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佈滿金黃稻穗的麥田把周遭也染成了金黃色,在田埂上慢慢散著步的爺孫,是她再熟悉不過的兩人。

女孩年紀尚小,身高也遠遠不及已經成年許久的老人,兩隻手牽得有點牽強,老人只好蹲低他的身子、以配合女孩的身高,牽著她那幼小的手,一起巡視農田。

並肩而行的兩人相視而笑,那情景美得令她哭泣、令她痛心。


在清晨的大雨之中,她驚醒了過來,環顧了四周大到有點空虛的景物,意識到自己已經從夢境中醒來,起身之時卻在枕頭上看見一攤水漬,下意識地往臉頰撫去,感覺到了一片濕潤。

自從搬來都市起,她每天都作著夢,夢中的景物都是她所熟悉,連那雙溫暖、佈滿斑點皺紋的大手,都和她腦中的印象如出一轍。

她拿起梳子梳理及腰的紫色長髮,拿起髮帶想將長髮整理成一束,卻因為太過麻煩而放棄,改拿起了一副有著橘紅色吊墜的耳環,用著暗金色的雙眸注視著它,想著和夢中一模一樣的場景──老人拿著它,對她說了聲「對不起」,便目送了她離開。

她坐回柔軟的床上,出神地想著當時的所有可能,想著她當初如果沒有離開,一切是不是會有所不同?是不是不用天天從淚水中驚醒、是不是可以試著去挽回一些東西,而不是目送著別人離開自己。

當這種事情已經被重複思考了許多遍,再怎麼有建設性的想法都只能淪為空談了,毫無意義卻無法忘懷的通病使她頭痛,當她再次看向窗外,無雲的藍天已經變成了漆黑一片。

又是一個單純在發呆的日子。

已經持續了那麼多天的夢境,當回憶差不多都已經出現一遍後,她開始料想終局的出現。

她躺回枕上,猜著今天還會夢到什麼。

記得各種故事都是這樣進行的,常常經由分別、爭吵、快樂或哀傷來結束一件事情,即使方法不同,卻都是迎接一樣的東西──事物的結局,終究是要面對才能圓滿的去做個結束,即使她並不想讓這個夢境淹沒在她的淚水中,但她比誰都還瞭解,沒有一雙手能一直牽著自己。

她回想到了那雙大手和她分離的那天,當她知道已經沒有人能牽著她的手走過田埂、走過悲傷,也沒有人能再陪她一起編織她的美夢,那感覺似乎是很悲傷的。

她已經不記得當初的心情,只記得和淚水一樣,讓她感到鹹苦、感到哀涼,只記得她好幾個晚上都只能和淚水共眠,只是流淚,有時候就算暫時忘了悲傷,卻還是會不時有眼淚滑過臉龐的錯覺。時間能沖淡一切,她是這麼想的、寄望著的,但是當一個個空白的日子過去,腦中留下的卻仍是她最掛念的場景,沒有任何改變。

她回想著至今還沒出現的、種種令人懷念的場景,心裡默默祈禱著能以這些作為夢境的終點,結束這長久以來最美好的夢境,然後她閉上了雙眼。

老人牽著女孩的手,一如以往的走過田埂,她看不到兩人的臉龐,只是注視著他們的的背影,而後,老人的側臉轉向一旁的小身影,她看到了他充滿紋路和堆積了滿滿憂愁的臉龐 ,他和女孩說--

「如果哪天爺爺不在了,」他吞吞口水、用著暗金色的眼眸看向女孩,問道,「妳還會記得我嗎?」老人微笑著,那表情卻十分悲傷,就像世界將要毀滅一樣的難過,一直看著她,好像在冀望著什麼,「還會記得、原諒我這個,沒用的老人家嗎?」他說。

她比任何人都還清楚他冀望著的答案,拼了命的想將答案講出口,卻在話語欲出之時,被一陣哽咽堵住。

「你不能消失。」小背影搶先拉了拉老人的衣服,任性般的這麼說著。

老人笑了,孤單的笑了,他蹲下身子望向那小小的背影,「對不起、沒辦法改變那個冰冷的家,委屈妳了、珞桑。」他低下頭,遮掩住紅紅的鼻尖和眼眶,卻無法遮掩住話語中的哭腔。

女孩開始大哭,悲傷的大哭,她的淚水滴落在地上,和老人的匯集在一起,老人無聲的忍耐也漸漸潰堤,和女孩一起放聲哭著,淚水以不合理的方式快速增加,甚至已經淹過了自己的腳踝,她卻無法去移動半步。

她眉頭緊蹙,覺得四周空氣稀薄、使她無法呼吸,覺得心中有排解不出的鬱悶,卻不知道在此時此刻,該說什麼、該做什麼。那晚,她在強大的悲傷中失去了氣息,她被成形的浪濤捲走了性命,回憶也跟著滾滾的沙子一起沉入了漆黑的海底,隨著海水的流動慢慢沉澱、堆積,沉到了不知道有多深的海底去。

隔天早上,她被電話聲吵了起來,聽到了預料之外的消息──爺爺過世了。

她做不出任何反應,只是呆愣著,緩緩想起昨天的夢境,似乎了解到了什麼,眼淚完全不受控制的潰堤而下,她捂著嘴、想讓眼淚停下來,卻發現自己根本就沒有辦法做到,發現自己打從一開始就無法孤單的獨自生活,卻老是把依賴當作惡習,在夢到他的時候沒有親口和他說聲「對不起」,沒有伸手過去牽住那雙她懷念已久的大手,沒有見到他的最後一面。

到底哭了多久,她並不清楚,只記得自己不停的哭著,就算沒有對象、就算只有自己一個人,但她就是感到無比悲傷,哭到喉嚨啞了、也累到想要入眠了,仍然停不了痛楚,不管是以多少淚水去沖刷它,仍然沒有辦法抹去那深刻的傷痕。

對於自己的立場,她已經再清楚不過。

已經沒有人會再勾著她那雙小小的手,沒有人能再對她說,別怕,有我在你身旁,沒有人能夠陪著她度過那些冰冷的噩夢,沒有人能夠看著她不再依賴別人、而是為自己而活。


她不知道自己是什麼時候睡著的,只是在朦朧之中清楚看到了虛構的場景。

在那無聲的夢中,一雙幼小的手聯繫著另一張佈滿皺紋的面容,陷落在老人面龐上的淚水渴望著為那個人帶來溫度,只是不管再怎麼悲傷的去祈求,老人也不肯動個半下,雙手的溫度也快速下降,漸漸變得冷冰冰。

不管她再怎麼悲傷的去祈求,直到最後,她仍然只能低著頭、黯然的站在那個他永遠沉睡的山丘,繼續作著已然破碎的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