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當他上塔


※警告：借用了哨兵嚮導架空設定，並且擅自修改，喜歡或討厭這種梗的人都慎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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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當他上塔〉

一

警報聲驟然鳴響。
所有仍還停留的人員幾乎齊齊看向營區中心那棟白色塔樓，那裡與別的建築並沒有什麼不同，只有三層樓高，防彈小窗如往常般緊緊閉合著，那後面是基地主控室。
尖銳的電子音波一波比一波高亢，在黃昏時分的塔樓陰影間放射擴散。完全自毀警告──但比起一般的警鈴要多摻雜了可以影響精神層面的聲波，這是專門針對哨兵的設置。
此時還留在這個已遭魔染的營地裡的哨兵並不多，他們得到的命令是善後，魔染不知道在什麼時候會以何種方式爆發，上面已經決定將防線後撤並棄守這個營地，而哨兵特有的過人五感能夠幫助他們像雷達般迅速掃過各自分配的區域，帶不走的就地銷毀，足以確保這裡不會有任何有用資料存餘。
控制塔突然出現的營地自毀程序無疑是魔方的手筆，雖然他們在上午成功入侵後被聖方反擊退走，卻也在主控室埋下了後手。
聖方也不是全然沒有準備，被派遣善後的哨兵身邊幾乎都帶著與他們搭檔的嚮導，嚮導們展開的防禦屏障可以有效阻擋魔方研發的感染性精神波，這一點魔方的相關部門一直也無法找到突破口，只能專朝那些未結合的哨兵下手。
但這時自毀程序即將啟動，聖方人員也不得不盡速撤離此地了。
「撤了！」漫天警報聲中，一燈禪向主控室中的同伴大喊：「靖滄浪！我們要撤了！」
一燈禪才剛剛上來三樓找人，他的哨兵還待在塔底把風，自毀警報和魔染精神波突然就出現了，嚇得他差點直接跳樓，但是危機使人成長，緊急間他對懸壺子精神連結的距離終於超過了五百公尺，防禦屏障也即時同步展開，真是佛祖保佑。
至於主控室裡的那個他不怎麼擔心，畢竟靖滄浪已經單身通過了多次魔化安全測試，他那隻精神嚮導更不是省油的燈。
「再給我一分鐘。」北海地區的首席哨兵頭也沒回：「不，四十秒。」
「不行！你不要命了！」
警鳴聲愈來愈大，塔頂尤甚，一燈禪難受的捂起耳朵，他的心力主要放在防禦魔染，一時沒法太顧及其他方面，又奇怪靖滄浪一個未結合的哨兵怎麼還能堅持下去，要知道，哨兵資質愈優秀，代表他視覺、聽覺等五感愈強大，雖然能夠下調，卻也比普通人敏銳得多。
「你們先走，我要切斷這個基地台最後一波對外聯繫。」靖滄浪靜靜盯著控制板上方的螢幕，畫面裡呈現出一條直線，代表電子訊號的走向，有條半透明的魚一般的生物在他周身環繞游動，若隱若現。
一燈禪知道那是北海首哨的精神嚮導，他很少讓他的靈體在人前出現，除非是靖滄浪需要幫助的時候……話又說回來，一般人想要看見自己的精神嚮導都很難了，誰還像靖滄浪這樣把那隻魚呼來喚去啊。
「切斷？怎麼切？」直接無視靖滄浪前面那句話，一燈禪跑到他身側，一起死死盯著螢幕，不過仍是什麼主意也沒有。
毀掉整座主控室雖然是個方法，但時間上顯然已經來不及了。
「切斷最後一波訊號，至少能避免後方三個基地被魔染攻擊。」
「我知道，但是你沒說你要怎麼切……」一燈禪忽然張大嘴巴：「你──這不可能的！」
魔方動過手腳，他們根本不確定對外訊號會從哪個路線通過，電流聲一直雜亂無章，靖滄浪要怎麼判斷？
「相信我。」簡單的說了一聲，靖滄浪忽然閉起眼睛。
他耳中控制台內部的電流聲變了。
變得急促、渾濁，像是放射前的蓄力，然後極快速的啪嚓一聲。
逮到了。
靖滄浪睜眼，比電流速度還要快的，只有他的感知。
就在這裡！他同時出手。
一燈禪看見靖滄浪身邊那隻魚順著他主人的動作全身一漲，體積大得幾乎穿透整個塔頂，然後像展開翅膀般揚起了雙鰭，空氣中瞬間傳出爆裂聲，控制台下一部分的電路已經被靖滄浪完全毀去。
神乎其神……一燈禪呆住。
「你們兩個混蛋！」塔下倏然傳來懸壺子的怒吼，哨兵敏銳的雙耳讓他在連續警鳴中也察覺了樓上的動靜：「自毀警報不是鬧鐘鈴聲啊！快給我滾下來！」
主控室的兩人面面相覷一眼，在愈來愈急切的電子鳴叫聲中衝向了門口。
但是時間要來不及了。
北海首哨在狂奔時轉頭看向一燈禪，然後在後者不求甚解的眼神中把他直接從三樓扔了下去，自己也隨之一躍。
「懸壺子快接住你的嚮導──」
在一燈禪的慘叫聲下，三人順利脫離了一級警報區，他們的速度比普通哨兵更快，已經看到不少同樣負責善後的聖方同伴撤離的背影。
只是三人起跑的位置處於營地中央，在撤離到快接近外圍時，裡頭自毀程序已經開始啟動，靖滄浪最終還是因為跑在所有人之後而遭到了一波爆炸的衝擊。
「我叫你上去是為了把大隻魚拖出來，不是讓你們一起死！」
利用權限安頓好一切，砰地關上來前線支援的養護車的門後，玉清首哨仍是氣得牙癢癢。
「怎麼拖？讓我打昏我們的北海首席哨兵？和尚我手無縛雞之力啊。」一燈禪眼中明顯寫著別鬧了，他攤手道：「而且我怎麼會跟你以外的人殉情呢。」
他們已經安全轉移到了暫時駐紮區，不必再時時保持最高強度的精神防禦，一燈禪在稍微鬆懈下來後又開起了玩笑。
懸壺子聽了更吐血：「你是嚮導！你就不會用催眠術之類的……」
「你科幻小說看太多了。」
「你知道我的意思。」懸壺子瞪了他一眼：「你們那種能力跟催眠也快差不多了。」
他跟一燈禪的相容性極高，初次精神結合時就被他弄得整個人都迷迷糊糊的，更別提後面更深層的結合了，懸壺子自打哨兵能力覺醒後還從未遇過這種身體完全喪失警戒的情況，雖然那感覺很好，卻也因此在他心裡種下了深刻的印象。
據說嚮導中共鳴能力強的人甚至可以直接無視相容性，佛塔跟儒塔那兒就有好幾位高層在精神控制方面十分出名。
「不行不行，靖滄浪的精神簡直比我還堅不可摧，他真的只是哨兵嗎？」搖頭嘀咕兩句，一燈禪想起剛剛那尾巨大的魚：「太難了，我寧可去催眠你學長。」
他在衝進主控室大叫撤離時其實已經下意識用上了能力，但靖滄浪連頭也沒回。
「……我依稀記得我學長是名嚮導？」他的哨兵鄙視道。
「你怎麼連你學長的能力都忘了呢，懸壺子、不應該呀……」
「住口！」懸壺子大怒。
「而且你怎麼讓我去跟別人共鳴呢，我只能是你的──」一燈禪話鋒一轉，拉長了尾音：「嚮導啊。」
「……又不是讓你跟他結合。」懸壺子惡狠狠的瞪他，耳根卻有些紅：「我學長是玉清第一嚮導，就你還想催眠他！」
「不說這個了。」一燈禪擺擺手，看向尚未出發的養護車：「靖滄浪的安測日好像快到了，我之前有看到上面發給他的通知，先讓他回儒塔休養也好，免得沒法過關。」
否則以靖滄浪這拼命三郎的任務態度，八成會待到最後期限才肯走。
「魔化安全測試？他過關好幾次了吧，我一點也不擔心。」撇了撇嘴，懸壺子忽然有些幸災樂禍道：「倒是你、竟敢趁大隻魚受傷昏迷時把他丟上回塔車──是在報復他剛剛把你扔下樓嗎？不怕他回前線後找你算帳？」
「不怕，他會先算你的。」一燈禪老神在在：「剛剛車門是你關的，而且他還聽到你叫他那個綽號……」
「一燈禪！」
「唉，我會幫你求情的，誰讓我是你嚮導呢。」
「住口！住口！」懸壺子氣瘋。
「說到這個測試，你有做過嗎？」輕駕就熟地轉移話題，深諳自家哨兵性格的一燈禪笑瞇瞇的說：「畢竟嚮導不怕魔染，我也只是稍微聽人提過。」
魔化安全測試，原本叫做狂化安全測試，在哨兵們的課本上很是佔據了幾頁的篇幅，由於哨兵的五感遠超常人，感官無時不刻在接收巨量訊息，如果哨兵個體的精神強度不堪負荷，就容易迷失在訊息與情緒的錯亂之中導致人格狂化，而這個測試原先的目的就是考核哨兵的精神強度。
「沒有，我們小時候就在一起了，這測試是給二十歲後還沒找到嚮導的哨兵做的。」嚮導會用共感能力引導哨兵平復情緒，他和一燈禪相容性又高，一成年就立刻登記結合了，當然沒有接過道塔寄來的測試通知信。
「記得是兩年檢驗一次？那靖滄浪不就已經通過……嗯，三次？」
「以前好像隨便考考都會過，但後來被魔染一搞就變得很嚴格，考官都是些資深嚮導，成績還他們自由心證，當然過關的人就很少，大隻魚上次……」懸壺子指指太陽穴，說：「用這裡直接反擊轟倒一個資深嚮導，不讓他過關也不行啊。」
「你剛剛還想我去催眠他……」
「……」說溜嘴，懸壺子訕笑道：「很多不婚主義者都在抗議，尤其是我們道塔，哨兵特別多，你說大隻魚是不是也是單身主義啊？」
懶得吐槽他的生硬轉折，一燈禪好笑的說：「那靖滄浪剛剛切斷訊號的事可不能往上報。」
「你說阻擊電流……那是人類能辦到的嗎？」懸壺子翻了個白眼：「儒塔那邊高層特別心機，我看要是上報，他們八成會在測試的時候動手腳。」
到時大隻魚就非得在三個月內找到一個嚮導結合才行。找不到？很抱歉，那他會被關在塔中哪裡也不准去，直到從俗稱婚姻介紹所的結合仲裁處找到他的嚮導為止。
由於婚介所之名流毒太廣，搞得那個三塔共尊的仲裁組織本來的名字他都忘了，到底叫什麼來著？只記得有個星字……
「以他身分不至於吧，但是上面應該會給他不小的壓力。」一燈禪看向先前那座營區的方向，搖搖頭說：「我們太缺戰力了。」
但是身為靖滄浪的好友，比起強迫性的結合，他們當然更希望他能找到相容性最高的、專屬於自己的嚮導。
「嘖，最近被對面那個縱火犯一刺激，他們都想人才想瘋了。」
這時夕陽幾乎沉入地平線下，回塔隊伍也準備趁夜離開，兩人身前養護車的引擎聲也發動了起來。
「讓靖滄浪暫時避開也好，他最近實在……」一燈禪似乎想到什麼，沉默了下來。
「你想說他最近特別不要命？」也大概猜到他的想法，懸壺子不高興地哼了一聲，他轉過身，特意上前敲了敲養護車的門以作告別，也不管裡頭的人是否聽得見：「大隻魚，這次回去至少要保住貞操啊，再見啦。」
養護車巨大厚實的輪胎開始轉動，因為顧及車中的傷患，起速並不是很快。
夕陽已經完全落下，懸壺子目送前頭車隊緩緩駛向營外，忽然聽見養護車的門板後傳來一個有點冷淡的聲音。
「再見。」
玉清首哨緩緩轉頭看向後面他的嚮導，然後得到一個充滿祝福的微笑。
「一燈禪！！」懸壺子慘叫。
「我總感覺你最近特別不要命……」
「他不是──昏倒了嗎──」
「別怕，佛祖一向慈悲為懷，會保佑我們善男懸壺子……」
「滾！滾！」
兩人對話的聲音漸漸遠去，養護車上不知何時已經醒來的靖滄浪笑了笑，避開輸送營養液的管線坐起身來。
車子慢慢地轉了彎，他從車窗看見兩名友人重合的身影愈來愈小。
靖滄浪不否認，偶爾他對懸壺子能在一燈禪護持下全力使出感知而不怕迷失是有些羨慕的，沒有嚮導，他確實無法安心發揮所有戰力。
鯤在他身前輕巧浮現，小小的一尾，全不似先前發力時那般龐然，他觸了觸魚鬚，不訝異地看見魚鰓後的雙鰭變的更像翅膀，尾鰭也呈現出鳥羽般的紋路。
從來沒有聽說過純為靈體的精神嚮導會進化，他也不知這究竟是好是壞。
「我有你就夠了。」他低聲對魚兒說道。





二

海蟾尊在門口停下腳步，讓精神掃描儀核對過身份，端著左掌施施然進入了宴會的會場。
他隨意向應侍取了杯酒，也不沾唇，只逕自行至一處不起眼的角落等候開宴。宗巖祿主雖然小有名氣，但是終非儒塔本地出身，加上明顯的迴避姿態，倒也沒有什麼人特意過來與之交際。
這次訟星臺的新任負責人選爭議了快半年，最終花落儒塔，眾人不說跌破眼鏡，也是紛紛大感疑惑的，連海蟾尊都相當意外，畢竟結果出來前不論是佛塔還道塔，提名的人選都明顯更具競爭力。
儒塔方面也絲毫不掩飾他們勝利的喜悅，大大方方地將三塔仲裁的就職宴會場地直接定於儒塔內部，讓知情人士皆能感受到高層對此事的重視。
杯中玫瑰色的酒水未見減量，會場內人已經漸漸多了起來，由於仲裁一職的重要性，此次與會者遍及三塔內外，海蟾尊左掌微抬，感覺自己特意慢慢撒出的精神網不斷收到不同的反饋，嚮導的波動強些，哨兵的弱些，儒道佛三家慣有各自特性，少數屬於游離勢力的稍顯與眾不同，但也沒有特別值得注意的。
塔這種勢力交織的地方，原本就充滿了各式各樣的情緒噪音，人群一密集，更顯得滿目喧嘩，在三塔的精神掃描儀都曾留下資料的海蟾尊先生可以不負責任的表示，這裡面最吵的就是儒塔。
所以嚮導一般都不是很喜歡塔。
他們共感能力愈強，愈是能輕易接收到其他有思想的生物在精神層面上的波動，而大多數人總是不會想要當別人的情緒垃圾筒，當然，也不排出一些樂在其中的嚮導。
海蟾尊倒是沒有什麼反抗情緒，這些對他而言都只是工作的一部分。
如果非要用個人傾向來區分，他更厭煩那些什麼陰暗情緒也不會透露的人，沒有把柄，逼得他只能增加工作量主動為他們製造把柄。
比如道塔那個長期佔據登道岸首哨席位的女人，短時間內也只能從她那位來歷非凡的嚮導著手。
及時收回了差點過度露骨的目光，海蟾尊將注意力重新放在這場宴會上。
之所以會說儒塔最吵，除了勢力內鬥傾軋為三塔之冠，裡頭人心複雜以外，就是因為這些大學者們自行發展出的一種特殊交際方式。
「聽說扇宇這一代也就剩這一位了。」
「你說的可是我們今天這場宴會最華麗的主角？」
看啊，就是這樣。
海蟾尊聽著身側傳來的言論，儘可能地將自己的表情克制在只有嘲弄的程度。
當時那位扇宇之主被儒塔推舉出來，除了家世背景外也沒有別的優勢了。
「十六歲的三塔仲裁，真是年輕有為。」
「過去龍首未成年即掌權，珠玉在前，這次扇宇之主又在推選中拔得頭籌，塔裡自然更要看重這些世家子了。」
多麼彬彬有禮的對話，海蟾尊差點嗤笑出聲。
儒塔裡這些端方君子們，分明建立了精神屏障防止心思洩漏，卻又喜歡進行所謂的社交禮儀，殊不知在高一等級的嚮導眼裡，那股淡淡的惡意根本遮掩不住。
「龍首能力卓絕，若非看在與他齊名的那兩位摯友面上，我想三塔第一嚮導的位置他也可一爭。」
「確是如此，雖說扇宇這位能力遲遲尚未覺醒，但是他還沒成年，不需要太過憂煩。」
「哈，我們都知道這位早已參與過多次重大決策，就算是普通人，只要能讓塔的利益優先也能勝任高位，這次他不就力壓道佛二塔……只是世家子十歲前覺醒是常態，我看這位希望不大。」
「竟然是這樣，難怪有傳言說這位性格特別文靜……」
幾位與會者言詞切切心懷憂思，都完整具備了儒塔特有的社交技能，欲抑先揚明褒暗貶之後的談話內容對海蟾尊的工作也算是小有幫助，可惜誠懇的表情不適合出現在他這張臉上，否則這等演技在某些場合還是有大用的。
精神網終於傳來了他要的訊息，海蟾尊左掌微握，將酒水飲盡後隨意棄置了空杯，大步走向前去。
在這種戰事頻繁的時期，非能力者在塔裡擔任高層確實足以引起喧然大波，哪怕只是個管人事的，能力者對普通人抱持著優越感也是常情，什麼十六歲已經是無足輕重了。
他會來到這裡也只是因為出於對工作的需要，畢竟訟星臺負責的範圍橫跨三塔，跟他現在的職位有些牽扯。
至於那位能否坐穩都是兩說的仲裁──十六歲，未覺醒。哈，他連儒塔式社交的慾望都沒有。
一個穿著紫紅色套裝的女人如信息中顯示的出現在前方樓梯口，正在四處張望，那是海蟾尊過去的一位同區舊識，如今任職訟星臺左判。
他停下腳步稍微挪動了方位，好讓這位舊識自然而然地發現人群後的自己。
「海蟾尊！」
「是紺霞君，你怎會在此？」
「我代仲裁先行下樓招呼眾人。」紺霞君熱切的說，忽然驚訝地掩住口：「啊，這是你的精神嚮導嗎？」
「是，也是工作上的得力助手。」海蟾尊得體的舉舉左掌，讓一隻半透明的金蟾短暫曝露在身前。
「你真是太盡職了。」一邊由衷讚美著，紺霞君艷羨的目光仍停留在金蟾上：「或許你願意先跟我去和仲裁打聲招呼？他必定也很高興能認識我們玉清最優秀的嚮導。」
這種靈體可不是什麼人都能讓它顯化的。
「榮幸之至。」這就已經達成此行目的百分之八十的進度了。
點點頭，海蟾尊正要舉步與她同行，卻突然皺起了眉，手上的精神嚮導也似有感應般顫動了一下軀體。
還沒等紺霞君詢問，玉清第一嚮導就側過臉冷笑出聲。
「好久不見，靖滄浪。」他的另一個厭煩案例。
「海蟾尊。」那個離他們並不算近的人面無表情地點了一下頭。
如果說這世界上有什麼事比迫於人情不得不應邀參加宴會更讓靖滄浪心煩的話，那就只有一進入會場就迎面撞上好友那令人反感的學長了。
「想不到你也會來參加這種官場宴席，我還以為要等北海的海水都凍結了你才有向塔妥協的一天。」海蟾尊端起左手，對他做出舉杯示意狀。
「不勞費心。」靖滄浪言簡意賅。
還是一點也不像儒塔出身的。
「懸壺子向我提過你要回來，既然遇到了，你有困難──倒也可以來找我。」海蟾尊蓄意不掩飾眼底的輕蔑，靖滄浪個人武力再強悍，也只是個未結合的哨兵罷了，對他們還算不上太大的威脅。
「不勞費心。」靖滄浪的回應連台詞都沒變。
「紺霞君，這位是儒塔的北海首席哨兵靖滄浪。」海蟾尊轉頭似乎還想再說什麼，卻又遏止住，只向紺霞君道：「讓你久等了，我們走吧。」
靖滄浪一貫對官場人物並不熟悉，海蟾尊剛剛也只是單方面介紹，他便向這位穿著紫紅套裝的女性點了點頭，然後獲得一個不算友好的回應以及迅速轉向的背影。
他不以為意，哨兵一般總是懶得搭理陌生哨兵的，尤其那兩個哨兵中間還有一個嚮導的話。
如果不是因為懸壺子……想到這次宴會應邀也是懸壺子透過養護車隊的領隊所安排，理由是前線將士們不能與政治脫節，靖滄浪不禁有些懷疑起他的用心來。
想想應該不至於，懸壺子明知他們性格不合。
倒是這場就職慶祝會，主角似乎是結合仲介處的新負責人，也難怪連一燈禪都勸著他參加。
「別出來。」他忽然低下頭輕聲說，剛好抓住一抹魚鬚消失的瞬間。
進了會場……不，自從進了塔以後，他的精神嚮導就有些按捺不住，不像在外頭那樣聽話，獨處時也是一副坐立難安的模樣。
難道真的是塔裡未結合的嚮導太多造成了影響？靖滄浪突然有種孩子養大進入青春期的煩惱。



－－－



憂患深又從塔裡醒了過來。
「仲裁，時間到了。」門外頭有人提醒道。
「知道了。」
唔，太吵。
眉心不著痕跡的聚攏又散開，憂患深坐起身，取過茶几上的摺扇，甩出啪的一聲。
就像下了禁言的指令般，他這才感覺好了些。
這座塔中總是充滿了機械齒輪觸合交擊般的噪音，密密推動著風扇不規律的輪轉，人類的情緒能讓這些嘈雜的音量以倍數成長，予齒輪輾動以血肉，再使風扇吹出焦灼的氣味來。
憂患深正壓制著那團以精神波為本質，在自己聽來卻源源不絕的噪音，他以往可以輕鬆辦到，但今天不知怎麼回事，在控制精神力方面難以隨心所欲。
罷了，也不過就像回到孩提時代。
他正要起身，便見到一團混如霧狀、只隱約看得出四肢與尾巴的靈體漸漸浮現在他腿上。
「看來你也精神不佳。」他唏噓了聲，便感受到精神嚮導用翹起的尾端緩慢卻有力的拂過他的下巴，與小時候它曾做過的一模一樣。
「倒是好多了。」憂患深反手也摸摸靈體逐漸有了形狀的下巴。
大概名字真的取得太沉重，他有時也挺希望自己純粹就是多愁善感天生幻想症，可惜早在他有記憶開始，那些聲音就已經真實存在。
據說他出生時哭得苦大仇深，然後就被取了這名字，仔細想想肯定是因為環境吵得他頭痛，也因為吵，他長大後又比誰都安靜。
終於在他被吵得即將無法忍受時，他的精神嚮導出現了，那是一隻長得有點像狐狸的貓，給他抱著的時候塔裡的噪音會顯得小一些。
憂患深本來只是奇怪怎麼有人把一隻貓養在自己房裡，後來目擊那隻貓在暴衝的時候居然直接穿透了家中兩名侍女的頭，再後來，他發現除了自己沒人看得見那隻貓。
當時他生性沉默喜靜已經是所有人公認，憂患深也就懶得說明這些自己習以為常之事，他簡直能想像全盤托出的話這些人能有多吵。
雖然心音吵、人音也吵，但只有一吵總比兩吵好。
幾年前他的能力就已經成長到可以自行壓制塔裡噪音的程度，要抱精神嚮導的機會也少了。
「該走了。」他拍拍腿上的小動物，靈體便無聲地消散在空氣中。
身後帶著右判莫何，憂患深走下了樓梯，感覺第一波迎面而來的聲浪特別狂亂，彷彿還摻雜著異味。
他搖了搖手中扇柄，發現精神控制力再次失調，難以像過去那樣輕鬆驅散。
今天這環境可真不對勁。
憂患深無心地搖著扇子，一邊聽紺霞君介紹她帶來的同鄉，宗巖祿主，亦有在他的擬注意名單上……因為精神辨識能力特別優秀，所以很年輕就擔任了明巒的擘畫。
「區分哨兵嚮導的精神波及其傾向嗎……」他有禮地點點頭，對海蟾尊說：「這種能力訟星臺確實非常需要，屆時還請不吝施予援手。」
他的能力雖然敏銳入微，卻在辨識方面沒有什麼經驗，這主要還是因為他不願深入感受那些煩人欲嘔的噪音。
想到今天能力異常的失控，憂患深念頭一閃，忽然清楚聽到了自己跳動的心音，他幼時偶爾也會閃過這種預感般的念頭，只是這樣的靈覺往往剛出現，事情就已經發生了。
不知是身隨心動，還是心隨意動，他的精神力瞬間在會場中強勢鋪展開來，一般嚮導若是這樣做，很可能立刻就會被他人的精神屏障意識到而反彈受傷，但憂患深對此毫不擔心，他的靈體從來沒有人能察覺，他的精神力亦擁有同樣的特性。
他需要擔心的從來只有環境太吵。
就在他鋪開的同時，遠處響應般傳出了一道玻璃碎裂聲，在空氣中劃開一切紛擾，招致所有人的視線。
「咦、這人，是那個沒禮貌的靖滄浪吧？」
在身邊女助理肯定的語氣中，憂患深見到那個人沿著長桌怔怔的看了過來。


－－－


「好歹先向仲裁敬一杯啊。」
在上回養護車隊領隊的苦勸之下，原本站在桌邊的靖滄浪正考慮要依言敬完酒後就走人，但他突然看見了一樣東西，接著他就不用考慮了。
有一頭憑空顯化、像狐又像貓的生物正優雅地朝他走過來。
不，正確來說，是朝他那尾不知何時出現的魚。
高腳杯失手落到了地面上，這通常對一個最高等級的哨兵而言是不可能的，除非他蓄意找碴。
靖滄浪沒有再要他的魚藏起來，事實上也已經來不及了，他的精神力彷彿擅自無視了整條長桌的距離，那個叫紺霞君的女人憤怒的指責如同發生在耳邊，他對海蟾尊冷酷的視線也未曾如此敏感，甚至這整個會場裡所有人的訝異、嘲弄、鄙視等等情緒心思，全數無所遁形。
這不是他的能力。
當那隻狐貓終於走到他的魚面前，宴會中一切嘈雜忽然就消失了。
憂患深的塔從來沒有像這樣空曠安靜過，裡頭只剩下了兩個人，連靈體都沒有看見。
長桌很長，但憂患深站著沒有動，因為他們真正的距離比誰都近。
好像自記事以來所有的沉默都化為了一句話。
原來是他啊。
直到那個人踉蹌往後退了一步，憂患深才回過神來，耳邊盡是眾人高談闊論，然後是紺霞君尖利的嗓音。
「仲裁！此人如此無禮，需不需要將他──」
「他是我的哨兵。」
場面一靜。





三

「這、仲裁？」
隨著女助理有些錯愕的詢問，整個世界再次變得喧嚷繁亂。
上一刻還處在前所未有的寧靜裡，轉瞬又被掩埋在鋪天蓋地而來的聲浪之下，幾乎震耳欲聾，憂患深雅緻的眉心皺了皺，卻不是因為吵，而是心中得而復失的不滿情緒一下子太過強烈，他有些不習慣。
原來嚮導與哨兵之間的吸引力奇妙至此，根本無需反面測試，他就知道自己已經打從心底接受了這股理所當然的好感，甚至對著迷本身都沒有一點抗拒，這是第二項不習慣。
方才那聲彷彿宣佈所有權的發言，現在想來卻是失態了，養了十六年的世家風範在那一刻全無作用，他也懶得分析究竟是嚮導的本能催使還是其他什麼，沒有意義，這是第三。
「靜。」憂患深持扇的手腕微橫，對助理們示意。
遠遠那頭他的狐貓同時揚起了比過去似乎要更加蓬鬆幾分的尾巴。憂患深不得不注意到，只不過幾次呼吸的工夫，自己的能力竟又見長。
圍繞於四周的賓客們雖然沒有發出實際聲響，但在此刻三塔仲裁眼裡，這些人晦暗揣測的心思簡直要凝為實質，距離遠點的看不見，近處許多卻透出花花綠綠的顏色來，只是有的人仍模糊難辨，有的人則一清二楚。
顯然繼噪音臭味污染摧殘之後，他的視力也得準備接受重大考驗。
憂患深瞥了海蟾尊一眼，這位嚮導是近裡人群中唯一讓他什麼也沒看見的，那一大塊空白的精神氣場在一團團五顏六色中格格不入，似乎間接證明了他將此人列在名單裡的正確性。
這倒提醒了他。
憂患深將目光轉回長桌的另一頭，剛看到那個人，心神便不由自主地一鬆。
那是他的哨兵。
但如果他再不做些什麼，周圍與會者們媲美脫兔般活潑調皮的精神波就要變本加厲了。
場內眾人早在新任三塔仲裁那一聲靜後盡皆沉默，甚至有個別人士噤若寒蟬，連衣角摩擦聲也不敢發出，不明白的只道是給宴會主角一個面子，海蟾尊冷冷地注視著，這是滲透進了能力？
先前空氣中那股波動極不尋常，分明強勢得讓所有人都有所感應，他早就佈滿會場的精神網卻沒有絲毫反饋，如果不是這位十六歲的仲裁自行說了出來，恐怕他也想不到那是未結合的嚮導與哨兵間精神共感的現象。
計畫必須變更了。
海蟾尊當然不喜歡這樣，尤其變更後的工作內容可以預見會很棘手，掌中的金蟾身軀微扭，玉清第一嚮導能感覺到此時會場內百分之九十九的傻瓜都在心中大驚小怪，這讓他心情稍微好了點。
只見訟星臺的年輕長官神態自若地轉頭說道：「抱歉，我先處理一下私事。」，又交代助理待客，然後就朝著長桌盡頭走了過去，而傻瓜們眼巴巴的想用精神力各種跟隨偷窺，無一不得到臉色發青的下場。
哈，這就已經保護上了。
海蟾尊臉色很不好看，因為他的精神網依舊一無所獲，這代表一般精神力探測不到憂患深的底細，但是對方卻可以反擊在場多數人。
只是沒想到會是靖滄浪。他盯著遠處那人隨同憂患深轉身離去的背影，未結合的哨兵對他們不構成威脅，而即將結合的……
靖滄浪，真不知道你是幸還不幸。
會場大廳外常備有空置的隔間，年輕的三塔仲裁帶著人進入，原還有不明所以的工作人員想過來阻攔，卻在憂患深擺擺扇子後直接掉頭離去。
心中那股理所當然的急切不斷催促著他，憂患深收手反省，並不是後悔自己隨意對人使用精神暗示，天知道，他這十六年來除了壓制那些噪音外使用精神力的次數大概沒有超過十根指頭。
被他帶進來的人低著頭，看起來有些心不在焉，憂患深順著他的視線看過去，看到了兩人那對先一步湊到了一起的精神嚮導。
精神嚮導通常反映了本人的性格，又與個人心思和能力有著玄妙的聯繫，從那尾魚兒乖順地任由貓尾巴纏繞的情況來看，他應該有一個還算不錯的開端。
「抱歉，剛才未經你的允許直接作出那種武斷的發言，是我太過魯莽。」
說話不經過大腦這種事對憂患深而言實在新鮮，幸好他當時還記得不能在大庭廣眾下詢問對方對於結合有什麼想法。
也許沒料到他第一句話竟是道歉，那人愣了愣，一時忘了原本要說什麼，倒讓憂患深自然而然地順道打量起他整個人來。
對於結合來說彼此的相容性勝過其他一切條件，雖然就他年齡而言有些早，但憂患深可以肯定他不會再遇到另一個相合的對象了，體會過剛剛那次宛若魚水交融般的共感，就算真遇到了，他也只想要眼前這一個。
諸如外貌能力等其他條件，本不在他顧慮範圍，但是這個人顯然也遠遠超過了一般標準。
跟哨兵在一起的感覺比他預設的更美好，基於尊重，他想他有必要克制心底不停蔓延的理所當然。
「如果你願意原諒，重新認識一次。」他伸出手，說著自己的名字：「憂患深。」
他的哨兵頓了一下，握住了他的手：「……靖滄浪。」
兩個人的精神力從方才共感現象驟然迸發後就一直不受控制地貼在一起，雖未結合，卻如他們的精神嚮導般親密相處著，這一交握，彼此心頭忽然便萌發出一點情人間纏綿的味道。
靖滄浪看上去有些無所適從，鬢邊露出的一雙耳尖慢慢泛紅，倒顯得比他握著的那個少年嚮導還要被動。
略為顛覆過去自己對哨兵都是積極外放的印象。憂患深按下捏捏那隻手掌的衝動，轉頭看到一旁的兩隻靈體也幾乎黏在了一塊。
靖滄浪也看到了，他的耳朵變得更紅，似乎整個人都陷入一種遲疑恍惚的狀態中，也不知道究竟是哨兵的本能還是嚮導伸出的手所帶給他的。
但憂患深微微覺得不對，他正要抓緊手中的手，就聽到對方吐出了一聲抱歉。
「抱歉。」靖滄浪又重複了一次：「我不需要嚮導。」
憂患深猛然抬頭，卻見到對方的眼中閃過掙扎的燃光，接著如同下定決心般平息成了灰燼。
或者說，是他緊貼著他的精神力所見。
憂患深看著他，慢慢放開了他的手。
兩人身側的狐貓不知何時停下玩鬧，只是安靜的坐著，而魚已經消失了。


