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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龍劍][憂靖]架空小短篇。


〈還劍〉

青山地界，入目聳翠層巒，卻有小雨濛濛落下，覆蓋滿山。
這春雨頗為知趣，淅淅瀝瀝並不勢大，劍子仙跡坐在山邊小亭裡，悠哉悠哉地攬袖烹茶，他於此道火侯不差，亭中不一會兒便有白霧漫出，倒使山色更加矇矓，別具一番景致。
整座亭子受茶香浸潤，煙霧細細裊裊彷若夢中，他眺望著遠山，醒神忘神之際，卻見遠處有人走來。
那人一襲藍衣，在雨中獨自穿行，並不打傘，劍子耳目靈通之至，清楚地看見了迷濛春雨下對方沉凝的臉色，就是有雨滴干擾，愣也聽出那道漸漸接近的腳步聲上洩漏的紊亂蹣跚。
但這人根底不差，總不似那些文人故將淋雨作情趣。他手執茶杯，想起舊事。
凡間許多道士善解面相，劍子仙跡閒暇也曾學過兩手，那些未來命運如何的籤文偈語他一個字也沒記往心裡，倒對剖析他人面色表情下的心思之事起過一點興致──那算命先生又有幾個是真能未卜先知？不過是測度顧客所思所想罷了。
只是後來的事終究證明自己不是那塊料。劍子仙跡一時失笑，將目光轉回藍衣人身上。
縱然春雨細如牛毫，卻也慢慢將對方渾身浸透，此人功體不凡，顯然是心亂已極才無意避雨，換做劍子，要使雨不沾衣也只是舉手之勞。
那人似要往這亭子走來，卻在抬首望見亭內有人時身形一頓，竟是未曾發現裡頭動靜。
猶豫片刻，藍衣人忽而嘆道：「抱歉。」
他身後雨幕驟然破開，數道冷光襲擊而至。
顧及亭中有人，他不閃不避，只是反手提氣，左臂衣袖瞬間凝如鐵片，將偷襲之物盡皆撣開。
襲擊者不只一名，在他揮袖同時，左右有利刃交擊來到，出鞘的鳴兵之聲鋒銳地彷彿能將後頭小亭斬成兩半，這些人配合默契，在襲擊準備上儼然非是一朝一夕。
面對兩處劍鋒夾殺，藍衣人手無寸鐵，只得側後一退，提掌逼開其中一人，招式間凜風忽起，竟將周圍雨滴都凝作冰華。
──瞧這水屬功體……莫怪他不打傘了，原來是個屬魚的。後頭無聲觀看的劍子仙跡想道。
他這人腦子有一個毛病，總要做些窮極無聊的聯想，面上卻不露分毫，如何也改不掉，並且不斷在進步，從未被超越。
就在亭前藍衣人將冰珠收入袖中，反手盡數擲向另一名敵人之時，早先偷襲的冷光又趁隙而至。
這一波突擊算準他起手尚未回氣的時機，雖然可以閃過，卻是不能保證身後小亭內不被波及了。
眉心一蹙，他不退反進，正要舉臂硬擋，身畔卻有氣勁後發先至，迎面攔向那數道冷光，在半空中無聲化開了勁道。
那幾片東西落地，立即消散無蹤，一點證據也不曾留下。
只這一手以柔克剛的無聲巧勁，便可看出是道門之人無疑。
他望向亭內，那道士正將手中毛茸茸的拂塵甩回背後，也看了過來。
亭中人的出手已經確實生效，只聞一聲低哨，偷襲者訓練有素地應聲後撤，顯然不願面對未知的風險。
小亭四周不一會兒便完全安靜下來。
「驚擾了。」靖滄浪向那白衣道人一拱手。
他先前心亂而走，慌不擇路，並未料到會有這一齣。
「無妨，這些人未下殺手，亦傷不了誰。」道士做了個敬請入亭的手勢，泰然道：「便不好見血。」
靖滄浪早已看見他身後斜出的古樸劍柄，只是給拂塵一圈圈圍繞著，彷彿封印似的，鋒芒全無。
「尚未謝過閣下出手。」他頓了頓，知這道士已經看出了什麼，又道：「見笑了。」
傾波族向來於門內權力無爭無求，想不到門派傾輒竟也有發生在他身上的一日。
只是不曉得偷襲者背後之人目的何在，若只是試探，卻為何不下殺手？如此豈非早早引起他的警惕？
雨勢忽而滂沱，靖滄浪雙拳握緊，聽見草葉受水珠擊打的聲響似一下貫穿了整座山脈。
