

土井半助忿忿不平地澄清自己的清白而說出真相,山田老師吃驚之餘,整口茶都噴了出來,土井老師趕緊抱著孩子躲得老遠。

「霧丸那傢伙工作這麼忙,哪來的時間生孩子!」利吉都還沒生呢!那個不肖子,他想抱孫啊!怎麼會讓土井老師搶先一步。

「哪這麼快生一個,他說是從戰場上撿的。」

「那傢伙竟然在任務途中作多餘的事?你怎麼教的!」

「我罵過他了啦!他再三保證是任務結束後,回戰場上撿釘子時順便撿來的。」

「撿、釘、子!?」

在那個時代,戰場上的廢鐵、零件,在貨場上可以換不少錢,所以霧丸小時後除了上戰場賣便當、饅頭,也會到受戰亂摧殘的場地撿拾這些東西換錢。只是他現在接的工作,薪水都是五貫文起跳,實在沒有貪圖這點小錢的道理。想到自己前途大有可為的學生,器度竟然如此狹小,山田傳藏痛心不已。

「我也覺得太不可思議,但他說那是天性。輪到他煮飯的時候,有時配菜還是蝗蟲……」

想起自己的委屈,土井老師忍不住雙目含淚。此時他背上的嬰兒像是感染到他委屈的心情,震天價響地哭了起來。土井老師趕緊抱起孩子,一邊數落某個大叔聲音太大,嚇著了小孩,一邊努力安撫。

(你自己也是大叔了啊……還裝什麼年輕呢。真是沒有自覺。)

儘管對同事的指責相當不服氣,但面對哭泣的嬰兒,老實認錯比較簡單。他這時就相當佩服霧丸和土井老師,對小嬰兒總是很有自己的一套--雖說土井老師的育嬰術或者是霧丸逼出來的也未可知。

霧丸自入學後的第一個假期開始,就被土井半助帶回家裡就近照顧。表面的理由是「要監督學生假期打工的狀況」,為避免霧丸跑去戰場上做些危險的打工,才師兼父職地照顧他,也順便照顧他的工作;但前年畢業的霧丸,一直到現在也還住在土井老師家裡,當初表面上的說法早已不合理。但雙方畢竟都是戰場孤兒,沒有父母說教,周圍的人也不曾對此說些什麼,甚至鄰居們都深信他們不是兄弟就是父子,兩個單身男人就這麼一直同居著,毫無芥蒂地度過第八個年頭。

原本自霧丸畢業起,多少考慮到為了學生的將來,不要再和老師膩在一起比較好;但剛畢業的學生確實也沒有容身之所,而當他開始賺錢,頗有誠意地表示要和老師分攤房租,加上自己長期不在家時,閒置期的霧丸還可以幫忙照顧房子、與附近大嬸們輪值工作,各方面想來,和霧丸同居對土井老師而言,非常方便,所以他也只有在一開始提過而已。

「嘛,霧丸那小子荒唐也不是第一天,可是半助啊,你帶著孩子怎麼上課?霧丸怎麼不自己照顧?」

「霧丸前陣子接了工作,不曉得什麼時候回來,這種事又不方便向鄰居大嬸們說明,我才想在上課期間暫時麻煩新野老師一下……霧丸說他任務完成後會立刻回來把孩子接走。」

「就算現在能這樣,時間拖長也不好。你們到底想怎麼做?」

山田老師的說法,就像批評新婚夫妻不懂得節制似的,讓土井老師感到無地自容。但這些他也都和霧丸討論過,當他建議「趕快把孩子送人收養」時,竟和自己學生吵了一架。他萬萬想不到,霧丸是認真想照顧這個非親非故的孩子,即使自己做的是「忍者」這種無法說出口的工作。

「這是霧丸的孩子,讓他自己考慮吧。總不能我們自己把孩子送走……何況這種時代,女孩子送養不知道會發生什麼事。」

「太心軟了啊……真不知道你們是誰受誰的影響。當個忍者不可以這樣,你身為老師,要謹慎啊。話說回來,這原來是個女孩啊?叫什麼名字?」

身為年長者,忍不住多念了自己同事幾句,但想到土井老師其實也是相當有自覺,八成是拗不過霧丸才答應下來,也就無法說些什麼。與其在這邊數落土井老師,不如想辦法找到霧丸重新教育一番,還比較能解決問題。