－－－


靖滄浪不曉得自己是怎麼離開會場的，走前甚至都忘記先跟養護車的領隊打聲招呼，直到回了住處，他腦子裡仍是渾渾噩噩。
他知道在宴會上那段未經磨合就直接觸發的精神共感有多麼難得。哨兵一般必須向結合仲介處申請尋求對象，畢竟人海茫茫，想要遇到能與自己共感的嚮導，接受塔的安排是最快最普遍的方式。
而像他們先前那樣的偶然共鳴，在三塔現有的記錄裡屈指可數。
這也代表──代表他們之間的相容性確實很高。
靖滄浪手一抖，差點又讓水杯裡的水灑出來，這已經是三天來第十七次了……北海首哨把杯子擱到桌上，空出來的手懊惱地按住自己的前額。
他不能一直去回想那段共鳴時的感覺。
當時他的嚮導流光溢彩的雙眼不斷在心底浮現，然後是遭到他拒絕後的沉默……
靖滄浪怔怔的在桌旁坐了下來，他的鯤正繞著水杯打轉，那次共感之後，魚兒鰓側的雙鰭變化更大，羽纹愈加明顯，展開的長度幾乎要超越了魚身。
他伸出手指想觸碰魚鬚，卻被靈體扭頭躲了過去。
「抱歉……」靖滄浪收回手低聲說。
是他放棄了他的嚮導。
雖然兩人並未結合，但他知道再也不會有別人了，共鳴當下的昇華竟能讓他心中生出願意為之不顧一切的想法，經歷過了嚮導構築精神屏障帶來的安全感，他才知道為什麼哨兵們總是尋尋覓覓。
在終於找回鬆懈的意志，壓下發熱的心神，堅持著說出拒絕的話語時，如浪濤般洶湧的負罪感幾乎淹沒了他整個人。
憂患深原本閃閃發亮的眼睛好像又出現在他面前。
捂住雙眼，靖滄浪從未感受過這種發自內心的愧疚，他一直自認持身守正、不負原則，卻也無法阻擋此刻天性所帶來的強烈愧意，縱然理智告訴他這樣才是正確的，但他終究背叛了他的嚮導。
即使如此……
有東西輕輕碰到了他的手背，靖滄浪知道那是魚鬚的觸感，他並不後悔。
他的嚮導只有十六歲。
他很優秀。
而且，他們沒有結合──他不是他的嚮導。靖滄浪再一次告訴自己。
這三天以來，訟星臺新任長官能力覺醒又找到結合對象的傳言已經燒得如火如荼，連暫時待在儒塔衛城、少有外出的靖滄浪都有所耳聞，前線的懸壺子顯然是誤會了什麼，竟還發回了賀喜的訊息，又要他記得向海蟾尊討紅包，弄得他只能苦笑。
──不論是突然覺醒還是隱藏許久後的曝露，那場共鳴肯定給憂患深帶來困擾了吧，特別是他還擔任著那種職位。
靖滄浪如今只希望自己能快點通過安測，直接返回戰地。
戰事期間，向塔遞交提前測試的申請十分常見，他身為一區首席，份量與理由都足夠。
家族遷至天河地區後影響力雖然降低，儒塔裡的人脈卻是都還在的，若要將測試延後可能還有些麻煩，反之想提前大半月的話，大約託人督促一下行政效率即可。
稍一抬眼，看見他的精神嚮導重又環繞著他周身游動，靖滄浪便微微安心了些。
最近鯤的變化讓他相當困惑，哨兵再強，畢竟不曾擁有真正的嚮導能力，無法深入理解那些精神層面的物質。
他的鯤在那次共鳴後非但外貌逐漸改變，靈體型態也有些不穩定，常常若隱若現，時而消失，靖滄浪原以為只是與嚮導結合未果的影響，但又想起以前就出現過進化的徵兆，不禁愈加擔憂起來。
三塔中能讓精神嚮導顯化的人數並不算多，連帶這方面的研究資料也少得可憐，儒塔雖然在學術領域處於絕對領先地位，卻也沒辦法提供他答案。
靖滄浪正思索著是不是到塔裡特殊檔案室走一趟，也許能找到相似案例，忽然就聽到門口傳來電鈴聲。
這裡是他在儒塔衛城的暫時住處，並不講究，回來至今少有拜訪者，淒厲制式的鈴聲一下子嚇了耳朵靈敏的首哨一跳。
倒有點像之前聽過的營地自毀警報。
靖滄浪走過去開了門，不假思索的又關上。
門鈴聲立刻連擊震天響。
他冷著臉又開了門，外面海蟾尊同樣冷著臉，沒捧金蟾的那隻手上亮出了一張公文。
「靖滄浪，我在此代表三塔戰時單位龠聖明巒，懷疑你在上次營地善後的行動中受到了魔染，現在，到塔裡接受調查吧，假如反抗，我有就地格殺的權力。」


－－－


在上次行動中他確實是參與人員裡唯一一個未結合的哨兵，大規模的魔染並非時常發生，作為戰時特別單位，明巒關注魔染情況已久，他的魔化安測時限又即將到期，海蟾尊以此作為關押的理由，他亦無從解釋。
一進塔裡，靖滄浪先被帶到了暫時監控室，調查人員按程序要求他顯化出精神嚮導，卻是好巧不巧，出現的魚兒靈體模糊異常，彷彿被風一吹即散，靖滄浪本身又說不出他的鯤靈體不穩的原因，立刻陷入了不利的境地。
邊上全程跟隨的海蟾尊嘲弄道：「這還是過去那位口口聲聲要斷絕所有魔染機會的靖首哨嗎？看來你是要步上你好友愚蠢的後塵了。」
「海蟾尊！」靖滄浪怒目而視，卻只得到對方一聲嗤笑。
「激動的情緒，正是魔化最明顯的徵兆。」
目前三塔檢測技術並未突破到馬上就能驗出魔染的程度，靖滄浪一時缺乏有力證據，對初步顯化不穩的情況也百口莫辯，魔染嫌疑更深，暫時監控室無法久待，過了兩日，他又被轉移至另一處關押地點。
接近塔頂的禁閉室向來是塔裡最僻靜的區域之一，提及者無不諱莫如深，雖然從未傳出過犯人在裡頭死亡的訊息，但比死亡更殘酷的，無非是遺忘。
轉移的路上靖滄浪不發一言，他並非不擔心，而是與身後的監視者無話可說。
他的擔心沒有錯，明巒擘畫的權限在三塔裡說大不大，卻能把他的魔染調查工作無限壓後。
「戰事繁忙，靖首哨且耐心等候。」
走前海蟾尊不忘離別贈言，耐心兩字更被他含在口中滾了一圈才吐出來。





四

塔頂禁閉室長年無人聞問，從小到大都是模範哨兵的靖滄浪自然不曾了解過這裡，只知道是一處高度隔離的區域。
現在裡面只有靖滄浪一個人，出入口並不如他想像中是由冰冷的鐵欄杆打造成，而是一扇嚴實的金屬門，關上後便讓整座禁閉室閉合得幾乎沒有縫隙。
幾乎。
看向整座禁閉室內唯一的小窗，靖滄浪可以聽見那裡風聲獵獵，小鐵窗開在極高的牆面上，當然身手高超的哨兵在沒有阻礙的情況下是能攀上去的，但是他知道，就算攀上去握住了窗欄，看到的也只會是望不見底的景象。
大概是造在塔頂的緣故，室內特別燥熱，四周牆面卻漆成全白，讓靖滄浪剛進入時覺得自己被送到了空調壞掉的加護病房，他能感覺到這裡果然隔絕了大部分的感官，門一關，禁閉室之外的動靜他再也無從察覺，除了那扇蓄意讓人絕望的小窗。
對覺醒後就慣常調節敏銳感官的哨兵而言，突然成為一個普通人確實容易導致五感失衡，更不要提還被關在不見天日的禁閉空間中，換作他人早已心防潰亂，但北海首哨意志堅韌非常人可比，這樣的外在環境對他並不能構成真正的威脅。
金屬門底部的小型方孔偶爾開了又闔上，食物與水皆自那裡被人推入，但是送來的時間次數毫無規律，靖滄浪發現身體的失衡情況愈加嚴重，這是有意打亂他的生理時鐘。
他往往下意識想呼喚他的鯤，卻只能接著嘆口氣，他忘了這裡也阻絕了精神力。
比起窒礙的五感，他更不習慣精神嚮導不在身邊，尤其先前靈體在外型上的改變與虛化，他隱隱覺得似乎是進化的關鍵階段，靖滄浪不能肯定這處禁閉室是否會對哨兵本身的精神力造成危害，進而影響到他的鯤。
然而此刻擔心也是無謂之舉。
正在自嘲，金屬門再次有了動靜。
「第十次？」靖滄浪低聲道，耳中自己的聲音聽起來十分遙遠，果然五感已經不知不覺失衡到極糟糕的地步。
他伸出食指在身邊牆面上劃了一道，那裡被他劃開剝落的粉塵印記已經有十道，他正以為會看見食物被托盤送入，那扇金屬門卻忽然完全開啟了。
來的人在他意料之外，不是海蟾尊，卻也有點關連。
「雖然得到擔保獲釋，你的魔染嫌疑仍在，塔裡將盡速安排你進行魔化安全測試。」訟星臺的左判宣布道，眼中輕視絲毫不掩。
靖滄浪沒有向女助理追問詳情，只是沉默著出了禁閉室，就如他來時那般一言不發，而紺霞君鄙夷之色更濃。
他知道是誰擔保他。
三塔對魔染嫌疑者向來寧錯殺不放過，這時又是特殊戰事時期，所以海蟾尊先前才會有將他關押於塔頂的權力，擔保者若沒有一定的份量，是不可能讓塔放行的。
最終反倒迂迴實現了他之前想早日完成安測的念頭。靖滄浪只有苦笑。
他被強制命令不能出塔，基於他糟糕的身體狀況，紺霞君將他帶回了訟星臺辦事處，那裡向來有許多閒置的空房間。
靖滄浪並沒有見到他的擔保人，他不知道自己現在究竟是抱持什麼樣的心情待在這個地方，或許是想向那人道謝？但是他又有什麼資格……
直到紺霞君離去多時，他才猛然回神，想起另一件事。
「……幸好你還在。」指尖滑過鯤模糊的魚尾，心中既驚訝他竟然沒有第一時間就把精神嚮導給喚出來，又對剛剛滿心只有那個人的自己無可奈何。
他在塔頂禁閉室待了約有十日，五感失衡的狀況卻不知道還要休養多久才會恢復到原先的程度，身體時不時會出現暈眩、耳鳴、發熱等負面反應，他知道一般哨兵能力初覺醒也會有一段痛苦的過渡期，出生即擁有哨兵體質的靖滄浪卻沒有關於這方面的記憶，現在想來也許就與他此時的情況類似。
靖滄浪後來才知道，當初回塔養護車隊的領隊也曾試圖證明他在營地自毀事件後並未出現魔染跡象，只是這個人證太過薄弱，絲毫不被海蟾尊放在眼裡，直到三塔仲裁出面，公開承認他與北海首哨曾經有過精神共感──已有研究報告指出，若是一名哨兵確實開始魔化，與他共感的嚮導是能察覺的。
以三塔仲裁的地位和信用，塔內再無質疑的聲浪，只是魔染相關情節重大，疏通擔保等人情行政手續不可避免，在憂患深又允諾海蟾尊幾項條件後，靖滄浪才終於從禁閉區獲釋。
先前紺霞君到達塔頂時只有明確告知他其中一條：靖滄浪不得出塔，直到他的魔染嫌疑完全解除。
從女助理對他的態度來看，訟星臺的收容大概也是憂患深的示意，否則他也只能被劃回暫時監控室，更不會有現在這樣完善的休養空間。
這回人情真的虧欠多了。
憂患深的避而不見似乎在表明他不願挾恩求報，然而他並不了解靖滄浪，無論他們之間是否發生過就職宴會上那一幕，無論憂患深是以何種心態去為他擔保，對靖滄浪而言，幫助就是幫助，動機不會改變結果。
──他才剛上任就動用關係保釋自己，背後不免為人詬病。海蟾尊的條件究竟還有哪些？他們並未結合之事幾天內眾所周知，是不是已經對他身負仲裁一職造成威信上的打擊？
靖滄浪根本無法坐視旁人受他連累，但沒等他提出見面的請求，魔化安全測試的通知就下來了。
他自然不能辜負幫助他的人所給予的信任，雖然他的精神嚮導狀況仍是不太穩定，但是測試本身是不以靈體外型判定的，一旦通過檢測，他的魔染嫌疑也能大幅減低。
「靖先生，我們到了。」
帶他前往測試地點的是訟星臺長官的另一位助理，叫做莫何，同是儒塔出身，對他態度客氣而保留。
「謝謝。」雖然想詢問對方關於他們上司的事情，卻又因為覺得太過突兀而作罷。
「靖先生完成測試後直接回到這裡即可，我會在此等候。」
「勞煩。」靖滄浪點頭致意，轉身正要入內，卻忽然一呆。
莫何奇怪的看著他，這位靖先生雖然行事並不高調，在三塔裡卻也是有名的單身黃金首哨之一，想必安測經驗豐富，這個節骨眼總不會是在緊張？
他看見靖滄浪身邊冒出一道模糊的靈體，恍然大悟，原來這位首哨是要先將精神嚮導給召喚出來。莫何是個普通的嚮導，並沒有安測經驗，只以為這是北海首哨的個人習慣。
他不曉得前面的靖滄浪差點就站不住。
那股迎面而來的精神力輕柔而充滿吸引力，彷彿把他全身上下都沖刷了一遍，如果是平時，靖滄浪大抵只有春風拂過的感覺，然而此刻他的身體機能剛遭到嚴重迫害，精神感官都面臨前所未有的虛弱，若非那股精神力一觸即退，再滯留久一些，恐怕他整個人都會不堪刺激的軟倒下去。
皮膚幾乎能感覺到溫熱觸感的殘留，他試圖理性分析，精神力不會有溫度，這只是禁閉室的感官失衡後遺症發作……
鯤不知何時自發性跑了出來，眷戀地朝著那股精神力退去的方向游動，靖滄浪不去看，他現在最緊要的事情，是通過這次安全測試。
莫何有一點想的沒錯，北海首哨確實在這項檢測上輕駕就熟。
雖然他的精神力狀況不佳，但光是靈體尚能顯化就遠遠勝過普通哨兵，甚至部分嚮導，加上他十分清楚檢測所針對的項目性質，是以這次測試他仍有相當的把握。
自從魔染受到重視，安測的難度大幅提升，但究其本質，依然與它還叫狂化安全測試時相同，考核的重點分別是精神力的強度、質量與穩定性，只是過去全由一個考官主持，後來增為三個考官罷了。
一開始的強度測試最為簡單明瞭，那些無法叫出精神嚮導的哨兵根本都不好意思來報名，反過來說，考官光從靈體的顯化程度基本就能判斷測試對象是不是能通關了。
靖滄浪的鯤雖然有些霧化，卻靈動異常，顯然精神強韌，考官是個老手嚮導，見了便點點頭，照規矩讓靖滄浪突破他設下的一座精神屏障，就算他過關了。
面對陌生的屏障，剛剛那樣險些軟倒的情況並未再發生，畢竟至今能與北海首哨發生共感的精神力只有一個。
不必考官指示，靖滄浪自動進入了下一個房間，剛剛那場順利的突破讓他心態仍算輕鬆。
第二場質量測試內容稍微複雜一點，也是一般哨兵面對魔染最需要加強的一項，測試者往往在這關就被刷下大半。
要知道哨兵雖然不能控制精神力，卻會在魔染侵襲時自動放射出精神力包裹全身形成一層防禦，這是一種生物本能，哪怕那個哨兵的精神量再微弱。
有人會問，這樣測試強度不就足夠了？
事實上，有的哨兵精神力並不純粹，形成的防禦膜細看就像魚網一樣漏洞百出，就算膜的厚度足夠，魔染也會自尋薄弱處鑽入，反觀嚮導，他們雖也有人精神質量不夠純粹，卻能控制精神力變化防堵魔染。
所以嚮導考官們會在這場測試中用精神力模擬魔染，嘗試找出測試者的漏洞。
精神質量測試實在太考驗天賦，無數嚮往單身的哨兵們都曾在此關飲恨，但靖滄浪最不怕的反而就是這一場──他在禁閉之後是精神受損沒錯，可是精神力的本質從未改變。
鯤似乎體會到他的心思，躍躍欲試般在周身迴游，活潑得絲毫看不出方才依戀之色，但雙鰭與魚尾處卻有如汽化，呈現了半消散的狀態。
靖滄浪抿了抿唇，他擔心的始終只有最後的穩定性測試。


－－－


坐在桌前，指尖輕劃過文件姓名欄上靖滄浪三個字，三塔史上最年輕的仲裁目光遠眺，彷彿能穿過牆面看見申請資料上記錄的那個人。
儒塔四六、佛塔三七、道塔九一，這是三塔各自的哨兵與嚮導比例，雖然有相差懸殊者，但三塔關係良好、人才互通，少有哨兵因為找不到對象而發狂的事例，倒也不甚有礙。
三塔仲裁一職在其中扮演了極重要的角色，向來主管三塔媒介交流相關事宜，細則涉及個別哨兵與對象的相容對比，因此訟星臺的婚介所之名在外雖然響亮，三塔高層卻更曉得這個位置的真正利害。
各家勢力分劃相爭，盡皆使出渾身解數，最後上位的卻是他，憂患深其實毫不意外……毋寧說如他所料，正因為他當時是個普通人，家族雖有佛道背景，整體卻也只能算是勉強到了參選及格邊緣，而三塔始終僵持不下，最後才共同選定他出任仲裁之位。
因為他的威脅最小，要推翻也是容易之極。
狐貓從他肩頭跳到了桌上，尾巴在靖滄浪三個字上掃來掃去，憂患深忍不住被逗笑。
那段共鳴引發的慘案，三塔各家勢力自然大為震動，然而既已讓他上位，他如何不知該利用三塔間牽一髮動全身的關係讓他們相互制衡？
可惜看懂的人不只有他，疏樓家的那位正是因為知道三塔連繫根深蒂固，他想推行的新制必定多受舊體系阻礙，才打算透過訟星臺這方面來著手。
也不想想他這個仲裁剛上任不滿半個月。
「真是好算計。」他喃喃道。
仲裁一職在改制上的影響原就舉足輕重，加上他能力的曝露，各家蠢蠢欲動，連帶這些日子塔裡的噪音都吵得他頭疼。
疏樓龍宿此回示好，就算兩人心知他並沒有真正加入新系，外在表露的卻是他上台後迫不急待接受了新系的拉攏。
──但是當那個為靖滄浪作證的領隊前來找他，對他說明龍首的意向時，他就知道這一個正中七寸的示好他無法拒絕。
那個叫作桐文的年輕嚮導顯然沒有他上司的功力，竟還支支吾吾的請他轉告靖滄浪，他絕非因為龍首指示才出面作證，請他不要誤會。
哈，若是有機會說出口的話，他自然樂意相告。
狐貓輕快地跳下桌向前奔去，憂患深抬起頭，看見靖滄浪從門外走了進來。





五

那個人並沒有露出驚訝的表情。
這是當然的。他在靖滄浪到達測試地點時就感應到對方的存在，雖然立刻抽回了鋪開的精神力，但是身為彼此的共感者，靖滄浪必然也同時察覺了他人就在裡頭。
狐貓在北海首哨的腳邊蹭了半圈，迫不及待地繞向對方的精神嚮導，鯤剛甩了甩尾鰭回應，立刻被狐貓的鼻頭連連拱得身軀一歪，啵地吐了串泡泡。
靖滄浪皺眉移開了視線。
憂患深見狀心裡一嘆，想開口對他解釋這次的考官位置是有心人所安排，又覺得沒意思。
隨手關上門，靖滄浪轉身向他微一點頭。
「謝謝。」
「抱歉。」
兩人幾乎同時開口。
靖滄浪眉間皺痕更深，年輕的三塔仲裁從桌後站了起來，手中扇骨微斜，示意對方先說話。
他一邊壓抑天性中親近哨兵的渴望，一邊瞥了眼撓泡泡撓得不亦樂乎的狐貓，心裡頭又無聲一嘆。
居然羨慕起自己的精神嚮導，這大概是他短短十六年人生裡最悲傷的事情了。
「謝謝你替我擔保。」對他的想法毫無所覺，靖滄浪以一種極為鄭重的語氣問道：「海蟾尊還開了什麼條件？」
直捷了當。
憂患深眨眨眼，一時沒反應過來：「什麼？」
他自幼生活在儒塔，接觸的從來都是心思深沉之輩，而那些隨處可見的陰暗情緒往往轉化為無窮無盡的噪音──他現在明白靖滄浪身邊為什麼會特別安靜了，也許其中不僅僅是精神共感的原因。
「海蟾尊負責我的魔染調查案件，以他為人絕不會輕易放人，他對你開了什麼條件？」靖滄浪又說明了一次，表情端凝而忍耐，好像得到答案後就會立刻掉頭走人。
憂患深假裝不曾注意到他的神色，仍保持平和的語調說道：「紺霞君沒有轉告你嗎？在確認擺脫魔染嫌疑前，你必須待在塔裡……」
靖滄浪搖搖頭：「不可能只有這麼簡單，我問的是除此之外的條件。」
他對宗巖祿主此人的刻薄習性還是有幾分了解的。
「嗯，你不能去找他麻煩──這個算嗎？」憂患深輕鬆地表示：「還有海蟾尊的期許，他相信你能在證實清白後……戴罪立功，當然，他可能有些用詞不當。」
希望海蟾尊嚮導不介意他轉移一下仇恨。
遲疑片刻，靖滄浪似乎相信了他的說法，抓準時機，他搶在對方開口前又補了一句。
「而且這個結果並不只是我擔保的緣故。」
「嗯？」靖滄浪果然困惑地看了過來。
「除了桐文嚮導也曾為你作證外，你能順利出來還有另一個原因。」口條清晰有序，年輕仲裁的解釋好似充滿了說服力：「前陣子出了一起案例，佛塔有名的強哨一頁書成功解除了身上的魔染。」
雖然不能做為明面的例證，但因為這起案例橫空出世，他在暗中的關節疏通上便利許多，一個明巒擘劃畢竟不能代表三塔高層。
「你是說。」靖滄浪愣了愣，半晌卻有些失神的問道：「魔染是可以……復原的嗎？」
「不能說是復原，是解除。」看著對方意料外的反應，憂患深微微皺起眉：「報告裡提到他的精神嚮導犧牲了。」
換句話說，那位佛塔高僧很可能一輩子都無法再顯化出他的精神嚮導。
聞言一頓，靖滄浪收起了剛剛短暫的恍惚，慢慢說道：「無論如何，都謝謝你。如果有什麼地方需要我……只要我辦得到，你都可以要求。」
「你……」持扇的左手一捏，憂患深這次終於嘆息出聲來：「不必擔心，是我想幫你的。」
假如不是知道這個人的心思澄澈無比，他肯定認為對方是在出言擠兌自己。
靖滄浪張口還想再說什麼，但最後只是點點頭：「先測試吧。」
桌後的三塔仲裁兼三試考官頜首同意，隨即又略帶苦笑地看向自己那頭從一開始就樂不思蜀的狐貓。
兩隻靈體仍舊黏在一塊，絲毫不受主人那邊的沉凝氣氛影響，只是憂患深這次卻注意到他的狐貓動作有些異常。
「靖滄浪，你的──」他挑眉欲問，又忽而改變主意。
正奇怪對方為何話說到一半，靖滄浪突然全身一僵，卻是對面那人的精神力冷不防就貼了過來。
與剛剛在測試地點門外的輕觸完全不同，這一次力場的籠罩快又強硬，如果不是他先前在門口就做了心理準備，也許一照面就要出個大醜。
饒是如此，他現在依舊只能勉強站立著，指尖等末梢部位不停顫抖，光是維持這瞬間的抵抗就耗費了他近乎所有心力。
「靖滄浪，再跟我共鳴一次。」三塔仲裁不知何時繞過了桌案，面無表情地站在他身前：「你剛才的承諾還算數的話。」
靖滄浪還來不及訝異，身體已經背叛了他的意志。
「嗯……」雙方精神力完全貼合所帶來的強烈刺激讓他不禁呻吟了一聲。
他朦朧聽見對面的少年說了句什麼，又感覺到自己整個人被扯了過去，背部好像抵上冰冷的牆，額際卻觸及一片溫熱。
或者他失控的感官什麼也沒有感覺到，一切只是共感的精神面在作祟。
身高雖然矮了他的哨兵一個頭，少年嚮導仍毫不氣餒地將對方的後頸往下扣，直到兩個人的額頭碰在一起。
剛剛瞥見了狐貓輕舔魚兒汽化的尾鰭的一幕，他才發現他的哨兵狀況並不好。
他竟然現在才發現。
共鳴的感覺溫暖得讓人沉醉，但憂患深運用他在精神操控上的優勢，將注意力拉到了他懷抱裡共感者的身體上。
反觀靖滄浪，竟然已經迷失在共鳴帶來的衝擊中，更印證了他此時在精神層面有多麼脆弱。
比預估的要糟糕很多──按照他在訟星臺安排的醫療條件，不應該是這種狀況。
而最有可能出問題的地方……
憂患深抱住對方的頭部，一手緊緊按著後腦處，加強了精神波的力度。
「啊、住手……」靖滄浪下意識抗拒的悶哼，聽起來卻像喘息般，極近的拂過少年的面頰。
年輕的仲裁大人深沉著一張臉。
在共感的催促下，他真想不顧一切堵住對方那張吐出熱氣的嘴唇，但是先前強行拉開的理智告訴他，此時還有更重要的事情待辦。
憂患深逼迫自己專注在搜索上，由於快要控制不住本能，以腦部為原點，他相對強勢的精神波可以說是粗暴的刮過對方體內每一寸區域，懷裡哨兵的身體已經幾乎和他的聲音抖得一樣厲害。
終於在那人一次宛如哭泣的低吟中，憂患深在他精神深處看見了一塊黑影。
他確定這東西在上一次共感時並不存在。
跟他在其他人身上看見的那些花花綠綠的情緒色調是全然不同的物質，卻也不像過去認知裡的魔染，憂患深小心翼翼地探了過去，黑影卻動也不動，任由他的精神力鏟起一小塊。
憂患深仔細觀察，發現黑色的物質對自己並不像著床於靖滄浪精神面那樣牢牢攀附著，他想了想，把原因歸於他自幼與眾不同的能力特性。
他將鏟起的那一小塊拉出他們精神共感範圍之外，黑色的物質立刻在空氣中消散。憂患深鬆了口氣，一邊慶幸此時共感者在懷的誘惑終於要解脫，一邊又十分不捨。
他再度探向黑影，但這一次似乎動作稍大，黑色物質表面微微蠕動，卻讓它附著的對象整個身體一下子彈了起來，更發出一聲幾近崩潰的泣音。
幸虧靖滄浪正是體能虛弱的時候，憂患深又緊緊扣著他，兩人之間的共感才沒有斷開。
少年嚮導再也不敢貿然突入，他只能像第一次剷除黑影那樣徐徐圖之，一點一點的把這些物質從他的哨兵體內弄出去。
隨著黑影的消除，他能感覺到身上的人慢慢脫離了恍惚的狀態。
「你傷得很重。」
靖滄浪聽見耳畔有人在說話，他回過神來，赫然發現自己竟然整個人都掛在十六歲的少年身上，還來不及羞赧，當他感覺到眼角處傳來的那點濕意，北海首哨終於知道什麼叫只有更糟糕。
精神共感還在持續，雖然有過經驗，但靖滄浪沒有想到自己會在過程中幾乎喪失意識，他立刻想要後退，背部卻先撞上一片冰冷的牆面。
「別動。」少年仍扣著他的頸項，已經渡過變聲期的嗓音低低在他耳邊迴盪。
靖滄浪渾身一顫，卻不是因為共感的影響，他惶然地再次向後，想要拉開和那道聲音的距離。
這一次對方不再阻撓，還配合地收回在自己腦後的手掌，他正想鬆口氣，那雙手卻轉扣住他的肩頭向下一摁，靖滄浪猝不及防，整個人被壓在牆與少年之間，對方的額頭又碰了上來。
「快要好了，乖乖的。」憂患深獲得了姿勢上的壓倒性勝利，一說話，吐息便熾熱地撲打在靖滄浪鼻端，後者此時漸漸恢復了五感的敏銳度，不屬於自身的氣息距離一近，在感受上簡直像是遭到入侵。
意識到身體的復原，靖滄浪終於放棄了掙扎，他強抑著自己對嚮導投降的本能，也感覺到憂患深似乎在將什麼不好的東西從他體內移除。
就算他不曾與眼前人以外的對象共感過，卻也知道這樣的治療不是普通嚮導能做到的。
抽去最後一片黑影，憂患深輕舒口氣，放開懷裡的人向後退了兩步，卻捨不得斷開他們之間的共感。
「好了。」他對睜開眼睛的北海首哨說，目光溫柔得連他自己都沒發現：「你可以離開了。」
「測試……」靖滄浪一開口，發現聲音沙啞得厲害，忍不住摸上自己的喉嚨。
「剛剛那麼長的時間都沒有忘記抵抗，當然是通過了。」他身前的三試考官無奈地笑笑。
靖滄浪微怔，然後才意識到對方指的是共感過程中本能對結合的渴求，那是哨兵的天性。
但他很清楚，就算自己迷失時也不曾放開最後一道防線──如果剛才憂患深在共感中主動對他發出精神結合的請求，哪怕只有一個瞬間，他也做不出任何反抗。
此時他們的共感仍未解除，對方真誠渴望的情緒在感應中明確又清晰。
然而憂患深卻沒有這麼做。
嚮導因為精神力上的優勢，除了能夠有效克制自身對結合的需求，還沒有狂化與魔化的顧慮，結合後得到的益處又少於哨兵，所以一般而言，其實不願意被結合關係綁住的嚮導要比哨兵多得多。
但為什麼憂患深卻……
靖滄浪別過頭，最終還是什麼都沒有說。