「修道人最好清淨，吾之地頭，自不許閒雜人等太過喧嘩。」劍子仙跡肅然答道，眉間皺痕極深，實瞧不出他是認真還是說笑。
靖滄浪聞言卻是一怔。
吾之地域由吾決定……這樣的話，似有人也曾對他說過。
「何不暫且入內等雨？」見他目露迷茫，劍子仙跡只當他仍做猶豫，於是衣袖一揮，亭內桌面一任茶具盡皆備妥，只待他再度烹煮。
藍衣人回過神來，終未推拒，又拱拱手方才入亭。
身為儒門之人，靖滄浪知道秋容山界裡有許多這樣的小亭，一概名為春色亭，眼前不知是春色第二三十幾號，這道士做主人狀邀他入內，他倒也不好說些什麼。
火爐上滾水燒開，發出了啵啵氣音，不曉得是不是因為小亭外剛經歷過一場打鬥，這略帶俏皮的聲響在大雨籠罩中竟顯得異常滑稽。
靖滄浪在門中向以不喜交際出名，毋寧說整個傾波族脈都是如此，只是畢竟給人平添了一場麻煩，逕作沉默實在失禮。
但他卻也不知該說些什麼。
再提方才的襲擊並不妥當，門內之事，自不便與外人分解。
幸而劍子仙跡其人毫不在意，亦未曾為這種事感到困擾。
他執起滾水壺悠然開口道：「這位朋友，我觀你方才掌使劍招，卻因何不見你之配劍？」
他這些年心中藏了事，不欲與儒門之人太過深交，便連對方姓字也不問。
靖滄浪卻未想到這一節，只坦誠道：「確實，近日敝門劍典召開，吾之配劍榜上有名，已然應召數日。」
「哦？」劍子仙跡訝然抬頭，他未曾聽聞這什麼劍典，卻不去問，只道：「失敬，儒門以劍聞達者不外四名鋒，想來閣下便是四鋒之一……山野散人，這廂倒要尋你論劍了。」
對儒門諸多名士他早有認識，此時透過靖滄浪的特徵倒是猜到了他的身分，同是劍者，他不禁有些見之心喜。
聽見四鋒名號，靖滄浪頓了頓，不知想起了什麼，半晌後道：「忝居其位而已，洗墨鯤鋒乃吾族至寶，吾也只是延續稱號。」
「哈哈，閣下這卻是在指摘吾之目力了。」
談話間茶香漸溢，白衣道人手邊專注了片刻，便將一杯清茶推向對方。
兩人皆是性情平和之輩，方才一個不願波及亭內的挺身之舉，一個不輕使劍鋒染血的留手餘地，內心早隱隱互有認可之意，雖則靖滄浪在生人面前不好恣肆，卻也在劍子仙跡時而輕鬆的言詞穿插下漸漸投入了對談之中。
劍者與劍者的話題始終離不了劍。
兵者不祥。
劍亡人亡……
「可知獨一無二之配劍於劍主的必要性。」
「劍手與劍雖是伴隨而現，互生靈引，然世上卻也有那絲毫不倚仗配劍出名的劍界頂峰。」
端著茶杯的手微不可察地一滯，劍子仙跡道：「可是貴門疏樓龍宿。」
「此次本門劍典亦由他一力主張召開，名列榜上者無一不是靈性已生的名劍，確是千古難逢之盛。」靖滄浪頷首。
「觀你之情形，想必四鋒如今盡數繳械，倒是個挑戰四位揚名立萬的好時機。」劍子仙跡忽而笑言。
靖滄浪卻奇怪道：「以閣下之能，何需挑戰？」
「呃。」
「只是我卻也不能代其他三人應你挑戰，幸而劍典尚有數日……」
「哈、這……那便容我再多做準備吧。」雖然打趣之言未能受到賞識，劍子仙跡卻也不臉紅，又道：「你可知這疏樓龍宿為何要召開劍典？」
他本不是只會逃避之人，既是遇到了，那也不妨問個清楚。
「方才所說，龍首並不以隨身配劍聞名，卻是因為他庫中早有諸多名鋒，最合契者反而難尋。」在相論劍道之人面前，靖滄浪無所隱瞞，事實上他也不覺有何應隱瞞之處：「但他數年前曾得一方寶劍，乍看猶如凡鐵，卻極具靈性，但凡現世，方圓百里便有萬千兵鋒出鞘響應。」
「真真乃是一把好劍。」道士讚美道。
「此劍有靈，一日忽地飛升而去，至今已有九年。」
「九年啊……」劍子仙跡喃喃複述，又驚覺般改口：「可見這劍也知道自由的可貴。」
「此次劍典，雖不知他是想以萬劍齊聚之靈引出那口寶劍，或如何尋之……」倒不是介意自己的配劍被拿去做為誘餌，靖滄浪搖搖頭道：「總與其不脫干係。」
