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經歷獻祭、與薩納歸途上的對談，末淵回到棲所已是深夜時分，盈滿的月光朝著西墜，為烏雲所壟罩，黯淡了黑夜。


拖著疲憊身軀，末淵理放好東西便側臥倒在床榻上休息。


微開著眼睛，凝視前方同樣疲累蜷伏在自己窩床的薩納。


寧靜起伏著氣息，緩緩消化著自己的思緒與情緒。


『你說我們相似，你覺得你我相似之處在哪裡？』被如此質問，頓時一片茫然，他突然不知道了。



他不了解薩納，不懂他的過去，所以反駁不了什麼。


所謂的感覺不過只是這樣的東西，總讓人錯以為是。


一個側翻轉身背對，他無力地閉上雙眼，胸口前翻湧攪弄的感受似乎更為鮮明。



『我恨的不是神，是保護不了妻子的我自己。』那時候他說。



薩納...似乎也同樣有著喪妻之痛，所以才感覺相似嗎...? 微微勾動唇角自嘲著。


保護、拯救，為得都只是不想失去，倘若自己當初能堅撐、獻祭再多這麼一點，神...是否就會應許他的願望了...?


明知道神誰也拯救不了，卻不免仍然抱有這樣的想法，為此連自己不襟都覺得可笑起來。



疲憊不堪，思緒卻奔騰地無法入眠，揪緊被褥的手牽扯著傷口的抽痛，他睜開眼睛凝視著手上滲透血水的繃帶，繃帶底下是漫佈交疊的新舊痕刻。


傷口就算不流血了...，內心所淌流的卻不會停止。



他靜默起身，打開了一直以來上了鎖的櫃子，凝視著裏頭陳放的至愛。


伸手溫柔撫上沒有溫度的骸骨，然後抱著走回床上。


他看著妻子頭骨空洞的眼窩，撫摸著螺捲的羊角，回憶起奔馳飛快的淺褐色身影。



「砂音...。」



第一次見面是在他18歲時後，正值好戰莽撞的年紀，他和群裡的年輕公羊們沒有什麼兩樣，從小打架到大，平日鑄鐵冶器，閒來就跟族人對戰鍛鍊，遇戰侵略就集結抵禦捍衛自族的生存。


雖然族群資源有限、戰事也相當頻繁，卻為自己感到驕傲，在同齡的公羊中，黑羊被認為是出色、善戰的，受到關注的年輕公羊群，很快就會接受族群手領的聯姻安排，這也是生存的習俗之一，透過聯姻兩族往來，促進資源的流動、壯盛彼此的群體，更重要的是延續族群後代。


