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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社會人》





　　上班族其實很憧憬朝九晚五的生活，但現實畢竟是現實。

　　今天負責善後每一個客戶要求辦理事宜的指定公家機關，明天接洽每一個在公家機關工作一天後下班的客戶，所以其實更常體驗「朝午晚九」，這樣缺乏規律的生活，有時候、不，很多時候讓上班族感到身心俱疲。

　　人生總是如此，沒什麼希望可言時就要擠出樂趣，譬如上班族會妄想上司的秘書含羞帶怯邀自己買星巴克買一送一，或者是向上帝禱告（同事表示實在是引以為恥）這回工作處理完之後半年都不會有新的業務，當揪團和其他分部的同仁辦聯誼時順手把剩男塞給有天龍國崇拜傾向的蠢貨云云。


　　可是每天都要期待那樣的事，等待的過程就太空虛了，所以上班族只好認命，他最近的目標是「精心塑造完美精英上班族形象，熱心奉獻標準優質捷運族精神」，以尋求佛洛伊德所說的愛與歸屬。

　　之後總結心得是，前者執行上的困難度真的、非常不小。

　　「……你腦子進水啦？」

　　帶他的前輩看到他以這形象走進公司後，語重心長地說。「我們這行最不缺麻煩的業務跟難搞的客戶，『情緒失控導致醜態畢露』這點，已經連續十九年穩居本公司最常犯職業疏失排行第一名了喔？你還是好自為之，不然……」

　　上班族很失望，看來他再也無法把這目標帶進公司日以繼夜勤奮努力了，但他馬上又想到了另一個方法。

　　他不只是上班族，還是通勤族。

　　那麼，只要進入捷運站的同時，切換成百分百的完美精英與標準通勤社會人形象，走出捷運站後再切換回來不就好了嗎──只要以通過逼逼刷卡的方式來切換的話。

　　他愈想愈覺得，自己真的非常有把握做到。



　　通勤的日子不乏味，但很單調，不過最近上班族還多了個愛捷運的理由──當然不是「計算車廂車門對應離手扶梯最近的月台位置」這種只有外行人才會不知道的事，也不是忽然領悟「雙目緊閉，吐納養息，不動如山」的「佔術」更高祕技──而是以他如此不固定的上班與上車時間，他居然還能發生這種好幾天都和同一個人搭到同一班車同一節車廂的巧合。

　　那是個氣質打扮介於女大學生和OL之間的女孩，或許是有在企業實習的商院生也說不定，起先上班族會注意到她，剛好是正厭煩著身邊不論老幼歐巴都人手一台智慧型手機的榮景。

　　台灣要是真的有這麼景氣，他何苦忙得要死不活？尖峰時刻茫茫人海中，女孩既沒有看書報也沒有秀3C產品的清新形象，因而深植上班族乾枯的心土，他不但認定女孩是個有著年輕豐沛生命力、生活多采多姿的奮發向上好學生，還為此更加努力經營自己的形象，好能在每天站在她身邊時能更加匹配。

　　但天地見證，自從不幸的上班族的神通廣大強者同事不知何處發現這件事之後，八卦都還沒一撇就馬上吐嘈他腦袋根本有問題、嫌聯誼活動辦得不夠就要向上層反映、怎麼可以對前途可畏年輕女大學生產生遐想云云。

　　「這是緣分、緣分！你想想，七點、八點、九點、下午一點的車我都剛好在同一個點遇到她，不是上帝給了我這個機會是什麼？」上班族反駁道。

　　「……那只是她翹課吧？什麼上帝的機會，上司的死兆還差不多，我們老闆最討厭聽人家動不動講上帝了，如果你想要體驗晚上十一點打卡上班的寂寞孤單冷，我不介意幫你傳話喔。」

　　上班族跳了起來，雙眼發光。「我要是那時也跟她搭到同一班車呢？」

　　「……相信我，」同事的目光頓時放柔，眼神寫滿關愛。「到時候你需要的只有更多的工作來慰藉遇到怨靈的悲哀，沒有其他。」

　　「喔謝謝喔，我想我大概最需要的是你去死。」

　　「你想要我死？」同事眉尖挑高。

　　辦公室四周八方紛紛射過來的森冷視線讓上班族頓時毛骨悚然。

　　「反正你死了還有別人可以叫外賣啊……」飛來的眼刀數量頓時增加三倍，上班族忍不住縮起肩膀。「喂喂大家，我知道這傢伙叫的外賣是我們唯一能吃的東西，但也不必這麼溺愛吧！他根本就沒有那種『在茫茫人海中總會遇到命定之人』的浪漫！……唔、別這樣看我了我我我開玩笑不行嗎？」