－－－


靖滄浪仍還不能出塔。
雖然完成了魔化安全測試，卻不代表他的魔染調查事件能夠立刻結案，在儒塔裡銷案的層層程序就像他們的交際系統，總是比較複雜。
在完全公證撤案之前，北海首哨依舊暫居於訟星臺，由於這裡人來人往，儒塔式交際也多，靖滄浪對這種名為問候實為八卦的社交沒有太大的興趣，但架不住自己敏銳更勝過往的耳力。
訟星臺的最高長官一直都沒有再出現，靖滄浪雖未因此有什麼太大的心緒變化，卻在聽見近日三塔仲裁遭受諸多勢力聯合質疑時不自覺地握緊了拳頭。
『三塔史上最年輕的仲裁？史上任期最短的仲裁？』
『訟星臺發言人遲遲不做正面回應，究竟在等待什麼？』
『疏樓家勢力的暗中介入，是不是新系即將有大動作的訊號？』
北海首哨將這些對話聽得一清二楚。
他對那個人說，有需要他的話盡管要求，但事實上少年仲裁所面臨的問題層面根本沒有他插手的餘地。
也許唯一能讓他幫上憂患深的，是前線戰績換來的話語權。
自從測試結束，他明顯感覺到先前孱弱的感官機能恢復速度一日千里，少年嚮導當時並未對那種前所未聞的治療方式多做解釋，也沒告訴他從自己體內移除的東西到底是什麼，共鳴之時，他能感覺到對方不願說，靖滄浪便沒有問。
但現在卻有些後悔，尤其是在近距離接觸到這個人以後……如果這種行為對嚮導本身有所損害，他確定憂患深不會主動告訴他。
五感在復原後敏銳更勝從前，但增加的強度甚至讓他一時難以調節，幸好在感官失衡方面他已經有過一次經驗，就算現在耳鳴暈眩發燒同時出現，他也能面不改色繞塔一圈。
不但感官增強，他的精神嚮導也出現了極大的變化。
看向身邊正輕拍雙鰭似游似飛的靈體，雖然還是吐著泡泡發呆，但靖滄浪有理由懷疑那段長時間的共感導致他的魚兒即將變成另一類物種。
連繫上同時加強的五感，這似乎肯定了他先前對於鯤進化的猜測，於是也能再推論出一個結果：憂患深與他的精神共感確實可以使能力得到提升。
只是不知道是單方面還是雙方面的。
靖滄浪輕吸一口氣，手掌按向胸口，彷彿如此就能壓下那裡加快的心跳。
上次共鳴中對方以精神力全面壓制住他的行為彷彿像在自己的精神層面烙下了印記般，現在一但想起相關之事，哪怕只是看見訟星臺外頭鑄刻上負責人姓名的牌匾，共鳴時的感覺便浮上心頭。
多平復個幾次大概也就好了，幸虧他現在身體狀況不會再失去意識。他按著胸口皺眉想道。
乾坐空等胡思亂想顯然沒辦法改變任何現狀，何況靖滄浪原就是個慣把想法付諸實際行動的人，你說倒數三秒，他就不會等到零秒。
三塔仲裁大約是不會自己從天而降的，他一時也不知道該上哪找他，靖滄浪看看身側愈來愈多的泡泡，默默決定先往塔內特殊檔案室走一趟。
雖然人仍不能出塔，但其餘事項倒是沒有限制，大概是訟星臺近期忙碌之故，左右判也不似先前那樣會騰出一個人來特別注意他的動向。
精神靈體的變化徵兆出現已久，靖滄浪在遭受魔染質疑前就有過進檔案室查閱資料的想法，只是當時被海蟾尊一紙公文給打斷。
特殊檔案室雖然向來乏人問津，地點卻離訟星臺並不算遠，但是這個世界就是如此冤家路窄，靖滄浪才走到半路，又被海蟾尊給攔了下來。





六

在大約百分之九十的成員都覺醒為哨兵的情況下，海蟾尊嚮導先生無疑是道塔裡的稀有品種，一個懂得把握機會的人當然不會放過這方面的優勢，對貪穢來說，所謂宗巖祿主的平步青雲，也只是他工作的一部分。
眼看覺醒率日漸提升，三塔名下的哨兵嚮導也愈來愈多，在編制管理上，各塔特別缺乏可以迅速判別出能力者屬性這方面的人才，雖然一些經驗豐富的老嚮導可以做到，但是受限於年齡與數量，塔裡還是更為看中在精神識別上有天賦的年輕人，這種人對個別精神面所曝露出的特性較為敏感，海蟾尊就是箇中好手。
因為能力出眾而為三塔所看好，他又在年前高升，進入特殊單位龠聖明巒擔任擘畫一職，應職責需求，常於三塔前線之間往返奔波。
他曉得儒塔財力雄厚，在外物上向來要比另外兩塔捨得花預算，平日亦不吝彰顯此項特色，但就連一條偏僻的走廊也要堆砌出一副富麗堂皇的景象……恕他個人比較實際，這些名畫雕塑金銀擺設層層疊疊後反讓下一個轉角處顯得格外遙遠。
明巒擘畫黑著臉，試圖快步走過這條華麗的長廊，他可以感覺到自己的目標就在轉角之後，海蟾尊這張綿密而敏感的精神網實在好用……至少在厲族的計畫推動上，本體是個哨兵的貪穢覺得獲益不少。
他想到轉角後那個哨兵，同樣對精神特性有種天然的直覺，可惜生了顆榆木腦袋不懂利用，又是個臭脾氣，如果從政，三塔那些老狐狸眨眨眼就能把他料理入腹。
他又想到那個哨兵的共感對象，最近訟星臺的大忙人。
這一波能把他拿掉最好，拿不掉……眯著眼握緊手中金蟾，海蟾尊承認，憂患深身上那種讓人無從察覺的精神力──尤其連海蟾尊的能力都探測不出──對他們而言可能是個極大的變數。
思索間人已行至轉角。
「靖滄浪。」懶得再追，他乾脆地出聲攔住他的目標。
從那背影消瘦的腰線看上去，禁閉室的日子想必有滋有味。海蟾尊拇指輕撫著他的金蟾背部，嘴角慣性嘲弄地勾起。
被叫住的人腳步微緩，竟彷若未聞地繼續往前走。
哈，好個臭脾氣。
海蟾尊眉頭一挑，揚聲道：「尚未擺脫魔染嫌疑，你這是不敢面對他人審視嗎──靖滄浪？」
「你有什麼事？」北海首哨回過頭，冷冷地看他。
哨兵驚人的耳力早就讓靖滄浪聽見後頭的聲響，甚至從腳步輕重上判斷出對方的身分，只是說他任性妄為也罷，靖滄浪確實打從心底不想看到此人。
「這個方向，看來你要去的也是檔案室。」海蟾尊露出一個疏遠的笑容：「何不同行？」
「不用了。」靖滄浪神情冷漠，身形卻往後退了一步。
「何必拒絕得這麼快？說起來，我能進人事檔案室還是托了你的福……」海蟾尊邊說邊慢慢走了過去，他原本並非儒塔出身，縱然有明巒擘畫的身分也無法任意出入塔內一些重要區域，比如記錄了部分私密資訊的人事檔案室。
當然，他這種時候提到這事是另有目的。
靖滄浪顯然也想到了他出身的問題，目光果然質疑地看了過來：「你是什麼意思？」
還是這樣不懂得拐彎。
「仲裁雖然年紀輕輕就擔當大位，待人接物卻十分有禮、大方……」他看見對方臉上愀然變色，語氣便添了點適宜的興味：「對我這個外地人也有求必應……啊，自然是看在我是靖首哨舊交的面子上。」
靖滄浪聽懂了。
他面色鐵青地問：「他還答應你什麼條件？」
「想不到你們是認真的。」海蟾尊微笑著看他一眼，表情似是寫了『難道你來還？』，口中卻話鋒一轉：「靖滄浪，看來你不打算回前線了？可惜了過去那些犧牲……」
「這與你無關──」
「一但面臨攸關己身的大事。」海蟾尊打斷他，感嘆道：「友情、仇恨、大義都被拋諸腦後，良心在自私面前也顯得一無所有。」
「夠了！」
「只是一點小小的個人心得，擘畫之職確實讓人更能看清世間醜態，你們儒塔不是最喜歡做這樣的人生感慨？」玉清嚮導偏頭端詳著長廊牆面一幅畫作，上頭正好題跋『傷春悲秋應有語，怨天尤人豈無聲』，看得他笑了出來：「何必生氣呢？靖首哨這種程度的私心，我完全可以體諒。」
不再多做無用的對話，靖滄浪轉開視線，漠然地等待畫前的人表演結束，長年交鋒下來的經驗讓他很清楚，在海蟾尊盡興一逞口舌之前，自己什麼答案也得不到。
「其實這樣也好，我晚點就能轉告我那學弟不必總是心心念念你的精神狀態，他可是照三餐傳訊託我記得照顧你。」嗤地一笑，海蟾尊又轉用一種苦口婆心的語調勸道：「我比你更了解作為嚮導的心態，憂患深能為你妥協至此，在嚮導裡面的確非常難得，只是仲裁一職位高權重，他的私心與你不同，就某方面而言……是可以影響到整個聖方的啊。」
雖然工作指導要點上沒有戀愛顧問這一項，但此刻海蟾尊覺得這種角色扮演倒也不是很難。
「你不必一直用這些似是而非的感慨轉移焦點。」靖滄浪沉聲開口：「憂患深並不是我的嚮導，他沒有為我妥協的必要。」
海蟾尊哦了一聲，緊緊盯著他道：「倒讓我想起還沒恭喜你通過這次的魔化檢測，想必考官個個都有失水準──只是沒想到你靖滄浪也會接受這種私相授受的作法。」
靖滄浪聞言皺起眉，過了會又開口道：「這也與你無關，不要牽扯到他人身上。」
看來海蟾尊並不曉得憂患深就是考官之一。他不是沒有發現對方言語中的試探意味，但是一時也無從判斷他背後的目的。
「錯了，怎麼會與我無關──你還記得你的魔染調查負責人叫什麼嗎？莫非靖首哨的大腦部位尚被留在禁閉室裡……這樣之前是如何參加的測試？可見我的懷疑十分合理。」海蟾尊諷刺地扯了扯嘴角：「上一次擔保、這一次幫你通過測試，下一次呢？協助隱瞞你的魔化？君子塔真是讓人嘆為觀止。」
君子塔正是儒塔一個雅緻的別號，這會在海蟾尊口中被格外強調。
「我的狀況不勞費心，憂患深也不是那種人，你不必在這裡含血噴人。」北海首哨臉色木然，握緊的拳頭卻曝露出他並非表面上的無動於衷。
「一切當然是個人的猜測，我只是盡職而已，也沒那工夫去揭露你們。」海蟾尊冷笑著踏前一步，手中金蟾軀體竟然微微扭動起來：「我還是相當感謝仲裁的──畢竟他都已經將三塔授令交給我了。」
靖滄浪一愣，重複道：「三塔授令？」
「是啊，調動人事最高權限的三塔授令……」玉清嚮導的聲音慢慢變得有些低沉。
輕微的耳鳴倏而尖銳，靖滄浪猛然推開身前的海蟾尊。
「你做什麼！」他怒喝道。
嘖，差一點。
海蟾尊穩住腳步，看了看對方身側突兀顯形的那尾龐然大物，勾起一個輕蔑的笑容：「也許靖首哨不知道，有部分嚮導能夠無視相容性與哨兵共感？」
「我是問你為什麼──」盛怒之下，靖滄浪再也難以維持冰冷的神態。
「當然是為了親自驗證你身上的魔染。」海蟾尊從口袋抽出一條手帕，輕輕擦拭著手上的金蟾：「你以為我真的會採納一個陷入結合慾望的十六歲少年證言？」
「海蟾尊！」
「不過你竟然不知道他為你妥協到這個地步，看來……」他冷笑一聲住了口，似是摒棄了原要吐露的惡言，轉眼卻又說出更令人難堪的語句：「就你這守身如玉的反應，仲裁的隱瞞做法我倒是頗為贊賞。」
海蟾尊此刻心情比踏上這條走廊前惡劣了十倍。
──他竟然感受不到他的厲元。
低頭掩飾了眼中的六芒星，海蟾尊收起手帕，又陰鷙地抬頭看向那個令他厭煩的哨兵。
雖然剛剛的共感功敗垂成，但是以厲元的特殊性，就算埋藏再深也會輕易被他感應到才對。
對面靖滄浪氣得發抖，卻因為口拙而反駁不出什麼。
忽然他扭過頭，在見到身側巨大的鯤體積慢慢縮小後，似乎也隨之冷靜了下來：「小人行徑，羞與為伍。」
海蟾尊發現了他的動作，雖然有些奇怪，但他正滿心不悅，開口就冷冷回道：「你身為北海首哨，知不知道自己魔化會對三塔造成多麼慘重的危害？或者你覺得你自裁的速度能跟御神風一樣快？」
然後他滿意地看見靖滄浪臉色刷白。
真是百試百靈。
「只要能杜絕魔染的任何機會──哈，這句話還曾在你口中信誓旦旦。」一臉無可奈何地搖搖頭，海蟾尊繼續著他的義正辭嚴：「就算小人也無所謂，為了三塔的安危、為了完全讓你擺脫魔染的嫌疑，這罵名就由我來承擔又何妨。」
「那可不行。」
後方突然插入的一道閒適嗓音，彷彿按下暫停鍵般，有效攔截住玉清嚮導的乘勝追擊。
海蟾尊身形頓了頓。
「仲裁。」回過頭，他握著金蟾的指節暴起，似是有些使力過度，而後又輕聲補充：「豈敢奪仲裁所愛。」
「原來海蟾尊嚮導還在塔內。」訟星臺的負責人漫不經心地從轉角處走了過來，略一頜首示意後又看向在場唯一的哨兵。
靖滄浪的神情已經恢復平靜，他先前就感覺到共感者的靠近，此時也沒有做出什麼反應，只是在意識到那兩人的話中有話後又背過身，不再面對原來的方向。
見狀也不在意，憂患深側過臉對海蟾尊說道：「有件事正好告訴海嚮導，左判最近大病了一場，我已經先讓她回去休養幾日……」
「仲裁是說紺霞君她……」海蟾尊吃了一驚。
「對，病徵似是有些心悸耳鳴、頭重腳輕。」扇尖指了指太陽穴，憂患深似笑非笑道：「她曾告訴我你們之間交情匪淺，想必你也相當關切她的健康狀況。」
「多謝仲裁告知，我會記得去探望。」點了點頭，海蟾尊面上流露擔憂之色，心中卻有些驚疑不定。
剛才精神網對憂患深的到來依舊毫無反應，提及紺霞君時，三塔仲裁的語氣更是別有深意……除了靖滄浪，記錄上確實只有紺霞君進過禁閉室，所以她也有被厲元感染的可能性。
海蟾尊迅速冷靜下來，現在被懷疑也不算什麼，禁閉室的窗子上已經空無一物，對方不可能會有證據，憂患深已經出手，難道他還指望不被拖下水──不，這一潭泥沼才對。
目標身上的厲元莫名消失，自己也沒有繼續留在這裡的理由……剛剛無意中倒是成全了一齣英雄救美的戲碼，難道還真當他是戀愛顧問？
海蟾尊畢竟是個敬業的人，他收起金蟾，秉持著惹不起也要煩煩你的加班精神，先拉扯幾句儒塔式應酬對答，又討論了會三塔備戰狀況，最後才交出萬用大招──『我身上尚有要事』。
在他告辭離去後，憂患深都籲了口氣。
「終於，清靜了。」
長廊上轉瞬又只剩下兩個人。
三塔仲裁故作老成的咳了一聲，他的哨兵才終於轉過身。
「謝謝。」
「抱歉。」
兩人又同時開口。
這熟悉的一幕像是剛發生在昨日，憂患深不禁失笑。
靖滄浪皺眉看著他，想起上次對方也沒有解釋他為何道歉。
「我知道考官的事情不是你……」
「唔，那是龍首安排的，你可能也聽說了最近的新聞。」他想道歉的是上次的事，但是既然靖滄浪已經誤會……憂患深的扇尖點了點掌心：「這兩天忙了些，你的銷案認証應該快要下來了。」
「……謝謝。」靖滄浪發現，他也只能對憂患深說這兩個字了。
「我剛剛去訟星臺沒看到你，才找過來。」彷彿沒看見對方定定的目光，憂患深笑道：「聽他們說你要上特殊檔案室。」
「嗯，找些資料。」聽他提及檔案室，靖滄浪下意識看了鯤一眼，立刻有些怒其不爭的轉開視線。
兩人的精神嚮導已經又纏在一起。
「我送你過去。」三塔仲裁理所當然地朝他走去。
「不用……」
「有我的權限，你可以在裡面待更久。」
「你……」靖滄浪頓了頓，還是問出口：「你為什麼要答應那些條件？」
為什麼把三塔授令給海蟾尊？與其說是疑惑，不如說是質問。
「為了我自己──這種說法，你信嗎？」年輕的仲裁腳步停也沒停，一邊歪頭看他，一邊往檔案室的方向走。
見靖滄浪誠實地搖頭，憂患深知道他沒聽懂，便只是笑笑，表情轉而不置可否：「海蟾尊確實是個有能力的人。」
「海蟾尊他──」北海首哨張開口，最後還是不願背後攻訐他人。
「我知道你對他有偏見，所以我希望你──」憂患深手中扇面忽而甩開，就像他此刻語意轉向一樣突兀：「繼續保持，不要太靠近海蟾尊。」
靖滄浪一陣錯愕。
「什麼意思？」
「嗯，總覺得他不太簡單。」憂患深搖搖扇子，開玩笑道：「嚮導的第六感吧。」
明明是個城府深沉的人，卻絲毫情緒不露。
前幾日他無意間在左判身上發現了眼熟的黑影，卻不像靖滄浪身上那樣大量深植，只是在精神外圍黏著薄薄的一小片，對憂患深而言，甚至能直接『看見』那些花花綠綠情緒中的黑色，在他不著痕跡地下手拔除後，女助理就像大病了一場，事後亦出現了暈眩等症狀。
他剛才用此事來試探海蟾尊，雖有打草驚邪的疑慮，但總比現在這樣毫無頭緒的情況來得好，只有讓局面動起來，才有找出破綻的機會。
「那你還……」靖滄浪一頓，忽然沉默下來。
他在想自己究竟是以什麼立場來質問三塔授令的轉移。
「別擔心。」似是不以為意，少年仲裁的語調倒是相當悠閒。
事實上，他的確挺高興見到他的哨兵主動關切自己。
靖滄浪安靜跟在他身側走了好一段，以他的高度可以直接瞥見少年的髮頂，然後才發現自己不知不覺又被帶著走。
這已經不是第一次。
雖然他不論身高年齡都遠超自己的共感者，卻總是下意識地跟著對方走，初遇時如此，安測時更是差點忘了反抗，簡直就像注定了………嚮導引領哨兵。
他們的精神面自然而然地碰在一起，沒有到共感的程度，但親密貼近如腳邊玩鬧的兩隻靈體，總讓靖滄浪有種他們正在手牽手的錯覺。
他甩甩頭，覺得自己好像忘了什麼。
檔案室還有好一段距離，靖滄浪向憂患深詢問桐文的聯繫方式，得知他人已經跟著前一趟離塔車隊出發了，也只好暫時取消上門道謝的打算。
眼前長廊依然金碧輝煌，卻似乎比過去還要長，靖滄浪看了看自己攤開的手掌，不知該如何消除那股被緊握的溫暖觸感，因為那分明並不存在。
檔案區資料龐大，細分又有人事、地理、特殊案例等數個區域，並不在同一個房間裡，就算有進入權限也必須先上總管處取得通行認證的掃描鑰匙。
他們運氣不佳，總負責人剛好暫時外出，值班人員沒有特殊檔案室的鑰匙，卻也不敢怠慢兩人，只能請他們先在休息室裡稍候。
看到休息室的銘牌，靖滄浪才記起他忘了什麼。
「你上次……」端坐在待客沙發上，靖滄浪想著該怎麼開口，事到臨頭卻又有些難以啟齒。
回憶畫面停在少年把他按在牆上那一幕，身為一個成年人，真是怎麼看怎麼尷尬。
假如憂患深知道對方此時尷尬的重點是未成年，而不是被人極盡親暱的按上牆，也許會想現場再演練一次，但他不知道，於是他只是坐在一旁笑瞇瞇地問靖滄浪什麼事。
所幸靖滄浪在某方面是個十分坦率的哨兵，他很快就定心正色問道：「上次共感之後，你身體有沒有哪裡不適？」
憂患深不解地回望，片刻後方才了悟。
「對我沒有影響。」話裡指的是那團不明物質。
看著對方鬆口氣的模樣，少年嚮導一時說不出話，腳邊的狐貓忽然跳上沙發，高高翹起的尾巴撒嬌般掃過靖滄浪的頰畔，換來一臉怔愣。
憂患深一扇子掩住眼睛，這心情真是遮都遮不住。
「正好提醒了我，你的身體現在復原得怎麼樣了？」他將狐貓拎下沙發，也得到了抗議的一尾巴。
這才是憂患深在忙碌之中也要上訟星臺找人的目的──他不會讓上次那種情況再發生。
「已經沒事了。」
靖滄浪回答得很快，憂患深不用看他表情都知道這是未經思考的應答。
「為了三塔跟你的人身安危，我們還是用更保險的方法驗證吧？」他低聲說，同時就放開了自己對精神力的克制。
兩個人的精神面原就相吸，他一放開，力場就迫不及待地尋求對方的共鳴。
靖滄浪略一遲疑，終是沒有拒絕。
這次共感與先前兩次都要不同。
第一次措手不及，第二次乾脆沒了意識，只有這一次，靖滄浪完整感受到憂患深從接觸到貼緊間情緒轉變的過程。
彷彿在對待什麼輕若鴻羽的東西，靠近時既緊張又緩慢，生怕帶起一點風都能將他吹跑似的。
哨兵敏銳的耳朵聽見對方連呼吸聲都變得小心翼翼。
靖滄浪閉上眼睛，任由那股暖洋洋的氣息逐步浸沐全身，帶著自己慢慢融化，與那人彼此匯流。
共感溫柔的像冬日陽光，忽然降臨在他臉上的陰影就感覺特別明顯，身旁的沙發墊似乎向下塌陷了一點，但靖滄浪仍是坐著沒有動。
他可以感受到正在靠過來的那個人想要接近的情感，又或者這是他自己的，總之也已經分不清。
嘴唇被一片溫熱輕輕觸碰，短暫抽離後又完全覆了上來，似乎連同現實面的呼吸也一併交融。
共鳴時幾乎無法分辨時間的流逝，在靖滄浪睜開眼睛後，對方已經斷開連結坐回原位，一雙銀亮的眼眸靜靜看著他，就像那隻狐貓。
「抱歉。」少年嚮導的聲音有些低啞，卻克制。
又是抱歉。
似乎他們每回相遇，憂患深總要說上一次。
「沒有什麼好道歉的。」靖滄浪別開臉，站了起身。
他已經聽見走近休息室的腳步聲。
憂患深抬起頭，看著他匆匆走向門口。靖滄浪大概不知道，從這個角度仍能發現他泛紅的耳根。
他想起對方問他為什麼要答應那些條件。
為什麼？
憂患深專注望著那人的背影。
為了我自己。





七

時間接近傍晚，基地西面那片樹林寂靜無聲，靖滄浪站在防彈窗邊看著夕日漸斜，口中銜住的紗布回頭輕扯，右臂上就打出了一個完美的結。
「首哨！」房間的門被撞開，他手下的一個傳令人員慌慌張張的跑進來。
靖滄浪放下手臂，平靜地問：「怎麼了？」
「酉隊那邊剛剛──」似乎被領隊的神色穩定了情緒，傳令的哨兵喘了口氣：「送了訊息過來，說是……最後的消息了。」
酉隊，樂行詞。
「我知道了。」靖滄浪閉了閉眼，神情堅定如故：「讓所有人做好準備。」
「可是我們的補給已經……」
「魔方最慢在明天就會行動，撐過這一波，後援就到了。」向來冰冷的語調依舊波瀾不興，靖滄浪知道房外那些隊員中的哨兵們個個都豎著耳朵在注意這邊的情況，他必須先鞏固住隊裡的士氣與信心。
自他回到前線，半個月內先遭遇了氣勢正盛的端木燹龍，顧及隊伍新成，他不想硬碰硬，但在試圖擺脫時又碰上寂滅邪羅合圍而來，靖滄浪自然不能眼睜睜看著敵人兩方合圍完成，只能拼著兩敗俱傷的風險選擇後者突破，雖然隊內損失慘重，但在付出一定代價後殲滅了寂滅邪羅一方，無形也鼓舞了他帶領的申隊士氣，隊員們才得以繼續堅持至今。
端木燹龍沒有放棄追擊，在酉隊樂行詞的支援掩護下，他們安全退到了現在這處暫時基地，並且製造出駐兵的假象。
是的，假象，這裡是聖方早就放棄的防線之一。
四處逃竄不如據地而守，他不知道這齣空城計能演多久，更不知道他多日前的求援是不是變成了明巒擘畫桌邊廢紙堆的一部分……
「首哨？」傳令員緊張地看著他。
靖滄浪隨著他的視線望去，發現是自己臂上傷處又出血，他皺了皺眉，做出一個無事的手勢。
補給消耗殆盡，藥物自然也包含在其中。
更糟糕的是，魔方似乎已經發現他們是在基地裡等待支援。
酉隊傳來的訊息足可證明。
原本他們互為掩護，一方據守一方游擊，多少能牽制端木燹龍的動向，但從今晨酉隊遭到全面攻擊的訊息來看，魔方已經確認他們外強中乾，打算直接進行殲滅戰了。
空城計能唱上這麼段時間已經超乎預料，魔方的情報工作顯然並沒有他想像中完善──那麼當初端木燹龍又是怎麼在樹海之中準確逮到他的部隊？據他所知，那傢伙雖然是個強力哨兵，卻並不特別擅長探查搜索。
除非……
腦中似乎閃過什麼，北海首哨握緊右臂傷處，又慢慢鬆開，如今考慮這些也沒有意義。
風水輪流轉，過去他跟御神風的合圍因故沒有成功，這次換端木燹龍復仇而來圍困自己，也被他支撐到了現在。
靖滄浪放開手，精神嚮導在他身側浮現，雙鰭一振，如帶粼粼波光，耀目異常。
傳令員驚訝的張大嘴巴，正要說話，卻被他們的首哨一句話堵住。
「敵人來了。」
透過背後沉霧的窗面，似有火光沖天。
比他預想的還要快，端木燹龍性格暴戾，下手向來殘忍不留餘地，發現白費了這麼多工夫，酉隊那頭只怕連投降的機會都沒有。
樂行詞……靖滄浪抿緊嘴唇，強迫自己不去想起那個老愛坐在吧臺前，拎著二胡對未結合哨兵拉結婚進行曲的友人。
他扯過嚇傻的傳令員出了房門，鎮定地開始指派眾人各自的任務。
「我們佔據有利地形。」淡淡地強調了最後一遍，他環視僅存的隊員，就像平日那樣說道：「晚點見。」
目送眾人離去，靖滄浪自己則帶著鯤走向基地側面出口。
他是這麼想的，如果能單獨把端木燹龍引開，其他人守下去應該不成問題。
一顆泡泡碰上他的鼻尖，北海首哨摸了摸身畔精神嚮導的魚鬚。與雙鰭相反，原本長長的魚鬚自進化後就愈來愈短，如今只剩下小指頭捲三圈的長度了。
先前寂滅邪羅一戰，對方似乎對他的弱點瞭如指掌，若非自己和精神嚮導都在實力上有所增強，也許就要認栽。
可惜看不見鯤進化後的完全體了，靖滄浪平靜地想。
然而一出基地，他的臉色就變了。
「──你為什麼會在這裡！」


－－－


忌霞殤嚮導是個出了名的老好人。
這跟他的出身有一定程度的關連，自從他的老師擊楫中流在戰場上不幸犧牲，忌霞殤就擔起了照顧師長遺孤的責任，連同幾個擊楫中流名下的年輕後輩，也是他一手拉拔長成。
為人敦厚善良，不代表他拙於思考。這次聖魔雙方在太荒之境干戈再起，表面上與過去幾個月來的衝突並無不同，忌霞殤負責的區域偏離重點戰場，反倒以局外角度察覺了一點熟悉的異樣。
首先，情報的洩露好似要比過去嚴重，雖不明顯，身為後勤的忌霞殤卻能從支援路線與狀況中判斷一二，他驚覺後自行深入追查，發現不只聖方曝露出不少補給線和佈防點，連魔方亦是如此。
再來是本月雙方短兵相接的戰鬥次數激增，這個現象非比尋常，兩邊的實力同時遭到了大量損耗，就忌霞殤所知，三塔內部早為經費、兵力、戰略諸事混戰起來，新舊派系藉此交鋒了不知幾回，暗處更不乏想乘機上位之輩，因為各家勢力的活躍表現，戰況已經受到了相當程度的影響。
儒道佛三塔本就不比魔方團結，前線有不少人為此憂心忡忡，卻也只能指望那些高層早日看清形勢。
最嚴重的是，魔染威力似乎加強了。
雖然缺乏切實證據，但就像魔染當初剛被魔方研發出來時一樣，這次的變調版本也打了他們一個措手不及。
──有誰在裡頭混水摸魚。
習慣性拉緊身上厚外套軟綿綿的領口，這是他家小學妹擊珊瑚親手縫製，用料要比一般軍用外套溫暖得多，但忌霞殤仍莫名感到有些寒冷。
如今前線人人自危，這樣忐忑慌亂的氣氛，他總覺得曾在哪裡碰過。
暫且壓下思慮，他對身旁的人說明道：「因為舊路線已經曝光，我們必須繞道從東南邊過去，大約要再半日車程才能抵達。」
「勞煩你。」那人溫和的笑笑，卻掩不住眼中一絲焦慮。
與他見過的世家子弟倒是不太相似──舉止得體卻從心底散發出一股揮之不去的優越感，才是那些自詡為儒塔貴族的常態。
忌霞殤雖有些奇怪，但他本不會以貌取人，隨即就放寬了心思。
眼前這位說來也是貨真價實的三塔高層，只是不知為了什麼目的來到這裡……雖難掩憂色，態度形容卻依然有條不紊，他並不覺得對方是如傳聞中被道佛聯合威逼出塔，倒像是有心人放的謠言。
不過他向來也不去淌塔內那攤渾水。忌霞殤將視線轉移到眼前地形圖，關注著太荒之境上那個藍色的標記。
申隊的求援信息很早就送回後方，但當時道塔的淨無幻同樣告急，明巒擘畫以路線曝露為由，將支援補給全數傾斜向後者，顯然是有犧牲申隊的準備。
忌霞殤知道這件事已經是多日以後，他手中這部份的資源並不歸明巒管轄，接到消息，他想也不想就一力決定支援申隊。
申隊的首哨是靖滄浪──他的老師擊楫中流昔日一場成名戰役中的戰友。
戰場雖然事急從權，卻也不是他一個後勤主管說支援就能支援，無論如何必須向上頭報備一聲，幸好忌霞殤平日人緣極佳，一般不會受到什麼為難。
但沒有想到這次核准會下來的這麼快。
他看了看身旁那位三塔高層，心中有數。
隨著目的地的接近，路線地勢逐漸改變，車子的震動幅度也越來越大，兩人小聲交談著，似乎外力不能影響分毫，對話內容無非此行前後相關。
「冒昧一問……仲裁和靖先生認識？」斟酌許久，忌霞殤終於還是問了出口。
「確實。」旁邊三塔仲裁點點頭，十分乾脆地直接解答對方心中真正的疑惑：「如果不是你遞交的支援申請，我也不會坐在這裡了，我還沒有為此感謝你。」
他理所當然的態度倒讓忌霞殤不好意思起來。
「靖先生與我師門淵源頗深，這只是份所當為，仲裁不怪我唐突就好。」他原就只是略感擔心，如今看來這位三塔高層竟與北海首哨有著相當程度的交情。
「哦？他是你的……」
「本該稱呼前輩的，但我們年紀相差不大，靖先生也不太喜歡這種叫法。」提及此事，忌霞殤不禁又拉了拉外套領口，想起珊瑚幼時直呼北海首哨為靖叔叔的模樣。
遽聞出了一頁書破解魔染的事後，佛塔也進入了多事之秋，不知正在那裡支援的小學妹現今如何了。
「哈，原來如此。」這邊憂患深笑著點頭，卻是想到靖滄浪肅著臉拒絕被稱呼前輩的情狀，轉又思及那人現在的處境，心中微緊。
看出三塔仲裁憂色未減，忌霞殤遲疑片刻，忽然問道：「不知道仲裁對最近我方的戰略佈置有什麼想法？」
憂患深一陣沉默，而後反問：「你是指針對海蟾尊的犧牲策略？情報工作？還是指魔染？」
這個人知道的比自己認為的還要多。忌霞殤得到了這個訊息，但仍未放鬆。
「我曉得局勢遠比表面看上去更複雜，各人皆有為難之處……」他頓了頓，艱難地開口：「我不能插手明巒事務，只希望仲裁看在靖先生之事，盡量挽回無辜者。」
三塔仲裁摸著扇骨，明白身旁的嚮導確實跟傳聞中一樣，是個不折不扣的好人。
明知前路泥濘。
跟他所思所想的那個人倒是物以類聚。憂患深暗嘆，頜首道：「雖然不能多說，但我這次出來，就是為了最後給出一個交代。」
「抱歉，是我為難仲裁了。至於其他……」或許交淺言深了，但想到其中關聯，忌霞殤吸了口氣，仍是慢慢說道：「不知道仲裁有沒有聽過鰲天這個人……」
兩人的談話全程被車子的鐵皮所掩蓋，又在漸漸平復的搖晃中結束，那時還沒有人知道，忌霞殤下面說出來的話將在未來一一印證。
在很多年以後，憂患深想起來仍會感嘆，如果當時不是忌霞殤說出那些大膽猜測，也許他真要像自己所說的交代了，又也許三塔高層的腦子已經全數被厲元所侵蝕，一個個都成了厲族的魁儡──畢竟當時根本沒有人想到隱於暗中的第三方對聖魔兩方的滲透如此嚴重，所謂加強變調的魔染更是一種完全不同的物質。
每當感嘆完畢，他就會饒富興味地對著他的法定伴侶叫上幾聲靖先生以茲紀念……這都是後話了，準時到達申隊所在基地東南角的年輕仲裁，如今要先面臨他心心念念之人當頭一聲怒吼，以及久未碰觸導致吸引力翻倍成長的共感慾望。
跟在三塔仲裁身後下車，忌霞殤對眼前的狀況一瞬間感到驚訝萬分，但立刻發覺了自己的失禮。
這完全不能怪他，就像忌嚮導的老好人是出了名的，靖首哨的正直凜然也是。
他從未見過這位師長故交露出這樣生動的表情，可以說是又驚又怒，卻帶了點道不清的情緒，矛盾著迎來壓抑後的爆發。
嚮導天生對情緒的莫名感應告訴他此時最好不要彰顯自己的存在感，忌霞殤看著三塔仲裁快步朝他們這次的支援對象走了過去，忽然明白身為所謂高層的憂患深為什麼對他先前的僭越行為如此寬容。
基於非禮勿聞，他正考慮是不是要先回到車上避一避，就聽到前頭叫了聲「靖滄浪！」。
也不知道是憂患深做了什麼，或者是因為可以完全放下心防的人突然出現在面前，支撐多日早已到達極限的北海首哨在先前情緒的過渡釋放下竟是暈了過去。
雖然失去了申隊首哨這個戰力，但主管後勤的忌霞殤向來長於支援固守，以及收拾殘局，這趟帶來的人手有泰半是歸於三塔仲裁名下，卻也早早放開了指揮權任他支配。
那天傍晚，魔方只圍了基地半日，不知道是發現他們增援還是上頭另有命令，竟不到半夜就盡數撤去。為防有詐，指揮守備當然不能就此鬆懈，更不能立刻表露出想要脫離這處是非之地的態度。
等到一切穩妥，他終於能抽個空喘口氣去探望病床上的師長故交之時，時間已經過了整整兩日。
據醫護人員所言，北海首哨那一身重傷也讓他同樣昏迷了整整兩日，至於之前為什麼還能直挺挺的站在基地外頭，也許只能歸於他是個意志與身體機能都強大無比的哨兵。
此時將要入夜，基地內部顯得空蕩蕩的十分安靜，拉緊領口，忌霞殤上了樓後辨識出靖滄浪所在的臨時病房位置，剛要敲門，卻又忽然頓住。
裡頭傳出物品掉落的聲音。
這本來沒有什麼，但以他普通的耳力也能聽見接下來的輕微撞擊與悶哼。
面色微紅，忌霞殤匆匆掉頭。
他怎麼現在才想到，憂患深這兩日也從未在外頭出現過……





