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之段 帶著汲滿水的兩罐水壺,土井老師回到霧丸躲藏的岩洞中,看見霧丸睡得死沉,一方面覺得安心,一方面又覺得恐懼。 醒不過來怎麼辦? 醒過來又該怎麼辦。 甩開心中各種雜念,土井老師努力搖醒霧丸,要他把藥吃了再睡。燒到腦袋發暈,勉強取回神智的霧丸雙眼迷茫,好不容易認出了來人,才綻開一抹安心的笑臉。 「土井老師啊……我又作夢了吧。」 「不是夢,我真的在這裡。」 (對不起,我能做到的也只有待在這裡。) 聽不出土井老師語調中的苦澀,霧丸起身吃了藥,後又將身子枕向老師,一派撒嬌的行當。顯然是燒糊塗了,土井老師失笑,想不到自己和他隔了八年才重逢,卻能看見這十五年來都沒見過的神情。 「怎麼不是夢?醒來就能看到老師在身邊,這種事我夢過好多次了。每次醒來都覺得好痛苦,為什麼我不能一直待在老師身邊。」 「怎麼不能,你不離開不就好了。」 那種可愛的樣子,讓他能暫時放下胸中的苦澀,聲音也多添了幾分溫柔。 「怎麼能不離開,光是待著就好痛苦。」將臉埋在老師胸前,霧丸的聲音悶悶的,不知道是不是在哭。「本來我也覺得能待著就好,但人都是貪心的,想要的東西越來越多,明知得不到的東西就更想得到,完全沒有投資報酬率卻還死巴著不放不肯醒……我才不做這種事。」 喃喃地叨著,霧丸的聲音哽咽了。 「不要把我當學生,不要再……只把我當學生……」 感受懷裡男人的顫抖,土井老師已無法言語。 若沒了今天這種機會,他要到哪個猴年馬月才聽得到霧丸的告白啊! 但是啊!土井老師摟緊在懷中不住哭泣的,他的男孩。他這個自私的、無能的、失職的男人,究竟有沒有資格接受他長年而真摯的感情? 「我喜歡你,霧丸。」 喜歡你。原來其實這麼喜歡你,喜歡到就算覺得對不起你也要繼續喜歡。 似乎從土井老師一聲聲的告白中得到安慰,霧丸的呼吸逐漸沉穩,又陷入了昏睡。為了不讓病人受涼,土井老師就這麼抱著霧丸,直到天亮。 * 「霧丸,霧丸!」 從洞口傳來呼喚聲,土井老師赫然驚醒。經過精神過度緊繃的幾段對峙,連土井老師也累得不像話,不知不覺睡著。幸好這段期間真的沒人發現這個洞口--除了現在,那個吵醒自己的聲音。 「霧丸,你在裡面吧?我可以進去嗎?」 他聽出了聲音的主人。簡直不可思議,這趟任務竟要他不斷不斷遇到以前的學生。這已經不是「偶然」可以解釋的了。 「亂太郎?」 「哇,這聲音,土井老師?您也在!」 「外面沒敵人了嗎?」 「沒有了喔。」 摸著霧丸的身子,他欣喜地發現對方已經退燒,儘管滿身的汗水感覺黏膩得不舒服,但環境平安、人也平安,謝天謝地。正覺得鬆了一口氣,亂太郎也掀開天然帷幕爬了進來。 「霧丸受傷了嗎?」 「夜裡還發燒了,但現在已經沒事了。」 「嗯,讓我幫他換藥吧。」 取出自己帶著的醫療道具,亂太郎熟練地幫霧丸處理傷口,期間土井老師也吃了點糧食補充體力,順便要亂太郎解釋自己為什麼出現在這裡。 「這要感謝小庄和團藏啊,能有消息這麼靈通的朋友,真是太好了。」 看著霧丸的傷口,亂太郎幾乎要哭出來。他真的很慶幸自己前天這麼碰巧到木炭行補貨兼串門子。 