　　外賣強者同事竊笑。「活該你要在午餐時間跟我吵，命定之人的浪漫？省省吧，遇到四個和自己長得一模一樣的人之一的都市傳說機率，搞不好還比較高一點！」

　　午休時間就在熱烈討論氣氛下結束，上班族得到了一個結論，那就是全公司最難搞掉的恐怕並非最上面的那個，而是眼前攸關全體員工三餐幸福的神通廣大強者他同事──職位康樂股，稍有不慎，報果必到。

　　天地見證之不幸上班族的報果很快就來臨了，在下午走了一趟上司的辦公室之後，親眼目睹全程的秘書證實人出來後的神情堪稱悽悽慘慘戚戚。



　　上班族覺得倒楣得欲哭無淚，昨天下午上司為他業績表現狠刮他一頓是其一，本來以為這樣就算是嘗盡膽敢對康樂股不敬的報應了，但今天一走進車廂他就知道自己徹徹底底的不幸。

　　為什麼這次同時出現這麼多西裝領帶菁英青年？只是因為今天下大雨，所以嫌麻煩的有車族都約好坐捷運？這是什麼巫術？天地見證，他的優勢還能在哪裡？

　　因此上班族良好優質的捷運族精神首度決定多走幾步移動往別的車廂，他優質良好的捷運族修養不允許自己的完美精英形象被這麼多類似案例比下去……起碼在捷運上。

　　好在，上班族注意到他的命定女孩，剛好就在隔壁兩節車廂。

　　上班族暗自竊喜，並專心致志地在旁觀察她，她今天有點憔悴，想必昨晚一定在趕報告企畫什麼的，他完全沉浸在對女孩的濃厚關心中，以至於對列車停滯時間有點太久的情況渾然不覺。

　　女孩本來也有些恍神，但她比上班族早發覺不對勁，猛地抬頭對四周左顧右盼，上班族還沒搞清楚狀況，心臟便馬上受到強烈衝擊。

　　「請、請問現在……是怎麼回事？」

　　她竟然──跟他說話了！竟然會跟他說話！她現在竟然是在跟他說話！

　　「大概是車掌想上廁所吧！」上班族裝作平靜地回答。

　　「喔……」女孩尷尬地回頭繼續盯著半空發呆。

　　上班族悔得想一掌抽死自己。


　　列車很快便關閉車門重新往前行駛，但就在窗外剛露出一半的光線時忽然劇烈一震，整個車廂隨之大幅度地搖晃。

　　「啊！」女孩來不及抓緊握把，一頭撞入上班族懷中。

　　「沒事吧？」車廂馬上恢復靜止不動，上班族感覺肋骨都快被撞斷了，但比起疼痛，他發覺一定是因為剛才自己鎮定的表情博得女孩信任，她才會沒有第一時間馬上遠離，這個意外實在是爽得他不能言語，當然要咬緊牙根繼續裝。

　　「非常抱歉……」她有些窘迫，低頭說著。

　　「沒關係，妳沒事就好，這班車算是比較新的車型，沒做好測試才會出狀況吧，」他抬頭看車門旁標示的車號，心中忽然生出異樣感。「3444號嘛……是真的有點不吉利。」

　　女孩臉色一變，看向旁邊也有些騷動的乘客。「……該不會是撞到人了吧？」

　　「很有可能。」雖然不想嚇到她，但他無法說出違心之論。「沒事啦，妳看台北捷運開始營運這麼多年，也從來沒看過媒體報導有撞死人啊，對吧？」


　　「有的。」

　　上班族愣了一下。

　　「有的喔，撞死人，」女孩抬起頭，眼神十分認真。「只是事後被息事寧人罷了。」


　　「妳……遇過？」

　　「是我朋友……在西門站那裡，」女孩低下頭。「真的很可怕，很多人都看到了，有整整二十分鐘那條路線都不能通行；雖然是聽說來的，我也有看到網路上有人發文問這件事……所以應該不是都市傳說，而是真正發生過的事情。」

　　上班族勉強一笑。「這就奇怪了，連比基尼女上車的新聞都有，西門耶，那麼熱鬧的地方，捷運局局長的老爸勢力再大，死過人怎麼會沒人敢報？」

　　女孩靜靜看向外面，上班族也跟著往她的視線一看──車門仍是緊閉的，車窗外那些原本在等車的人們，幾乎都露出驚恐不解的表情；穿著橘色背心的工作人員忙著趕他們往上爬手扶梯離開，他們能看見每個人企圖想問出什麼而一張一闔的嘴型，和車廂裡愈來愈大的喧鬧聲重疊著。

　　「但那些都會消失，文章漸漸不會再有下文，目擊者漸漸繼續做自己的事，明明每天一定都會不斷有更多人知道發生過這種事，一定也會有人問是怎麼發生的、在哪裡、為什麼會這樣、為什麼沒有人要下台負責？」