八

「這次我可不會道歉。」
短暫地放開床上的傷患，在輕聲吐出一句呢喃般的低語後，憂患深再次封住那人不知是想說話還是想呼吸的嘴巴。
動作不見得多麼強硬，卻像挾帶了無聲的風暴，連同周身那股龐大而充盈的精神力一起，重重席捲而至。
他知道忌霞殤正在門外，那是個正人君子，平時並不會刻意掩飾自身的精神力場，靖滄浪想必也早就察覺，畢竟再細微的腳步聲都得在哨兵敏銳的聽力下無所遁形。
本能共感的請求在嘴唇貼合的下一秒雙雙傳達到了兩人的腦中，接觸的瞬間，他幾乎能將靖滄浪意志屏障的震顫給具像化，彷彿看見了對方精神嚮導透明柔軟的魚鬚，只是輕輕一碰，就敏感地顫抖不休。
而門外的人像是發覺了房裡的微妙氛圍，毫不猶豫地轉身離去。
根本不必特意感應情緒，他自底下身軀的僵硬程度就可以判斷出對方此刻的想法……忌霞殤畢竟算是這個人的晚輩。
但年輕的仲裁已經懶得重蹈過去在塔裡這樣那樣的婉轉顧慮，即便只有這一刻得逞，他也再不願意放過。說是一時意氣也好，豈不知朝聞夕死？
他對即將面臨的掙扎攔阻已有心理準備，卻沒意料到事情的發展──那人的精神屏障僅僅在接觸當下與身體一同微微繃緊，幾秒後居然又毫無預兆地撤去了防護，任由自己全面壓上去主導共鳴。
失去那層阻礙，他的貼近就像顏料滴入了水中，漸漸在彼此交接的世界裡染上共同的色彩。
靖滄浪的反應讓憂患深心頭微縮。
對於他剛剛所謂不道歉的因由，兩人皆是心知肚明。
特殊檔案室那次是他們在塔裡的最後一次見面，因為當時輕淺優容的吻，憂患深幾乎以為他的哨兵就要默許他的接近，然而那人的決心比他所想的更強烈，隔日銷案認證一下來，北海首哨就返回了戰場，成了申隊隊長。
甚至不告而別。
於是他不準備再道歉，更不打算再掩飾他的勢在必得。
不論身下的人如今是基於愧疚或者其他什麼心態而放任自己的無禮舉動，機會失不再來，隨著精神面一相連，憂患深的舌尖也順勢蹭開了前方柔軟閉合的唇隙。
畢竟非是完整結合，初步的共鳴並不能使兩人陷入忘我的精神層面，憂患深感覺到對方呼吸一滯，立刻微微偏頭，果決地將侵入的動作貫徹到底。
舌頭積極而急切地在口腔中糾纏掃蕩，寸土必爭，靖滄浪顯然對此難以招架，一意地往後退卻，直到後腦抵在了立起的枕頭上，又被他步步進逼出小聲的、困擾的顫音。
全副心力都放在雙方此時交接的部位，他不曉得對方感想如何，只是按照自己的心意將那人追逐得無處可躲，再不斷施加上膩人而強勢的纏吻。
至少目前共感中並沒有傳來什麼打擊他自信的負面回應。
因為體力透支導致昏迷才出現在這張床上的申隊隊長鼻息漸亂，即使哨兵天生肺活量極佳，無奈他缺乏經驗，只能捕捉憂患深刻意放掉的節奏間隙吸入氧氣，卻又時而失敗，一隻擱在嚮導鎖骨下方的手掌未拒而力先窮，宛如在請求入侵者不要再過分採擷，那對長長的眼睫似已不堪汲取，生澀地連續眨動不停，顯得可憐萬分。
雖想溫柔以待，年輕的仲裁仍在親吻中有些失了分寸，他自然曾經想像過這樣的美好場景，也體會過嚮導與哨兵之間相吸的本能，他以為自己至少能像先前安全測試時那樣緊急剎車，頂多再費些心力，卻沒有想到當他的哨兵真正又出現在他面前，甚至柔順地允許他得寸進尺時，他會失控至此。
長達半月不能得見的焦慮無預警地自心底爆發開來，他避過身下那些傷處，右手按向床頭，左手覆上那人觸之瑟縮的一隻手背，像是主導共感一樣，讓兩人之間漸漸遺忘掉對方不告而別所帶來的那點疏離，愈靠愈緊，就連方才偶爾會放出的呼吸空檔都吝嗇地不再給予。
因為共鳴而切身感受到年輕嚮導生動沛然的情緒因子，靖滄浪被覆住的那隻手緊緊揪起被單一角，最終還是放棄了推拒的念頭──憂患深並沒有在精神力以外的地方壓制他，事實上只要他願意，脫離現下這種狀況仍是輕而易舉，嚮導一般難以在武力上勝過哨兵，就算他現在是個傷患。
但兩日前基地外看見憂患深的情景在他腦海中反覆出現。
你為什麼會在這裡？
為什麼會在這裡……
親吻幾乎加深到令人窒息的程度，他卻不想再看見對方失望的眼神，在共鳴作用導致的感官昇華下，整個人更是進退皆不能，靖滄浪一生難得陷入這樣的窘境，偏偏這時連請求也說不出口。
……再沒有誰能讓他這樣失態。年輕的仲裁有些身不由己地想道，這種彷彿侵奪佔領對方一切的錯覺，竟讓他連克制的念頭都不想生出來。
自來習慣以普通人的定位置身局外，卻又年紀輕輕就掌握住三塔最具影響力的權柄之一，他很清楚讓自己著迷的並非那股居高臨下的支配感，而是靖滄浪。
「靖滄浪……」
一直到聽見耳邊有人低喃著自己的名字，靖滄浪才清醒過來。
親吻已經結束了。
終於……他沒有自覺地喘息著，心中剛閃過這兩個字，下一秒立刻羞恥地發現自己居然不知何時又迷失在共感之中。
這並非常見現象，他上回迷失還是在安全測試之時，當時事出有因，這一回卻是在那種親密的行為下暫失意識，就算剛經歷過一次昏迷，眼前的事實仍是讓靖滄浪難堪地別過頭。
他口口聲聲拒絕憂患深，卻又如此貪戀著共感帶來的溫暖。
彼此的身軀仍緊靠在一起，年輕嚮導多少能透過連接感受到對方情緒的轉變，他低下頭湊向靖滄浪的唇角，舔去那裡因為先前激烈的交吻而氾濫出的一絲水光。
有些像他的狐貓。
因為這個動作，靖滄浪才發覺自己的嘴唇已經近乎麻木，哨兵感官太過靈敏，一般就連身上的衣服質料都必須比普通人要細軟，誠然北海首哨在能力調節上表現極其優異，平時並不懼五感受到刺激，但在剛剛那種時候，又有誰會記得調節呢……也難怪大部分哨兵在這方面還是喜歡佔據主導地位了。
憂患深終於抬起頭，眸中像他們初次見面時那樣閃閃發光，靖滄浪有些脫力地看了他一眼，卻不知這一眼勾得對方差點又要遵從嚮導的本能。
「你為什麼……」他用沒被捉住的那隻手背擦過自己的嘴唇，喉嚨乾澀地問：「在這裡？」
憂患深放開他，翻身下了床，又將先前落到地上的摺扇撿起。
「你想聽公事原因還是私人原因？個人屬意後者。」他將摺扇展開撣了撣，直直盯著扇面，好像上面仍有許多灰塵。
「你……」靖滄浪不由又轉開臉。
憂患深見到他的反應，目光變得緩和：「我下次會注意的。」
不等對方意識到所謂下次，他一收扇，坐上床畔道：「三塔想換個新仲裁，自然要讓我先待不下去。」
「他們為難你了？」靖滄浪果然被這個話題引得忘了他們此時的距離。
「你最近這麼、嗯，忙碌，也許沒有時間關注最新頒布的戰時條款。」他將前方有些凌亂的被角掖平，漫不經心道：「三塔聯合議會有些人想要剝奪訟星臺的戰時簽署權。」
這關係到戰爭時期三塔之間的人員流動，仲裁的簽署級別比三塔授令更高，過去前線吃緊時常利用訟星臺作為調度中心，方便迅速安排各塔支援，多少有那麼點事急從權的意味，而今那些人以權力過高需要制約為藉口，才導致了這次的簽署權爭議。
「我……」靖滄浪似想開口解釋，最終只是又問道：「這跟你來這裡有什麼關聯？」
「問得真是直接。」敲敲扇柄，三塔仲裁好奇道：「莫非還會有除了你以外的動機？」
靖滄浪一時無話可說，他知道對方必然曉得自己想要問的是什麼，只是故意做出這個回答。
語意分明曖昧不清，卻又反問得毫不掩飾。
見他不作聲，憂患深沒有再為難：「塔內正為了權限制約反覆爭論，前線的事情一再延宕，假如他們想盡快讓反對聲浪消失，繼續維持世界和平的假象，那最好的辦法……」
他對床頭的靖滄浪笑了笑。
「你怎麼能在這種時候離開……」立即明白過來，靖滄浪沒有發現自己的手已經揪住了被角。
「唔，你看……身為爭議主角，如果戰時憤而出塔，在前線一個不湊巧撞上敵軍壯烈成仁，不但爭議得到解決，三塔高層在民間的形象還會被渲染得更加光輝──」少年嚮導認真地解釋著。
「憂患深！」
「……只是玩笑。」其中一方情狀起伏過烈，兩人相連的共感幾乎要斷開，憂患深立刻舉手投降：「這是個很好的出塔機會，不會有人阻攔。」
北海首哨一陣氣惱，又覺得自己反應太大，一語不發。
憂患深歪頭直視他的眼睛，動作竟帶了點少年的稚氣：「別擔心，車馬費有龍首買單。」這等於在交代內情牽扯並不單純。
聽了他的話，靖滄浪忽然生出一種荒謬感。
「既然你明知這是調虎離山，塔外不比塔內，你自己……保重。」他有些無力的說。
以憂患深的能力，似乎並不需要他來操這份心。
初次見面至今，他雖然有著對方尚未成年的認知，但憂患深態度穩重，地位又不同常人，綜合種種客觀條件下，他竟從未能把他當作一個孩子來相處。
「現在需要保重的人難道是我？」憂患深壓低聲音問，沒有得到回應。
發現了床頭那人的心不在焉，他往前挪了挪，好像這樣就能將彼此的距離拉得更近。
也不曉得是哪個天才想出來的主意，為了爭權之事連大局都不顧忌，這陣子三塔間兵力調度支援的狀況混亂已極，他原有再吊吊那些人的心思，將計就計出塔的日子並沒有訂得這麼早，如果不是忌霞殤一紙支援書……他差點就要失去他的哨兵。
「靖滄浪，我有我的考量。」
「什……」忽然放大的音量讓靖滄浪下意識抬起頭，仰起的角度正好讓那個少年親了他嘴巴一口。
啾地一聲。
「你就是我的考量。」那少年說。
才恢復一點血色的臉猛然漲紅，先前的深吻再怎麼激烈他都沒生出羞惱的情緒，如今只是這樣簡單的話語動作，卻讓他莫名地無法面對。
也不管那共感是不是能助自己恢復狀態，靖滄浪向後方枕頭一靠，直接崩開了雙方的連結。
冷靜在下一秒鐘重新入主大腦。
「我剛回前線時找過桐文嚮導，他說離塔車隊在半個月內已經被魔方狙擊了三次。」輕吸一口氣，靖滄浪刻意不去看少年的表情：「這個頻率太高了。」
結合前些日子處處失卻先機的戰況，讓他不得不懷疑是己方內部出了問題。
沉默了會兒，憂患深站起身說：「你和忌霞殤倒是所見略同。」
他的精神嚮導不知何時又跑了出來，這回不見熟悉的玩伴，只能無精打采地黏在北海首哨手邊。
靖滄浪聽他提起剛剛來過門外的舊識，聲音不禁一低：「我聽說這次魔染危害更重……」
「確實如此，不過這幾年我方對魔染研究也漸漸深入，相信很快就能得到控制。」
三塔仲裁沒有否認他的話，但也沒有再多說，只是幾句話客觀帶過。
比起剛才共感時的坦然相偕，乍然的精神落差讓靖滄浪格外不適應。
憂患深站在床邊，將北海首哨有些茫然的表情盡收眼底，他心一軟，輕聲說道：「你別擔心，我明天就離開。」
靖滄浪愕然抬頭，卻只看到對方向床上的狐貓招招手。
……他並不是想趕他走。
但沒有等他理清自己的思緒，狐貓已經帶著戀戀不捨的目光消失在空氣中。





九

他再次遇見憂患深，是在回到聖方邊防總基地的那個傍晚。
因應近日戰況，明巒擬定召開一次最高機密等級的對戰會議，幾乎所有特殊小隊都被召了回來。
車隊總算在晚飯前抵達總基地，靖滄浪看著窗外熟悉的景色，暗自思量眼下愈漸詭譎的聖魔形勢，忌霞殤日前已經回到他的崗位，走時與他那番長談令人不得不在意。
車隊在基地不遠處停了下來，大約要準備例行檢查，申隊眾人紛紛下車等待哨站的安檢人員過來，由於正處戰事頻仍時期，這類手續要比往日更加慎重，受檢者在通過攜帶式精神掃描儀之前是不得進入基地警戒範圍的。
但今日哨站似乎出了點狀況，前面過了許久仍是毫無動靜，靖滄浪正想去詢問作業情形，就聽到那頭傳來高高低低的爭執聲。
幾乎在同一時間，他的傳令兵很有眼色地跑了回來，三兩下將事情頭尾說清：原來他們與另一行車隊正好在檢察哨站門口撞上，對方配車上顯示的等階更高，申隊自然先行禮讓，只是那邊排場相當大，行動間拖泥帶水，眼看總基地的門禁時間要到了，他們卻還有半條隊伍堵在入口，申隊的人去說了兩句，一言不合竟爭執起來。
微微皺起淡色的雙眉，北海首哨跟著傳令兵往哨站方向走去，然後就看到憂患深站在那頭，直立的身影被夕日餘暉拉得老長。
怎麼會？靖滄浪一下子愣了愣，下意識將手探進自己外衣暗袋，才想起原本放在那裡的東西已經被他收到了車上的行李中。
以北海首哨的視覺能力，遠遠就能看見那人臉上的神色，三塔仲裁側對著他這個方向，正在哨站前跟人談話，雖然嘴角含笑，年輕的臉龐卻帶了幾分疲憊。
距離之前那次救援行動已經過了半個月，靖滄浪本來就不太相信當時對方那番故作輕鬆的解釋，此刻則更加確定自己的想法。
但憂患深並沒有將一切告訴他的義務……
哨站前那群人持續寒暄著，他注意到憂患深不時抬起手又放下，偶爾掩飾性地化作說話手勢，靖滄浪想起自己收到行囊中的那件東西，卻又覺得憂患深更像是在忍耐著什麼。
「首哨，那是三塔仲裁的車隊，可是時間要到了。」傳令兵緊張地看他，生怕長官改變主意，下令全隊在基地外過夜。
「嗯。」靖滄浪點點頭，並沒有多說什麼。
好像感應到他們的對話，那群人中有幾位立時轉過頭來，其中包括了哨站的負責人、跟在仲裁身後的左判女士，以及不知為何出現在那裡的明巒擘劃。
憂患深則在注意到其他人的舉動後才對上他的視線。
不禁抿緊了唇角，靖滄浪無法不在意──他雖然是哨兵，卻也知道嚮導們透過精神力場的感應能力相當卓越，但剛剛憂患深竟然完全沒有發現他的靠近──他甚至是他曾經的共感者。
「靖滄浪。」出乎意料，搶先開口的是明巒擘劃：「許久沒見，你倒是會選時間回來。」
比起其他幾人，海蟾尊表情顯得並不驚訝，好像他早就預測了靖滄浪的來到。
「規定的通行時間快結束了，能否請你們車隊的受檢速度再加快？」北海首哨目不斜視，定定對眾人說道。
他身後的申隊傳令兵都吃了一驚，似乎沒想到隊長會如此直接。
海蟾尊勾著嘴角沒有說話，哨站的負責人赤梧桐看了他一眼，轉頭對北海首哨不悅道：「一切都按規定辦理。」
「既然連仲裁都在這裡，門禁特地晚個幾分鐘也沒有什麼。」對赤梧桐稍一抬手按下，海蟾尊語氣和藹地表示：「免得有人說龠聖明巒不近人情。」
「這與仲裁有什麼關聯？」靖滄浪冷冷質問，幾乎又讓後面傳令兵露出驚嚇的表情。
邊上紺霞君立刻哼了一聲：「不知變通。」
「肅靜。」三塔仲裁終於開口。
沒有人不給他面子。
「總基地向來兵備周全，不需要有人留在外圍警戒，大家都進去吧。」他淡淡說道，轉身之前又深深望了靖滄浪一眼，似乎在這一眼內已經將靖滄浪整個人都打量。
憂患深這幾句話雖然輕淺，放所有車隊入內的意思卻相當明顯。
待仲裁一行人消失在視線中，赤梧桐又看向明巒擘劃，見上司點頭過後才對北海首哨道：「等等就讓安檢人員去你那裡。」
「勞煩。」靖滄浪更不想在此多談，掉頭就走。
氣氛無聲凝滯了一秒鐘，他的傳令兵不知所措地左右看了看，最後也只能緊跟在申隊隊長的身後離去。
「哼、祿主，靖滄浪這人實在太沒禮貌。」赤梧桐瞪著那兩人走遠的背影道：「真的不用再給他們一點──」
海蟾尊食指在嘴唇前一豎，向他示意：「不急於一時。」
這裡仍在北海首哨的聽力範圍以內。
先前拖延安檢、安排人挑起兩邊衝突自然是他的意思，除卻找靖滄浪麻煩能給他增添一點愉悅不提，這兩人剛才的反應倒是相當耐人尋味。
難道真的不打算結合？海蟾尊拇指在掌中金蟾口喙處來回搓動，暗暗冷笑了一聲：怎麼可能。
憂患深年紀雖輕，卻自幼浸淫儒塔權術之道，這必然是他的欲擒故縱之策，君不見這位仲裁大人剛剛仍是出面替他的共感對象解圍？只恨靖滄浪沒什麼腦子，如果沒有其他變故，大約是會被憂患深手到擒來。
先前靖滄浪被困太荒之境，他有意無意將那份求援訊息擱置一旁，卻沒想到這傢伙如此命硬……
由於先前植入他體內的厲元莫名消失，海蟾尊不得不承擔身份曝露的風險去追查靖滄浪被禁足在塔中時種種行跡，最終也只有幾分肯定此事與憂患深脫不開關係。
難道他的能力已經打破了結合的壁壘，在未結合的狀態下就能替靖滄浪將厲元驅散？這個推測相當合理，卻十分驚人，殊不知向來最不可能的往往才是真相。
三塔仲裁這次假監察巡視的名義出塔，海蟾尊也乘機以擘劃身份陪同，巡遍了幾乎所有重大佈防點，但這個人的能力性質太過奇特，又或者對方故弄玄虛，以至於連日來多方試探下仍是成果不豐。
他只能初步判定對方天生精神波就與一般嚮導不在同一層面，故而無法探知，但憂患深又能自行調節到正常頻率，等於他人無法在精神上壓制他，他卻可以有效反擊。
厲元性質與魔染大不相同，又擁有漸漸同化精神層的特性，敏銳度不足的嚮導根本判斷不出它的存在，但憂患深顯然沒有這方面的顧慮，如果他真能驅散厲元，加上本身那樣前所未聞的能力……
想起最近一次厲族密會後所擬定的計畫方向，海蟾尊收回了原本佈在申隊那頭的精神網觸手，眼底六芒星一閃而逝。
這對他的任務進行已經造成了相當程度的困擾。
他們無法確認這是否會對天之厲的回歸造成影響……就算不會，也不能讓憂患深對他們的行動有所妨礙，更遑論坐視他跟靖滄浪結合──自能力者誕生以來，沒有一對哨兵嚮導在結合後不會導致能力更圓滿的。
雖然近日情報操作上似乎有些操之過急，引起了部分輿論，但總算不傷大局，目前聖魔局勢大致都在往他們所希望的方向走，他絕不容許聖方這裡在關鍵時刻出現變數。
「總基地戒備森嚴，你最好提醒靖滄浪，別總是仗著首哨的地位意氣用事。」海蟾尊看了看手中金蟾，暗示性對赤梧桐吩咐道，而後毫不遲疑地轉身走進哨站之中。
不知不覺間，檯面上最棘手的人竟成了那個年輕的三塔仲裁，儒塔的世家勢力根深蒂固，想一波拿掉果然沒有那麼容易，若是對方真的無處下手……哨兵嚮導天生就是彼此的軟肋，他也只能選擇先動一動靖滄浪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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總基地裡比靖滄浪想像的要熱鬧。
可能一座戰爭要塞並不適合用熱鬧來形容，但這次進來後靖滄浪總有種感覺，哪怕是太荒之境中最混亂的戰場，也要比此刻的總基地安然上許多。
可能是有心人多了。
他雖非嚮導，對這方面的感應卻向來敏感。摸了摸自己身側模糊透明的靈體，北海首哨把這種異感歸咎於即將召開的特殊小組機密會議。
自半個月前與憂患深再度共感後，鯤長得愈來愈奇怪了，最近更是又發生化體不穩、時隱時現的情形。莫非在進化上還缺乏什麼關鍵？靖滄浪不禁慶幸目前申隊並不需要直面戰事，畢竟高強度戰鬥中，精神嚮導的存在還是極具決定性的。
倒是憂患深那隻狐貓，從第一次看見以來，外觀上似乎一點變化也沒有。
想起這件事，靖滄浪眉頭又是一攏，哨站門口的重逢是個意外，而他至今才霍然察覺，當時三塔仲裁的靈體根本沒有出現。
哨兵的直覺告訴他必定是出了什麼事。
難道也是因為進化？北海首哨捏在靈體魚鬚上的指頭不禁一緊。
否認自己擔憂的心思並無意義，何況靖滄浪本質是個再坦誠不過的人。
他牽掛著幾天前驚鴻一瞥時三塔仲裁面容上的疲憊，待安頓好申隊眾人後就要去找對方談談，只是他沒想到進駐後忙碌程度超乎想像，一些安置上的小事紛至沓來，一下房號錯亂，一下用水不均，多是莫名不知所以，卻又不得不立刻處理。在他盡數上報卻被總基地的人用近日忙亂為藉口敷衍之後，北海首哨乾脆親力親為按件解決。
時間匆匆而過，還不等他抽出空來，會議都要召開了。
他甚至沒來得及見那人一面。
在前往與會地點的通道上，靖滄浪悶頭直行，眉眼不豫，顯得生人勿近。
他不自覺按著外衫暗袋處，之前憂患深遺落在他病床上的東西正硌在那裡，自上回錯過交還的機會，靖滄浪就重又把東西給隨身攜帶著。
至少這次開會能遇上。
總基地占地遼闊，這條通道也相當寬廣，對流良好，風聲狂肆得有些不尋常，挑釁般不斷來回穿刺著他敏感的雙耳。
確實干擾了他的能力。靖滄浪皺眉看著站在前方不遠處的明巒擘劃，不太滿意自己驟然下降的警覺性。
「你的表情最好再哀傷一點。」海蟾尊劈頭就是一句，語氣近乎指責。
「什麼意思？」靖滄浪毫不相讓地回視。
海蟾尊不做解釋，只將手中疑似文件卷宗的東西向他扔了過去。
反掌接下，靖滄浪擰眉一看，驀然神色大變。
「今日戰報。」海蟾尊的聲線毫無起伏，卻似比平日要冰冷三分。
「不可能！端木燹龍他分明還在太荒之境──」北海首哨臉色慘白，手上那份文件已經被捏得幾不成形。
「這倒要請教請教你。」海蟾尊陰翳地看著他，扯了扯嘴角：「若是我沒記錯，那是靖首哨所負責的目標，當初明巒嚴格下令不可將這次召回會議的訊息外洩，卻為何單就你負責的端木燹龍出了意外？」
情報外洩雖不是這樣三言兩語就能界定元兇之事，申隊隊長卻也要負上一定的責任。
靖滄浪根本沒有心思與他爭辯，只紅了眼瞪著手中那份訊息，頸間喉結微微起伏，卻一個音也發不出來。
「端木燹龍因為得知你已離開太荒之境，兩日前迅速轉道撤出，才能剛好在壺口烽燧之北埋伏擊殺了一燈禪。」
靖滄浪身形重重一顫。
「一燈禪……懸壺子呢？」他猛然抬頭，急切地喝問：「懸壺子他呢？」
玉清首席哨兵並不在這份死亡名單上。
「看在你我心情同樣傷感，我就不和你計較這種態度。」雙眼情緒難明，海蟾尊漠然昂首道：「失去嚮導的已結合哨兵戰力近乎為零，他重傷之下遲早會被魔染，我已經下令去善後的人幫他注射安樂劑。」
「你說什麼！」靖滄浪目眥欲裂，扯過對方衣領怒吼道：「那是你的學弟──」
任他揪著領口也不反抗，海蟾尊諷刺一笑：「難道一切不是拜靖首哨所賜？」
他看見靖滄浪眼中的怒火一下被澆熄，右手慢慢鬆開，整個人如同被打撈上岸的魚類，嘴唇開闔卻無法呼吸，最終絕望地乾涸。
但還不夠。
「你見過失去嚮導的哨兵的樣子嗎？」抓住對方那隻剛剛離去的手掌，海蟾尊瞇起眼，掌控著說話的節奏：「行屍走肉不為過。那是我玉清出來的人，要他痛苦的苟延殘喘於世間，還不如先殺了他。」
靖滄浪沒有任何回應，只是另一隻手中那份宛如噩夢的訊息紙張嘩啦啦地掉到了地上。
「你以為我做下決定時內心不徬徨？不煎熬嗎？但為了他的生前死後尊嚴，就算受人唾棄我也甘之如飴！」五指一緊，海蟾尊聲音漸漸放大，最後厲聲道：「沒錯，那最可憐的人，是懸壺子！而造成這些痛苦的根源，是你！」
鼻腔洩出一絲壓抑的呼吸聲，靖滄浪甩開他的手，轉身就走。
海蟾尊按住自己被摔開的腕部，那裡竟出現一片紅痕，他也不去理：「來不及了、靖滄浪！你如果缺席等等的會議，才是叫他們死不瞑目。」
北海首哨的腳步頓也不頓。
獵獵風聲在他耳中呼嘯徘徊，比先前刺痛更甚，但靖滄浪已經無心顧及，鯤跑了出來，模糊的軀體在他眼前著急的游動，五感再也調節不住，整個世界轟鳴也似的，變得愈來愈暗。
他知道這明顯是種不妙的警兆，但他非去不可。
一燈禪、懸壺子……
通道出口非常遙遠，靖滄浪恍惚有種他永遠也到不了彼方的錯覺，天空上頭有一輪黑日，搖搖欲墜，隱約露出滿目崩毀的意象，但是直到它落下為止，他都不能停下腳步。
「等我……」靖滄浪聽見自己說。
五感已經降至幾近瓦解的臨界點，他的聲音也彷彿是空氣中的微物質，不必消散就已細不可聞。
但那輪黑日最終沒有掉下來。
有人拉住了他的手，靖滄浪想再往前走，身體卻不知為何沒有一點掙脫的意圖，世界漸漸變得安靜，他在前一秒鐘分明感覺不到任何東西，卻又像早就曉得那個拉住他的人是誰。
「我需要你。」那個人緊緊拉著他說。
有什麼碰上他的額頭，溫熱細膩，又帶著熟悉的氣息拂面而來。
靖滄浪知道只要自己睜開眼睛，就能看見那個人的臉，但他已經沒有力氣。