當時他為了好好玩弄庄左衛門新出生的么子,多逗留了一陣,也讓庄左衛門開了話匣子;聊起大家的近況,才知道最近有多批忍者在霧丸居處附近活動。因為知道霧丸家裡人口雜亂,這種狀況庄左衛門怎麼也放不下心,亂太郎便自告奮勇,藉口關心要去霧丸家串門子,實則抱著看看美人的主意。 誰知道看到的是人去樓空的一棟破屋子,著實嚇傻了他;趕緊向在關口接客的團藏家的馬伕問消息,才知道連忍術學園都派了忍蛋出來,事情可謂一發不可收拾。 他知道,如果霧丸帶著家人逃,資源匱乏的情況下一定逃不遠,自然要選擇跟自家後院一樣熟悉、滿佈陷阱的山裡逃,而逃到最後,絕對會躲進這個堪稱騙術的岩洞中。 「我看岩洞的風口有菸排出,就知道霧丸肯定躲在裡面。」 「你們都知道這個秘密基地啊?」 「因為我們常常去霧丸家串門子,他不在家時,他家裡的小孩也會讓我們陪著到山上玩。」 這個「我們」範圍多廣,土井老師一點也不想探究。反正,缺他一個便是。 此時,霧丸也被亂太郎充滿朝氣的聲音吵醒,本來還有點昏沉的腦袋,看到亂太郎也清醒的大半。 「我們是來幫你的,霧丸。」 「搞什麼啊,就算你來救我,我也不會付錢喔。」 「誰不知道臭名遠播的小氣鬼霧丸有多刻薄,今天之後,大家也會知道小氣鬼霧丸為了家人有多狼狽啦!」 「哇,亂太郎!」 「好了好了,沒時間這樣鬧了,霧丸,快吃點東西喝口水,亂太郎,商道上是否已備好馬匹?」 見霧丸恢復狀況良好,土井老師催促著要大家趕緊離開這個是非之地。 「嗯,一共備了三匹,但看樣子兩批就夠了吧!對了,其他人沒跟你一起嗎?霧丸?」 「平野原被利吉帶去忍術學園了,信次郎和利央……他們現在可能跟朝子小姐與阿鈴小姐一起回到忍術學園了。」 「咳,『可能』是什麼意思啊?」 正在吃東西的霧丸樂得讓土井老師幫他回答問題,何況他逃了三天,根本什麼情報都沒拿到;但土井老師的回答卻讓人十分不安。 「嘛,因為我遇到你的時候根本不知道山田老師他們任務成功了沒啊……」 「唉呀,現在外面風平浪靜,山田老師他們肯定成功了啦,何況利吉大哥也在。」 「一個一個都這麼悠哉,被追殺了三天的又不是你們。」 狼吞虎嚥吃掉早餐,霧丸繼續讓土井老師扶著,由亂太郎領路,找到正等著的馬伕,快馬加鞭回到忍術學園。期間,土井老師對霧丸昨晚的失態不置一詞,而感覺彼此互動一如往常,對昨晚印象僅留下模糊記憶的霧丸,便只覺得自己不過是發燒昏了頭,碰巧土井老師又在身邊,才做了個極為真實的夢。 他想著要把夢裡土井老師的聲音、味道、回擁自己的力道以及拍著自己的頻率銘印在心,因為這種狀況不會有下次。 另一邊的發展確實像亂太郎與土井老師所說,三年葉組的所有成員以及山田利吉,順利地將木下朝子與阿鈴帶回忍術學園進行保護。當大家回到忍術學園,幾乎所有學生都為此鬆一口氣,但山田傳藏卻不覺得事情已經結束了:事有蹊翹,而線索就在自己兒子手上。 這一路由學生組領頭、山田利吉從旁監護、自己這隊殿後,本以為這該是減輕所有人負擔的隊形,但真正減輕負擔的,竟然是負責戒護真正目標的自己這個小隊,朝子所在的學生前鋒屢屢遭受襲擊。儘管大部分都被山田利吉搶先一步阻止,但僅將目標放在顯然沒有八歲孩童的隊伍上,怎麼想都不對勁。 