　　他能清楚聽她一字一句地說著。

　　「可是，關心這種事情有什麼意義呢？這裡面有誰是真正為了捷運更好而死？沒有，那些自殺的、喝醉的、發病的、被殺的，都是因為自己本身的錯誤而死去，只因為他們犯了死亡的錯，又有多少人被他們打亂了行程，甚至人生從此受到影響呢？恐怕是多不勝數吧！」

　　並非機械女聲而是真人聲音的車內廣播開始指示乘客疏散，車門重新開啟後大家紛紛往外擠，上班族當機立斷馬上拉著女孩坐內側座，避免被人流沖散。

　　「那樣的話不就更應該被報導嗎？」

　　「不是的，大家都會覺得，小人物的錯誤有什麼必要被拿出來說嘴？發生了事情交給倒楣的捷運方來善後就好，因為他們都花了錢撘車，理所當然要得到滿意的服務，就算拿來討論也不具意義，因為沒有人想得到捷運停駛的結果，」女孩靜靜地隔著上班族的臉看向車窗外。「台北的社會人們，都太依賴它了。」

　　依賴？的確如此，上班族嘆了一口氣。「不走嗎？妳……」

　　「……」女孩欲言又止。「我已經趕不上了，但，或許趕不上也沒有關係，他會原諒我的，」她打起精神抬頭看著上班族。「謝謝你聽我這個陌生人講廢話，真奇怪，我現在才想起來，其實之前就滿常看到你的。」

　　「哈哈，這樣啊？但我可是很早就注意到妳了。」

　　正要走向隊伍尾端的女孩聞言僵住。

　　「啊，別誤會，不是那個意思，唉……該怎麼說呢，」上班族站在她後方苦笑，失戀的滋味真的很難受。「注意妳其實是因為我還滿喜歡妳的，不過我想我沒機會了吧，以後我們大概也不會再見到面了。」




　　上班族重整心情到了新的工作崗位，儘管第一天就發生這種事實在太影響他往後的工作情緒，但除了換位思考真心感謝那女孩對新業務的業績貢獻，他還能怎麼辦呢？昨天上司的話他可是還歷歷在目。


　　「你應該也知道，隨著時代的演進，我們做的這塊領域在業界的市佔率已經讓很多家都收手不幹了，那為什麼我們公司還能撐下來呢？」

　　「老闆，這當然是因為您英名在世，哪個人類能不在您的事業版圖上乖乖噶屁升天？」

　　「蠢貨，這個事實再提幹嘛？」上班族的上司微笑道。「萬物有始有終，憑造的生命必將終結，被賦予監督萬物倫常職責的我們，在業務發展上，不僅深諳國際性的重要，也兼顧對在地文化的重視，這才是本公司在這世代所遵循的企業精神；我知道很多人為了業績壓力偷偷找螻蟻花草當客戶用，一兩次偷偷摸摸我還能也就睜隻眼閉隻眼──」

　　上班族頓感不妙。「當然當然，老闆，俗人可是有不少把我們稱為神的。」

　　「神？那麼想必誰都不會認為那種整天窩在人群中的神還能業績墊底吧，否則我就是在養一群豬了，你以為我不知道那些公務員一直過很爽？官員雖然也是閒差，不過最近一堆里長該過世的都過世了──」上司繼續笑，笑得上班族心裡發寒，接著忽然話鋒一轉。「我記得你承接公務員這塊已經二十年了吧。」

　　「報報報告老闆，光陰如逝，歲月如梭，這二十年我做很順的。」

　　「你的一部分業務就釋出給負責官員的人吧。」

　　爽！工作交給別人作！而負責官員的不就是那個傢伙嘛！上班族愉悅不已，暢快享受報復康樂股的快感。

　　「但負責公共建設和交通工具部門的昨天跟我反應死亡率太高人手不足，聽說你天天享受搭捷運上班的樂趣？還遇到喜歡的菜？」

　　上班族晴天霹靂，惴惴不安看著閻王上司微笑。

　　「人神殊途，也要看看自己端不端得起，今後你就兼差捷運那部份吧。」



　　「我怎麼就這麼悲慘呢？」上班族一邊嘮叨發牢騷一邊不滿地走向工作人員拉起封鎖線的月台。「好不容易培養的興趣竟然變成工作的一部分了，我可是那種興趣變工作就會被剝奪所有熱情的類型耶，老闆根本就是惡魔嘛！」

　　另一個也在現場的西裝男性一臉「你智障嗎」的莫名表情看著他。「Boss本來就是大惡魔階級啊？對了，你有收到我昨晚Mail給你這次Case的Report吧，初次見面，我叫──」