十

會議召開之前，憂患深剛將戰報閱覽完畢，正思索著待會可能面臨的辯論應對，心底卻莫名竄出一陣突兀的煩亂。
這類預感對擁有嚮導能力的人來說或許是常態，但在三塔仲裁身上卻是極少見的情況，也許特異的體質多少造成了影響，加上能牽動他心緒的事物並不多。
憂患深向來對公務重視卻不縈於心，就算近日時值多事之秋，對他太過年輕的身體而言有些勉強，心境上卻一直是冷靜的。
「不是公事，那只有……」手中並未持扇，他用兩隻指背敲敲桌面，站了起身。
不假思索，憂患深直接出了房門，向左右交代了一聲，提前往會議即將召開的地點走去。
他的摺扇不在身邊，終是不大習慣。
想起靖滄浪在哨站門口欲言又止的臉，憂患深描摹般的白眉微微一斂，覺得那股煩燥又加重了幾分。
雖然半個月前他是無心將摺扇遺落在對方床邊，但這幾日確實有點刻意不想讓那人找到自己，後來事情一忙碌，總會把人類複雜的心思情感沖淡些。
剛踏入通道，正在心中嘗試壓下那點失落想法的憂患深，完全沒有預料到他會看見接下來的場景。
先是周圍彷彿起了一層灰色的霧，愈往通道盡處愈是深重，斑駁不清地遮遍前路，在憂患深視界之中顯得滿目瘡痍。
自從遇到共感對象後，除了噪音與氣味，他更進一步變得能『看見』那些空氣中的情緒因子，但是還從來沒有碰過這樣的情況──眼前沒有一絲常見的花花綠綠，而是觸目驚心的灰暗。
憂患深快步朝前走去，如果摺扇仍在手邊，他肯定會下意識地去搧開眼前掩蓋一切的灰霧。
心底的煩亂似乎已經膨脹到極限，他抬頭一望，通道上方有一輪黑日正在成形，那球體與灰霧之間蜿蜒牽連，漸漸呈現放射狀籠罩了整個通道。
而籠罩的中心點站著靖滄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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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願再回想那一瞬間身體宛若窒息般的痛楚，憂患深轉身盯著微敞的窗口，卻發現清澄如鏡的玻璃片仍能將床上那個人映得清清楚楚。
這裡不比明巒專門劃給三塔仲裁的房間，窗與床之間的距離並不寬裕。
靖滄浪已經昏迷了整整三日，他兩天前原本還在煩惱對方醒後必定會問到當時情況，但一直到現在，北海首哨仍遲遲不能清醒，相較之下，那個真相根本無所謂了。
他早知平日眼見的花俏色彩是各種情緒映射在他嚮導能力上所反饋出的成像，比如赤紅熾烈、墨綠幽暗，深淺中又各有不同，他雖不能全數辨識，卻多少可以揣摩一二。
而那日那個人周身的灰霧代表了絕望。
靖滄浪的意志有多堅強，身為共感者的自己再清楚不過，他根本不相信對方會因為任何心靈上的挫折而出現狂化反應。
是的，當時那不是魔染，而是狂化。
當哨兵精神承擔不住五感帶來的巨量訊息衝擊就容易發生人格狂化，導致個體陷入種種原始行為模式之中，他們對嚮導的需求原本也是基於這一點，只是魔城後來研發的魔染讓這項需求更為迫切，反倒讓狂化的威脅不像過去那樣顯眼了。
狂化與魔染反應有時極為相似，憂患深能立刻判斷出對方並非魔染，除了他是共感者的因素之外，還有靖滄浪本身的反應。
『等我……』他尚未進入霧氣環繞的中心，就聽見靖滄浪口中這麼說。
這些狂化的原始模式在不同個體上有許多呈現方式，哨兵往往十有八九都會表現出失去理智、狂躁暴戾與大肆破壞等臨床反應，但靖滄浪……
憂患深還是忍不住轉回目光，專注地看著床上他的哨兵緊閉的眼角。
當時那裡流下了溫熱的眼淚，他拉過靖滄浪的手將人抱緊，又用額頭貼上他的額頭，試圖像安全測試時那樣提供對方一點幫助，於是眼淚就滴在了他的臉上。
靖滄浪的情緒已經崩潰，他卻說等我，而不是救我。憂患深心中一痛，手裡無扇，差點將掌心握出幾道血痕。
那人顯露的終究是最不具攻擊性的傾向。
記起上一回靖滄浪在精神面出的意外，他想他還是太大意了，這次狂化並不是他的哨兵本身的問題，只有可能是外力導致，但他到達現場時所獲得的線索不多，那不知名的外力確實令人費解。
憂患深轉而想到最近變調的新型魔染，又搖搖頭，他到前線後曾經親自以能力檢視魔化的哨兵，但那些人的情況與過去的魔染並無不同。
屬於申隊隊長的房間不大不小，已經持續安靜了好一陣子，只有些許光影透過窗子在床畔流連，床上的人從來沒有發出過夢囈聲，偶爾劇烈顫動的眼皮卻顯示他的情況並不好。
於心中生出過無數次的偎近念頭再次被憂患深克制地按下，他又望了對方一眼，準備離去。
縱然三塔仲裁位高權重，也沒有辦法全天候守在這裡，不說職責所在，海蟾尊手中一點也不缺少扣過來的帽子，他與靖滄浪眾所周知的關係還恰能貢獻出最適當的理由。
只是也許他那最後一眼含載的物質內容太過強烈，憂患深才轉過身，就聽到後頭傳來虛弱的咳嗽聲。
北海首哨終於醒了過來。
「你──」昏迷時日太長，靖滄浪剛想開口就引發了喉腔乾澀的摩擦，等他咳完，身旁立刻有人遞上一杯水。
「你為什麼……會在這……」略帶困惑地接過水杯，北海首哨並不沾口，反而堅持地發問。
真是固執。
「你上次也是這麼問。」憂患深表情全然放鬆了下來，直衝著床上的人微笑：「你這一回睡了三天，先喝水吧。」
「這一回……」清水終於入喉，似乎帶了醒腦的效果，靖滄浪臉色忽地刷白，抓住了他的袖口道：「一燈禪、跟懸壺子……」
他雖極力壓抑著情緒，卻掩飾不了嗓音中隱約的顫抖。
憂患深不禁怔了怔，回問道：「他們怎麼了？」然後就感覺到那隻抓著他袖口的手驀然一滯。
一燈禪是明巒的人，玉清首哨本身也有相當的名氣，三塔仲裁不可能不清楚各處戰報。
「難道……」靖滄浪失神般看著年輕嚮導暗色的衣袖。
在回問出口的瞬間，憂患深已經想到了靖滄浪為什麼會這麼問，他反握住對方明顯瘦下來的手腕，意在讓對方清醒過來。
靖滄浪卻先一步回神：「他們沒事……對嗎？」
「什麼事也沒有。」憂患深定定道。
原來如此。
隨著謎底解開，靖滄浪整個人鬆懈般往後靠去，連握著的水杯都忘記顧及，大半杯傾灑了滿手。
在那輪黑日升起時，他心底就冒出了一絲異樣，只是當時五感早已失控，完全抵擋不住精神面翻山倒海而來的灰暗浪潮。
幸好這一切只是針對他個人。
「他們沒事……」他閉目喃喃道。
憂患深仍還抓著他腕間，眼中閃過微不可察的鋒銳。
他想他是找到了那不知名外力的癥結點。
還在思索，手中的手腕忽然被抽了開來，他一抬頭，發現靖滄浪視線正對著床尾，面上若有所思。
那裡坐著憂患深的狐貓。
北海首哨的狀態不怎麼好，靈體自然也並未顯化，狐貓沒有上前打擾主人與共感者的相處，只是耳朵時不時一抽，看上去百無聊賴，卻又整隻貓端坐得彬彬有禮。
靖滄浪對狐貓招招手，那小動物立刻踩著床鋪朝他輕快地走了過來。
靖滄浪自己反倒愣了愣。
還沒等他釐清這個彷彿理所當然的舉動，狐貓已經在他面前就定位，收回抬在半空中的手腕，北海首哨仔細觀察了一會兒，卻沒有發現眼前的靈體哪裡異常。
「怎麼了？」憂患深偏過頭詢問。
「你……」靖滄浪一陣遲疑，似乎還在組織成句：「你狀況還好嗎？」
憂患深一愣。
「之前在哨站門口，它沒有出來……」北海首哨低聲道。
他下意識去觸碰狐貓潔白的鬍鬚，它仍動也不動，神情彷彿極其信任。
卻忽然聽見身側的人一聲嘆息。
「難道你不該先替自己擔心……」也許是日照角度的關係，三塔仲裁的眼眸彷彿幽深得前所未見：「你的精神嚮導呢？」
靖滄浪張了張口，不知從何說起，狐貓好像看出他的尷尬，竟弓身主動蹭向他的掌心，又用小小的舌頭舔了舔。
「你以為我沒發現它的變化？」憂患深說著，忽然朝床上那人伸出手。
右手握了水杯，左手被小動物糾纏著，靖滄浪一時有種應接不暇的錯覺，最終還是沒有避開，臉被憂患深的指尖碰個正著。
同時炸裂般引發了共感。
不論精神身體，都宛如久未逢春的旱地受雨承露，卻滋潤過度，靖滄浪一時辨識不出那種感覺是滿足還難受，只好緊緊咬著牙不出聲。
憂患深倒是舒服地嘆出一口氣，又朝床上的人靠近了些，輕鬆的說：「每次我們共感後，你的精神嚮導外型都有些不同，能力也加強了，對嗎？」
就如他個人的能力也有所增強，同時又換來相應的代價。
北海首哨只得默認，他遲遲不言語，忽然感覺臉上那隻手向旁邊一滑，摸上了自己的耳朵，忍不住叫道：「憂患深……」
「我猜，它在進化？你之前去特殊檔案室也是為了這件事……」憂患深全然不予理會，指尖已在耳窩中溜了個小圈，又逕自用揣測的語調道：「你已經控制不住它的顯化。」
他這句話一出口，那尾鯤忽然就憑空出現在兩人之間。
憂患深哦了一聲，眼睜睜看著他的狐貓興奮地將魚兒撲到了地板上，而後無動於衷地道：「看。」
正好證明他的推論沒錯。
狐貓有了新目標，臉色微微泛紅的北海首哨終於空出手來，還沒等他動作，對方卻先行收手，又拿開他一直握著的水杯，叩地放到了一旁矮櫃上。
「謝謝。」他想起自己尚未向他鄭重謝過這次的事，靖滄浪平復了下情緒，正要提及，卻發現他實在放心的太早。
「唔，都濕了。」憂患深執起他剛剛被水潑得滿袖的那隻手，竟也模仿著他的狐貓伸出舌尖舔了舔。
「憂──仲裁！」靖滄浪想抽回手，剛甦醒的身體卻被剛剛突兀的共感刺激得毫無力氣。
好像未曾察覺對方換了稱呼，憂患深抬起臉問道：「不行嗎？」
當然不行！
靖滄浪怒目而視，但在病床上待了三天的後果讓他此刻外在條件憔悴得不具任何說服力。
「可是你的手濕了。」
「無所謂……」
「你不喜歡？我不是有意的。」憂患深望著他，閃閃發亮的雙眼又一如初見：「其實共感狀態之下，因為算是動用了能力，嚮導會特別容易感到口渴。」
第一次聽聞這種說法，北海首哨不禁一怔：「仲裁……」
「我開玩笑的。」
「憂患深！」靖滄浪一下氣極，就想退開共鳴，卻又在對方突然將他手掌抓緊的動作中生出一點猶豫。
年輕的仲裁抿抿嘴唇，用那雙彷彿能發出光芒的眼睛看他。
他想起他才十六歲。
對，他還未成年。靖滄浪懊惱地別過頭否定，不、他一點也不像未成年……雖然腦中是這麼想，卻又任由他的嚮導抓著自己的手，也止住了原先的打算。
靖滄浪一時間感覺十分複雜──他仍未發現自己對少年無辜的表情特別沒有抵抗力，只是從心底油然升起一股無可奈何。
不論他怎麼想，憂患深都已經從共感中察覺到了那股無奈，不可否認的，剛剛哨兵的關心讓他感覺非常好，一時有些忘形，但也不失是個轉移對方注意力的方法。
而剛才的情不自禁並非謊言，他確實不是有意，也許能力者與精神嚮導真的會互相影響呢。他不負責任地想。
可以肯定的是，靖滄浪一點也不想再繼續先前的話題了。
「你說已經過了三天，那現場後來的情況──」他轉而問道，突然臉上紅了紅：「還有會議……」
北海首哨感覺有些慚愧，他竟然到現在才想起公事。
「我幫你請假了，理由是舊傷復發。」對方果然是問了，三塔仲裁抬手碰了碰下巴，輕聲道：「但是海蟾尊藉此暫時停掉了你的申隊隊長職務。」
意料之中，靖滄浪點點頭，沒有太大的反應。
不等憂患深想好該如何說明他那一日的狀態，他的哨兵已經鎮定地開口。
「我當時的情況……是狂化？」
他還是自己想到了。
「你被什麼東西給影響了。」間接給出答案，憂患深溫聲問道：「你可以分辨出自己是從什麼開始產生幻覺的嗎？」
靖滄浪皺了皺眉：「你拉住我的時候是否有感覺到他人在場？」
「不，現場沒有任何人。」
靖滄浪眉頭皺得更緊。
他無法確定幻覺是從什麼時候開始的，但既然憂患深沒有感受到有人在場，那海蟾尊應當也是幻象的內容之一。
年輕的仲裁瞅他神情，緩緩道：「這件事不急，其實明天再討論也沒關係，先將身體恢復吧，反正有人會讓你假期很長。」說著他又用空著的那隻手摸了摸下頷。
視線隨著他的手勢一凝，似乎讓這動作勾起了記憶，靖滄浪忽然掃視起整個房間，像在尋找什麼。
按了按他的手，憂患深挑眉詢問。
「我在找我的外衣。」靖滄浪解釋道：「當時穿著的那件。」
少年點點頭，也不多說，直接起身走向房間角落的直立衣架。
那外衣當然是他經手脫下來的。
「內側左手邊的──」忽地一頓，靖滄浪改口道：「你幫我拿過來吧。」
等外衣到了手上，靖滄浪就從內側暗袋抽出了三塔仲裁往日慣用的那把墨色摺扇來。
「謝謝。」笑了笑將東西接過，憂患深絲毫沒有展扇觀視的意思，似乎早有預料。
想起對方遺失摺扇後時不時出現轉腕遮掩的習慣動作，以及當日臉上的倦意，靖滄浪不知為何心中有些怏怏，卻沒有再多問什麼。
他直覺憂患深並不想告訴他。





十一

即使再細微不過，嚮導仍立刻從共感中體察到哨兵的低落。
他以為靖滄浪這樣的反應是出自對接下來長期停職的無力，不假思索開口道：「敵暗我明，既無頭緒，不如靜待對方下一步作為。」
那明顯的安慰意圖透過相連的情緒面傳遞而來，同時也間接承認了早前兩人言談中模糊的第三方確實存在。
「……那你呢？」曾幾何時，這人對自己的在意已是毫不掩飾，靖滄浪揪緊了手邊的外衣，口中卻反問道：「敵暗我明，對你而言也是同樣。」
那在意降臨於共感之中，就像一隻熨燙的手掌，輕輕貼上了他原本發涼的心口。
懸壺子曾經以道塔傳統的神棍之姿對他傳達過一段個人感嘆：嚮導之於哨兵，始終有種最特別的溫度──而哨兵永遠也無法拒絕，就像你冬天拒絕不了火爐，夏天拒絕不了西瓜。
當時他覺得這是懸壺子催他找伴的置入性行銷手法，但如今，他似乎也切身體會。
「不必擔心，至少這類步數不能用在嚮導身上。」憂患深輕鬆道，又適時流露出些許自信至情緒中。
卻不想這自信帶來了反效果。
「恕我不能接受。」北海的首席哨兵凝視著他，慢慢說道：「我不能接受自己只能成為他人的弱點。」
「……靖滄浪。」
「就連在總基地中都能佈下陷阱，誰也不能肯定他們沒有其他暗手，雖然不曉得為何針對的是我，但這樣的狂化絕不能再發生……」床上的人聲音雖然帶著虛弱，卻堅決無比地叫出他的名字：「憂患深，我想請你幫我，用你的……那種能力。」靖滄浪低下頭，腦中浮現的是安全測試時嚮導貼在他耳朵旁說話的畫面。
憂患深知道他在說什麼，持扇的手腕提起來停在空中，卻是對哨兵這樣請求的態度措手不及。
你需要的是休養──如今就算提起這句話恐怕也會被對方無視的吧。他暗自苦笑一聲，哪怕這個人再強大、再完美無缺，只要他是靖滄浪，便永遠都會是他的弱點。
「幫你是指……讓它進化？」定定神，三塔仲裁看向那對窩在房間一角的精神嚮導們，狐貓全不介意另一隻靈體異於往昔的外在形象，似是不肯浪費相處的一分一秒，竟始終扒著那可憐的魚兒不放。
亦步亦趨。
憂患深簡直像看見了穿越整個塔區追來前線的自己。
而今靖滄浪終於不再拒絕他，甚至主動請求他的幫助。
雖然低著頭沒見到三塔仲裁難得失卻從容的舉止，靖滄浪卻未曾錯過彼此連結中傳來的短暫失序。
「這是其一，但就算鯤能進化，也無法保證我抵禦得了下一次的狂化。」鯤的主人輕吸口氣，仍未抬頭，只說著自己的推論：「追根究底，攻擊我的絕非魔染，而是一種完全不同的物質……就像在塔裡那一次。」
原來他知道。
「我當時不能確定那是什麼。」下意識地選擇了隱瞞，而今看起來無濟於事，年輕的仲裁頓了頓道：「事實上，現在也不能。」
「我不是在責怪你。」似是詫異地看了他一眼，靖滄浪搖搖頭：「哨兵於精神層次的能力有限，就算知道那是什麼恐怕也難以抵擋，堵不如疏，我想先解決那種物質入侵的憑藉……」
憂患深聞言一怔，他在對方甫清醒便急問一燈禪等人下落時亦閃過一絲推測，只是不知他們心中所想是否相同。
猶有些不信，他沉聲試探道：「任何一種精神攻擊都只能自精神層面的缺口進入……」
「我大概猜到是什麼……」
「我知道了。」憂患深忽然打斷他：「但就算你需要幫助，我也不會同意在現在這種狀態下進行的。」
這個哨兵全然沒有自己剛昏迷了三天的認知。
靖滄浪這才發現他確實過於急躁，也許一直是與嚮導的共感支撐著他，此時經對方點破，幾乎立刻便有股濃重的疲憊感大舉襲來。
當他聽見憂患深說出「我晚點會再來。」的時候，已經連眼皮都睜不開。


－－－


他用嚮導的特權對病人做了一點精神暗示。
如果是正常狀態下，這樣的小手段根本無法對北海首哨起效，但是靖滄浪才恢復意識沒多久，在共感中又對他全無一絲戒心。
當夜幕低垂，處理掉手邊特急件，再度踏入他的哨兵房裡的時候，靖滄浪人還躺著，卻已經完全清醒。
靖滄浪並未對他稍早的特別看護措施進行抗議，只是皺著眉，沒有一點遲疑地說：「是記憶的脆弱面。」
那道精神攻擊的缺口。
雖非嚮導，他卻也曉得個人情緒向來與精神面攸關與共。
沒等三塔仲裁關門轉身，顯然已在有限的清醒時間裡做出結論的哨兵又接著開口，似乎不想再被打斷思路：「幻象裡我被告知一燈禪與懸壺子兩位好友的死訊，這處呼應了過往記憶中我一生之憾，在負面情緒影響下，那東西極有可能趁虛而入。」
背對著他的憂患深有些失語。
不是任何人都有直面過去的勇氣。
「是關於你的戰友……？」按著門把，剛找回聲音，隨即又一扇掩住了嘴唇。他不應該這樣開口。
懊惱之意太過明顯，靖滄浪看著他的背影，慢慢答道：「御神風不只是我的戰友，更是我的兄弟。」
他並不意外三塔仲裁會知道這件事。那個曾經笑得神采飛揚的哨兵畢竟是魔染的犧牲首例，在他遺物中找到的魔考手札後來更是成為三塔第一時間重視起魔染的重要依據。
曾經的風浪兄弟，這是他記憶中最疼痛的傷口，而今那段心裡深藏的過往卻被人作為攻擊的突破口，非但觸及他的底線，更可能因此波及到他在哨兵本能中最不願去傷害的人。
鯤在床邊自發性地游了出來，像是在迎接剛到達的一人一貓，靖滄浪望著那兩隻很快就黏在一處的半透明靈體，眼神變得柔和而堅定。
既是如此，他也並不懼將傷口親手撕開。
倘若連這點痛楚都不能面對，北海首席還有何面目入塔。
「靖滄浪……」門口傳來了憂患深吃驚的聲音。
他確實該吃驚，方才兩人的情緒悄然再度共鳴，這回卻是由床上的哨兵發出了連結的邀請。
少見地在兩人間處於被動，年輕的嚮導尚未反應過來，就感受到對方刻意傳遞的歉意。
「雖是不情之請，但我不想因為自己的緣故連累你。」
憂患深站在門邊，心中閃過一絲預感，卻因為太快而無法判別是好是壞。
「御神風就是我一生之憾。」
靖滄浪低垂著頭，講述的聲線如往常一般冷淡。
「當時我與他約定碰頭，合殲魔方的端木燹龍，時間到了，他卻沒有出現，我的部隊幾乎全滅……他被三塔判為逃兵，家裡被隊員的遺孤和親屬拆得一乾二淨，我人在醫院，也有些賭氣，對這些根本不聞不問。」
他看著自己微微顫抖的手掌，眼神似乎有些迷惘。
以哨兵天生體質，就算長期酗酒，神經末梢也很難退化。
「後來真相大白，才知道他已經死了，在那個山洞裡只有他孤伶伶一具屍體。」
說到這裡，靖滄浪無奈地笑了下。
「他以前自己開了間酒吧，是個很愛熱鬧的人。」
「……說是最好的兄弟，我卻連他什麼時候被魔染入侵都不知道。」
你並不是他的嚮導。
憂患深靜靜地想。
然而再多的安慰開解也沒有意義，人死不能復生，或許什麼話都不接才是最好的選擇。
這是第一次，即使人在共鳴當中，他與靖滄浪的距離卻顯得那麼遙遠。
年輕嚮導被連結處接連浮現的悲傷情緒壓得格外沉默，卻突然扣緊手中扇柄，深吸了口氣。
那又如何。
就算從未參與哨兵的過去，也沒有人能阻止他貫徹嚮導的意義。
「御神風，他一定是你心中最好的哨兵吧？」
靖滄浪仍有些怔愣地看著他走近，最終點了點頭。
那雙顫抖的手忽被對方一把按住。
「你也是我心中最好的。」
兩人共鳴間震動的波長漸漸劇烈。
哨兵沒有抗拒，甚至配合地軟化下來，任由他的嚮導俯身壓了上去。
記憶脆弱面不是說說就能治癒的，想要完全擺脫再次狂化的可能性，只有一個方法。
摺扇落在床畔，憂患深的呼吸並不算輕，以他們的距離而言，聽在哨兵耳中原本應該難以忍受，然而愈漸加深的共感卻帶著他築起一層非肉眼可見的屏障，似自連結處產生，慢慢向外擴展，抗拒掉一切雜訊，最終包裹住哨兵與嚮導形成一個寂靜安然的空間。
像是世界上只有他們兩人存在。
如果說初步的共感是讓精神面緊緊相貼，那如今再進一步的相互融合，就需要兩個個體更加靠近彼此，這個階段在三塔學術界擁有一個專屬的名詞，稱之為交心。
靖滄浪抬起一隻手抵在對方胸口，察覺那處單調連綿的鼓動竟也能令他身心放鬆下來，有點像哨兵進入塔內感受到建築特意散發出來撫慰情緒的白訊一般，卻又更加昇華。
白訊只是讓容易失控的哨兵勉強保持穩定，嚮導卻能讓他們發現，原來自己也能得到真正的平靜。
少年的鼻端在他臉頰時輕時重地蹭過，嘴唇比哨兵身上特製的衣物還要柔軟，氣息交換著，摩擦著，最終盡皆沒入口中，相匯融成一片。
哨兵與嚮導之間的結合並非只是字面意涵，但也脫離不了字面意涵。
純粹的精神結合雖然也能形成強而有力的屏障，卻永遠沒有身心結合來得牢固。
也許聽起來毫無根據的靈肉相合真有其奧妙，三塔研究證明，哨兵與嚮導距離愈近，感情愈深厚，共鳴屏障就愈加牢不可破，一如總有人宣稱那些玄之又玄的愛情是世上最強大的力量。
他們兩人並未實際結合過，想真正到達所謂的交心，必然要有更多更深的觸碰。
年輕的嚮導按著他的掌心很暖，呼吸聲也愈來愈快，周身慢慢散發出一種好聞的氣息，就連親吻，似乎嘗起來也是甜的。
靖滄浪意識有些渙散，卻是向來警戒的主體本身所默許，耳窩、鎖骨、肩緣、腰側，被對方指尖輕輕摩娑過的每一處都像解鎖般酥軟下來，種種撩撥出來的悸動暗藏在體內，似乎化作推攘雙方共鳴的浪潮，一波接著一波。
他感覺到他們就在那扇門外徘徊，只要順著本能繼續回應，隨時都有可能突破融合的臨界點。
五感一片混亂，卻又矛盾地無比安詳。
眼中的景象像是灑滿光霧般朦朦朧朧，溫暖充塞他的心臟，一伸手拉扯身上那人不知哪個部位的衣料，竟像在請求自己擁抱自己。
靖滄浪再次意識到這是只有他們兩個人的世界。
「我會幫你的。」
絕對安全的屏障裡，只剩憂患深在他耳邊呢喃般重複道：「靖滄浪，我會幫你的。」
這世界如夢似幻，而在他陷落以前，彷彿見到他的鯤輕吟一聲，身披絨羽，將雙翼完全舒展開來。


－－－


「除了仲裁指定的區域，其他都已經布置妥當。」牟日奚手中稍稍比劃了一下，眼神並不敢隨意亂放。
他面前寬敞的辦公桌後坐著三塔仲裁，雖然年輕，卻有著相當程度的威嚴。
「不愧是高科技人才。」擊扇讚嘆了句，憂患深視線離開桌面那張佈滿線條與記號的電路圖，笑道：「也請代我向墨宗嗣道謝。」
「啊、不，老師說他才要感謝儒塔，願意購買這些還在實驗階段的……」
『牟日奚──』
被幽幽一聲打斷的牟日溪才發現自己說溜了嘴，手忙腳亂的從身上摸出方才自行發出聲響的電子儀器，他大氣不敢喘，恭恭敬敬地擺上了桌邊。
那是個沒有視訊功能的通訊器。
『咳，學生笨了點，但東西還是挺好用的。』
「我曉得，多謝。」三塔仲裁搖了搖扇，笑吟吟道：「墨專家的能力，豈敢質疑。」
那通訊器彷彿嘖了一聲，有些像電子雜訊：『學生可以再借你一段時間，恕不退款。』
「哈，下次有機會來儒塔，務必讓我招待。」
『聽說你找了北海那個做哨兵的，我看下輩子吧。』那頭帶著不爽的語氣說完，儀器便發出一聲長嘀音，通訊顯然已經關閉。
北海首哨的大小身家情資早被三塔仲裁公器私用地調閱過，他自然知道通訊器後那個科研專家與靖滄浪一直不大對盤的事。
等墨宗嗣的學生將儀器收起，憂患深方才正色道：「雖然再過幾日就是發動時機，但畢竟只是推測，還要麻煩你先隨時待命。」
牟日奚連道不敢，擦擦額際冷汗，又像想起了什麼，急急開口道：「隊長雖然被停職了，但是還請仲裁千萬不要告訴老師我之前在申隊當傳令兵的事。」末了又補了句：「老師會罵死我的。」
尤其他還差點在前線交代了。
「請放心，那是我個人的請託，感謝你還來不及。」憂患深舉扇示意。
「仲裁太客氣了，比起成天待在實驗室，偶爾開開眼界也不錯。」
加上隊長人挺好，只可惜不知為啥跟老師相看兩相厭。
送走了牟日奚，看著窗外日頭漸落，年輕的仲裁敲敲扇子，起身向後走去。
明巒撥給他的臨時辦公室面積不小，桌後更有一處專供休息的隔間，有一些隔音效果……
他拉開門，正對上靖滄浪的雙眼。
這效果對哨兵來講等同無物。
「是我託他先上前線看你，那時我在塔裡分不開身。」並不躲開對方近乎質問的視線，憂患深語調一如既往，卻在共感中透著淺淺的無辜：「只是看看你。」
靖滄浪沒說話，突然捂住下半張臉，悶哼了一聲。
臉色微變，三塔仲裁立刻向前握住了他的手臂，試圖自精神連結中找到原因，卻如同這些天的結果，一無所獲。
他們那日沒有做到最後。
不是哨兵拒絕，而是他不願勉強他。
靖滄浪的鯤如預料地進化了，但這幾天對方卻時而會出現這樣的不適反應，若非並無舊例，他都要懷疑是結合不完全的後遺症。
「這並無大礙。」北海首哨搖著頭將他推開。
「靖滄浪。」憂患深鬆開手，仍定定望著他。
終於還是率先移開了目光，靖滄浪低聲道：「我的身體，我自己知道。」
他沒說出口的是，自那日以來，常常只要憂患深一個眼神，或者一句話，他就可能出現這樣心律失調的情況，只是發生在感知強烈的哨兵身上，顯得格外痛苦罷了。
簡直就像墜入愛河的反應。
這個結論讓北海首哨有些吃驚，遲鈍了幾日，就造成現在這樣說也說不清的局面。
「為什麼是過幾天發動？」見對方還要說些什麼，他連忙提起正事。
憂患深蹙了蹙眉，最終還是解釋道：「那是我透過訟星臺特意安排的安測考核日，會有大批人員同時一起上回塔車隊。」
「你要反過來利用情報的洩漏……」靖滄浪神情微凜，想起桐文嚮導對他說過的事：「萬一魔方真的又襲擊車隊？你也另有安排？」
「總要給他們上鉤的機會。」三塔仲裁微微一笑。
屆時正是聖方青黃不接之時，不信第三方不心動。





十二

隨著憂患深所謂安檢的時間逼近，總基地的氣氛彷彿又緊張上不少。
照理來說，基地建築中白訊的散播雖然及不上塔內優秀，卻也不至於讓人光是在裡頭走動就感到心浮氣躁。
「什麼時候收到的調令？」北海首哨一邊對來人點頭，一邊向站崗的人員出示通行證。
那名站崗的菜鳥哨兵只胡亂看了看，立刻雙雙放行，竟未再要求另外那人出示證明，靖滄浪不禁皺起眉頭。
可他如今仍處於停職狀態，對此沒有任何處置權力。
看來基地氣氛的影響比自己想像的還要嚴重。
「前兩天剛收到，接下來我們就是同事了。」剛進基地的那名嚮導向他笑笑，天生蒼白的面容在陰影下幾無血色。
靖滄浪又皺了皺眉，對這名昔日同袍的學生無故起了點擔憂。
嚮導對氣氛都是比較敏感的，但看忌霞殤似乎不甚介懷，只是他們認識許久，靖滄浪知道他這人向來平和得過分，便也未再放心上。
「先報到，我再帶你過去住處。」他轉過身，讓忌霞殤跟上。
「靖先生，聽說你的精神嚮導前陣子出現了些變化，可以讓我看看嗎？」蒼白的嚮導與他並肩，似是無意說道：「我對哨兵的靈體很感興趣。」
北海首哨覺得對方使用的口吻有些奇怪，卻也不以為意，擊楫中流的女兒、也就是忌霞殤的小學妹在年幼時常常懇求他將鯤放出來，他也沒有拒絕過。
只是鯤現在的形態……靖滄浪遲疑了一瞬，仍是抬手讓鯤──不，現在該稱為鵬──出現在跟前。
忌霞殤露出極度吃驚的表情，哨兵意外地看去，他已經恢復平日神色。
身為同袍的學生，當然曾經見過他的鯤，看到它如今外貌可以說是完全改變，驚訝也在情理之中，只是剛剛那個表現在一貫儒雅的忌霞殤身上總有些突兀。
「它……實在非常美麗。」察覺他的異樣，忌霞殤尷尬地笑笑，轉頭又讚嘆道：「有了這樣的精神嚮導，靖先生定然可以發揮出比過去更強大的實力。」
「謝謝，希望如此。」北海首哨收回目光，又望了望一旁的建築。
這裡白訊似乎更加薄弱。
隨著他的視線看去，忌霞殤拉了拉衣領道：「想不到總基地裡溫度這麼高。」
他一如往常穿著那件自家小學妹送的大外套，給整個人厚度增添不少，加上火紅的底色，更顯溫暖厚重。
外套的胸口部位還繡了隻鶴，靖滄浪記得那是對方精神嚮導的外在形象。
又走過幾棟建築，除了對靈體變化的事情多詢問了幾句，忌霞殤並沒有再額外話家常，而靖滄浪原就寡言，兩人之間很快就沉默得只餘腳步聲。
他們已經接近報到地點，同時也愈深入基地。
「上回匆匆離開，倒是忘了祝福靖先生跟仲裁兩人百年好合。」北海首哨與訟星臺負責人的事情已經不是三塔新聞，忌霞殤忽然笑著提起，一邊將身上的大外套脫了下來，掛在手臂間。
似乎很為那逐漸升高的氣溫而困擾。
靖滄浪停下腳步。
他旁邊的人敏感地一同頓住，接著不經意向後退了退。
一隻手掌如刀鋒般劃向他的面容。
「你不是忌霞殤。」伴著靖滄浪冷凝的語調。
原本立於哨兵肩上的鵬鳥幾乎在同時振翅飛起。
以極狼狽的角度彎身躲過，忌霞殤惱怒地高喊了聲：「貪穢！」
手臂間的外套不可避免地甩落塵土。
靖滄浪聽見背後有人輕嘖，迅速判斷出那個聲音只距離自己不到三百公尺。
陷阱。
耳朵裡所有白訊像被切掉了源頭開關，忽自基地間憑空消失。
──他們發動了。


－－－


「確認了，如你所說，是特異的進化種。」
「天之厲的解封出現瓶頸，不論進化種的精神活性能不能產生效果，單看威脅程度，靖滄浪此人都勢必要得手。」
「貪穢，今天交手，他沒有你說的那麼弱。」
「確實是變強了，幻覺暗示已經對他無效。無妨，這件事你不必再插手。」
「哦？但你打不過他。」
「互毆是莽夫的行為，我了解他的性格，尚有魔方作為掩護，多的是方法。你先前模擬成忌霞殤的樣子已經打草驚蛇，就不要再添亂了。」
「我是替忍辱負重的同伴擔憂，以為我不曉得？三塔仲裁勾連儒塔新系發難，一夕間改朝換代……」
「那些人的勢力傾輒與我們無關，相反更能造成局面混亂的效果。鰲天，我們只要記得組織的最終目的就好。」
「但那些魁儡勢力被推翻，你在聖方下的暗手豈不是全曝光？」
「我還沒曝光。」
「哼。」