「阿鈴。」

「啊……和阿鈴婆婆同名嗎?霧丸取的?」

「唉,就是這樣。」

上個學期,經營日錢屋的阿鈴婆婆過世了。因為是從小教導霧丸「小氣」精隨的長輩,她往生的消息讓霧丸難過了好一陣子。基於小氣的根本,阿鈴婆婆連喪禮都很簡陋,霧丸前去祭拜的供品甚至是從戰場上撿來的饅頭。他說,這樣反而能讓阿鈴婆婆開心。

將這名貌似出生不到五個月的女嬰取以阿鈴婆婆的名字,大概包含了各種期許。希望能一個人過得健康、一個人過得堅強,像阿鈴婆婆那樣。

土井老師一邊和山田老師閒聊,一邊將上課的用具與講義準備好,趕在鐘聲響起前衝去保健教室,將事情經過簡略地告訴新野老師,請求保健老師暫時收留阿鈴。儘管免不了被訓斥一頓,但新野老師也諒解了土井老師的處境。只是下次的教師會議,肯定免不了被學園長指責吧。

帶著這樣的煩惱,土井老師按著隱隱作痛的胃,前去教室上這學期第一堂課。



其實霧丸也不是刻意要撿一個嬰兒來讓土井老師煩惱。如果可以,他不太希望他和土井老師一起生活的日子發生什麼改變--不,他或者是希望改變的吧,但越是和土井老師相處,就越知道改變的不可能;但這不代表他認為撿一個女嬰回來橫亙在兩人中間,會讓事情往好的方向轉變。老師身邊已經太多孩子了,自己也曾經是那其中之一。

可能永遠只會是那其中之一,可能連「特別」都只是自己過度自我意識的錯覺。

但即使會讓兩人的關係改變,他也是執意要撫養阿鈴,甚至為了這個問題和土井老師大吵一架……但為了工作將阿鈴丟給土井老師照顧,甚至到了暑假結束也無法回家,想必給土井老師帶來許多麻煩。眼下這種情形,他再怎麼吵著想將阿鈴留下來,恐怕也站不住腳。

他確實無法獨力撫養一個嬰兒,就算有土井老師協助,也一樣辦不到。兩人的工作內容特殊,租屋處經常杳無人跡,導致平時就有一些流言,再加上一個來路不明的嬰兒,那些觀察力可比忍者的婆婆媽媽們大概早就不知道八卦到哪一國去了吧。

但他真的不想丟下阿鈴。

當時他剛結束在戰場上的工作,託忍者們打了場漂亮的情報戰之福,三鈷覃城大將軍順利拿下位屬要衝的大城,他除了講明的薪水之外,更得到一筆額外賞金;應該很興奮的他,卻因為得到阿鈴婆婆過身的消息而讓這份狂喜染上了大幅遺憾。

工作時專注於大筆賞金,沒工作時才專注於零錢。這是他穩定心神的方法,也是他突破畢業考的秘訣。由於情緒太過低落,他只好上戰場撿釘子,想著這些東西能換多少零錢,來遺忘失去一個重要長輩的傷痛。正當他回憶著工作途中聽到的聲音,尋找某個傻瓜在戰場上掉零錢的位置時,嬰兒的啼哭聲恰好在他經過時響起。

他不是沒發現那具屍體,只是當下他不認為那具屍體有什麼好在意的,畢竟對方的衣著證明了那不過是普通人家的女人,搞不好只是在附近採筍子,在戰火蔓延時來不及逃走而誤傷。若是小時後的自己,應該不會放過這種屍體,反而會好好地尋找任何值錢之物,甚至將頭髮也拔走賣給髮藝人;但經過師長和朋友孜孜不倦的道德教育,現在他一點翻弄屍體的意思也沒有。本想就這樣走掉,那個嬰兒就像呼喊自己似的開始哭起來,他才發現屍體懷中還有一個活生生的嬰兒。