自己這個小隊,也就是阿鈴若沒有遭受攻擊,代表以她為目標的忍者隊不是撤收,就是成功被其他學生引開。至於發動攻擊的忍者,絕對不會是因為搞不清楚狀況才胡亂攻擊,會弄不懂對方的目的,證明了搞不清楚狀況的是自己。 「利吉,你的任務,不是阿鈴吧?」 利吉煞有介事地對父親一笑,迂迴地回答了這個問題。如此一來一往,山田老師也大概抓住了事情的形貌。 「唉,霧丸這孩子,到底是撿了幾個炸彈回家啊?」 此時,該慶祝著一家團圓的舍屋信次郎出現在兩人面前,看著山田利吉,欲言又止。利吉看向父親,山田傳藏只是搖頭。 「等土井老師回來吧,看看他有沒有帶來霧丸的消息。那畢竟是他家的孩子,這種事情,不先跟父母討論可不成。」 「我也是這麼想,才會直接去找霧丸。真想不到會被捲進這種事件裡……要說是巧合,也湊巧得過分了。」 知道自己現在是沒機會跟山田利吉獨處密談,信次郎向老師行過禮,真正找利央他們團聚去了。 過不久,土井老師帶著受傷的霧丸回到忍術學園,才真正讓全校師生從緊張狀態中解放。儘管拋下任務私自脫隊這種事不值得讚揚,但救回「學生家長」也確實讓人感到開心。 知道霧丸在保健室接受新野老師的專業照護,他家的一群小蘿蔔頭也不管新野老師方便與否,硬是要湊過來關心。即使醫生的專業希望他們能讓病人靜養,但霧丸自己也有很多話問他們。 「好了,有誰能跟我解釋到底發生什麼事情?」 「小霧好大的口氣,傷患了不起!」 「你以為這是為了誰啊!沒大沒小的,叫我『霧丸大哥』!」 「嗚哇啊啊霧丸大哥!」 被痛揍一拳的上川利央沒出聲,倒是在忍術學園待了一天一夜的平野原夕霧早一步哭了出來,受到情緒宣染,連阿鈴也抱著霧丸大哭不止。 「唉唉唉,別哭了,我這不是好端端的嘛。」 「這麼大個傷口,哪門子好端端啊。不要再讓孩子們擔心了。」 「是是是,都是我的錯,所以你們都別哭了啦!快告訴我,我這幾天又逃又躲,餓著肚子勞累筋骨還損失了一堆道具,到底為的是哪齣啊!」 見屋裡一票孩子哭的哭、鬧的鬧、酸人的酸人、苦著臉的就是苦著臉,霧丸覺得自己快要體力不支二度昏厥,此時山田利吉和兩位導師也走了進來。 「我來解釋吧,霧丸。」 「利吉大哥!」「利吉大哥好。」「利吉哥早安,昨天辛苦啦。」「利吉哥,謝謝你救了夕霧」「嗚哇啊啊霧丸大哥!」「嗚哇啊啊!」 「唉唉,一個一個來啊。」 「有兩個叫的不是你啊,利吉。」 「話說回來,利吉啊,這一票小孩竟然還叫你『大哥』?以你的年紀,要叫『叔叔』了吧?」 「哇,父親,只有這個饒了我吧!」 「娶了朝子就可以繼續叫大哥了。」 「霧丸!」「說這什麼啊!」 好不容易撐過這場混亂,哭累的平野原在霧丸懷裡睡得香甜,阿鈴則是知道這次糾紛與自己切身相關,只好撐著倦體聽利吉解釋,但聽到後來,現場再沒一個人有喊累的餘力。 「唉呀,這不是很好,阿鈴有爸爸啦。」 霧丸果決地下了結論,瞬間所有人轉來的視線都帶著鄙夷,讓他尷尬不已。 「嘛,聽起來不錯啊,阿鈴是公主,認了老爸後就不愁吃不愁穿,再也不用待在我們家過小氣的生活了不是嗎。」 「你,偶爾考慮一下小孩子的心情如何?」 朝子又露出惡狠狠的表情,霧丸這八年被瞪慣了,倒是一點也不怕。 「那我就問啦。阿鈴,你怎麼決定?」 「咦?」 