－－－


入夜之後，基地中僅存的人盡皆鬆了口氣。
一反平日這個時間點的肅靜沉寂，白天遭到魔方大規模襲擊的震驚仍在多數軍士心中盤旋不定，雖然在上頭未亂方寸的安排下輪班警戒休息著，哨兵們卻不時能聽見四下紊亂的私語，嚮導們只要稍微開放精神屏障，必定會被這裡狂野的情緒洪流瞬間沖亂意識。
唯一慶幸的是人員死傷不多，但硬體損失卻極大，不需要等到下一次太陽升起，他們從消失無蹤的白噪音就可以判斷出這座號稱聖方最強大的基地耗損有多麼慘重。
但總基地還是撐下來了。
相較於他處雨散星零，目前基地最高負責人三塔仲裁的臨時辦公室情況要好得多。
再次按下尋找哨兵的心思，憂患深耐著性子告訴自己，就要結束了，先處理掉這些事務，他很快就可以去找那個人。
「我真的沒有想到事情會變成這樣……」對面的女士掩著口，語調羞愧而哀傷。
從小的教養讓三塔仲裁不禁放緩了口氣：「不要緊，我知道妳並非故意如此。」
他很早就聽過，越織女是個相當熱心無私的嚮導，與多數哨兵的相容性都超過標準，至今並未與人綁定，而是只以理性精神結合的方式與人共事。
這在嚮導群中是比較少見的。
如自己，根本不會有碰觸北海首哨以外的人的慾望，當然了，他與多數哨兵都沒有相容性可言。
越織女的能力特性也導致了她在這裡的權力並不低，至少基地內重重關卡間通行無阻，不可否認，是他低估這名女嚮導的影響力，造成了既定計畫意料之外的變數。
「你知道，我們多少可以感受到人性善惡，我一直覺得殊十二的本性並不壞。」越織女仍掩著口，原本溫婉的聲音便有些模糊：「我沒想到他會是魔方的人……」
「那個放魔方進入的人也可能並不是殊十二。」想到第三方曾經的幻象手段，三塔仲裁柔聲勸道：「無論如何，魔方都已經退離，事情也已經發生，我們更需要加倍來彌補過失。」
這個結論乍聽冠冕堂皇，實際於事無補，但在他用上能力的暗示下，越織女很快止住了淚水，彷彿受到了莫大的鼓勵。
她在後勤方面經驗頗豐，倒是又提出不少不錯的建議。
心中暗嘆，憂患深很早就發現，自己待心思單純的人更加寬容，不說為別的，與他們相處時四周環境總是安靜上不少。
暫且與她制定下粗略的救治安排，將人請走之後，三塔仲裁閉目吐了口氣，再過一會，他可能就要支撐不下去。
沒有哨兵在身邊，白日維持籠罩整座基地的精神網對他而言是前所未有的考驗，他可以感覺到腦內已經緊繃至極限，負擔從未如此嚴重，就算長達半個月見不到哨兵那一回，情況都沒有這麼誇張過。
由奢入儉難啊。
一邊按著太陽穴，他一邊再度強行打開精神力場，卻突然愣了愣，轉頭看向門口。
他打算尋找的人就在門後。
靖滄浪其實已經站了一段時間，只是不想打斷裡面的對話。
越織女離開時並沒有發現他的存在，一方面是她心亂如麻，一方面是自從鯤完全進化，他在隱藏自己的精神波動上更為得心應手，更不要提哨兵原本就能做到無聲無息。
原要提及今日忌霞殤被人偽裝的事，雖然他隨即跟對方聯絡上，確定本人平安無恙，但仍有些蹊蹺。
但當憂患深精神波掃過來的瞬間，哨兵就改變了決定，他的眉心緊緊皺起，隨後開門而入。
兩人的共感同時建立起來。
靖滄浪仔細地看了看他的嚮導，對方臉上有來不及收起的疲憊，就如同過去他們在總基地哨站外遇見的那一次。
當時那人身上的異常果然不是錯覺。
甚至現下的共鳴之中，他也能感覺憂患深的精神強度比平日弱了不只一點，但他不是嚮導，無法從連結裡知道他出了什麼事。
相對哨兵自己都沒能發現的輕微慍怒，三塔仲裁倒是立刻露出了笑容。
雖然知道靖滄浪完全有能力自保，但若非精神網中可以感知到他的哨兵一直好好的待在基地，他早就放下一切先去尋人了。
「抱歉，基地這邊出了點意外。」說意外，他口氣卻是輕快的：「不過回塔車隊那邊準備很周全，不用太擔心。」
龍宿那裡同樣傳來了好消息，塔內如今已是新系的天下。
正說著，北海首哨突然出乎意料地主動朝他走了過來。
「憂患深，你到底怎麼了？」靖滄浪的聲音嚴肅而凝重。
年輕的嚮導一怔，他先前太過疲累，竟到了此時才察覺共感中另一個人起伏的情緒。
「你的精神靈體呢？」
那隻狐貓，今天並沒有跳出來迎接自己。
不等對方解釋，北海首哨又問：「你出塔是不是把自己當成了誘餌？」
連續三個當面直指的疑問句，憂患深險些招架不住。
他習慣性地甩開手中摺扇，卻讓對方抓住了手腕。
「正面回答我。」靖滄浪緊緊盯著他。
此時嚴重感受到身高上的劣勢，三塔仲裁有些啞然，最終望著自己被緊握的手道：「凡事皆有代價。」
似乎並未察覺現在的動作有任何不妥，他的哨兵無視上一句話，再次沉聲重複：「正面回答我。」
「靖滄浪……」真固執。憂患深苦笑：「這嘛，比起一般嚮導，情緒的洪流對我而言更加……實質化。」
「實質？」靖滄浪愕然不解，手上力道隨之一鬆。
「我從小就可以聽到、聞到這些精神物質，自從與你共感後，又多了個可以看到。」指指自己眼角，三塔仲裁反手與他的哨兵交握：「安測時我就用過這種能力，從你身體裡把入侵的東西弄走。」
腦中閃過當時的場景，靖滄浪面上一窘，卻並未把手抽開。
「也就是說……精神物質會對你的身體造成額外的負擔。」
「正常狀態下，我可以自行壓制這些，就像哨兵調節自己的感知。」嚮導盡量讓自己的語氣聽起來輕描淡寫：「只是這次情況比較特殊，但身體並無大礙，擔心是多餘的。」
他沒有告訴靖滄浪，自從對方離塔去了前線，他的世界簡直是爆炸開來般，又吵又臭又醜。
直到他的哨兵回到身邊，世界才是安靜的。
假如老實告訴那人自己早已離不開他，對方也許就會因此而答應與他結合了吧。憂患深想著，他並不願如此，他需要的不只是這個。
但即使有心理準備，他仍是完全小看了靖滄浪的固執。
只見北海首哨平靜道：「那麼你讓它出來。」
他說那隻狐貓。
向來善道的三塔仲裁被一句話堵得無言以對。他此時確實辦不到。
「還有，誘餌的事。」靖滄浪提醒他。
竟真的一樁樁一件件來。
但這事涉及到與疏樓龍宿的交易，他更不想讓他知道。正思索要如何圓過這個話題，心念電轉間，卻聽見那人嘆口氣，叫了聲他的名字。
憂患深抬起頭，忽然就落入對方的懷抱裡。
「你已經……不是一個人了。」靖滄浪似是對待小孩子般抱住他，按著他的背心。
這個擁抱有些突然，但他自然不可能推開，三塔仲裁閉上眼，大概可以猜測到這是怎麼回事。
以靖滄浪的性格，聽到自己從小經歷這些後，又怎麼可能會無動於衷。
但他的哨兵不大會安慰人，前思後想，竟就說了這麼一句。
卻讓憂患深心頭彷彿被什麼給狠狠撞了一下。
他突然想起幾天前，那人在對他吐露御神風之事時的神情，雖然帶著些許顫抖，卻溫柔而坦然。
憂患深從來沒想過靖滄浪會願意親口告訴他這些，毫無保留的。
然而他的哨兵卻這麼做了。
反觀自己，雖然只是下意識不想讓靖滄浪接觸到這些官場黑暗面，又或者是不願對方因為同情自己而勉強與他結合──不可否認的，是他選擇了隱瞞。
是他錯了。
憂患深抬手輕輕回擁住那個人。
哨兵與嚮導，結合就是一生一世，光是喜愛或者表面上的付出是遠遠不夠的。
他自己選擇了靖滄浪，他心中想索求的是比一般感情更深刻的東西，卻對所謂永遠相伴缺少真正的認知。這一點在那人給予他全然信任的對比下，立刻無所遁形。
是他錯了。
他從來都沒有將那些城府、心計、手段用在靖滄浪身上的想法，但是也許潛意識中，仍是用了。
「你說我不是一個人，是不是我想的那個意思？」憂患深不再胡思亂想，逕直在那人耳邊輕聲問道。
靖滄浪的身體微不可察地一顫，閉著嘴沒有說話，卻在另一處回答了他。
哨兵親手打開了共感中最後的那扇門。





十三

因為早前的疲乏，少年嚮導此時全然沒有拒絕誘惑的能力。
尤其靖滄浪不只開了門，在兩人略顯急促的呼吸聲中，他忽然偏過頭，將嘴唇輕輕貼上憂患深的耳朵。
這一下簡直要命。
硬生生攔住自己猝然暴起衝向那扇門的大股精神力，他幾乎瞬間耗盡了所有的意志，原本圍在對方腰間的雙手猛然一扯，差點將人拉個踉蹌。
那樣粗暴的進入靖滄浪受不了的。
感受到共鳴中激烈的震盪，北海首哨站穩身形，非但沒有先推開他，反倒安撫般重又將人擁住。
這一刻，兩人的立場可以說與一般的哨兵嚮導模式截然不同，甚至完全對調過來。
憂患深緩過氣，發現自己整張臉都埋在對方胸前，雙手更摟得死緊。
「我是不是……可以幫上你？」頭頂忽地傳來靖滄浪遲疑的問句，伴著那人天生純然的精神體覆蓋而至。
柔軟得讓憂患深沙啞呻吟出聲。
不知是共感少見的深入，還是那聲呻吟在哨兵聽覺反應中特別撩人，靖滄浪覺得自己耳尖都熱了起來。
在幻境裡迷失的那一次，他清楚聽見這個人對自己說：我需要你。
他大概了解那句話後面真正的涵義了。
低眉思索片刻，哨兵認為儘管想通得遲了，有些事仍是不該逃避，自己應當做出更明確的回應。
「憂患深，我也需要你。」他想了想，似乎還要補充些什麼：「我──」卻被驀地勾下後頸。
彷彿要彌補先前被生生截住的精神力，嚮導軟熱的舌尖強硬闖入哨兵微張的口中，將那些未竟之言全數堵成模糊的悶哼。
對於與靖滄浪接吻，少年也算一生二慣，三回嫻熟，他自下而上舔舐著記憶中哨兵口腔裡最容易引發抗拒的部位，細細地舔，等到對方不得不用舌頭抵禦，再以溫柔的糾纏作為鎮壓，待壓得人無力了，又續換下一處舔，直像在將冥冥中許多障礙一一撫平。
即便刻意放置著精神層面的相接相容，但這種與意識相關的物質並不是簡簡單單就能忽略的，共鳴依舊本能地持續加深。
結合對他們的吸引力實在太大，憂患深不想粗暴地對待他的哨兵，下意識暫以其他動作引開彼此的注意力，試圖延緩共鳴加劇的速度。
誰知他誤打誤撞，卻做對了結合最適當的步驟。
喘息著睜開眼，見到四周熟悉的擺設，北海首哨發現自己已經被推坐到床邊，他不曉得剛剛那個親吻究竟持續有多久，期間兩人似曾短暫分開又貼合，似又有腳步間推攘帶扶。
而今清醒，他才知道在深層共鳴下接吻原來能讓人神智昏沉至此。
赧然已經不足以形容他的情緒，在先前停職時，靖滄浪最常待的就是這處仲裁辦公室後方的休息隔間，但並沒有想過會在這裡與隔間的主人進行初次結合。
少年半跪在床沿，仍舊親吻著他的耳廓，彷彿在緩和什麼，而那個熟悉的、沒有外人的世界再度形成了，甚至他們的靈體都不存在。
他的嚮導才十六歲，還很年輕。
靖滄浪按住對方貼在自己面頰上的手背，意識到這一執手，就是永恆。
尚未相遇之時，他原還想著，既已決定投身聖魔之戰，何必再以羈絆為名連累他人。
卻沒想到命運的玩笑總開在人意料之外。
「靖滄浪？」正要往下的手被對方按住，憂患深猶疑出聲。
不待人做出反應，他了然般直起上身，鄭重望著哨兵的雙眼道：「我無所謂，讓你做也沒有關係。」
北海首哨的臉騰地一紅，他不是在要求這個。
但對未成年的嚮導……光想像都充滿了犯罪感，他沒有辦法做到。
「你……做過嗎？」故作鎮定的疑問句掩不下語調中的期期艾艾，強忍羞恥之意，他將那隻手往下拉去。
十六歲。
應該沒有經驗才對……
憂患深的眼睛彷彿在發亮，他配合地讓靖滄浪將自己的手牽至該觸碰的地方，然後低頭在那人頸窩處吐氣：「我們試試。」
之前沒有做到最後，倒讓他的哨兵誤會了什麼。
不論是嚮導沙啞的嗓音，還是那股說話時噴吐的熱息，都讓五感敏銳的身體止不住陣陣輕慄。
靖滄浪察覺到那隻手正在扯開他的腰帶，而自己還搭在上頭。
他剛剛幹了什麼。
才懊喪地抽手閉上眼，立刻感覺到那張豐軟熾熱的嘴唇又貼了過來。
這次遊走入唇齒間的舌頭更加靈活，逗弄般勾挑著，每進出一次，他上衣的鈕扣就被同時解開一顆，靖滄浪基本只能照著對方給予的節奏走，讓自己過度敏感的體質漸漸習慣那人手上帶火似的輕柔撫觸，等兩人間再無任何衣料阻隔，他也已經落入躺在床上手腳發軟，僅能下意識拙劣回吻的境地。
──原來這種事也講究天賦。
先頭幾次親密接觸的經驗都更重雙方共感中的交流，這回憂患深不知為何刻意壓制著精神層面的進度，反倒讓他直觀體驗了一番感官上的翻覆。
「啊！」胸前突然觸電般的啃咬讓他失措地揪住床單。
比起剛剛那些柔軟的觸碰，用上牙齒的方式對這具身體來說果然還是太過刺激。
帶著些微初手的好奇，年輕的嚮導將口中突起處來回舔了舔，再倏地一吸。
底下的身體又像方才那樣繃起來。
他覺得自己更喜歡他這種反應。憂患深上身微抬，先微不可查地瞥了靖滄浪緊蹙的眉目一眼，才惋惜地慢慢向下啃去，哨兵的身體經不起他的實驗，就算想要，他也不可能在初次結合時進行。
靖滄浪其實並未猜錯，他的確對此沒有經驗，但絕非一無所知。
他是一個天生覺醒的嚮導。
儒塔又是那樣一塊地，世家盛行著虛偽的假面，權力交迭間，無盡貪婪總自各種慾望中滋生。
眾生眾業之苦樂，皆得其面目。
他人淫慾的味道並不好聞，而色彩是亂紅紛呈的。在哨兵不在身邊的日子裡他難以完全屏蔽情緒雜訊，因結合對哨兵嚮導有莫大吸引力之故，各樣春色在塔內隨處可見──尤其他又是訟星臺的負責人，婚介所所長的稱號不是白叫的。
但靖滄浪的味道不一樣。
好像天生就迎合著他的嗅覺喜好。他閉著眼輕嗅蹭過身下赤裸的肌膚，每一次啃吮都能激起這具身體一陣顫慄，在那人隱忍的准許下，嚮導的手掌順勢滑過腰側，定在妙不可言的一處摩娑。
不是要害也不是臀部，而是骨盆關節地帶美麗的凹陷部位，滑膩而溫熱，稍微越界一點，就能招來哨兵抗議似的抽氣。
自更深層的共鳴中，憂患深見到一些粉色的情緒因子慢慢暈染在裡面，似曾相識卻又不同於往，心頭不禁有些雀躍。
靖滄浪喜歡這些──比起細不可聞的喉音，這些微妙的色彩更誠實地呈現出哨兵的心思，當然，其中也包含嚮導的。
北海首哨單手牢牢捂住嘴，卻不知這根本不能遮掩他已然感受到歡愉的事實，憂患深舔舔他腹間的小洞，那些粉色就加深一些，含住他空著的指尖，粉色又深一些，彎身綿延親吻至軟嫩的腿根部，粉色已差不多轉成桃花瓣一樣的色澤。
眼看他就要舔吻到不得了的地方，靖滄浪心下大急，口中仍嗚咽著也不顧了，伸手便推：「憂患深、等等──啊！」卻又中途被舔得軟下來，雙手無力的抵在對方頭頂黑髮上。
少年卻沒有無視他的阻撓，只見他停下動作，頭也抬至哨兵彎起的雙膝間。
「怎麼了？」
憂患深並未自共鳴中感受到對方的後悔，便溫柔不改。
北海首哨沒有答話，只是抿著嘴唇，坐起身將他推開來。
正要再問，憂患深看見那人竟自己轉過身，揪來床畔一塊雪白的軟枕，將頭埋入其中。
三塔仲裁怔愣片刻，突然無聲笑了起來。
難道翻過去就不能舔了？憂患深想著，但靖滄浪不願意的話……
他俯下身，再次從肩脊處開始親吻。
那片本應光潔的部位有著許多道淡色傷痕，哨兵的細胞活性是普通人所望塵莫及，傷勢痊癒自然也快，但靖滄浪背上竟還留著這樣的痕跡，可見當初傷得並不輕。
貼近的手掌代替憂患深晦澀的目光將人一覽無遺，他總要特別撫過那些傷痕，再以唇舌加身，細細啜吻。
這一次同樣地，愈是往下，愈能感受到靖滄浪的輕顫，不論是精神還是身體。
但靖滄浪可沒辦法再轉身了。三塔仲裁體貼地想道，他的哨兵需要一個理由。
「靖滄浪。」他冷不防咬了對方微微隆起的椎骨一口，引出那顆枕下倉皇的低呼：「你知不知道，近日道塔研究表示，共感觸發後若是久未結合，響導又一直待在哨兵左右，就會造成一種誘因，促使狂化機率大增……」
誰都曉得，道塔研究是學術界出名的不靠譜。
背對著他的靖滄浪沉默半晌，最終悶聲回應道：「那請你……幫幫我。」
他知道對方希望他放鬆。
雖然是自己的堅持，但被一個半大少年壓著做這事，還是令人挺難以面對。
正擰眉想著剛剛那句話似乎有點歧義，靖滄浪背上突然一暖。
「我會幫你的。」似是整個人貼了上來，憂患深在他耳邊低柔地道：「我早就說過了。」
床頭突然傳來拉開抽屜的聲響，靖滄浪知道那裡一般放著醫藥箱，而在充滿了哨兵與嚮導的基地裡，配置的醫藥箱中總備有結合的必需品。
翻找聲在哨兵的聽覺裡無限放大，他剛把臂彎裡的枕心掐得更緊，下一秒就猝然低叫出來，卻是有什麼冰冰涼涼的物質滴到了他下身。
將手中水溶性的潤滑液慢慢倒在那人腰線上，任之恣肆橫流，一些自脊尾中央滑落至兩側床單，更多則向後泊泊流淌，陷至臀縫之中，憂患深目不轉睛地注視著這一幕，似乎生怕錯過一次眨眼。
潤滑劑轉眼就空了大半罐，但對三塔仲裁來說，軍中藥用額度只是小事，根本不懼浪費。
他已經小心翼翼地探出手，在那陰影裡的出入口揉按塗抹，又觀察著對方身體與共感中的反應。
仍是十分僵硬。
對未曾經歷之事的緊張，自然不可能因為先前一個打趣就真正放鬆下來。
憂患深一邊挑捻那些水液，一邊道：「對了，靖滄浪。」
「嗯？」悶在枕中的哨兵乖乖地回以一聲疑問。
他趁隙將指尖推入其中。
孰料下方的身體幾乎整個彈了起來，發出受傷似的低鳴，年輕的嚮導吃了一驚，連忙附身而上，惶然親吻對方肩胛處，另一隻手則盡其所能的在一些敏感地帶流連撫慰，只希望可以緩解哨兵體質為靖滄浪帶來的高度痛感。
「靖滄浪……」他心疼地摟緊身下痛得直顫的哨兵，發覺也許完全漠視精神結合的進度是個錯誤。
在全心全意的共鳴之中，北海首哨習慣性地沒有去調節感官，加上他手指進入得毫無預警，痛覺簡直難以想像，如果自己剛剛在精神面有為對方展開防護屏障，根本就不會發生那種情況。
一時大意，就讓靖滄浪付出這樣的代價。
毋怪乎男性哨兵通常都被默認為主動方，但他的哨兵卻願意給一個毫無經驗的嚮導壓在身下……無疑承擔了難以言喻的風險。
這就是他的哨兵。憂患深愛憐地用嘴唇輕蹭那人慢慢停下顫抖的背脊。
幸而經過方才一段時間的深度共感，他白日累積的疲憊已是消除大半，此時應足以控制精神力的暴衝。
「我沒事……」
半跪半臥在床上，靖滄浪痛得幾乎脫力，剛出聲想讓少年安心，卻發現那股痛感驟然大減。
「靖滄浪，我還沒有對你說過……」憂患深原本受到拘禁的大量精神力漸漸瀰漫而出，卻未再橫衝直撞，而是與他的哨兵凝作一處，甚至緩緩入侵至對方體內。
另一樣在靖滄浪體內的東西也開始抽動起來，北海首哨咬咬牙，忍下了痛感劇降後的異樣，硬聲回問道：「說什麼？」
憂患深沒回答，倒是探入了第二根手指，順當的擠出小小的水聲來。
被這一下探得悶哼，靖滄浪卻知道他要說什麼了──兩人精神層面重新開始的相容相匯中，每一陣波長都在告訴他。
這共感好像與他的靈體一樣都進化了似的，現狀幾乎接近結合，兩人心思互通程度前所未有，不必言語，他就聽得見憂患深心音中款款郁郁的告白。
一聲又一聲，彷彿在他耳邊黏膩不去。
若不是他將臉埋在枕中，嚮導必然可以見到心愛的哨兵紅透一張臉的模樣。
總歸來日方長。
憂患深低頭輕咬著那人背部微拱的脊骨，手上動作愈來愈不肯收斂。
他卻是忘記了，在放開蠢動的精神力、對結合的渴望直線上升的同時，他也再難按捺住自己。
先前探索這具身體時的冷靜好像已被拋諸腦後，讓靖滄浪完全屬於自己一個人，是少年此刻唯一且僅有的念頭。
後方已經沒入三指，抽弄間帶入的水液逐漸附著浸潤，奇怪地掀起一種不知如何言說的微妙騷動，靖滄浪將臉深埋在枕下，覺得呼吸更加困難，身後那人卻嫌不夠，注意力稍加轉移，另一隻手順著會陰按壓至前頭。
靖滄浪的身體又重重彈了一下，這次不是因為痛……憂患深雖然為他展開痛覺屏障，卻並未摘掉快感。
那隻掌握了自己要害處的手只是在頂端略微摩娑，就讓他舒服得差點掉眼淚。這破體質，當真是疼痛如處地獄，舒爽若上天堂。
被前所未有的欲望衝得腦子已經有些發熱，少年試圖按住他避免受傷，然後發現想用肉體制服哨兵純屬作夢，他唔一聲沉吟，終於想起自己是個嚮導。
靖滄浪感覺到那隻手又在他身下摸了起來，他不由自主地掙扎，卻忽然全身發軟，腦中一片模糊。
比起武力，用精神層面壓制的方式果然更有效率。三塔仲裁這般想道，並沒有忘記自己最初的目的，雙手有些著急般分別持續著套弄與抽送的動作，身體貼得離哨兵愈來愈近。
靖滄浪就要完全屬於他。
那顆稍嫌礙事的枕頭遮掩掉北海首哨大部分的喉音，其下卻依舊有細碎的低吟斷續傳出。
而先前那些徘徊在共感中的情緒因子密度激增，桃花般的色彩更加濃郁。
少年感覺受到了鼓舞。





十四

熱烈絢麗的情動間，似乎有種奇特的物質在不斷滋生，滿載著愛意，漸漸填充進兩人相吸相連的精神體之中。
縱使意識模模糊糊，北海首哨仍舊聽見床頭又傳來翻找取物的聲響。
有人在撕開包裝紙。埋在枕心中的靖滄浪嗚了一聲，全身繃緊。
對方那一句句共鳴中的愛語似乎還在重播著。
我喜歡你。
我愛你。
靖滄浪腰間忽然被斜抬而起，失卻平衡倒向一側，接著措手不及地讓人翻過身來。
「我喜歡你。」
反射性地掩住臉，靖滄浪來不及抗議，就感覺到那人扳開自己的雙腿，身體也伏了上來。
隨勢而至的，是緩慢卻執著的沒入。
「我愛你。」
告白不知何時付諸了現實。
「靖滄浪……」
憂患深在他胸前低喃，竟不肯讓哨兵再掩飾，抓下他的手腕按在兩側，沉沉埋了進去。
原先牙關緊咬的嘴巴微啟，不字卻一點也喊不出口，下身被填滿，精神也被填滿，瞬間膨脹的共鳴讓靖滄浪完全沒有感受到被入侵的不適，只聽到對方說著喜歡，說著愛，根本無法反抗。
分不清是因為精神力盡數釋放出來，或是被那熾熱之所全面包覆的快感導致，憂患深只允許自己喘息一瞬，緊接著以摁住那人腕間的雙手作為支點，腰部迫不及待地連連拱弄起來。
「憂患深──」平日冷凝的嗓音到了這時也被迫軟化，比起呻吟都差不了多少，靖滄浪一出聲就遭截，腿間那嚮導失控地頂得更深，幾乎將整個人的重量都壓在他身上。
已經不管那些情緒變成什麼顏色了。
就算那裡緊窒得根本抽送不起來，年輕的三塔仲裁寧可只是這樣鑲嵌輾磨搖晃著，也不願意浪費一分一秒去等待。
腦中好像是空白的，卻似又被什麼東西給塞得滿滿當當，靖滄浪還處在身體與精神同時受到最大壓迫的衝擊裡，下意識叫對方的名字卻被打斷，彷彿快連自己是誰都要忘了。
直到那充塞在他腦海的東西終於減緩了增生的速度。
哨兵打了個寒顫，從空白裡醒過神來。
迎接他回歸的是共感中放蕩的快意，靖滄浪小小抽了口氣，慶幸他一向慣於忍耐各種感知，才沒被這一陣刺激得叫出來。
但是這種因應情感而生的結合又豈能只有如此。
他清晰地察覺到，體內插弄的幅度在慢慢加大，滯澀感像指尖沙般流逝得悄無聲息，雖然說不上即將要面對什麼，但北海首哨有些無措地發現自己其實毫無辦法。
在他身上少年的背脊一聳一聳，像在展現年輕人特有的肆無忌憚，連帶精神上的結合波動都放射得特別狂熱。
腕骨被壓得生麻，靖滄浪眼一閉，雙腿微抬勾上那人腰間。
沒辦法，那就沒辦法吧。
這一下完全擄獲了少年嚮導的注意力，他深吸口氣，試圖將冷靜找回來，下身情不自禁加快的節奏卻無法抑止──畢竟是那樣誘惑的動作。
有種奇怪的東西在干擾他。
倒也不能說是干擾，他的判斷力仍在，並潛意識中覺得那東西是無害的。
憂患深不知道是不是每對哨兵嚮導在結合時都能感受到這種活躍在精神層面的物質，或者，是靖滄浪的關係。
他能感覺到身下那人跟自己的反應並不相同，除了體質差異，倒像另有某種免疫力似的……只有那物質是出自靖滄浪自己，才有這種可能性。
兩人所處的休息隔間狹長窄緊，縱然抽送出入時那水聲細不可聞，在這裡卻彷彿能被放大十倍。
靖滄浪忍無可忍地將纏在對方腰側的腿盤得更緊，好像如此就可以抑制住那些擠壓釋放的聲響。
殊料交合角度只是些微調整，卻演繹出了意外的變化。
啊的一聲，表情一直沉凝著的靖滄浪忽然失守般叫出來，他不可置信地睜開眼看向身上那人。
「這什……」這是什麼？
憂患深當然感覺到了。
他立刻飽含實踐精神地照著前一秒的貫入姿態重覆印證了一遍，角度絲毫不差。
又是一聲驚叫，他掌下按著的那雙手腕驟然掙扎起來。
確實非常的……憂患深面色潮紅，理解地鬆開了對他的鉗制，卻馬上改按住哨兵光裸的肩膀，沒有半分停止撞擊的打算。
那幾乎能稱之為可怕的快感隨之迸發，浸漫至四肢百骸，生生不絕，浮撼迭盪。
靖滄浪只得虛握他一邊上臂，另一隻手揪住頭頂那顆軟枕，苦苦支撐如抱緊愛慾漩渦中的浮木。
慌張的神情還沒能完全自他臉部褪去，強忍情浪的眉眼捎帶上幾抹淡紅色澤，看著迷亂得幾乎要滴出水來。
飽嘗刺激的人不只有他，除了共享快感的高度，兩人連結處驀然的箍緊也讓少年重重喘了口氣。
他專注望著哨兵在情愛中掙扎的表情，底下反饋般發狠搗弄起來，直弄得靖滄浪悶哼不止。
那裡已比起一開始要硬上不少……
腦中清楚意識到這件事後，北海首哨從未對自己的體質特性如此震驚難堪過，非只硬度，就是形狀大小、前端圓潤的弧度，他似乎都能在身體深處一一感受描繪出來。
加上下方炸裂般的快感，靖滄浪羞恥得渾身顫抖，泛紅的眼眶似也因此更加濕潤。
少年見狀俯近前去，卻只親得到對方的下巴，他也不氣餒，反手將靖滄浪一邊的膝窩推按到底，又扛至肩上，再壓過去終能碰到嘴唇。
憂患深不曉得身下那人情緒變動的原因，但不妨礙他此刻安慰似的含吻，輕柔如對待脆弱的幼生鳥獸般，連方才狂熱的抽動都緩和下來。
他小心地貼蹭著對方唇角，偶爾撬開探入，逮住軟熱的舌尖輕吮，因為沒能達到最近距離的關係，嘬吻間些許擠壓到空氣的聲響不斷流洩而出，在沒有其餘雜音的室內異常響亮。那些聲音持續了一會兒，靖滄浪終於羞不忍聞，主動微昂起頭堵住了少年的嘴巴。
一個掩耳盜鈴的深吻。
他們的世界如處寂靜深邃的海，心底最後那點刺骨冰霜，也浸潤在暖洋洋的海水中盡數消融。
像一種儀式。親身體驗後，靖滄浪有些領悟為什麼肉體結合總比精神結合來得穩固了。
「再一次。」他的嚮導瞇著眼，著迷地請求。
是因為剛才的感覺太溫暖。靖滄浪點點頭，順從地揚起下巴去吻他。
憂患深的掌心扣向哨兵的後腦，不許他再倒回去，彼此嵌合處因身體重心改變而引發了不同程度的磨弄，忽不知蹭到哪處，讓靖滄浪在吻中嗚咽出來。
少年並不像以往那樣配合地放開他，反倒在同樣的地方輾轉徘徊，又圖謀了他所有的氧氣，靖滄浪先前淺含的淚水一下就被逼得眨出眼眶，還不及施力掙脫，身上的人卻對著體內那處重重一輾。
眼前剎那有強烈的流光閃逝，等北海首哨緩過勁，發現深吻已經中斷，被他推離的憂患深正扣著他的手，轉而叼住了幾根指尖不放。
靖滄浪抽回那隻手，見少年不解地看他，不禁垂下眼眸道：「你把我……綁起來吧。」
他再也不敢對駕馭自己的體質有任何信心，萬一控制不住傷害到對方……
「不會的。」
瞬間便曉得北海首哨在擔心什麼，三塔仲裁心底一片柔軟，他直起身，將人重又推倒在床上。
真是太不了解自己了，他的哨兵……可是個在狂化時仍潛意識不肯顯露攻擊反應的人啊。
不等靖滄浪再開口，憂患深低下頭，探手握住小腹下被他放置許久的敏感處。
彷彿沒聽到那人驚愕的吸氣聲，他帶著歉意道：「這裡，都忘記幫你。」
話音尚未落下，指間不甚熟稔的搓揉已經配合著體內的抽送律動起來。
頭一回遭到兩方夾擊，靖滄浪慌亂中雙手又尋到床上唯一的枕頭，死死揪著了，下意識便扯來堵藏自己口中一聲聲不受控制的呻吟。
憂患深也顧不得其他，拚命挺動的腰部拍擊出明快的節奏，他閉著眼喘息，一隻手撐在床單上，另一隻手掌中的侍弄只快不慢。
那該死又迷人的物質又充斥在精神體之間。
「嗯……」一次指尖的輕刮換來那人體內無與倫比的收縮，憂患深低哼出聲：「啊、太緊……」
那裡在這一聲之後緊縮得更厲害了。
幾乎能透過枕頭看見下方又驚又羞的面容，少年想著就情動得不能自已，他一邊頂得更兇，一邊低喊對方的名字，最後索性放開了手，彎身摟緊那人，再次加快馳騁的速度。
實在舒服得不像話。
嚮導再度開始了他的告白，於低喃中，於無處不在的精神面。
這一次更加露骨。
喜歡、愛、緊、好舒服……每一字每一句都加劇著身下哨兵的顫抖。
「憂患深──」
終於如他所願地讓北海首哨自己拉開了枕頭。
「明明……哈 、啊！」控訴的眼神並沒有能讓撞擊停止，靖滄浪話都說不全，臉上的淚痕已經半乾涸，新生的則大半都被枕面布料給抹去。
憂患深知道他想質問什麼。
明明結合了，明明可以在共感中吐露一切，他卻還要把那些愛語給說出來。
「我愛你……」嚮導沙啞的嗓音似乎帶了點委屈的反駁。
哨兵再沒法回覆，情慾的沖刷又急又猛，如海嘯般一朝掀起吞噬了他所有意識，靖滄浪滿目混沌，神情恍惚，僅餘體內狂熱的翻攪尚可逼出他高高低低的喉音。
精神體完全融合在一塊，憂患深甚至覺得那些奇特物質的增生逐漸將它們撐大、加固，就像在成長一樣。
他想起對方不斷進化的精神嚮導。
在此刻過度的身體刺激下，靖滄浪對那物質的免疫力似乎變得不再管用。
大抵是受擅長領域不同所影響，哨兵早先還能忍耐快感，如今越過極限，神志也昏亂成一片，而嚮導尚能保持兩分清醒，下半身瘋狂的侵略行為卻怎麼也停不下來。
憂患深控制不了自己的身體，卻覺得他彷彿可以掌控那人的一切……
於是他就這麼做了。
他要靖滄浪張口，他就張口，要他雙手放開那枕頭攬著自己，他就攬著，要他雙腿再打開一些、要他說他也喜歡他。
他控制不住。
而靖滄浪全然沒有反抗。
在結合的共鳴轟然到達頂端的那一刻，哨兵與嚮導緊緊靠著彼此，心跳趨於同步，那個世界彷彿被稱之為生命的炙烈火焰鎔鑄重組，身體跟精神的界線早已消失無蹤，只有靈魂還在。