從戰爭開始,已歷半月,這個嬰兒最長最長也這麼獨自度過了這半個月,靠著他屍體母親的奶水。簡直不可思議。

想到這裡,彷彿有什麼在敲打他的心,讓他無法不去拯救這個嬰兒。

其實他也知道,拯救嬰兒的最好方法,就是一刀給他個好死,讓他早日投胎到好人家,不用孤苦無依地在社會上艱苦生存;但看著那個在已化作屍體的母親懷抱中哭泣、叫囂著想要求生的堅強嬰兒,他就知道自己身為忍者,忍術學園六年來的教育通通白費了。

如果邊上有其他觀察情況的忍者,看到他的樣子,肯定會笑他的。他就這麼捏碎作為忍者食的米丸子,和著清水攪成米湯,用手指沾著,一點一點地餵著那個嬰兒,直到他不再為飢餓哭泣。

他希望這個孩子永遠不要再為飢餓哭泣。

但他現在正為了錢,預定讓無數個孩子因為失去父親而哭泣。

當他用一個來路不明的嬰兒迎接放假回來的土井老師,自他開始工作就沒看過的那張因胃痛而扭曲的臉,再度重現眼前。想想他也真是好一陣子沒當個惹麻煩的孩子了。本來覺得自己至少可以獨自照顧這孩子一學期,卻在假期途中,收到之前約定好的城主聯絡,表示他們要打仗了,需要他的協助。身為會在「性命」與「金錢」中毫不猶豫地選擇後者的小氣鬼霧丸,他沒有拒絕的道理;而身為初出茅廬、急需戰績的年輕忍者,他更沒有拒絕的本領。

而那場戰爭,打到現在也一個月餘,可說是他工作以來最糟糕的情況。

糧草不足、士氣疲軟,輸,只是時間的問題罷了。由於他是外聘的忍者,與一般忍者隊就算輸了戰爭,也拿得到薪水的情況不同,這場戰爭若是輸了,他就是做白工。他霧丸最討厭的就是免費和做白工,何況他在這份工作上投資了一個多月。

正當他覺得憤恨不平,也無可奈何的時候,大將軍問他:作為忍者,有沒有一舉打垮敵人的招術?或至少讓敵人萌生退意也好。

他當下只想到要在敵人的糧草食水中下毒。以戰爭而言,這是最低劣的招術,但身為忍者卻是不痛不癢。他深信敵人在這個節骨眼上,早也作好防禦毒物的準備,便將利害關係都與將軍說了;孰不知,那名將軍竟將這種步數當作最後的救命草,攀著不放。

所以他,攝津之霧丸,因為自己總是多一句話的老毛病,落得必須對一般人下毒的下場。雖然他要做的,大概只是讓對方發現後備資源遭到汙染不堪使用,不得已而退兵這種程度,但他仍然痛恨自己的無能。

今天是下毒,明天呢?什麼時候也輪他做做暗殺的工作?他在妖者之術的成績並不特別優秀,做不到像鉢屋三郎學長那樣的神出鬼沒、令人聞風喪膽,但真的難保哪天不會接到這種類型的工作。現在的他還沒有得罪大名的本錢,沒有挑工作的權利。

他想家,非常想。想現在就去抱抱阿鈴,跟他說對不起哥哥這麼沒用,連個忍者也當不好,還說什麼要照顧妳;想撲進土井老師懷裡,哭著跟他說自己不知道該怎麼辦才好。

但他還是趁著守備不注意,跨過警戒線入了敵陣,穿上敵兵的衣著,在儲水處下毒、對糧倉丟蟲子,最後放把火燒了糧草,讓對方知道敵人曾經入侵,並對他們的食水動了手腳。敵人在慌亂之餘,根本沒空注意他這個小兵,當他確信敵方忍者了解遭到破壞的不只糧草後,才又趁著兵荒馬亂逃離現場。

隔天,原本不破城不罷休的敵軍立刻送上勸降書,表示了和解的意願。由於條件並不過分,兩方城主一來二去地意思意思討價還價了一番,當天下午就和平收兵。

領了薪水,發現事情並不如自己先前想的那般糟糕,霧丸又開始得意了起來,直到他在戰場邊聽到有人喊救命。基本上,在戰場上救人這種事情,是身為主角的亂太郎才做的,他無意越俎代庖,但他認識那個聲音。這一個月來,在戰場中穿梭、賣士兵涼茶的女孩的聲音。他已經幾天沒聽到這個聲音了。