一向只是聽著大人討論的阿鈴突然被詢問意見,當下一句話也說不出來。 「霧丸,阿鈴才八歲吧,這種話題怎麼這麼問她。」 土井老師按著胃,覺得莫名其妙。他不懂霧丸到底怎麼看待這群孩子的,如果真將他們視作重要的家人,聽到他們被捲入繼承糾紛,怎能這麼輕描淡寫的。但受到雙方指責的霧丸聳了聳肩,一臉平靜地看向阿鈴。 「不能問嗎?」 「可以問。只要我回去,這些事情都會結束吧?而如果城內情況安定,其他城池也暫時不會引發戰爭吧?」 「嗯,如果阿鈴位置坐得穩就不會。」 「那我會努力。」 聽見這對不知該稱為兄妹或父女間的冷靜對話,兩位老師震驚得合不攏嘴。朝子看著自己一手帶大的阿鈴,正想說些什麼,卻被一旁的信次郎阻止。 「在阿鈴自己的意願之前,不覺得平息紛爭更為重要嗎?若她自己也這麼想,那這個公主人選更是非她莫屬。三鈷覃城大貴族中有這樣的女性,我們其他人也能覺得安心。」 「說什麼啊你們……」 朝子哭了。她是這個家裡的大姊,由於霧丸幾乎一年到頭都在外面工作,家裡大大小小的事情都是她撐起來的,眼看相處最久的妹妹要與自己分開,到那種片刻不得安寧的戰場去,她無法像眼前其他男人那樣冷漠以對。 「別哭了,朝子姊。往好的方面想,你幾乎每天都能聽到我的消息,不像霧丸大哥,出去工作就跟丟了一樣,會不會回來都不知道。」 最後還是阿鈴出面安慰朝子,卻只是讓朝子哭得更大聲。 當阿鈴決定回到三鈷覃城當公主,忍術學園便在交涉人手上傷透腦筋,本以為利吉會自動攬下這個工作,他卻說自己別有要事,無法擔任忍術學園與三鈷覃城的中間人,也無法分心保護阿鈴;而身為監護人的霧丸又有傷在身,無法擔任公主護衛,三年級學生又尚不成氣候,無力擔當此等大任,最後這工作是交給了當初跟著三年葉組一同行動的兩位五年級學生。 在阿鈴的事有了定論後,趁朝子急著與阿鈴道別敘話,霧丸將利吉找來,要他解釋尚未說明清楚的部分。 「說無法擔任阿鈴的護衛,是因為你的任務目標不是她吧。說吧,那天找我什麼事?」 「哇,霧丸你的口氣真的很大啊,傷患了不起。」 「拜託你不要模仿利央,你們這樣真的很像親兄弟,要不是我知道他老爸是誰,我真的會想逼問山田老師是不是在外面幹什麼了。」 「那你知道舍屋信次郎他父親是誰嗎?」 霧丸緘口不語。 「看樣子是知道啊。所以,那孩子,真的是『北之庄信之』?你當初該不會是怕他被找到,才讓他穿這麼多年女裝吧?一開始我真以為你怎麼淨撿女孩子回家養。」 「啊那純粹是我不想買衣服,叫他把我穿舊的改一改又不肯,只好穿朝子的。唉,怎麼我不過撿個孩子,好像大家都知道?」 「我若不是認識你、知道他剛被你找到的狀況,也不能這麼快鎖定線索。」 「我在山上遇到黃昏時城的忍者,據說目的是在找我,該不會就是這檔事吧?」 「確實有部分人打算與黃昏時城結盟,若公子是由黃昏時城找回來,結盟之穩固自是不用多提。」 「然後被控制,併吞嗎?真是的,真是沒受夠。」 霧丸想起當初撿到信次郎……信之時的狀況。當時他雙腿骨折,被丟在只有忍者有能力經過的荒山裡,只用手臂撐著自己爬行,啃著雜草維持生命。當初自己會經過,只是想抄個近路回家,萬萬想不到會遇到遭屬下背叛,一夕滅族的北苑城前城主么子。 