末淵在成年的春天與自己的妻子訂下婚約，就像族群的大伙那樣，他謹遵習俗，並不覺得有什麼不妥或奇怪，視為生存的一環。


在不富裕的土地上，奔馳揚起細砂宛如迷霧，那些細碎交織的聲音，便是「砂音」，淺褐毛色身影在夕陽光底之下穿梭閃爍，成了末淵常見的景色。


兩人開始在兩族之間來往，直到末淵20歲後，才正式連理一起在族群裡生活。


過去只懂得為戰驕傲而活，一起後自己習以為常的生存模式卻逐漸改變。


開始知道有人陪伴的滋味、出戰時有人會替他擔心，受傷時有人會替他不捨...，明明只是形式上的一種生存方式而已 ? 卻與過去的生存孑然不同。



「好傻呢。」有一次砂音在自己面前笑說，好似在嘲弄他，但內心卻泛起一種暖流，他知道自己正在改變。



好些日子他開始習慣這種生存方式，喜歡上這種氛圍，凝視在暖光底下溫柔與內斂的身影，也像光一樣牽引著他。



是妻子，教他學會如何溫柔與愛人。



儘管生存的嚴酷環境並沒有改變，希望卻在那裡，他獲得以前從未有過的滿足。



後來隨著侵略變得頻繁，妻子的身體開始惡化，儘管他多麼努力捍衛自己的族群，仍然無法抑止資源的被搶奪、蹂躪。



糧食、武器資源被洗劫，同伴們戰死，那些來不及成長受到保護的小羊則成掠食口下的鮮美俎肉。


存亡危急到整個群系，經過掠奪後，資源分配下來每人得到變得有限，自己必須經常出戰，無法照顧妻子，就連資源也開始不足以讓砂音得到完善的滋養。


能戰的、負傷的的公羊們因隨時都可能再面臨侵擾而無法有一絲鬆懈，而末淵則夾擊在紛戰與妻子之間，支撐著兩者。



「放棄砂音吧，末淵。」族群中的首領這樣勸他，除了削弱自己身戰力，更多的是在生存之中會面臨必須捨弱衛強的真理。


對於沒有生存希望、會削弱資源的個體，順應生存法則，很容易就會被群體放棄。


如是以前的自己或許他會放棄，但自內心產生改變，末淵的世界則早已與生存之世分異。


為了砂音什麼都能放棄，就算是打破自己的驕傲與原則，也執意要守護。


最後，他忍痛帶著妻子離群，拋棄自己的族人、自己的故鄉及曾經的驕傲，靠著自己的力量去照顧、去獲取資源。


族裡有人指罵著他在危及時毅然叛離，有人說他離群是自尋死路的愚蠢。


不被諒解也無所謂，為了守護，他認為代價值得。



離群在外生存多了更多險峻與危機，但他卻能有更多時間照顧妻子，只要肯努力就能將更多資源弄到手。


儘管砂音沒說，末淵卻懂得她心中會苛責著自己。為此，末淵認為只有讓她盡早康復，連同罪惡感才會一併削緩，變得更加急心。


於21歲離群生活，妻子狀況一度好轉卻又惡化。隔年的寒冬暴雪，天厚惡劣讓資源變得更少，砂音的病惡劣了起來，頭一次末淵嚐到無助的滋味。


他開始想盡辦法弄到珍貴的資源，偶然的機會之下開始接觸獻祭集會這種活動。



祭台上琳瑯滿目的供品，有些甚至是末淵必須拼命捕捉許多獵物才能換取的。他聽說黑羊之血珍貴，所以開始以鮮血換取物資，耗用的時間短、比起狩獵更加省力容易，代價相當值得。


一次次地，爭取想要的東西，一次次地，跟神賭上信仰祈願。左手不行就換右手，砂音的轉好、惡化，都牽引著他更加深痕刻的奉獻，血肉開綻、見骨般的深邃。



22歲末，末淵心中唯一的願望，神依然沒有應許，妻子砂音病死了。


他無力拯救患上絕症的妻子，努力想支撐的世界終究消失了。


那天他滿懷哀慟仍然到祭台上，自己所佇立的地方據說是距離神最近的地方，他看著上空照映的光，一片茫然，神是什麼...?


掃視著底下激情的群眾，每個人的神情，有些帶著瘋狂，有些則是如他那般絕望的。


頓時他明白了，神...跟本誰也拯救不了。



利刃刨開左手，淌流鮮紅，他勾起唇角嘲弄著，對著神、信仰的群眾及...自己。


究竟還要獻出什麼，才能讓祢覺得足夠、滿意呢？


一點垂憐也得不到，他緊咬牙根，加重力道再刨上一條血痕，血流如注灑落在祭台上。


獻上自己的所有、鮮血、甚至原則信仰，再多，最終唯一珍視的東西也要一起奪去。


以愛之名，降咒在每個靈魂身上，束縛、奉獻，傷害、痛苦。


如溫順終究會淪為俎肉羔羊，那們從今天起就讓祈願獻祭的痕刻變成詛咒，站在與祢最近之處，獻上仇恨藐視的褻瀆。


血流不會停止，打從被剝奪開始，就不會停止、不能停止，直到自己終結－－。







迷濛的視線，盯著手中的頭骨，末淵將思緒叢回憶中抽離，只是一味感到疲備、空虛、無力。


憎恨，是讓人很疲倦的一件事。


他也想要放棄一切，放棄憎恨、放棄獻祭。


可若抽離了憎恨，自己存在的理由、所有就都沒有了，胸上的口子虛無一片。


窗外透進灰濛的晨光，他閉上眼睛一動也不動，卻仍然無法順力入眠，身體機能在叫囂著，意識卻宛如抽離絲毫不受約制。



『相似或者不同都是一樣的，重要的是能否互相了解。』薩納說。



相同或不同都一樣....，什麼一樣呢？



他不知道，只覺得神似乎還不放過他，愛之恩典、天罰。



如今，"神"來到他面前，自己再次拾起新的信仰－－　



薩納，你想要什麼呢？



最後的思緒，在收攏的黑暗中淹沒，末淵昏厥睡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