他自己是那樣的孩子所以他清楚,像這種敢做戰場生意的孩子,自尊心極高,若不是真的發生無法解決的問題,絕不輕易求救。想到這裡,他便管不住自己的腳,朝那聲音跑去。反正任務結束了,這也不算是「做多餘的事」。

那女孩看到有人來,雙眼放光。滿懷希望的眼神。正要問她發生什麼事,霧丸就明白了發生了什麼事。

女孩身邊倒著個男孩,想必是賣便當的那個。原來賣涼茶的和賣便當的相識,總是一起做生意。而今,那個男孩臉色發青,表情痛苦,虛弱地連喘氣也相當細微。

「救救他,他中毒了!那些人要他試毒,說會治療他,但看他發作就不理我們了!」

霧丸一言不發地蹲下,試了試男孩的體溫與脈搏、翻開他的眼皮、拉出他的舌頭,所有能檢查病徵的方式他都做了。那毒是他下的,他當然有辦法解,但正因為毒是他下的……

「他們是什麼時候要他試毒的?」

他的聲音聽起來特別冷酷,連他自己都有些吃驚。女孩哆嗦了一下才告訴他是昨天半夜,就在火災平息之後立刻。

在他眼前的是令人絕望的奇蹟。奇蹟,說的是這男孩竟然撐到了現在;絕望,說的是他不可能繼續撐下去。就算請忍術學園的新野老師來也沒辦法。他只能老實地告訴女孩:你的朋友沒救了,你是要讓他繼續掙扎、直到死亡,還是現在讓他送他上路。

「你憑什麼這麼說,你只是看了他幾眼!」

「因為他中的毒是我下的。」

女孩瞪大雙眼看著他,許久說不出話。霧丸自己也不想再多說什麼,總之他事情已經做了,後悔也沒用;他也無法對女孩道歉,因為他這次下毒,戰爭得以和解收場,他拿到了豐厚的獎金也保障了很多家庭。原本事情該這樣就結束的。

看女孩不說話,霧丸默默扶起男孩,將解毒劑塞進他嘴裡再將自己的水壺對上,但男孩已經虛弱到連吞嚥都辦不到,止不住嗆咳著。女孩見狀,憤怒地拍開霧丸手上的水壺,雙眼泛紅地瞪著霧丸,一口銀牙咬得死緊。

「你動手吧,你手上就他一條命。」

「我手上不只他一條命。」

霧丸冷靜地說著,看了女孩一眼後取出短劍,往他後腦勺刺進去。那男孩渾身一個抽搐,雙眼瞪得比銅鈴大,張嘴死命地吸氣,但轉眼間就沒了力,沉沉地倒在霧丸懷裡。霧丸身上沾滿了男孩的腦漿與血液,但他不在意。他無法不去在意男孩的死亡本身,以至於他無法在意其他事情。

女孩依然冷冷地瞪著他。他想到,再過八年,阿鈴會否也要以這付表情對他,因為他是個會在戰場上殺害一般人的忍者。

但他成為忍者是他自己的選擇。比起打著零工,有一餐沒一餐地度日,成為忍者賺錢絕對比較好。比起命,錢更重要,因為沒錢就沒命。

若是有錢,這對孩子就沒必要在戰場上出生入死。他從女孩的眼底看出了她也這麼想。

「前面……有地藏菩薩。我帶他到那裏去。」

抱起男孩,做著簡單的解釋,霧丸往前邁進。女孩也邁開腳步跟著他走。



他沒想過自己該拿這女孩怎麼辦,總不能跟阿鈴一樣帶去土井老師家,儘管老師現在早就回學校去了,但問題不在她是否能待在老師家。問題其實更簡單:她跟著自己幹嘛?