他會活下來,肯定是有人饒了他一命;但這人也怕他不死,才狠狠折斷他雙腿,要他不良於行,要北之庄一族永無再起之日。 當時他用女人的衣服包裹這個年僅六歲、卻有著比誰都炙熱的眼神的男孩,找了名醫替他接骨,療養了一整年才恢復至與常人無異,而直到再隔一年,他收留了失去家族榮譽與武士名號,淪落至偷竊維生的上川利央,選擇化名「舍屋信次郎」的男孩才終於在同齡男孩的照顧下恢復活力。 在山上進行的各種生存訓練、不負責任般的教授的武技,其實全都是復健的一環。 「所以,是北苑城的大臣委託你找前朝遺族?」 「具體而言,是當初那個遺棄他的忍者和他的家族委託我的,等公子回去,就會揭竿起義。」 「哈哈!你竟然這麼做!」 讓他選擇餓死,或留下殘疾痛苦地活著的忍者,現在要找回當初被他丟棄的孩子,能有什麼好事。 「霧丸,你信任我嗎?」 「忍者執行任務,能信任的有什麼?你倒不如一開始就別告訴我。」 「信任我吧。還是你覺得讓黃昏時城的忍者帶走他比較好?憑你不可能護他周全。」 其實是和阿鈴一樣的狀況,若不回北苑城參與起義,就是無止盡地逃下去;利吉肯告訴他這麼多,也算盡了人情,賣了他好大一個面子。 無力如他,一個孩子也保不住。這更加證明了即使在一起生活,彼此仍舊只是無關的陌生人,不會因為同吃一鍋飯而產生不同的關係。 這樣也好。想他當初之所以撿他們回家,也不是為了照顧他們一生一世,而是為了在他們必須面對社會的殘酷之前,能有個遮風避雨的家養精蓄銳。現在,也許就是他們離巢的時候。 「你自己去找他吧。我不會干涉他的決定,畢竟那才是他的家族。」 得到實際家長的首肯,利吉動身前往忍蛋長屋,順利找到正拌著嘴的兩兄弟。 「哇,信次郎,不清點財產你睡不著是不是?弄的一屋子這麼亂。」 「抱歉啊利央。」 「利央,我和信次郎有點話說,可以請你暫時離開嗎?」 「說這麼明白幹嘛啊利吉哥。」 嘴上嘟囔著,利央並沒有聽從利吉的要求,而是大大咧咧地坐下準備旁聽。 兩人不發一語地盯著他猛看,好像他就是個不請自來的「外人」,這讓利央感到相當生氣。 「當我白癡不成?我知道信次郎才是利吉大哥的任務目標,讓我了解一下自己弟弟要被帶去哪做什麼,過份嗎?」 利吉嘆口氣,想不到霧丸養出來的孩子一個比一個聰明伶俐,連看起來相當粗枝大葉的利央都能一眼看穿事件全貌。 但若真要說起來,總用一副無所謂的態度處事的上川利央,搞不好才是最像霧丸的一個。 「是北苑城在醞釀易主了吧。」 接受了利央的存在,信之率先開口,利吉也老實地點頭。偶爾,在這個小他十七歲的孩子面前,他會有分不清誰才是長輩的錯覺。這也許是北苑城前城主的教育成果。 而霧丸的教育則讓他們充滿市井氣息,市儈、世故,懂得爭。仔細看這個孩子,他也許是以「繼承王位」為前提訓練自己的也未可知。 「記得權兵造嗎?委託我的是他們家的人。」 「特別提兵造,是想告訴我『可以不要跟你走』嗎?但可惜,我信任兵造,即使他那天把我丟下,不,更因為他那天把我丟下,我更可以信任他。」 「哪天他怕你弄他,又竄了你的位呢?」 「哼哼,復國功臣的待遇大家都看在眼裡,他沒有叛意,我又怎麼搞?」 言下之意,就是一旦有了異心,就會弄得人盡皆知。 「我相信道之,雖說先父是那樣走的,但他其實很會看人。