－－－


「這就是……讓你答應的條件？」
攏起矮桌上散亂的文件，靖滄浪抬頭看向對面。
「啊，雖然傳來的有些遲。」聲音有些苦惱，三塔仲裁往後頭沙發微靠，手上扇子敲敲桌沿：「當然不只這些，但既然要與龍首全面合作，不破不立，乾脆成全新系。」
他苦惱的其實並非話題內容。
關係剛得到確定，理想流程應該是他把他的哨兵困在床上困個三五天，但現實十分殘忍，除了眾多待處理的基地事務，他現在還擁有了一個盡忠職守認真負責的情人。
果然，他的情人沉默了一會兒，開口道：「謝謝。」
憂患深嗯一聲，表示收下，又敲敲那疊文件道：「本來以為他們的目標是我，之前針對你的埋伏只是掩護……現在看起來，他們可能是衝著你的精神嚮導去的。」
精神活性，文件中描述具有痊癒與進化的效果，是個相當少見的學術名詞。
「可能都有。」靖滄浪想了想：「你的能力也許對他們造成了威脅。」
「哦，可見真是天生一對。」雖然不置可否，三塔仲裁這句話尾音卻是上揚的。
北海首哨抿抿唇，不懂他年紀輕輕哪裡信手捻來那麼多情話。
「這是道塔的最高機密……」食指摩擦過文件右上角的識別印鑑，他目光一沉，這份資料恐怕懸壺子都調不出來。
「他們哨兵多，案例也多。」憂患深感覺到他的擔憂，失笑道：「你不必擔心人情怎麼還，那是龍首的事。」
他雖然身居要職，畢竟不是道塔的人，想要取得這些還要耗費許多工夫，而疏樓龍宿剛好有位至交好友在道塔位高權重不管事，只是長年行蹤成謎，如今才將東西傳來。
「我擔心的不是他。」靖滄浪皺起眉，似又感覺到先前那種令他心律失調的悸動，只是在結合後的現在輕了許多。
他在儒塔的檔案室一無所獲，憂患深便為他把東西給找來。
是為了他。他很清楚這並非他自作多情，而是那人表達真心的方式。
粉紅色……憂患深甩開扇面，看著被薄薄一層情緒因子包圍住的哨兵，只露出一雙笑眼：「那就是在擔心我。」
靖滄浪並不看向他的嚮導。
這貓一定是胖了。他神情嚴肅地注視著蹲在他腿上的靈體。
雖然是半透明的存在，毛皮卻顯得異常光滑肥美，像是剛剛飽餐了一頓……想到這裡，北海首哨的眼神突然複雜起來──平日他的精神嚮導一向都是自己跑出來的，但現在卻無影無蹤。
喧賓奪主。有些無語地瞥了那隻狐貓一眼，憂患深並不是那麼容易放棄的人，他輕轉了下扇面，又說道：「資料上面說，精神活性在深層共感時才有機會被激發出來，尤其在結合時……」
但這次他醞釀的情話又被打斷了。
某位墨姓高科技專家特別提供的傳訊裝置不識相地連續發出通知接收的精神波。
憂患深認命闔扇走了過去，在收到訊息時卻面色一變。
「靖滄浪。」他轉頭，直視哨兵抬起的雙眼：「忌霞殤來了，但路上遭到狙擊，情況不太好。」





十五

「忌霞殤是屬於我的。」站在半毀通道的前沿，鰲天不滿道。
「好了，他又沒死。」他對面的紅衣男子警告地瞥了他一眼，轉頭道：「繼續。」
「儒塔新系的收官速度比我想得還要快，沒時間了。」海蟾尊神情冷漠，語速卻略微急促：「我已經安排下去，等等人就會過來，魑嶽，記得吸引他的注意力。」
他沒說的另一個理由是，昨晚聖方總基地橫掃而出的那股似曾相識的強烈波動，讓他有相當不佳的預感。
「你有幾分把握？」
「只要他單獨過來，就無所謂擔心，他的嚮導那裡自然有人幫我攔著，厲元又提早布置了，只要沒有意外……」他說著看了鰲天一眼。
他的同伴毫不客氣地回視：「你不是要我別插手？」
「繼續保持。」海蟾尊一點頭：「組織對你優秀的自制力向來有高度信心，尤其這裡沒有另一個忌霞殤……對了，記得喊魑嶽『貪穢』。」
「先擔心你自己吧──貪穢。」加重尾音，鰲天不陰不陽回道：「你就這麼自信能激發他的活性反應？不要到天厲面前才發現白費一場力氣。」
「假如他已經跟嚮導結合……」紅衣男子魑嶽皺眉。
眾所周知，除非嚮導死亡，哨兵在結合後只會認定唯一的對象。
「也無關緊要。」眼底閃過不悅，海蟾尊捏著手中金蟾淡淡道：「有厲元配合，我再模擬假性結合的精神暗示，等他進入狀況，精神活性自然能為我所用。」
如果懸壺子在這裡，他就會發現他對嚮導有催眠能力的科幻堅持在這裏得到了學長的附議。
魑嶽有些驚訝地看了他一眼。
「你願意貢獻這具嚮導分身去假性結合，我當然沒意見。」雖是偽結合，屆時必需與哨兵彼此牽制的宗巖祿主也算是廢了，貪穢想要有所動作只能回歸原身。他向前一步，指指牆邊動也不動的一團黑影：「那這小子？」
「沒死？」海蟾尊一絲目光也懶得施捨，沒有戰力可言的閒雜人等本不在他視界範圍：「那不是三塔的人，丟著吧，不要多生事端。」
若非現在時間緊迫，撞在他手裡可不會只有昏迷的下場，之後再清理也不費什麼事。
掌上金蟾透明的軀體突地閃了閃。
通道裡氣流速度陡然加快，除了一臉事不關己的鰲天，其餘兩人同時轉頭。
「過來了。」


－－－


保持肅容傾聽的模樣，三塔仲裁穩坐辦公桌後，腦中卻不著邊際地再次感慨著自己不合時宜的寬容。
越織女正在針對早上醫護區發生的爭端進行說明，她以細膩的女性視角分別闡述了鬧事雙方在戰後環境下飽受紊亂訊息洪流折磨的脆弱心理，感人至深，重點全無。
由於曾低估對方的影響力而發生過不小的意外，憂患深不得不按下擔憂，將剛才不期而至的女嚮導請入辦公室，並讓他家哨兵先行離開處理忌霞殤之事。
誰知這位女士比他所想的還要能磨耗人類耐性，自後勤安排規劃說至基地糾紛排解，雞毛蒜皮鉅細靡遺，大有下定決心戴罪立功之姿。
他總算知道精神暗示太過強效的後果。
非常時期，就在憂患深鄭重決定拿出三塔仲裁的威儀替代對女士的風度時，他忽然捕捉到半空中一陣奇異的波動。
或者說他又看到那種熟悉的黑色。
他站起身，而越織女卻恍若未覺，口中仍在絮叨醫護區的床位過少。
憂患深心下一沉。
「或者，我們可以將傷患……疏散……」她對上三塔仲裁此時異常銳利的雙眼，語調漸漸慢了下來。
「疏散到哪裡？」憂患深耐著性子問。
已經不是第一次碰上這種情況，用力過猛的出擊可能會使對方意識受到不可挽回的傷害，憂患深將精神力場悄然打開，無聲無息地包覆向他的目標。
越織女突然晃了晃，抬手按住自己兩邊太陽穴。
她也在反抗。
黑色物質就是所謂的新型魔染，三塔仲裁早先巡視前線的目的之一，然而他觀察了無數案例，卻是第一次看到這東西在嚮導身上出現。
嚮導的精神屏障竟都無法抵擋。
「疏散……」越織女續著話尾喃喃自語，忽然身形一軟。
及時伸手拉住跟前暈過去的女士，讓人不至於癱倒在地，憂患深雙眉低蹙，消化著剛剛得到的訊息。
也許因為目標是嚮導，這次髒東西極輕易就被他拔除，他們在這方面畢竟還是比哨兵強得多。
知道女士一時半刻不會清醒，三塔仲裁嘆了口氣，半托半抱起人，進入後頭的休息隔間。
這時哨兵的優勢又顯現了，支撐成年女性的體重對他來說實在有些勉強，加上需要禮貌避開一些部位，更添移動的困難度。
即使如此，他還是選擇將對方扶至隔間角落的沙發椅上，而非更近的那張雙人床。
視線飄到床畔柔軟的枕頭上，他又緊緊皺起眉心。
越織女這事究竟是巧合？還是蓄意為之的預謀？若是前者，那些新型魔染的危害程度恐怕超乎想像；若是後者，她一個無足輕重的嚮導為何會被當作目標？
似有一絲頭緒閃過，憂患深正要捕捉，卻被忽然發出訊號波的傳訊儀打斷。
這次是從塔那邊傳過來的，波長是最高級別。
「疏樓龍宿？」他自語道，一面透過張開的精神力場接收信息。
塔內那些尸位素餐倚老賣老的席位，他們早有言俱歸疏樓家處置，昨日那頭已是傳過一切解決的消息，這時又傳，不是前線有事，就是在清理時發現了什麼新的情報。
『憂患深，吾想汝有必要知道這件事。』不意外地，傳訊的是疏樓龍宿本人。
意外的是這個剛一手主導新系獲得勝利的疏樓家龍首連一句寒暄也無，本應閒適的口氣更是難得的凝重。
『塔裡預定清理那些人，半數以上都有被精神控制的情況。』
憂患深面色陡變。


－－－


凜風掃過廊道，剛經過破壞的殘垣處斷斷續續被刮下不少塵粒，落在角落躺倒的那團陰影上。
牟日奚一動也不敢動，虛掩在身下的手緊握著老師給的保命符，力圖與背景融為一體。
手裡的裝置只能壓制他的精神波長偽裝成昏迷狀態，卻不能保證在他移動後會不會被敵方的哨兵給識破。
先前對他動手的是個嚮導，不打聲招呼就迎面撞上來的精神衝擊導致牟日奚現在腦子裡仍是一抽一抽的，裝暈時也沒能聽清楚那些人都說了些什麼，只偶爾捕捉到一兩個詞彙人名，像是儒塔新系、忌霞殤等。
他不是三塔的人，但也多少聽過。
「你在這裡做什麼？」
一道冷冽的聲音突然打破迷茫的藩籬進入了他的聽覺之中，像是密雲悶雷後降下的清涼雨水，清晰得讓人想哭，但下一秒牟日奚就意識到那有些熟悉的聲線並不是在與他對話。
「哈，靖隊長不會以為這世界上只有你關心總基地遭到入侵的情況吧？」那人真正質問的對象笑了一聲，似乎同為聖方的人，語句中卻隱含淡淡譏諷：「哦，我忘了你現在還處於停職狀態──靖首哨。」
靖……隊長？不是忌霞殤？牟日奚混亂地轉頭看向那些人對話的方位，隨即為自己不經大腦的動作心頭一跳，幸而那邊對話仍在持續，沒有任何人注意到他所在的角落。
剛來的那人任由譏嘲，不置一詞，竟真是他先前那位申隊隊長。
「敵人當前，少廢話。」那譏諷的人語調仍舊，卻突然一揮手，身影漸漸向後退去：「只是一對二，靖首哨想來輕而易舉。」
那裡有四個人，卻分成三方對峙著，說話那人側影模糊，牟日奚恍惚覺得他在哪裡見過。
「三塔的同袍之情簡直感人肺腑，想不到忌霞殤效果這麼好。」另一邊身著紅衣的男人鼓起掌來，與他的同伴慢慢圍向前去。
「不要提忌霞殤，貪穢。」他的同伴不悅道，仍是配合著將人堵住：「忌霞殤的朋友就是我的敵人，姓靖的，第二次交手了。」
牟日奚看見他的隊長身形頓了頓。
「一對二？」靖滄浪問，嗓音比一開始更冷。
「難道你指望一個嚮導陪你一起肉搏？」退到他身後那人輕笑道。
等等、嚮導？牟日奚忽地瞪大眼──那是先前攻擊他的嚮導的聲音。
他還來不及示警，忽地感覺頭頂呼嘯的風聲靜止了一瞬，就見那個嚮導猛然大退兩步，而前方隊長肩上出現了一隻振翼欲飛的大鳥。
「是一對三，貪穢。」他的隊長說。
風又狂烈地在整個廊道間來回掃蕩。
乍看三方對峙的場面，始終是個圍局。
同伴爆出的笑聲令甫站直身形的嚮導極其不悅，但程度尚不及那人帶給他的驚訝，海蟾尊撢了撢褲腿，如同拍掉身上的偽裝，藉以緩和精神反彈的後勁。
──如果他是靖滄浪，絕不可能這樣老老實實地上來就揭破真相，將計就計才是最佳選擇。
如今看來，就是三塔仲裁也無法改變這個人的……清高風骨。
「你居然能識破？不得不說這令人意外。」他瞇著眼，祝賀般舉起手中金蟾：「該稱讚你這些年有了長進，還是該……恭喜你找到一個優秀的結合對象？」
他認定這是憂患深的手筆。
瞥了他腕上暗痕一眼，靖滄浪並不打算對此多做解釋。
當時就在同一座通道裡，他在那個他曾以為是幻象的海蟾尊腕間劃出了一道傷痕，而嚮導並沒有哨兵驚人的癒合速度，顯然那傷口足夠嚴重，至少留到了今日。
「我很好奇──鰲天，笑夠了嗎？」海蟾尊斜睨對面依舊笑得前俯後仰的同伴，冷冷道：「是什麼能讓我們過去堅決不結合的靖首哨改變了心意？」
他已在靖滄浪身上感覺到其他嚮導搶先種下的精神印記。
「還是說，你根本不是憂患深那些欲擒故縱手段的一合之敵？」不待對方開口，海蟾尊自問自答地輕嘲道：「究竟是結合的慾望勝過了一切。」
出乎他意料地，靖滄浪並不像過去那樣被激起憤怒的情緒，反而面上閃過一絲訝異，最終竟搖了搖頭。
「原來你根本不懂。」
海蟾尊覺得自己似乎從這句話裡聽出了憐憫，他瞇起眼，按在蟾身上的拇指輕輕摩娑兩下，接到暗示的魑嶽便推了把鰲天，將視線鎖定在北海首哨身上。
「三塔的凜然大義在你身上真是展現得淋漓盡致，或者只是非我族類的優越感？」他仍在繼續，對那人方才的發言沒有絲毫動搖。
「不必多言，我曉得你們不是魔方的人。」靖滄浪轉過身，面向了兩個哨兵。
「好膽色。」魑嶽倒是不吝讚美。
厲元已是到位了。
「不是魔方又如何，你們口中的異端，終究也是為了生存。」捏緊掌上靈體，海蟾尊冷笑：「靖首哨說說，我們有什麼錯？」
只是他這樣藉由言語令人防不勝防的手段，靖滄浪早已領教過。
任由那股強大的精神波自背後衝擊而至，他身形不動，肩上的鵬鳥卻扶搖而起，竟順風漲大，雙翼幾乎遮蔽了整個廊道。
「靖滄浪。」靜默卻強烈的攻擊毫不放鬆，海蟾尊藐然道：「三對一，你以為你還有機會？」
靖滄浪微微側過頭，有些奇怪地看了他一眼。
緊接著嚮導彷彿當面撞上了一堵牆。
這是宗巖祿主無孔不入的精神觸手從未有過的經歷，不同於碰上三塔仲裁時的無處著力，也不像過去面對北海首哨那樣，防護雖緊，卻仍有漏洞。曾經滲透入對方腦內的厲元這次一同被阻擋在外，那堵牆至堅至誠，毫無縫隙，嚮導眼色一沉，將精神網全數鋪開，卻也沒有任何作用，那面看不見的屏障大得驚人，如海洋般無邊無際，尋不到盡頭。
那人脆弱面導致的缺口竟已完全消失了。剛剛反彈帶來的僵硬仍在，海蟾尊怒視前方，似乎還不能理解，對面魑嶽則察覺了什麼，卻根本無法插手精神層面的碰撞。
這股精神衝擊的波動熟悉異常，讓原本關注著兩名哨兵的靖滄浪愣了愣。
「你……」猜到對方真正的意圖，他驟然沉下面容寒聲道：「你進不來。」
一而再再而三，這樣的手段切實地惹惱了他。
「貪穢失敗了。」魑嶽立刻自對方的語意中判斷出結果。
精神活性既不能為他們所用，貪穢偽裝又被識破，留在此地已經沒有任何必要。
「解決他？」他無所事事的同伴問。
「要活的！」海蟾尊聞言喝道。
魑嶽從他的語氣中隱隱聽出了不甘。只是一次任務上的失敗，竟會讓向來主張工作中不摻雜私人情緒的澤之厲不甘？
但沒有時間給他意外了。
周遭忽然響起巨大的警報聲，所有人都是一愣。
北海首哨率先扭頭看向廊壁陰影之下。
申隊早前的傳令兵正倚在牆角慌張地望著他，手中不知捏了什麼。
正要說話，靖滄浪目光一凝，整個人往牟日奚的方向橫跨一步。
同時擋住了海蟾尊的攻擊。
「隊長、我──老師的、我們的實驗品……」不知自己剛逃過一劫，墨宗嗣的學生早被這突發狀況嚇得方寸大亂，話都說得七零八落。
「冷靜點。」靖滄浪也不看他，只提防著那三人：「這是什麼聲音？」
「自毀警報……」牟日奚欲哭無淚。
因為主持者的精神波動每下愈況，長期接近死亡狀態，竟不知怎麼的觸發了裝置的自毀系統。
這可不是他那個小小的保命符，而是先前仲裁要求佈置到基地指定區域的防護機關，一旦自毀，就是全面啟動。
警報聲愈來愈大。
「精神活性用不了，撤吧。」魑嶽不再多做考慮，一揮手，示意另外兩人跟上。
這警鳴幾乎響徹雲霄，聖方可能很快就會有人過來。
他任務失敗的同伴沒有立場出言反對，只能服從，但在消失之前，那人側身向北海首哨投去的最後一道目光極冷。





尾聲

廊道中原本淒厲的風勢隨著始作俑者的離去漸漸緩和下來。
不是沒想過攔住那些傢伙，但眼前的事態顯然更加緊要。
靖滄浪拉起墨宗嗣的學生，隱約覺得對方身上有些不對勁，卻又說不上來。
「想要檢查這一區……那個、實驗設置損壞……的情形，卻碰上這些人。」沒等他問，仍在慌張狀態下的牟日奚緊緊抓住他的手臂，斷續解釋道：「我、我裝暈……啟動了老師給的東西，可以維持低精神狀態……」
因為是精神波的異常，哨兵並不能深入體察。
靖滄浪點點頭，問道：「怎麼解除？」
牟日奚知道他問的是自毀警報。
「要先找到這一區的……設置節點。」似乎受到隊長與往日無異的平靜語氣感染，他的結巴漸漸恢復正常，後又有些猶豫地說：「但這區的裝置不知道毀損程度如何……」
如果無救，全基地疏散才是最穩妥的方案。
「帶我過去。」
「啊？啊、好。」
偷偷瞄了眼北海首哨冷凝的神情，牟日奚放開他的手，倏地想到，如果隊長出了事，那仲裁……
曾經受託前往前線，他知道三塔仲裁有多在意他的哨兵。
靖滄浪並未注意前傳令員忽然發白的臉色，事實上就算注意到，他此時也沒有心思開解對方。
自毀警報，他曾經遇上一次。
在那個棄守營地裡，他沒能阻止自毀程序完成，只是切斷了對外聯繫的通訊口，最後仍因爆炸受了傷。
但當時鯤尚未進化。
他們要找的節點在另一處半崩毀的牆下，情況似乎不妙，牟日奚搬開碎石塊，而後啊了一聲。
裝置的面板與線路果然已經面目全非。
「有沒有辦法？」他的隊長冷冷的聲音又傳來。
牟日奚呆了呆，急急低頭摸向懷裡：「我、我身上帶了電路圖……」
靖滄浪自然看不懂那張圖，他見牟日奚一下口中喃喃自語，又伸手要撬開裝置上破碎的面板，卻半天沒有動靜，而警鳴聲已經愈來愈響。
「手。」北海首哨示意他讓開，看準破損的缺口一施力，直接將面板拆卸下來。
「謝謝隊……謝謝靖先生。」沒有工具在身邊，高科技人員多半手無縛雞之力。
「還有多久時間？」
「預設應該是一刻鐘。」牟日奚盯著凌亂交叉的線路，不知何時已滿頭大汗。
靖滄浪並未催促他，只是靜默地站在一旁，那對海藍色的眼眸在陰影下沒有半點波紋。
即使無人干擾，在來回對比手上線路圖仍舊無果的糟糕境地下，圖紙幾乎要被牟日奚給抓爛。
「串聯這裡──不對、這裡……不行。」他沮喪地垮下肩：「還是不行，線斷了一堆，裝置自行採取了還在實驗的連結備案，新組成的電路亂七八糟，我根本抓不準該停掉的線路是哪條，要老師來才有辦法……」
但現實是墨專家他人遠在天邊。
「你現在立刻離開。」靖滄浪半蹲下身，開口道：「去通知總基地所有人進行疏散。」
「隊長……」一時連改口都忘了，牟日奚不是笨蛋，他自然聽得出對方話中要獨自留下的意思。
「只要切斷正確線路，就像炸彈拆除那樣？」北海首哨抬頭與他確認道。
什麼叫只要……
「可是隊長、這跟炸彈線路的原理不同──」牟日奚急道。
唯一相似的是，如果破壞了錯誤的線路，自毀程序會直接完成。
但就算是炸彈拆除，三塔記錄上也只有極少數哨兵才能做到，何況這個人的嚮導根本不在現場。
「快去，你還有九分四十二秒。」靖滄浪面色平靜，口氣卻不容違背：「雙管齊下。」說完他轉過頭，不再看他的傳令員。
雖然警報並無倒數功能，但對首席哨兵而言，高度準確的心理計時是基本功之一。
牟日奚知道自己根本無法強制帶北海首哨離開這裡，連打暈都沒有一點可能性，他咬咬牙，握拳站了起身。
事後就算遭到三塔仲裁的報復，他也認了。
「隊長，線路中的能量是跳躍式傳遞的，不是直線，非常難捕捉……」離去前，他也只能告知對方這些。
似乎從他不安的語調中感覺到什麼，背對著的靖滄浪頭也不抬，突然冒出了一句：「沒事的。」
也不知是指三塔仲裁，還是自毀系統。
傳令員急促的腳步聲漸漸遠離，直到出了他的聽力範圍，靖滄浪抬起左臂，原本盤旋在空中的精神嚮導便落了下來，同時恢復了平日大小。
內憂方結，外患更添，在這樣的非常時期，他不可能坐視聖方總基地自毀。
他從未接過炸彈拆除的任務，但卻非常清楚──哨兵在這類精細高危的作業上，根本不是靠對線路原理的分析認識就能完成的。
還有七分又七秒。
「又要靠你了。」
他側過臉，臂上的鵬鳥回應般鳴叫了一聲，轉瞬就淹沒在警報之中。
四分。
三分。
兩分。
一分整。
他收起所有鋪開的感知，只集中在眼前的線路上。
裡頭的能量極速躍動著，訊號零散微弱得簡直不像是一個即將爆炸的裝置所能發出的。
他將所有感知凝結成一線，再次加大了強度。
前所未有的強度。
北海首哨精神力乾淨純粹，在能力上向來以心無旁鶩聞名，相對於多數哨兵喜歡把五感像撒網般擴張應用，將感知逼成一線的難度要高得多，卻是他最擅長的方式。
這一線之中，雜訊尖銳至極，強度一增，就如一把世上最鋒利的冷兵器向他劃來，絕非鯤進化前的北海首哨可以抵擋。
但這強度依然不足，下面跳脫的能量訊號仍沒有清晰到能被捕捉的地步。
還有十秒鐘。
他需要把線縮到最小，他所能達到的最小。
臂間的靈體應他心意振翅騰起，靖滄浪閉上眼，整個人都浸沐在透明巨大的鵬鳥羽翼之下。
精神體在強烈地發出警告──再下去必定會跨越過那條迷失之線，無法回頭。
但他此刻只有唯一選擇。
還有兩秒。
一秒。
靖滄浪的手同時落下。
空氣中有能量高速擦撞，發出分不清是雜訊還是電音的激響，警鳴在最劇烈的瞬間完全終止，而世界下一刻歸於寂靜。
靖滄浪仍半跪著，睜開的眼目光一渙，而後在耗盡專注力的虛脫中強轉過身，沿著極長的通道盡頭怔怔看去。
那裡有人正狼狽喘息著，著急地望向自己，眼神全無責備，只有深切憂心。
他們的精神體跨越長廊連結在一起，不到幾秒鐘的時間，卻似從未分離，恍惚就像初次見面時的情景。
因為憂患深最後一刻的攔阻，他終究沒有迷失。
──他們都已經不是一個人了。
明明是自己說過的話，卻差點忘記。
靖滄浪叫了聲對方的名字，唇角揚起沒有絲毫掩飾的微笑。
而通道那頭憂患深一路緊提的心終於放下。
就只差一點，他不敢想，若是失去了哨兵……那至今以來所做的一切根本沒有任何意義。
幸而讓他趕上。
嚮導緩下腳步，平復著呼吸，卻仍目不轉睛，捨不得移開追尋的視線。
遠遠的通道前方，他的哨兵埋藏在牆角陰影之下，周身卻閃爍著只有自己看得見的光芒，那些無聲流淌的情緒因子就像塔頂最明亮的星星，足以令他奉上所有虔誠去信仰。
兩人之間的牽連再也不為種種外力所斷，即使遙遠，亦如相貼。
「靖滄浪。」他輕聲回應。
憂患深一直都在塔中獨自等待。
忍耐吵雜的心音、忍受焦灼的氣味，而等待的是誰，答案早在那次宴會裡明白揭曉。
唯有當他也上了塔，塔才不再只是塔。





〈正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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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摘星〉