他也想過甩開女孩逃走了事,反正戰場上的死亡多不勝數,不管是那男孩,或者眼前的這個女孩,他都不需要太過在意。那男孩是很可憐,遇到比他還沒良心的忍者,但他們都是有本事照顧自己的孩子,輪不到他來同情或擔心;他能做的,充其量也只有替孩子下葬,將自己的忍者食充當祭品奉送,表達一下自己的遺憾之情。而他也付諸實行了,在大道途中鑽進林子裡,想讓女孩放棄跟著他走的詭異行徑。

但那女孩跟來了,在林中跌跌撞撞,怎麼樣也想追上他。當女孩筋疲力盡倒下時,霧丸抓準時機接住她、不讓她摔傷,但女孩早就傷痕累累,一雙小腳也因為林子裡的樹枝而滲著血。他沒有辦法,只好將女孩帶著過夜。如果她的目的是殺了自己報仇,相信自己也有辦法在她出手之前阻止。

擦拭著女孩腳上的汙泥,替那些外傷敷上藥,輕微的刺痛感讓女孩從昏迷中醒過來。她畢竟沒什麼病痛,只是一時的體力不支,等霧丸處理好過夜的場地,確實也讓她得到足夠的休息。

瞧女孩醒過來後還是不想說話的模樣,霧丸悄悄地嘆口氣,將自己的食物分給女孩。

「餓了就吃吧。我猜妳從昨天晚上開始就沒吃東西了。」

本以為女孩不會搭理自己,但她倒是落落大方地接過自己難吃的忍者食,配著他剛才擷取的清水一同吃下肚。這讓他更搞不懂女孩了。這根本不是意圖報仇該有的對待。

但他也不打算提醒女孩該如何對待仇人,畢竟仇人這種東西,少一個絕對比多一個好。

「妳叫什麼名字?」

「……木下朝子。」

「很棒的名字。他呢?」

本以為朝子不打算回答這個問題,但她先是問了霧丸的名字,等他回答之後,才告訴他男孩是她的雙生弟弟,叫曉。朝與曉,在日出時分出生的孩子。應該要像太陽一樣充滿朝氣的孩子。

但現在失去了光芒,就像明明過了日出的時間,卻依然昏暗無明的冬日。

但就算是冬天,還是看得到陽光。甚至可說正因為是冬天,那份溫暖才更為珍貴。

女孩這一開口,便停不下來。她說著自己除了曉之外,還有個叫夕霧的弟弟,才出生幾個月,白白胖胖的很可愛;還有母親叫作冬子,父親叫作明貴;還有,他們在兩年前因為戰爭都死去了的事實。

本來她和曉說好要一輩子在一起,即使大家都走了,只要他們兩個還在一起,就不會覺得孤單。儘管曉是她的弟弟,但這兩年,他在各方面都表現得像個哥哥……

「曉……會原諒我嗎?」

看著女孩越說越無神的雙眼,霧丸感到心痛。他替女孩難過,但也對女孩能記得自己的父母與兄弟一事感到些微的羨慕,然後覺得連這種事都會羨慕的自己實在無可救藥。

「只要妳記得他,他就會原諒妳。因為只要妳記得他,他就能實現和妳的約定,一直和妳在一起。」

他的父母,或者可能的兄弟姊妹就不行了。因為他連自己姓什名誰都不知道,只知道自己是攝津國人,渾號霧丸。

聽到霧丸彷彿說著自己的事般地認真回應,朝子先是一楞,然後掉出了從曉被殺害後的第一滴眼淚。接著第二滴、第三滴,然後再也收不住。

「咽嗯,嗚,嗚啊啊啊……」

霧丸抱住朝子,讓她能盡情哭泣,但他自己卻怎麼也哭不出來。

當年,他能做的只有讓自己能活下來,最後沉迷於賺錢的安穩感,沒有絲毫為失去的家園悲傷的餘裕。直到今天,他仍沒有為父母或自己哭泣的記憶。

所以,朝子,就哭吧。



新野老師在保健室帶著孩子,感到十分莫名其妙。但不管他覺得事情多麼不妥當,只要霧丸一天不出現、土井老師一刻沒下課,他就得在保健室裡幫兩個男人帶孩子。由於學生們都在上課,他想把孩子丟給保健委員實習也沒辦法,就只能這麼老老實實地在孩子哭泣的時候給予安撫,肚子餓的時候哺以米湯。

「辛苦你啦,新野老師!」

突然,霧丸那爽朗的聲音傳入保健室。連聲招呼都沒打實在莫名其妙,但新野老師也能笑著對霧丸說他並不辛苦。而正當他想順便數落霧丸,隨便撿孩子養的忍者多麼失職,又這個孩子給土井老師帶來多少麻煩等等事項,遠處傳來事務員小松田秀作的聲音。