權家當初那樣丟下我,卻是保得了他們一族和我個人的性命。那個男人就是確信我還活著,才會委託利吉大哥你來找我吧。」 「你有覺悟就好。畢竟我不能隨便把霧丸好不容易養活的孩子帶去送死。」 「如果是自己的決定,霧丸他不會阻止的。」 旁聽的利央用輕快的語氣說著,也開始收拾行李。 「利央?」 「你很會看人不是嗎?信之。」輕巧地說出自己結義兄弟的本名,利央的語氣充滿著絕對的自信。「雇用我吧,我的劍會保護你。你真正能信任的,也只有我吧。」 「自以為是的傢伙……」 「這個世界上,沒有做哥哥的會放任自己弟弟獨身一人去那種戰場。這也是讓上川家取回榮耀的機會,我不想放過。雇用我吧。」 「我全部的財產就那樣,能雇你幾天?」 利央笑了,他就知道自己兄弟會同意。且不說兄弟兩人四、五年的情誼,他上川利央的劍技可不是什麼默默無名的貨色。 「十天半個月吧,剩下的等你繼位之後再付。」 兩個小鬼自說自話,不知不覺就到了無可轉圜的餘地,利吉的胃也開始痛起來。 他要怎麼跟霧丸解釋,他這個任務一口氣要帶走他兩個孩子?假設霧丸仍會那麼平淡以對,提到孩子與戰場就會炸毛的朝子,他更是應付不來。 幸好自己真的一點娶朝子為妻的意願也沒有--儘管霧丸和他父親都帶著這種過份的期待--否則他就要去向土井老師請教,如何胃痛那麼多年也沒發生大變故的養生方法。 「在你決定出發之前,還有個問題要解決。黃昏時城的黃昏甚兵衛有意接受北苑城義軍的聯盟。」 「哇,真是的,我寫封信給他,幫我送去吧,費用記在兵造頭上。」 快速提筆書寫,一面向勘兵衛表達對承認自己的感謝,卻在言語中婉拒對方的實際協助。落款後,信之取出一直掛在脖子上的家印蓋上。連這種事都處理得這麼乾脆,利吉開始感嘆這歪斜的世道,讓這些孩子一個個失去了天真。 只能祈禱他們這對義兄妹諸事順利。但看他們小小年紀,處理事情卻頗有大將之風,興許連祈禱都可以省了。 * 土井老師的班上少了兩名學生。知道這個消息,要說不失望是不可能的。在了解事實真相後,即使情感上想阻止孩子輟學,不僅理智上辦不到,學生自己不想唸,他們就算搶著付學費也不見得能把兩人留下來,最多聽到他們喊浪費的哭聲。 臨行前才知道山田利吉連報告一聲也沒有就帶走自己兩個弟弟,木下朝子狠狠發了一頓脾氣,把世上所有的忍者都罵了個臭頭。這讓忍術學園一時間充滿了尷尬的氣氛,也讓要繼續留下養傷的霧丸不好做人。但朝子完全沒有把話收回去的意思,就連出了校門要回去了,也還對著送行的霧丸數落不停。 「話說得這麼死,將來怎麼嫁他啊?」 「誰要嫁他啊!」朝子幾近崩潰,尖叫出聲,讓平野原嚇得大哭起來。「我,這輩子,絕對不嫁忍者!」 「哇、哇,朝子,話不要說得這麼絕……」 「霧丸你就留在土井老師家,不用回來了,就是回去也不會有人給你等門!你就安心嫁了吧!」 「哇、哇、哇!說這什麼,說這什麼啊!」 朝子憤怒的時候嗓門奇大,在忍術學園大門前嚷嚷這事,讓霧丸萬分羞恥。 他和土井老師可沒談過這種事,何況對方只把他當學生,他不回自己在山後區的家,該回哪兒? 「別以為我不知道,你以前老愛抱著阿鈴說著自己多想和那個土井老師在一起,我當初就覺得你怎麼能夠每天夢見他,到底是有多不安睡!」 