「若是劍器真有靈識，既已離開，他這般豈非強求？」
「合手之器難逢，一旦有過那種人劍一體的感受，再不能尋覓其他……吾亦能理解他如此作法。」靖滄浪看向自己掌心，那裏彷彿還握有洗墨鯤鋒在手時冰寒的觸感：「曾經滄海難為水。」
「只是這劍典究竟如何進行？疏樓龍宿如何曉得那口劍便能回歸？」劍子仙跡不為所動，神情就像個純然好奇的看客。
「或許他也不能肯定，但試過方知。」靖滄浪又搖頭，解釋道：「劍典流程吾亦不甚清楚，此回諸多名家躬逢其盛，大抵是觀劍、比劍、論劍……」
說到此處，他便思及龍首特地將儒門四鋒盡皆邀至鎮壓場面，然則四鋒中只有那滅凡超聖的主人善於交際，這些天便被龍首請託襄理劍典諸事。
要說流程，最清楚的莫過於那人。
「如此你我適才倒也算是遙遙在此間一同響應了。」
「啊、確實。」靖滄浪愣了一愣。
劍子仙跡見他似有些魂不守舍，便問道：「可是這劍典對你造成什麼難處？」
「不，並無……」靖滄浪面上一僵，又想起早先所見。
他本就信任那人，洗墨鯤鋒應召劍典，亦是早早託付與他，卻不想今日無意中竟見到了憂患深輕撫他隨身配劍的一幕。
他自然不會以為那人想要他的劍。
劍子仙跡打量他幾眼，忽然正色道：「除了論劍，貧道尚身懷一雕蟲小技，便是善於看人面相，這位施主可願聽吾分說？」
「這、請說。」謙稱突如其來，靖滄浪不知他在賣弄什麼玄虛，只莫名有些口乾，便執杯欲飲。
「吾觀你近日應是紅鸞星動……」
靖滄浪已然嗆咳得滿面通紅。
瞄他一眼，白衣道人繼續說道：「先前你自雨中行來，吾見你面相沉澀，便知你心中必有所阻擾，但方才一席交談，吾更曉得其人必不會為這些滯礙束縛過久……」
「……承你吉言。」四鋒畢竟不比常人，靖滄浪很快就平靜下來。
他想他當時茫然離去，不知怎麼地走到了此處，竟連洗墨鯤鋒也不顧了。
「這紅鸞天喜星相沖，即使不為姻緣，亦是喜事象徵，吾這便提早恭賀你了。」也難為這道士竟還能自行將話題圓回來。
靖滄浪卻也無意反駁，只是點點頭：「多謝。」
這個人，比他所猜想的還要清明。
劍子仙跡一聲笑嘆，反觀自身，多年前笑封君震得他靈識出竅的一掌，倒將他打得著相了。
仙道既俗，豈需論劍？
忽然，他像在問劍、問人、問自己。
「何謂天下無雙？──最合手的那柄劍雖已不存，劍主之道仍在延續。」
「只是再多，也終不似這一柄。」放下手中杯盞，靖滄浪定定道。
亭外雨勢漸漸轉弱，又如他們早前見到的那陣春雨般細細綿綿。
「吾背上這口劍，名為古塵。」方才的山野散人似有哪裡改變了，劍子仙跡袖袍輕揚，對面前之人微微一笑：「請你轉告龍宿，不日便有故人攜劍尋他。」
靖滄浪眉頭一皺，正要說話，卻見那道人目光凝向他身後。
「靖滄浪。」亭外有人持傘而來。
靖滄浪一獃，問道：「你怎麼……劍典呢？」
見他完好，憂患深鬆了口氣道：「無事，有龍首在。」
疏樓龍宿託他主持劍典，實則有加強雙方合作之意，卻仍引起他方勢力注意。
靖滄浪與他交好，便有人欲逼其離開，以為如斷他之臂助，這幾日正是對方最可能動手的時機。
「終是不妥，我們回去。」靖滄浪起身迎向他，顯然是有些擔心。
「善。」憂患深笑了笑，又道：「你便先將鯤鋒取回吧。」
那些人將靖滄浪當作他的黨羽，卻不知他如何會讓這人捲入其中……
「但劍典尚未結束。」
近觀才發覺對方竟已衣衫盡濕，憂患深有些心不在焉地讓過傘，道：「無妨，這點權利四鋒還是有的。」
靖滄浪頓了頓，仍堅持道：「不差這幾日。」便步入了傘下。
憂患深一愣。
還沒等滅凡超聖的主人消化理解他話中之意，靖滄浪轉身欲告別，卻發現亭中的道士早已不見蹤影。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