「簽--名--」

「哇啊!」

在戰場上來去如風的霧丸,不一會兒就被因為當不成忍者而留在忍術學園當事務員的少根筋男人逮個正著,在入園名冊中寫下恥辱的歷史。(不過就是個簽名)

「小松田還是一樣呢,將忍術學園的城牆守得滴水不漏。」

「哪裡哪裡,那你要離開之前,還要再簽一次名才行喔!不要忘記!」

目送小松田離開,霧丸才鬆了一口氣,並向新野老師問起阿鈴。給小松田這麼一搶白,新野老師也不知道該怎麼數落霧丸,只好把阿鈴交給他,並交代了一些照顧小嬰兒該注意的事情,以及阿鈴的具體健康狀況等等。囉嗦複雜的程度,讓霧丸著實地了解到新野老師真的是名醫者。

「不可以因為你自己還年輕,就怠慢了孩子!」

發覺霧丸聽得有些心不在焉,新野老師大聲斥喝,鬧得熟睡中的阿鈴又開始哭起來。新野老師反射性地想抱起嬰兒,卻見霧丸用比他更快的速度將阿鈴捧在懷裡,輕輕搖晃。

「好乖好乖……抱歉喔,新野老師太兇了才嚇著妳……沒事了,霧丸哥哥會保護妳。」

(到底是誰逼得我這麼生氣……真是沒有自覺的傢伙。)

新野老師內心感到憤憤不平,但看霧丸哄小孩的手法顯然比自己還老練,想起他在學期間經常接些照顧小孩與寵物的工作,也才對讓霧丸照顧孩子一事稍微放下心。

此時,下課的鐘聲也響起了,過不了多久,土井老師來保健室接孩子,看到正在哄孩子的霧丸,忍不住就是一記愛的鐵拳、訓斥不表。

離開忍術學園前,土井老師認為霧丸於情於理都該跟學園長做個報告,若情況容許,也順便交換忍者的情報。霧丸也只有答應的道理。

在前往學園長房舍的途中,土井老師像平時一般和霧丸聊著日常事況,比如哪些學生如何調皮搗蛋、自己火藥調配又出了什麼差錯之類的。但從霧丸的回應當中,土井老師察覺到了霧丸的態度和以往大不相同,顯然有什麼事瞞著自己。但既然他想瞞,自己也不打算過問,畢竟霧丸已經大了,自己雖然是他的老師兼室友,也沒理由追逐他的隱私。

但土井老師很快地就知道霧丸在瞞他什麼。不需要他做什麼試探,和學園長聊個三兩句,霧丸就將自己的打算全數告知。

「戰場孤兒確實是很悲哀的存在,但他們也能靠著自己的堅強活下來。霧丸你就是個好例子啊,但還有很多不足的地方,希望你能再多注意自身言行。」

一見到學園長,他表示想抱抱嬰兒,接過阿鈴逗弄一番後,很快地將嬰兒還給土井老師,接著語重心長地對霧丸曉以大義。

「我了解自己身為忍者,確實還有很多需要學習的地方……」

「那麼,為了能讓土井老師繼續就近指導你,你就把這個孩子送走吧。」

「那是不可能的,學園長。」

土井老師嘆口氣,想向學園長道歉自己教育無方,霧丸卻還有話要說。

「如果學園長是擔心土井老師上課時還要幫我帶孩子,那是無謂的擔心。我已經找到可以在我工作時幫我照顧孩子的人了。」

聽聞此言,學園長和土井老師都露出安心的表情。看來,照顧這個意外的孩子,真的讓忍術學園,以及在忍術學園任職的土井老師感到棘手。

「而為了能就近照顧他們,我也打算搬出土井老師的房子。」

「嗯,確實,離開土井老師的話,你的依賴心大概也可以受到磨練吧。」

學園長對此表示正面肯定,而身為當事人的土井老師卻沒辦法這麼輕易接受。

「等等,霧丸,怎麼說搬就搬,都不找我商量下啊!還有你說就近照顧,難道是包含你說的可以幫你照顧孩子的人?是怎樣的人?」

「是啊,朝子雖然才八歲,但很能幹。」

「八歲?等等,你難道又……」

「我也知道自己這樣很不成才,但我已經決定了。」

他想,既然自己無法對戰場孤兒視而不見,那就養吧!反正他對賺錢很有辦法,也對如何訓練孩子們小氣以及盡可能安全的賺錢頗有心得。至少自己在學期間的六年,一直都接受阿鈴婆婆與土井老師的教導。