朝子突然揭開他撕破嘴也不可能承認的事情,讓霧丸急得想殺人。 「其實我不但記得你說過的那些夢話,當年你們怎麼看彼此的我也看在眼裡。捨不得就不要放開,我老早就想說了……反正你就先待在土井老師家養傷,好好談談,不用擔心我們。反正我知道你從來沒擔心過,冷血殺人魔臭忍者。」 (再加個不解風情臭同性戀。)朝子憤怒地想。 「朝子妳啊,長這麼漂漂亮亮的,說話不留口德真的沒人娶你啦。」 才想說朝子怎麼突然冷靜下來說出這種體己話,下一句又開始罵他。霧丸真心覺得,這麼撒潑的女孩子,怎麼把其他弟妹養得那麼冷靜懂事;卻不知朝子其實只有在自己面前特別驕縱。 「誰說沒人娶。信不信我一回去就嫁掉。」 「啊,喂!」 無法處理朝子爆炸性的宣言,霧丸只能在校門口看著這個幾乎獨力照顧了自己一大家子整整八年時間的女孩,帶著一個不被父母接受的孩子堅毅地上路遠行的背影,逐漸走遠。 隨著暑假到來,忍術學園全面淨空,有傷在身的霧丸還真的就近住到土井老師家裡靜養,反正在朝子說自己可以回去之前,他也確實不敢回去面對,孰不知,朝子就這麼果斷地讓他重新體會無家可歸的滋味--在某個幾乎讓人感覺自己是否得了熱病的炎熱午後,霧丸收到了朝子的結婚通知。 「賀告大喜……這個竹幸屋是什麼啊?」 「我們那邊的一個竹籐商……從竹竿、竹葉、竹筍到竹編品都有在賣的大商家。朝子那傢伙,什麼時候和那種少爺搞在一起,那家人又為什麼會讓她嫁進去啊……」 朝子寄來的信中,除了完婚的通知之外,還另信說明了對方不但讓自己掌管經營大權,還接受領養弟弟平野原夕霧的條件,林林總總與結婚有關的信件前前後後來了大概三、四封:除了喜帖和朝子的說明之外,還有那位大少爺「求他諒解」請罪書,另外附上了回信用的郵票。儘管霧丸真的打從心底懶得回信,人家機伶到連郵票都給了,霧丸也只能意思意思回了封「請給朝子幸福」這種父親嫁女兒的制式答禮。 現在那對姊弟已經不是木下朝子和平野原夕霧,而是竹朝子與竹夕霧。 霧丸花了八年拓展的大家族,在這短短幾個月的時間,一個個走上自己選擇的道路,再也不會看他一眼。想到這裡,突然連他們一起數落自己的聲音也值得懷念。 「被孩子丟下,感覺很孤單吧?當年你從這裡離開的時候,我也覺得很寂寞呢。」 「學生和家人怎麼比啊……」 看土井老師悠哉地喝著茶,霧丸耐不住寂寞地在地板上翻滾。 「啊--他們一個個能找到自己的幸福就好了……」 確實,分散出去的「家人」,從傳言聽來都過得滿不錯的。先是三鈷覃城,儘管喧騰一時的「繼承人」是個女孩,本來在其繼位合理性上有許多爭議,但由於阿鈴--日後正式更名為「奇生」公主--手腕靈活、眼光明晰,協助城主突破許多臣下的不義之舉,頗受父親信賴。而北苑城的內戰,則因時任城主苛刻無道,臣民早有叛心,當那個野心勃勃卻無力治國的男人遭到暗殺,擁有北之庄本家血緣與印信的信之,理所當然坐上了城主之位;儘管內部權力糾紛一時之間無法和平解決,但新任城主一上任便減稅開糧,至少是民心穩固,何況他還有個武藝高強的貼身護衛與一群忠心耿耿的忍者隊,短期內不用擔心遭人暗算。 這兩城平定繼承人事宜後,很快便宣告結盟;由於北苑城新任城主的身分有黃昏時城城主背書,在那樣的武力壓力下,僅賴一張協定便讓附近其他城池不敢妄動。