　　「我知道，我們剛剛在同一班車上，你叫劈腿。」上班族有氣無力地接話道，這傢伙是否歸國子女ABC真相不明，但絕對是出了名的煩。

　　「是Peter！真不知道Boss為什麼要派我們這群平常表現Perfect的死神來幫你這個技術指導這次的業務交接！」西裝男震怒。

　　「奉勸你別用這麼俗的稱呼，」上班族壓低聲音語重心長道出他剛剛發現的事實。「那個愛把我們的工作科層體制化的老闆可不喜歡這套。」

　　「OK……隨便。」

　　西裝男咂了咂舌，雖然不滿優秀的自己被上班族指教，但也只能勉強接受。「你先複述一遍Report的內容。」

　　「嗯……王杰敏，二十八歲男性，北市北投人，任職於傳媒公司，死亡時間上午八點二十二分，死因是被好友推下月台被捷運3444號班次撞到，全身骨折顱內出血而死──」上班族皺了皺眉看向停在月台一半位置的列車。「現在是八點二十分，所以他還在重傷昏迷中？劈腿，可以說明一下他的詳細死因跟善後內容嗎？你寄給我的報告書檔案有一半是損壞的。」

　　「不能算是我的疏失吧？而且要說幾次我是Peter，」西裝男不悅道。「因為王杰敏劈……腳踏兩條船，但他的好友剛好也喜歡他辦公室戀情的正牌女友，就把truth告訴她，於是他們兩個就計畫謀殺他。You know…女人是衝動的，女的先假裝約王杰敏在捷運站碰面，還告訴他要在哪一個相對location等她下車，而那個地方是月台的攝影機死角，這樣男的躲在人群中要動手就更容易。」

　　「難怪那女的之前幾天都在不同時間搭車，因為她的上班時間其實更晚，但要探勘場地和人潮流動率的話，提早出門來捷運站就很有必要。」

　　上班族苦笑，他們兩個旁若無人走向月台邊緣，而工作人員彷彿沒看見人似的繼續緊急善後。

　　「二十分鐘就能完成疏散收屍清洗封口，想不到人類的本事也挺不簡單。」

　　「當然是因為有些就是我們同仁混進去，事情才能這麼順利好嗎？」西裝男不屑道。「封口是上層的意思，大家也只是照辦，洗洗腦就萬事OK，反正人類也從來不問why。」

　　「難怪優秀人才都聚到這來了！」上班族啐了一口。「所以那些上層不只是我們老闆囉？他們是什麼意思啊？只有捷運死人特意不張揚？他們知不知道那已經快要變成什麼都市傳說的程度了嗎？」

　　「Who knows what the Gods fucking think about？」西裝男冷笑一聲，伸手往那些人手忙腳亂抬出的變形肉塊一個勾拉的動作。

　　一個與報告書照片上相同面貌的男人被拉起──男人的靈魂被拉起。

　　「也許只是神一時興起的實驗罷了，但那一直都不在我們關心的範圍裡面，isn’t it？」

　　他想了一想，也只能點頭作同意狀，然後目送西裝男領走那名與變形肉身分離的男人。



　　接著上班族回到公司，開始寫報告書，他想了一個上午，到康樂股看不過去丟給他一份午餐為止，關於分析的部分卻一個字也寫不出來。

　　「你幹嘛？被Peter搞瘋？」

　　「我只是在想她真傻。」

　　上班族想起，女孩踏上階梯時回過頭的那一瞬間，他是真心以為她會哭出來，但那其實也只是個過於突兀的面無表情而已。

　　「那傢伙在劈腿後面鬼吼鬼叫的樣子，哪裡像一個肯負責有擔當的理想伴侶？」

　　「喔？」康樂股大略掃了幾眼報告書。「所以你的意思是……即使理性上因由愛生恨而殺不是動機，但那種人並不值得她這樣一個年輕好女孩這麼做？你幹嘛跟這些業績數字一般思考水準？」

　　上班族癟起嘴，覺得心裡很悶。

　　「我衷心建議你要分清楚原始動機跟作案動機，感情問題或許是那麼一回事，但基於『那種理由』的話，對她而言理性上被殺的是誰都無所謂……這樣想不就好了嗎？現在與其想這些瑣碎的東西，還是先吃你的鮭魚飯壽司便當比較實際。」




　　「我明白，就算他不抖出我，我遲早也得自首，因為我想要有人做大家都不會做的事，為此曾經目擊相同事件的我，一定會不斷讓更多人知道死亡親臨身邊的可怕……我知道你也懂的，」那時她微笑說著。「所以你一定會替我祈禱有人來阻止我吧。」


　　原來社會對那些微小動機所報以的冷漠，竟不知不覺也把那女孩能控制住理性在常軌上的情感都給扼殺了嗎？若唯有死亡才能阻止她，上班族一邊叼著生魚片一邊想，那麼他們一定還能再見面的。


　　因為總有一天她也會為此選擇在那種地方自殺吧，而他衷心期盼著那一天的到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