他有能力讓阿鈴與朝子有個安穩的家,也有能力給他們足夠的衣食,畢竟自己賺到的錢,除了幫土井老師負擔房租之外,一直沒怎麼動用過。至於其他的,在照顧阿鈴之餘,再慢慢教導朝子就可以了。總有一天,他們會得到自立的力量、可以在這殘酷的戰國時代活下來。

在那天之後,他實在找不到理由丟下朝子不管。儘管她一個人跌跌撞撞,也一定有辦法在這個戰國中生存,但在她與社會競爭的途中,稍微搭把手也沒什麼。就像當年的土井老師,其實不過只給了他一個棲身之所,在他惹麻煩時替他道歉、幫他收爛攤子,讓他得以無後顧之憂地盡情賺錢。

那種同時包容著溫情與寡情的溫柔,是他今生最珍貴的,唯一的家人的回憶。

而現在,儘管他不打算真的成為哪個別人的家人,但成為那個位置的暫代者,自己並不是辦不到。

「我已經決定了。我也會認真思量,怎樣才能成為一個優秀的忍者,畢竟如果我要養兩個家人,現在這種半吊子的狀態是不行的,也會對不起替我介紹工作的利吉大哥。」

「這段期間,很感謝學園長的關心,還有土井老師的照顧。謝謝你們照顧阿鈴。」

土井老師一句話都說不出口。他不了解不過幾個月前,還會哭喪著臉喊著「幫幫我啦,土井老師」的男孩,怎麼一夕之間說自己有了其他的家人,就這麼直接了當地要離開他了。

但他也很清楚,霧丸終究是年輕有為的忍者,一直讓他待在以前老師的家裡,對他的未來沒有幫助。他自己也在霧丸畢業時,跟他商量過讓他搬出去的話題。雖然那因為彼此的方便而不再提起,但這終究是他們必須面對的課題。

「好了,既然霧丸也已經決定了,土井老師你就不要再哭喪著臉,好好的送學生上路,那不是很好嗎?」

學園長果斷地替這次的會談作結,並要土井老師明天的課下午再上,這一天的假期就隨便他運用。

「恭喜你畢業,攝津之霧丸。」

「……謝謝您,學園長。」

離開學園長室,土井老師稍微整裝,便和霧丸出發回自己的長屋。期間,他不曉得該和霧丸談什麼,而霧丸也什麼都沒說。像這樣一同從忍術學園回家,已經將近兩年沒有過了,本該讓人覺得懷念的場景,也因為霧丸的決定而變得苦澀。

過了許久,他才想到是否要開口留下霧丸。比如說,既然他口中的「朝子」能幹到可以在霧丸外出工作期間照顧嬰兒與自己,那麼,讓她留在自己家也可以吧?像以前霧丸於閒置期在家照顧房子那樣。之類的。

但他還是沒有說出口。因為他知道,學園長口中的「畢業」是暗示什麼。

光從學校畢業還不夠,就霧丸的狀況而言,他還得從「老師」身邊畢業才行。葉組的大家都很依賴土井老師,庄左衛門甚至開玩笑地說過,認為土井老師是葉組的「媽媽」,儘管庄左衛門自己也經常負責解決同學們自身的各種問題。而其中--他們自己也有自覺--最依賴土井老師的,莫過於看來最過獨立的霧丸。這全是土井老師整整六年來,都將霧丸放在自己身邊照顧的結果。

