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長生 白衣




  皎潔的皓月高掛在夜空中,平等地將大地萬物鍍上一層銀白。即使林木伸長著層層枝枒企圖高阻,也阻擋不了幾抹明亮的月輝映入林中,為迷失在森林裡的行人指引著路。


  夜晚的森林中,一對男女穿著輕便的衣著,披著蓑衣,保持著一前一後的隊列,邊以手中的尖石在樹幹刻上記號,邊往裡小心翼翼地探索。


  「李、李二哥,咱們似乎越走越深了,您確定往山神廟的路是往這兒走嗎?」走在後頭的小娘子邊走邊揮舞手中的樹枝撥弄著腳邊的草堆,嬌嫩的臉上寫滿了猶豫與害怕。稍早李二哥同她說的那些山中精魅鬼怪與毒蟒猛獸的故事,是真的嚇著她了,若不是李二哥再三勸說,說他知道附近有座荒廢已久的廟能供過夜,深山野嶺最好還是別露宿林中的話,這入了夜的,她是情願就這麼守在之前生起的火堆旁等待天明,也不願一步一步繼續往深林中走進。


  儘管有月光和李二哥手中的火把照映,入了夜的森林,看起來仍舊像一張漆黑的嘴,張大了等待著獵物自投羅網。


  「確定確定,這山裡我可熟了,再往前一點就會看到廟啦。」走在前頭,第四次重複同樣話語的李二哥沒有回頭,微駝的背影在火光搖曳下顯得有些飄忽不定,「妹子甭怕,山神廟附近沒有猛獸敢接近的。」


  小娘子應了聲,沒有其他問題了。


  夜晚的山林裡,走動時的沙沙聲與不知名的蟲鳴鳥叫混合在一起,在昏暗不明的光線下,隱隱約約的,總給人一種「似乎多了個什麼在身後」的感覺。隨著越往深處走去,一點一點地把人的心吊高,在呼嘯不定的風聲中,將心底的恐懼給逐步放大。


  在後面發出聲音的,究竟是「什麼」呢?


  越是這麼想,膽子就越來越小。即使不曉得身後是否真的存在什麼,也說不出造成心中莫名不安的究竟是「什麼」,然而正因為不清楚、不曉得,所有心中對未知所抱持的恐懼,似乎都變成了身後的那個東西。


  心裡很清楚,其實只要回過頭就會知道,讓自己感到恐懼的什麼根本不存在,只有夜晚的蟲鳴、隱約的鳥叫、風穿過樹葉的摩娑聲,還有見不到底的來時路而已。


  不過,儘管內心再怎麼清楚,恐懼依然存在,不敢回頭就是不敢回頭。


  也不曉得又走了多久,在這種沉重又充滿對周圍感到不安的氣氛下,並不存在精準的時間感,為了消息內心的恐懼,這一次是李二哥先搭的話。


  他清了清滿是濃痰的嗓子,壯膽般揚高了嗓子:「咳,我說--妹子啊,妳一個女孩子家家,好端端沒事跑這山裡做什麼?跑這山裡也就算囉,天要黑了妳也不下山,妳突然打樹叢後鑽出來時,老哥哥還以為妳是山裡精怪來的,嚇死我囉。」


  「我跟著哥哥來這採藥草的,只是中途和哥哥走失,在這山裡迷了路,走不出去。」小娘子低低的說著,「我在林裡走了許久,見著有火光,還以為是哥哥生了火引我過去…我也不是故意要嚇你的。」


  「妳有哥哥?」李二哥的聲音聽起來有些詫異。「你們兄妹不是這附近的人吧,怎麼會上這山來採藥草?我在這山上就沒看過什麼藥草不藥草的。」


  小娘子噗哧一笑。「只怕是藥草長在面前,李二哥也認它不出吧?」


  「呔!什麼認不出?是現在天黑,什麼也看不清楚,等天亮後,老哥哥秀個兩手給妳瞧瞧。」李二哥揚了揚手中的火把,小娘子笑得更歡了。


  先前的一點恐懼似乎被這樣的對話沖淡了些,又往前走了一段距離後,小娘子又開口問了:


  「李二哥,那山神廟還要多遠啊?」


  「不遠不遠,就在前頭呢。妹子妳可是累了?」


  「不累呢,就是有些好奇。」


  「好奇?」


  「李二哥您方纔提過,山神廟附近沒有猛獸,這是怎麼回事?莫不是這山裡的野獸通了人慧,懂得尊神敬神吧?」


  「怎麼可能。」李二哥哈哈的笑了,「那些野獸不敢接近,多半是因為廟裡有什麼讓牠們感到畏懼,而不是因為那些早已破舊不堪的神像啊。」


  「哦?」小娘子感到更加好奇了。「這麼說來,這座山早就沒有山神庇護了?」


  「若有,那山神廟也不致荒廢了。」


  小娘子微微低頭沉思。


  走在前頭的李二哥在一棵三人合抱的樹下刻下了新的記號,歪過頭看著不肯
往前走的小娘子,問了句:「累了?」


  小娘子搖搖頭,「不去山神廟了。」


  「怎麼不去了呢?差一點就到了,妹子妳難道不想找個地方好好歇息嗎?」


  「沒必要去了。」


  李二哥的頭更歪了。「沒必要?」


  小娘子眼微微往上一挑,似笑非笑,「若讓李二哥您繼續帶路,只怕即使再走上一日夜,也到不了山神廟吧。」將手中的樹枝往旁邊的大樹一敲,原先刻著一條細細的「-」的樹幹上,倏然多出了無數密密麻麻的刮痕。「哎唷,竟然比我想像的還多,這恐怕是打以前就陸續留下累積而成的吧?」


  李二哥沒說什麼,就是因不解而歪過一邊的脖子越來越歪,連帶著那拿著火把的身子也開始慢慢的受影響彎曲了起來。


  「真以為我什麼也沒發現嗎?你用帶迷路的旅人去荒廟度夜這招吃了多少人啊?五個?十個?五十個?身上那股子人腥味,重的我想忽略都沒辦法。」丟棄手中的樹枝,小娘子撣了撣沾上些許露水的衣袖,將蓑衣取下,神色間倒是帶有玩味。


  火把掉落在地上,發出了火花零星爆開的嗶哩聲,沿著周圍一圈的枯葉蔓延了起來。


  逐漸明亮的火光下,李二哥的身型逐漸扭曲變大,慢慢地脫離了人的外型,四肢撐地,拱起的背慢慢漲大,將原先便老舊不勘的衣裳撐破,露出底下逐漸長出絨毛的身子。


  小娘子挑了挑眉。


  「咕…」「李二哥」獸化的臉猙獰著,從兩際旁凸起的浮筋中,兩對深褐色的蜷曲犄角一點一點被推擠出來,合搭上那一身毛茸拱背的模樣,竟有幾分神似無害的羊。


  可哪來這麼樣巨大,又渾身充滿了死屍味的羊呢。


  「吃…吃…吃…」異獸從口中不斷發出吃的聲音,每一次開口,唾液便從開合不閉的口中涎落,濃稠厚重。


  小娘子皺眉做出噁心貌,嘖嘖做聲。「拋棄掉人的外表,就連話都不會說了嗎?」舉掌扳了扳有些僵硬的頸子,她咧開了嘴。「不過,是誰吃誰,這個還很難說。」


  「吼嗚--」


  隨著一聲咆哮,異獸刨動爪子,朝小娘子直撲而去,在就要撞上她時,張大了腥臭的嘴,企圖將其一口吞下。


  「真是不挑食,也不怕喀壞了牙。」小娘子輕哼,被火光拉長的影子在每一次搖曳中慢慢變大,成了似人非人、似馬非馬的模樣。當異獸撲來時,小娘子身後的影子也動了動,從她的身後「颼」地刮過,吞向異獸落在地上的黑影。


  「嘎--」小娘子的影子襲上異獸影子的同時,異獸從口中發出了淒厲的嘶吼聲,棲居在樹上的鳥獸被這一聲嚇的盡數驚走,頓時振動翅膀與樹葉摩娑的聲響響徹林梢,將異獸逐低漸弱的哀鳴給淹沒過去。


  小娘子嬌俏地笑。地上異獸的影子正在一點一點被吞掉,成為小娘子影中的一部分,而在地上不斷打滾嘶鳴的異獸,則從影子被吞掉的地方漸漸消失,滴血不留,卻確實被一口一口吞下。


  「感謝招待。奉勸你一句吧,不論做人--還是做獸,還是挑食點比較好,省得喀壞了牙弄的一嘴腥,還吃疼了肚子。」影子將異獸吞下最後一口,虛弱刺耳的哀鳴至此終於結束,在影子回到身後,隨著火光慢慢晃動,又縮小回原來的模樣大小後,小娘子雙手按在腹間,滿足地呼了口氣。「雖然不是很喜歡這味道,但意外的口感其實還不錯。」


  「畢竟是羊,腥是腥了點,味道還是不差。」延開來的火焰一下就被掐滅,順著熄火的白煙,小娘子抬頭往樹上看去。


  古樸無華的長劍被握在手中,玄色的劍鞘在月色下散發著冷冷的氣息,而握著這把劍的主人,不論是否在月光底下,給人的感覺也都是冷的。


  墨彩濃厚的髮與眼,顏色略淺的唇,以及那一把沒有名字的玄劍是他身上唯一的顏色,冷冷冽冽,分明而顯眼。假如不是左眼旁一點淚痣柔媚了那張臉給人的感覺,這個人整一個看起來就像他的劍,古樸無華,但足夠銳利,光是看著都彷彿刀割。