一度浮動著戰爭氣氛的幾個城池,幾個動作就又恢復平靜的均衡。 誰知道自己不過撿幾個小孩回家養,會對世道產生這麼大的影響。霧丸很慶幸自己沒教那些孩子什麼有的沒的,雖然在土井老師眼裡,霧丸教育的一切都屬於「有的沒的」。 「我是真的很寂寞啊,這八年來都是。」 「老師你明明學生這麼多……」 土井老師看著已經二十五歲了還在地上打滾的霧丸,仔細琢磨著自己想說的話。 細想當年,第一次接這個小孩回家,告訴他「可以住在這裡」的時候,自己也是這個年紀。 「我的學生確實很多,但能和我住在一起的只有你一個。」 「……什麼意思?」 聽出了老師話中有話,霧丸停止小孩般的幼稚行徑,用他那大得不像話的眼睛盯著老師不放。 「住下來吧,霧丸,當我的家人。」 「老師你收了一堆學生不夠,現在想養兒子了?可我年紀大了、個性養野了,當兒子不可靠啊。」 土井半助笑了出來。這個孩子,喜歡了自己太久,痛苦了太久,也絕望了太久,對自己心中的看法已經擅自下了定論,不把事情說破就不會相信。 是自己,太過遲鈍了。都是自己的錯啊。 「其實我啊,一直都不覺得自己有資格當老師。」 「說什麼啊沒頭沒腦的,老師你教出了一票好學生,還把我養到這麼大啊。啊,有八年不是你養的,還有你有兩位學生中輟跑去當大名和護衛了,聽起來還是很偉大就是了。」 「主要是,在你面前,我實在不敢自稱老師。」 「我面前?」 「是啊。我喜歡你,霧丸。我說的不只是老師對學生的喜歡,不是父親對孩子的喜歡,不是兄長對弟弟的喜歡。」 霧丸繼續趴在地上,眼光也沒有從土井老師身上移開,但臉上抹上的殷紅讓人無法忽視。受到霧丸怯懦中帶著期待的眼神所鼓勵,土井老師繼續說著他想了好多好多天,卻仍顯得支離破碎,而總覺得不敢出口的話語。 「我喜歡你,霧丸。是那種想把你當成家人,想把你當成最親密的人來寵的那種喜歡,所以我沒資格當你的老師。」 「那算是哪一種喜歡?」 霧丸起身,蹲在坐得端正筆直的土井老師面前,語調顫抖。 「和你對我的喜歡一樣嗎?」 心情突然被戳破,霧丸面色脹紅,耳根和脖頸處再不見往日的白皙。瞧見霧丸竟然反應如此純真,土井老師笑了,笑得很壞,那是霧丸第一次看見的表情,但其中蘊含的溫柔仍然是他所認識的那個土井老師特有的。 他將茶杯放遠,讓身體前趨,雙手一伸,阻止了霧丸退後的態勢,讓他連轉頭逃避也不成。 「一樣吧,霧丸。」 是啊,一樣的。而自己的感情也許又更深幾分。 無法回答土井老師的問題,霧丸只能紅著臉,任由他的老師奪走他的言語,那靈動的舌在他嘴裡纏繞,未曾經歷過的煽情行為讓他連呼吸都感到痛苦,卻又不願推開這個欺他一點經驗也無,毫無道理地掠奪他的男人。 這他想了多年、盼了多年、夢了多年,覺得怎麼也不可能結束的關係,突然就從這個吻結束,也從這個吻開始。他收起手臂回擁土井半助,沉浸於懷中充實的感受。他這輩子,是否曾有這麼滿足過。 從今以後,自己再也不是他的學生。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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