所以,當霧丸自己親口說要離開,他沒道理再做挽留。

等他們走到家,土井老師發現自己房門前蹲著一個女孩子。那女孩的表情和所有經歷過戰火的孩子一樣,堅強中帶著疲憊、疲憊中又帶著堅強。那一定,就是「朝子」。

「朝子,向土井老師打招呼。」

霧丸輕描淡寫地說著,證實了土井老師的猜測。見朝子怯生生地向自己點頭,土井老師露出平時在學校的笑容,親切地向朝子介紹自己。

「我是土井半助,曾經是霧丸的老師。我們家的霧丸以後就要靠妳照顧了,麻煩妳了。」

這一番話讓霧丸臉上浮現一抹紅暈,但認真向朝子打招呼的土井老師沒有發覺,正經地向土井老師答禮的朝子也沒有太多留意。

「請安心交給我吧,土井老師。」

兩人相視而笑,沒有人察覺彼此這番話有多像父親要嫁女兒,只有霧丸一個人顯得尷尬不知所措,只好先開門進屋。

「說要收拾行李,但你也沒什麼好收的吧?」

「是啊。也是啊……儘管在這裡住了七年,卻還真的沒留下多少東西呢。」

畢竟兩個人都只有在暑假期間會回家,租賃來的房子自然沒有留下太多個人物品。不只霧丸沒什麼東西好收,就連土井老師,若要搬家也不用太過煩惱,幾件衣服、棉被一捲一帶就可以走了。

沉默再度籠罩兩人,直到阿鈴的哭泣打破現狀。霧丸將背在背上的阿鈴捉回懷中,想好好安撫,卻被朝子接了過去。眼見自己的工作立刻被朝子搶走,霧丸輕輕一笑,看向土井老師,好像在說:看吧,她的確很能幹。

她的確很能幹。土井老師也用眼神肯定。

眼神交會的一刻,兩人好像要把彼此的形貌揉進心中一般,一時之間無法轉開眼神,最後是土井老師自己先投降,表示要霧丸好好看看自己有沒有什麼真的想帶走的,整理整理,他先去買晚餐的食材;語畢,便離開這個開始讓他感到壓力的家。

他不想霧丸離開,但又確實了解,讓他離開比較好。具體而言是哪裡好,他又苦澀地說不出來。

至於霧丸,只是楞楞地看著土井老師匆忙離去的背影,咀嚼著心中的苦澀與後悔,然後轉身,從以前兵太夫他們在土井老師家裡搞出來的機關裡,挖出他放錢的罐子。真說有什麼要帶走的,除了自己對土井老師的感情、以及對這份感情的絕望之外,最重要的,就是這個錢罐子。

他一點一點的數著錢,而朝子則用吃驚的眼神看著霧丸罐子裡的銅幣。霧丸也不在乎朝子在看,只是專注著數著自己的錢,因為確認自己有多少錢的動作最能讓自己安心,即使這些錢將會為了要付房租、要照顧孩子而一點點溜走,這些他都不介意。

只要「數錢」的動作,能讓他暫時忘記自己有多麼不想離開土井老師就夠了。

等到霧丸數完錢,整頓好自己將要帶走的東西,土井老師也將僅一餐份量的時才買了回來。霧丸將阿鈴從朝子手中接過,而朝子則自然地生火準備煮飯。土井老師想斥責霧丸怎麼讓孩子做最危險的工作,但也看出霧丸的目光從未離開過生火中的朝子。

他的霧丸真的長大了,從那個只知道賺錢、目光狹小的孩子蛻變而成為父親。他能好好照顧兩個女孩,就像自己當年照顧霧丸一樣吧。也許,會比自己做的更好,至少他不會用溺愛來讓孩子對自己有太多依賴。他深知霧丸的個性,在必要的時候有必須的殘酷,就像個忍者。

自己當年,是否也是個冷酷的人?這點早已不可考,現在的他,是忍術學園的土井老師,有著許多可愛的學生,每個學生都像他的孩子,一個都少不了、一個都傷不得。

那麼,這些孩子終於也生了孩子,慢慢地長大後呢?是否,就要忘了自己這個老師?

霧丸是否也會忘了自己,就這麼和阿鈴、朝子共享天倫之樂?

他看著他們,仍是說不出要他們留下。

因為他無法承認,霧丸的決意離開,比任何學生畢業還要讓他寂寞。

那天晚上,他們圍著灶爐吃飯,沒有過多的言語,只是陪著彼此;過後,霧丸和朝子睡一張棉被,土井老師照老樣子在半夜醒來替踢被的孩子蓋好棉被,再沉沉入睡;直到隔天早上,他們在家門口分別,土井老師都沒有問過他們將往哪裡去、又有什麼打算。

忍者是沒有必要多問彼此的隱私的。這是土井老師所能表現出的最後的殘酷,但他不知道,這是否只是不讓自己察覺到寂寞的小小反抗。

就這樣,兩人,一別就是八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