  「『白衣』…原來在這山裡的是你啊。」小娘子嘆了口氣,「先前行經山下,察覺這山裡隱約有著不尋常的靈氣與神威,我還當是這山裡的山神還在,想來探問一番,早知道是你,這山我可不上來了,給人帶著白轉了好幾圈,還惹得一身腥。」她嗅了嗅其實什麼味道也沒沾上的衣袖,一臉嫌棄的模樣。


  「藉機飽食的人少點抱怨。」白衣想也沒想地應了句,「妳發現了些什麼。」


  真不喜歡跟這人說話。小娘子咕噥,兩手負在身後,有模有樣地踏開了大步轉繞著圈子,搖頭晃腦地說著:「這座山大抵在很早以前就沒了山神啦,靈氣不足,整座山這麼大,除了那隻不知死活的精怪外,也沒養育出其他的什麼來,可惜了。」


  「『神』遁居雲後,不插手管理這個世道已久,這麼小小一座山沒了山神、靈氣不足挺正常。」


  「才不正常。哪個沒留半點神威與靈氣的山裡不是被精怪佔據,弄得烏煙瘴氣的?這整座山上唯一稱的上精怪的是剛下了我腹裡的那隻,而且道行還沒多深。」她拍了拍自己的肚皮,「這種貨色都能佔山為王,世上就沒天理了。」


  白衣不語。


  「剛才那傢伙想誘我去山神廟將我吃了,可走了半天,牠不過是帶著我繞圈子,言語中還約略帶有對山神廟的敬畏,我想那廟裡大概有什麼是讓牠不敢接近的吧。如何,有興趣一起去探個究竟嗎?」


  「沒有。」


  「回答的真快,神都是這樣半點好奇心都沒有的嗎?」


  白衣直覺否認:「我不是神。」


  「怎麼不是?」小娘子奇怪反問,「全妖精界都知道,你是這世道唯一僅存的神祉…雖然只是個不完全的人神。」


  打千年前,神佛兩界決定對這座人間袖手旁觀起,這人間就再也找不到神佛了。再也不會有神佛偽裝成凡人的模樣,或歷劫、或濟世,在芸芸眾生中找尋著世間的平衡與道。祂們全去了雲端之上,冷漠地看著人世的衰榮枯華,只在人間出現了足以承受神威的巫覡時,偶爾會藉巫覡之身暫時降世罷了。


  留在這座人間的,只有無法跟著他們一起遁入雲後,從此不問世事的精怪,以及原本就生於斯長於斯的人類,還有這個也不曉得是什麼緣故,反正當事人很不把這麼回事放心上的人神。


  「反正我不是。」白衣堅持。這句不是從千年前神們開始遁世後說到現在,也沒見幾個人…或者幾隻精怪理會過他,他卻依然那麼堅持。


  夜風吹過深夜的林裡,沙沙作響,小娘子想了想,覺得自己再這麼堅持下去,大概會有和他一起在這凝望著彼此直到變成雕像,總覺得一股惡寒從尾椎往上串,遂抖了抖身,受不了地吐了口惡氣。


  「不是就不是…你真的不好奇嗎?你不好奇我就自己去看囉,到時要是意外發現什麼寶,我可是會獨吞的。」晃了晃,見白衣還是沒有反應,小娘子再度強調了一次:「我真的會獨吞喔!」雖然她也不敢保證真能發現什麼寶物。


  樹影下,那抹白色的人影似乎擺了擺手。


  「嘖。」看起來分明像鬼多過神,難怪他說自己不是。小娘子踢了腳下泥土一下,上頭突然掉了個東西下來,嚇的她手忙腳亂的去接。「哇!哇!什麼
啊什麼啊?」


  躺在她手中的,是一串小小的玉花腰墜。腰墜上有五朵稍微大朵一些,柔和地流轉著五色光芒的玉花,以及片片串起的桃木板,稍微一搖晃,玉石與木板交擊的聲音便傳了出來,玎玲玲的,很是好聽。


  「不怕山魅精妖,卻怕牛鬼蛇神的小--」白衣停頓了一下,沒喊出她的身分,「小姑娘,這個就給妳了。天亮之前我都在這,要是在山神廟裡發現了什麼,記得告訴我。」


  小娘子把玩著那串具有辟邪驅鬼效果的腰墜,抬頭再看看白衣,突然地就覺得那冷冰冰白飄飄的身影看起來不像傳說中的那麼冷漠可怕了。


  「我叫永安,不是小姑娘。」將腰墜小心翼翼的繫緊在腰間,她開心地朝他揮了揮手,「你在這裡等我啊,天亮前我就回來了!」雖然她說自己不是小姑娘,但一開心、一被人送了禮物便蹦蹦跳跳,就連離去也七步三回首的模樣,看起來卻無疑是個孩子。


  白衣點了點頭,又想起他坐在樹上,被樹影遮去了大半身影,而她在底下漸走漸遠的,怎麼可能看的見他點頭,不由莞爾一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