頭頂感應燈不知何時被調節至最弱的一階，房門緊閉，主臥室中空氣黏膩而滯留，天花板灑下的昏黃光暈彷彿已經在其中化開，一浸入鼻端，就揮發出迷亂的香氣。
哨兵敏感的耳朵裡只聽得見他與他急促的喘息。
對方朦朧的身影籠罩在他整個人上方，只有幅度較大的幾次搖晃間，眼角才能瞅見那人背後微弱的光源，然而那樣的搖晃所帶來的刺激異常難耐，靖滄浪如同溺水者，偶爾浮上水面呼吸到新鮮空氣，就又被一把扯下，深深糾纏。
身下特意訂做的大尺寸雙人床面料柔軟，底板卻穩若磐石，不像早年在基地休息室的那一張，多少能聽見床裡彈簧材質老舊後的咯吱聲，承壓愈重，愈是作響，簡直就像在呼應上方靡靡呻吟一般。
靖滄浪側著身箍緊了寬厚鬆軟的枕頭，將他的臉隱蔽在枕心，一隻腳踝遭擒，被迫半曲著斜斜淺吊在空中，又在那人俯身衝撞時幾乎強壓至胸口，這種姿勢來來回回著實有些難受，但他沒有抗議。
在哨兵逆來順受的默許下，嚮導空著的那隻手滑向對方觸感滑膩的背脊，立時從精神結合中察覺到一陣低顫，他克制不住地笑了一聲，手掌翻向靖滄浪身前，將那顆枕頭倏然抽開。
「啊！」體內同時被大力頂了下，靖滄浪手肘一落，撐到了床單上，下一秒就回過頭對他投以惱恨的譴責目光。
三塔仲裁不痛不癢，他按著原定想法放輕了腰下的力道，抽送動作改作小範圍地回轉，扔開枕頭的手貼上身下人心臟部位，共感中撩撥性質的精神波動就同時漫出。
不曉得是不是第一次結合造成的深刻影響，他的哨兵在這種時候總要揪著什麼不放，通常是枕頭或被單，上回不在床上做，那人甚至改抓了自己的大衣外套，卻將那些比起雜訊好聽上百萬倍的聲音盡數隱埋在裡頭。
規律緩慢的挪轉明顯更討哨兵喜歡，他能感覺到包裹著自己的軀體再次放鬆下來，私密處收縮的節奏也漸漸能配合得上。
那對藍眼睛裡雖仍有餘怒，眼底春色卻再也掩飾不住。
側著腰臀挨受刺入的角度與正反都大不相同，嚮導胯間低懸的物事不停在他被橫跨的那隻大腿內側擠壓磨蹭，既熱且軟，而身體內部探索般的劃圓很快又引發了奇異的連鎖反應，靖滄浪止不住的低喘，雙手又習慣性地要揪向床單。
但他沒能得逞，三塔仲裁及時出手，將虛抬起的腳踝向側邊一扯，順勢就把人翻正過來。
他動作只稍大了點，放在哨兵體內就是一陣極強烈的摩擦。
喉間壓抑不下地繃出嗚咽，北海首哨反手擋住臉，指縫中卻分明閃爍出濕潤的水光──這樣的聲音與表情向來是三塔仲裁最喜歡的，他一下心跳加快，險些把持不住將大半體重都撞到對方身上。
憂患深自制地閉眼緩了緩。
算上兩人分開前那些忙碌的天數，他們的無性生活已將要滿一個月，此時此刻，不論在肉體還精神上，休想他輕易地放過他的哨兵。
他傾身向前，以緩和虔誠之姿，輕吻那隻反掌遮掩住面容的手心，底下卻不可避免地填充得更滿，立刻就讓那人喉音再一咽。
前陣子剛巡完道塔與佛塔的辦事處回來，卻接到靖滄浪因為家族有事暫返天河區的留訊，本以為對方只是回去幾日，訟星臺在出差後堆積如山的事務又分散了他心力……等到處置完畢，他的哨兵竟仍不見人影。
想著憂患深吐了口氣，彷彿要紓解鬱意般改吻為舔，甚至輕輕啃咬面前那隻手心。
分離的日子比他想的還要難過。
過去尚未結合的時候，哨兵曾不告而別獨自前往前線，他們也分開了半個月，結局雖然足夠有幸，可現在他只懷疑自己當年究竟怎麼撐下來的。
結合達成後他在精神能力上愈臻完善，這次非但沒有像過去那樣無法屏蔽雜訊，生理上更是絲毫未受影響──但正是已知結合的美好，心理上對這樣長期的分離才更加不習慣。
他的舔咬勾含來去，不必用上什麼技巧，就使哨兵那隻掌心進退維谷，不知該瑟縮收手，或是向前摀緊他使壞的嘴。
北海首哨確有準備回塔後會被伴侶拉進房裡，本也沒有半分抵抗的打算，都過了這麼多年，肉體結合早已不至於對他造成失去意識程度的衝擊，然而今晚僅僅是憂患深不經意的動作，他竟也感覺難以承受。
彷彿回到對方十六歲那一年，在精神活性的干擾下，他們在情事中總是漸漸無法保持對自身能力的控制，但這次束手無策的看起來卻只有他一個人。
那人靈活的舌尖上下挑弄，帶了點調皮意味，簡直像在模仿他的狐貓一樣，靖滄浪幾乎能想像掌心此時濕痕與齒痕的線條分布。
雖不像貓舌頭有著倒刺，卻因為在敏銳的神經末梢頻繁作用，導致了陣陣電流般的觸感，那人又啾地一聲輕吮，靖滄浪終是忍受不了，但他只稍一縮手，就讓憂患深達到了接吻的目的。
彼此間大約也明白的，這是因為他們實在分開了太久。
嘴唇剛剛相碰，連接的身體又晃啊晃地拱弄起來。
掌心抵上對方胸口，北海首哨知道這人雖然沒有明說過，但其實有些注意他在這種時候尋找遮蔽物的習慣，只是自己長久以來已經養成對哨兵體質的提防，總下意識害怕會弄傷對方。
這次憂患深直接抽開枕頭的舉動，已經是難得露骨的表態。
無心散亂回應著親吻，後方突然挨了一下狠撞，原本已經適應舊節奏的內裏立時陣陣痙攣，靖滄浪睜大了眼，卻被堵著嘴巴，叫都叫不出來。
竟然走神了……憂患深愜意地放開他的哨兵，轉而吻向對方被堵出淚水的眼眶，一邊嗓音微啞地問：「在想什麼？」
「你……」甫一脫口，靖滄浪意識到自己未經大腦的回覆，又窘然想摀上嘴。
他的嚮導稍愣，立刻反應過來，截住了對方的手腕。
「滿分回答。」他笑得無比溫柔，而後不顧靖滄浪精神面的退縮情緒，將那手腕按上頭頂，再次湊近了吻他。
滿分的獎品顯然不會只有這個。提腰一退一擠，三塔仲裁準確找上了伴侶體內最敏感的地帶，同時繞著那處專心鑽研起來。
北海首哨眼前一白，喉腔發出抗拒的顫音，卻瞬間就在短兵相接中大敗虧輸。
後頭入侵者完全掌握了他的弱點，無論角度還力道，都貫徹自過去情事中所吸收的經驗，恰到好處又連綿不竭，哨兵感知強烈的身體不但沒有一絲掙扎，反倒自主宣告了被取悅的滿足，以酥軟敞開迎合，以劇烈收縮挽留，而他腦中一切思考，都在情慾的怒放下崩然潰散。
兩人擁有共同的快感界線，雖然正在精神連結間細細品味結合的美好，憂患深的理智卻是短暫抽離的，大異於十六歲的生澀，也許嚮導在這方面真有所謂天賦，縱使精神活性物質依舊難以防範，但如今他只須慾念仍在可支撐範圍，再將注意力強行定位，就能在結合中理想控制自己的行為。
本抱著不讓靖滄浪太快透支精力的打算，憂患深先前有意無意地忽略那些關鍵之所，如今他改變了主意，等同折磨般的撫弄就提早在他的哨兵敏感可憐的身體上開始運作。
深吻未曾中斷，體內的刁鑽事物似乎稍作了減緩，靖滄浪的處境卻沒有絲毫改善，有隻手拿捏住他受冷遇許久的前方要害，對頂端輕柔畫圓了會兒，突然兩指作套，箍著向底部一捋，只一下，他就差點高潮。
倏然咬緊的股間為正精心取悅伴侶的憂患深帶來非同小可的刺激，仍堵著對方的口中都不禁溢出一聲哼吟，他手上捋動卻不叫停，那部位原就因為先頭做到一半而水液淋漓，此刻更是便利了套弄，他擒住上頭舌尖含吮，底下相連處的抽插同時又加重幾分力道，連番蹂躪之下，受到圈養的那處乖巧器官終是顫抖著吐出了一股股透白的體液。
淫亂的拍擊聲仍在持續，高潮中短暫渙散的靖滄浪渾然未聞，後穴卻因為身上那人生生在繃直時的強入而下意識抽搐起來。
鬆開他欲出聲而不得的嘴巴，三塔仲裁將尚未有發洩意圖的火燙部位退至將脫，再直直抵進深處，滿足地聽見對方一個啊字被迫拉長的泣吟。
他探出指尖攪過他們中間那些霧濛濛的桃花色情緒因子，慢慢虛描著身下人臉龐的輪廓。
比起這些能力換來的提示，其實後來他更喜歡透過靖滄浪身體直接的反應去判斷自己下一步需要給予他什麼。
他樂於追逐這方面的成就感。
等到連喘息都染上哭音，北海首哨才終於有些回過神來，腦中仍因結合與釋放的化學效應而混沌不清，但縱然體內那具勃發的利器一動不動，他也知道事情還沒完。
被押上頭頂的手不知何時獲得了釋放，原本轉而緊扣在嚮導肩頭，這時卻忽然被一下撥開，他還不及困惑，一隻腿就讓人高高抬起。
將那隻腿搭在自己肩頸處，憂患深偏過頭沿著白潤的腳踝往下啃吻，直吻至膝窩，才將那隻腿向對方胸口折去，臉卻又湊向側邊的乳尖，慢慢的吮咬。
靖滄浪的另一隻腳正巧合抵在他腰間，只要稍稍施力就能將他踢開。
有恃無恐地分出手貼上那隻腳掌，彷彿在把玩心愛的摺扇一般，憂患深抬頭看了身下人一眼，放肆地就著他們相依的支點擺動起來。
還殘留著巔峰餘韻的軟熱交接處根本接受不了太大的刺激，哨兵張了張口，只發出一聲破碎的氣音，就又緊緊閉上嘴巴。
那裏開始用上了力道。
斷續被撞出幾許淚痕，被紊亂的感知所放大的快意讓喉頭不受控地哽咽難止，他心裏知道憂患深的意思，那人除了在宣洩分離以來的情緒，更是在告訴他另一件事……
那隻腳最終仍是緊緊貼在嚮導腰間，靖滄浪什麼也沒有做，只在對方一次強勢深埋間，伸手攀住對方的背脊。
事實就如那個滿分回答，他也想他。
憂患深沒有太過為難他的哨兵，也許是體諒天河區路途遙遠，昏暗燈光下，在臥室牆面交疊的影子前後閃動，很快幅度愈來愈大，驀然定定僵直了好一會兒，才搖曳著鬆懈下來。
極致昏沉間，靖滄浪感覺到有滾燙的精水沖打至身體深處，帶進最後的顫抖，可怕的是自己對那些熱流溫度幾何、總共分作幾股都一清二楚。
他這才發現他們今晚連套都沒有用上，那些東西在他的嚮導退開後牽連流淌而出，溢至腿根處，微妙的冷熱之差在哨兵感知裏不能更明顯。
事隔一個月，房間裡又充滿性事後微妙的氣味。憂患深也許對此更有體會，畢竟他能聞到的東西太過複雜。
成年男子的體重很快就從身上移開，呼吸漸趨平穩後，靖滄浪疲憊地睜了睜眼，想轉身下床，卻一時無法付諸行動，他的嚮導在精神結合中依舊活躍，似乎還沒有放開他的打算。
側過身正想再嘗試一次，背部赫然貼上了另一個人的體溫，一邊耳垂被濕熱的口腔含住，靖滄浪頓了一頓，發出單音表示疑問。
後頭三塔仲裁模模糊糊說了句什麼甜的，他又問了一遍，卻被腰下探出的一隻手臂給攬回床間。
雖然背對看不見憂患深的表情，但他仍能自精神面體會到對方的意圖，靖滄浪按住那隻手臂，語氣艱難：「你明早有會議……」
訟星臺的負責人向來以沉穩的一面示人，他卻知道他的小毛病：憂患深不喜歡早起，也有些貪睡。
耳殼被輕輕銜住，背後那人沒有回話，卻磨了磨他的身體，又在精神共鳴中透出綿軟的請求波動。
靖滄浪喘了口氣，閉上眼睛，當小他九歲的伴侶對自己提出要求時，他總拿他這樣的姿態沒有辦法。
「起得來。」成功地再次染紅那隻耳朵，憂患深摟緊對方情事後有些脫力的腰，溫存地哄道：「我保證……」
按著他前臂的那隻手鬆了開來。
確實是甜的。
又舔舔那隻耳廓，不像今晚剛進房時那樣舉止間帶上無法掩蓋的急切，憂患深不緊不慢地揉按向那人下腹處，一邊拱拱腰，將尚且是半勃發狀態的慾望抵上對方臀隙輕蹭。
這些年他的嚮導能力一直沒什麼大變化，但在靖滄浪今晚第一次高潮時，他卻忽然從他口中嚐到了淡淡的甜味──不是心理作用，而是真正的甜味。
始終是捨不得太折騰哨兵的身體，這次他弄得很慢，給了彼此充裕的復甦時間，等到身前的人呼吸聲漸重，精神面也開始誠實回應，三塔仲裁停下手上的動作，將懷抱對方的姿勢略作調整，卻沒打算放過一直含著的那隻耳朵，他的舌尖輕巧竄入耳道中，如身下正在破開那處軟熱夾道一樣地暢行無阻。
先前灌注於內的體液經他一搗又濺出了泰半，轉眼隨著幾下適應般的輕攪被擠作乳白色的細沫，在股間牽黏成絲，與肉體的交擊難分彼此，索性一同混成了某種極其淫穢的聲響。
北海首哨發出了一點難受的低喘，卻立刻被他自己給掩住。
背對之姿果然還是難盡如人意，就像此時他沒有辦法正面制止他的手。事已至此，憂患深咬咬那隻耳朵，沒有再刻意控制理智。
剛做過的交合口濕滑軟膩，對短時間內的另一次侵犯沒有絲毫滯礙，北海首哨甚至覺得這回那人抽送的速度還要快上一些。
他在他體內逐漸撞得有些失序，不像剛剛那回，彷彿每一下都是計算穩妥後的出擊。靖滄浪閉眼摀著嘴，另一隻手掂在被單上，五指隨著後頭的插弄收了又放，腦中多少還能保留住一點清明思考其他。
憂患深興致正好，關於佛塔那個人的事情，只能晚點再跟他商議……
那隻一直扣在他腰際的手突然一力收緊，不免擠壓到飽嚐磨難的內部敏感點，靖滄浪猝不及防下抽了口氣，背後那人竟又加強了捅入的力道，像按捺不住般，將他整個身體愈帶愈往前。
被撞得愈漸彎曲的膝窩找不到支點，眼看就要出了床沿，他揪緊床單止勢，那人卻及時扳過他一條腿往回翻，於是又成了自己雙腿大張，正面仰躺在嚮導身上的荒唐態勢。
這次身位變換大出意料，體重與無法放鬆的內部軟肉加劇了地心引力的下墜作用，體內那東西的碩大與堅硬完全突顯，頂得靖滄浪眼淚都出來了。
剛剛只浪費地用來掩住嘴巴的手掌早就驚慌失措地撐在床墊上，企圖平衡緩解，但又哪能這麼容易，他才想先支起上半身，後方的擦撞就已經捲土重來。
「憂患深……」雙腿不由自主地蜷起又繃直，他哀哀低喊聲中幾乎帶上了無助。
在重量擠壓下，三塔仲裁牢牢抱住了他，倒沒有再持續發狠，而是巧妙地讓彼此股間緊挨著前後搖晃起來。
喘息一下比一下重。
彷彿被有溫度的木樁塞得毫無空隙，靖滄浪對這樣失重的交歡方式簡直沒有一點忍耐的餘地，呼吸比臉埋在枕心時還要困難，口中凌亂的哭叫全然壓抑不了，他不停試圖掙扎，卻總在脫出前被按回去，繼而帶來脊椎盡頭陣陣可怕的癱軟效果。
但如果沒有精神面那一次次覷準關鍵時刻的鎮壓，哨兵早就成功了。
「再一下。」憂患深呼吸急促地安撫他，聲音沙啞得不像話：「再等一下……」
他來回吮咬著北海首哨有些汗濕的後頸，像在品嘗什麼至高的美味，下半身瘋狂的折返侵襲又變得愈來愈快。
靖滄浪早就沒有辦法拒絕他的嚮導。
恍惚之中，他耳邊好像又聽見了幾年前那張床底下舊彈簧咯吱咯吱的聲響，在這種時候，即使是那個只屬於他們的安靜小世界，也終將全面失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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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面八方轟隆呼嘯的訊息洪流，匯集如巨輪輾壓而至。
靖滄浪睜開眼睛，隨即又閉上，眉心也狠狠一皺。
不是他的錯覺，感知的範圍又增加了。
等他再度睜眼，身體對五感的重新適應已經調節完成，他一邊坐起身，一邊按了按太陽穴，剛清醒時冷不防撞進來的各種雜亂信息讓他現在還有些暈眩。
在長期刻意訓練下，北海首哨的身體就算是入眠也維持著對外界的最低防護，即使後來他有了專屬的嚮導，這個習慣也沒有改掉，如今最低防護卻抵擋不住訊潮入侵，可知這次在感知上的加強必然不小。
他今年三十二歲，哨兵體能的全盛期即將要結束，這個早上突如其來的變化不得不說十分出乎意料。
不、也許昨晚就開始了……
床邊空空蕩蕩，靖滄浪知道那人已經去開會，放心地出了口氣，雙腳落地後卻見到被扔遠的那顆枕頭，不免想起兩人昨晚的糾纏與自己身體過度敏感的反應。
牆上的時間顯示器正好跳到十點整，這個清醒時間比他預計要晚得多，後方早被處理過，縱然哨兵回復力十分強韌，那裏仍舊留有整夜折騰後的縱慾感，他臉上發燙，卻有些慶幸，如果換作體質與普通人差不多的嚮導，大概是沒辦法準時去開會的。
但在那樣放浪形骸後卻出現能力的強化，靖滄浪一時不知該不該覺得諷刺。
梳洗時浴室長鏡中映照出脖頸上下的紊亂，齒印已經淡化，吻痕卻揮之不去，就算鏡子照不到後邊，他也能想像那裡現在是怎麼樣的狼藉景色。
那件事……自然愈快愈好，基於保密性質，詳情還是更適合面對面解釋。
按住耳下最顯眼的那塊紅痕，佛塔那人誠心的請託猶在腦中回放，靖滄浪思量片刻，嘆口氣準備出門。
作為三塔最負盛名的婚介所，訟星臺出入口永遠都是人來人往。
北海首哨擰眉看了大排長龍的接待登記處一眼，取出他的嚮導為自己準備的識別章，俐落地拐彎走進另一頭的私人通道。
「靖先生，好久不見。」莫何訝異地抬手招呼。
「莫何。」向憂患深的得力助手點點頭，靖滄浪問：「仲裁在忙嗎？」
「剛開完會，但正好在跟人洽談……」指向三塔仲裁的專屬辦公室，訟星臺的右判想了想：「靖先生應該認識，是那位墨專家的高徒。」
「牟日奚？」
「是。」莫何提議道：「應該要談完了，不如先進去後面等仲裁吧？那裏空著。」
「好，勞煩你。」身為這些人頂頭上司的伴侶，他站在外頭恐怕也只會干擾到他們的作業。
幸好這趟不是遇上紺霞君，否則還真不保證那位左判女士會不會張口就問……靖滄浪止住去按後頸的衝動，在莫何示意下走向另一邊的角門。
憂患深在塔裡的辦公區域佔地非常大，不是當年總基地劃給的臨時場所可比，莫何讓他先進去後面等的房間是個會議小廳，跟三塔仲裁的辦公室僅以一門相連，他知道對方偶爾會在這裡跟下屬們議事。
防護措施也很完善。聽見隔壁傳來模模糊糊的交談聲，靖滄浪望了望牆面，裡頭摻有能扭曲哨兵感知的物質，但這種牆造價過於高昂，整個三塔都沒多少人有使用權。
他再次肯定自己在能力上穩穩攀至了一個新台階。
因為在一個月前，這個聲音是幾不可聞的。
他與牆後那個申隊曾經的傳令員也許久沒有碰面了，除了他那位老師的關係，各自忙碌也是理由。雖然在總基地出過意外，但墨宗嗣與塔裡的合作倒是一直沒有斷，其中最大的原因就出自牟日奚身上。
如今已知當年第三方使用的感染媒介是一種名為厲元的物質，比魔染侵蝕更有效率，一旦遭到鎖定，連部分嚮導都會被控制，但是那天牟日奚卻並未受到感染。
事後經過研究，他們發現是因為墨宗嗣給他學生的保命裝置會散發出特定的低能量波動，反而為厲元所無視。
這種過去無關緊要的研究專題一下備受重視起來，墨專家立刻炙手可熱。
交談聲在他思索間中止，沒過多久，那扇與辦公室相連的小門就如預期般開啟。
「怎麼不多休息一會？」憂患深走了進來，他隨手關上門，將小會議廳上方的感應燈調亮。
早在哨兵接近訟星臺的時候他就有所察覺，畢竟精神力場對結合對象總是特別敏感，等靖滄浪走到辦公室外面，他們也已經自然而然地連結在一起。
沒有理會這句問話，北海首哨視線轉向小廳面對外頭的那扇門：「牟日奚走了？」
「你要找他？」憂患深有些驚訝，點頭道：「我可以幫你叫住他。」
「不，不用了。」傳令員見到他後又要對當年救命之恩老話重提，靖滄浪搖搖頭：「我是來找你的。」
顯然這件事情十分要緊。憂患深拉著人一同坐上沙發椅，視線從被高領遮蔽的頸項滑到臉上，仔細看了看，果然發現了他面容間沒能完全褪去的疲色。
但他昨晚卻什麼也沒說。
「佛塔的一頁書親自來天河找過我。」靖滄浪任他捏著手，只顧專心地斟酌表達：「他聽說了精神活性的事，希望我能幫他找回精神嚮導。」
憂患深手上一停，奇怪地問道：「他曉得活性是怎麼催發的？」
「他不太清楚詳情。」靖滄浪轉開臉，被握著的手想縮回去，但沒成功。
「嗯，否則也該來找我了。」三塔仲裁另一隻手上扇柄輕旋，又拿定了道：「一頁書知道精神活性只對少數人有作用嗎？」
佛塔那位強哨在三塔中地位極為特殊，就算他本人毫無惡意，有心人卻不會放過借題發揮的機會，他不想靖滄浪幫忙不成反受其害。
這次他的哨兵卻有些遲疑地說：「……我想應該對他有效。」
換言之，一頁書原本也不曉得此事。
想想也是自然，精神活性一直列在三塔學術機密之中，目前仍是個有待開發的研究領域。
彷彿知道在討論自己，北海首哨的精神嚮導突然在他肩頭顯化，落在肩臂上長長的尾羽透明而美麗，姿態卻有些懨懨。
靖滄浪沒有注意到這點，繼續解釋道：「一頁書消失的精神嚮導，據說是一隻金翅大鵬鳥……」
當初他的靈體由鯤化鵬，就是因為體內潛藏的精神活性發揮了作用，一頁書是因為破除魔染導致靈體消失，活性既然有進化與療癒效果，確實有可能讓他再找回精神嚮導。
憂患深的狐貓不知何時躍了出來，盤踞在哨兵大腿上整理著一身皮毛，不時又舔舔一旁垂下的鳥類尾羽，但只換來另一隻靈體無精打采的目光。
「我知道了。」展開手中扇面，三塔仲裁頷首：「地點？」
沒想到他點頭得這麼快，靖滄浪愣了愣，這人對精神活性的事向來看得很要緊，他原以為會被再多問及一些相關訊息。
「我答應他會過去佛塔。」他與那人對視，眼含愧意：「那時卻沒有考量到訟星臺的事，抱歉……」
「沒關係。」憂患深靠了過去，在那把張開的扇面後頭，輕舔了他耳朵下方一口，那裏還留有昨夜的痕跡：「你忘了？你就是我的考量。」
縱然已經結合了許多年，靖滄浪對此還是有些不習慣，無論是偷襲或者情話。
他垂下眼眸，看向腿上的狐貓，卻忽然也被那隻靈體用鼻頭對著他嘴唇碰了碰。
憂患深看著剛剛沒太多反應，現在反倒因為一隻貓而紅了臉的伴侶，搖了搖扇，嚴肅考慮起是不是從此要讓他們人貓兩隔的問題。
搔搔狐貓又軟又薄的耳朵，靖滄浪向後稍退，才又開口道：「一頁書說他可以等，如果近日訟星臺的工作量太……」
尚未說完，卻被對方一個低頭湊近的吻打斷。
熾熱的舌尖與冰涼的貓鼻頭觸感全然不同，他身形一頓，就順從地放那人進入口腔之中，又隨本能做出相應的回覆，專注之下，連身上兩隻靈體被迫擠得讓位都沒能發現。
「交給我吧。」原想淺嚐即止，憂患深卻忘了身體先前對結合長達一個月的想念，他鬆開將人按在沙發上的手，啞聲說道：「等用過午餐，你就先回去休息，有什麼事晚點再說。」
尤其剛剛那個由澀轉甘的味道，讓人完全無法抵擋。如果靖滄浪要在這裡待一下午，會發生什麼事情……他現在就可以做出保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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靖滄浪也曾經歷過精神嚮導消失的痛苦，那是在海蟾尊假借魔染之名將他關入塔頂禁閉室的時候，即使今日厲族的事情已經過去，聖魔雙方也進入一個相對的和平穩定期，哨兵的身體對那時惶然不安的記憶仍舊無法忘懷。
因此他比誰都能理解那位佛塔高僧的請求。
而一頁書更是三塔破除魔染的第一人，就算只為這一點，他都願意幫他。
也不曉得憂患深是怎麼運作的，佛塔之行最後被他冠以公務出差的名頭，塔裡非但負責支付全程費用，還因為事出突然，必須依照規定行事而多撥了筆臨時預算。
其他類似的預算不只這一兩筆，三塔仲裁對他解釋，如果不取這筆預算，反倒不利於後續查核。
儒塔新系這些年雖然大刀闊斧改革，除去許多陳年積弊，但訟星臺原是舊體系下的三塔共尊組織，牽扯勢力太多，改制只宜徐徐圖之，畢竟有憂患深坐鎮，倒也出不了差錯。
「嗯。」靖滄浪隨意點點頭，沒有再多問。
經過兩日休息，他的臉色已經好得多。
憂患深過去不太與他的哨兵解釋官場規則真相，也許是下意識不想他被那些黑暗面沾染玷污，但後來卻發現，靖滄浪並非不明白那些勾當，只是就算知道了，本質依舊純然。
擇善固執罷了。
「你曾經來過佛塔？」見對方並沒有流露出陌生的神情，憂患深搖搖扇子問：「因為一燈禪？」
「還有一些過去的戰友。」靖滄浪抬眼看遍周遭景象，想了想後道：「這裡離主塔還很遠。」
總是不時能感受到兩人年齡差距帶來的影響。憂患深不著痕跡嘆了口氣：「真可靠。」
他的哨兵不喜歡大陣仗，他也就沒有帶其他人出來，因為打著公事的名號，他們正在等候佛塔的人接送帶路，但他忽然覺得有靖滄浪在，也許並不需要。
只是佛塔的辦事效率什麼時候變得這麼差……他看看時間，發現應該來接他們的人已經遲了有十分鐘。
靖滄浪也轉頭看他，在精神面無聲示意是不是該自行前往。
「請問兩位就是要上主塔的貴賓？」
三塔仲裁轉向發聲處，見到一名青年笑瞇瞇地詢問他們，右眼下一點淚痣，藍色襯衫胸口上別著佛塔的識別章。
待兩人點頭，那青年不給他們說話時間，立即又開口：「久等久等，請隨我來。」
相當活潑，行事風格卻不大像這裡的人。憂患深道了聲謝，不動聲色地與靖滄浪一同跟上對方的步伐。
那青年走得很快，帶他們繞了幾個彎，周遭人群漸漸就多了起來。
一向直接的北海首哨終於出聲叫住前面的青年：「這不是往主塔的路，你要帶我們去哪裡？」
他直覺對方沒有惡意，也就沒想要動手。
那青年哎呀一聲，淚痣都抽了抽，正要說話，卻突然整個人跳了起來。
他身量不高卻顯瘦，蹦起來不像兔子，反倒像是種鳥類，靖滄浪隨著他的視線看去，竟發現那個方向的人群中踉蹌擠出一位故舊。
「鶴舟、你……」那人喘了口氣，倏然驚訝地睜大眼：「靖先生、仲裁？」
「你怎麼會在佛塔？」靖滄浪皺眉問。
他知道對方跟自己一樣都放棄了前線的職務，卻沒想到會在這裡看見他。
「啊，珊瑚還在這支援……」依舊穿著小學妹為他縫製的那件外套，忌霞殤蒼白的臉頰因為剛從人群擠出來的關係而有些泛紅，他轉向那有淚痣的青年：「鶴舟，你怎麼──」
被稱作鶴舟的青年眨眨眼打斷他：「這嘛，有點誤會……」
「沒記錯的話，原本要來接我們的人是殊印塔的無惑渡迷嚮導。」晃了晃手中扇柄，三塔仲裁興味地說。
忌霞殤一滯，似乎反應過來：「鶴舟……」
「那老禿對你不講理，我想給他一點教訓。」青年這時反倒大大方方地承認了，他雙手一攤：「這不是被老實人你破壞了嗎？」
一旁兩人對視了一眼。
看上去是大水沖了龍王廟。
忌霞殤嘆了口氣，對他們愧疚道：「抱歉，他玩鬧慣了，是我來不及阻止……」
鶴舟這人沒什麼壞心，大約只是想帶他們胡亂走一通，好讓無惑渡迷背個接送失職的小黑鍋。
「哎、本來想繞遠路過去主塔的。」淚痣青年老實交代，也跟著正色說了句抱歉，又向忌霞殤抱怨道：「都說你人老實不適合管這些，早跟我去做一對編制外的仙鶴俠侶不是很逍遙？」
忌霞殤這下整張臉都紅了。
不忍心再看他尷尬的神情，靖滄浪開口解圍：「不要緊，我認得路。」
知道他們來佛塔肯定是有事在身，忌霞殤不好繼續打擾，先將鶴舟不知從哪裡弄來的佛塔識別章解下託他們交還，又再三道歉後，才拉著青年轉身離去。
「我記得……忌霞殤的精神嚮導就是一隻鶴吧？」三塔仲裁又甩開摺扇，笑笑地看著那兩人的背影遠去。
那青年是個哨兵，相信這句話仍在他的聽覺範圍。
「嗯。」靖滄浪隨手將那顆識別章遞給身邊人，語氣似乎沒有平常那樣冷冽：「我們要原路返回嗎？」
戰事早就結束，曾經也被牽扯進厲族事件中的忌霞殤如今看起來過得很好。
仔細看了看那顆識別章，三塔仲裁勾起嘴角：「不必了，這是僧老級別的章，相當於他們塔內通行證，我們直接過去吧。」
「那無惑渡迷……」靖滄浪皺了皺眉，過去曾有幾次交陪，他對這位殊印塔首席嚮導的印象並不好。
「他嘛，其實跟紺霞君有點像。」給點小教訓倒能收斂點，他對付這類人向來得心應手，憂患深收起那顆識別章：「一頁書的事愈少人知道愈好。」
聞言點點頭，靖滄浪在這些事務上向來依從他的嚮導，他知道自己不擅長，乾脆將一切都交給憂患深處理，現在對方既然這麼說，他也就不去想那位殊印塔首席此時正如何大發雷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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哨兵教科書上關於尋找結合對象的敘述一直都是簡單帶過的，無非哨兵甲與嚮導乙相遇，經測量相容性合格，哨兵甲得以透過嚮導乙建立的精神屏障有效阻擋訊息洪流，甚至拓展感知範圍，於是兩人結合。
理性、平淡、刻板，靖滄浪後來知道有訟星臺這樣負責牽線的地方時，倒也不很吃驚。
他以為高相容性純粹是兩人精神波長接近一致的表現，但在與憂患深一起生活後，才發現其實並不只如此。
他們似乎變得容易喜歡上一樣的東西，書籍、音樂、食物、季節、空調的溫度。
憂患深從不阻止他做任何事，他也從不反對憂患深的決定，兩人偶有意見相悖，向來執拗的自己竟也不以為意。
漸漸他有些分不清這究竟是因為感情偏向而彼此遷就，還是波長相合使然。
海蟾尊曾譏諷他輕易敗於三塔仲裁欲擒故縱的手段下，那時他已經了解到哨兵與嚮導之間不可能單純建立在理性利益關係上，但海蟾尊顯然不明白這點──後來學術界確實流傳出厲族生命體天生就有情感缺陷的說法。
他笑海蟾尊不懂。
但是他自己又真的懂嗎？
「……靖滄浪……」
在低低的呼喚聲中，靖滄浪睜開雙眼，看見憂患深正伸手探向自己，輕輕擦去他額角的汗滴。
「唔、一頁書？」他費力問道，發現自己的聲音虛弱得可怕。
憂患深知道他想問什麼，但仍是克制不住地蹙起眉心。
「已經結束了。」他故意答非所問，也不讓那人看見被自己擋在身後的事件主角。
「憂患深……」有些無奈於對方突如其來的任性，在躺椅上一時也動不了，北海首哨乾脆檢視起身體狀況來。
意外的是一切正常……那麼就只可能是精神方面的緣故。
「好了，別動。」三塔仲裁按緊他雙手，在精神結合中進一步落鎖，不讓他再動用感知。
平常他是做不到這種事的，只是仗著靖滄浪現在精神力竭而不振，無力阻止。
哨兵倒沒有為此抗議，他知道自己先前之所以還覺得一切正常，多是因為嚮導本身還維持著結合狀態的關係……是憂患深在支撐他。
以對方的反應看來，至少事態沒有向負面發展。
佛塔的強哨如傳聞般是個作風非常乾脆的人，在他們進入主塔不久就立刻安排了無人打擾的空間準備進行治療，不像一般三塔高層會晤間總要接風洗塵，然後是大量的場面寒暄。
剛剛的精神結合是交由憂患深全權主導的，包括控制活性分泌的進展，以及操縱那物質進入受療者體內的節奏，而自己起初還算清醒，等結合正式開始，除了感覺到有東西源源不斷自身體裡被抽走外，就只能如過去那樣腦中昏沉一片。
沒有太大的負面感受，過程中甚至像往常一樣舒服。
身處陌生空間，他原以為自己可能需要多嘗試幾次才能進入深層共鳴狀態，卻沒想到身體竟連一點抗拒都沒有。
……這代表憂患深能給他的安全感已經遠遠超出了自己的想像。
靖滄浪休息了會兒，終究忍不住地推了推他的嚮導：「他的靈體……找回來了嗎？」
他們過去從未有這種運用精神活性幫助他人的經驗，對結果也毫無把握。
三塔仲裁的神色變得有些奇怪，他考慮了兩秒，最後還是讓開了位置：「 他也還在休息，你自己看吧。」
雖然被鎖住了大範圍的感知，但哨兵還是擁有比常人更優秀的基礎視力，他一眼望去，見到那名佛塔高僧手捻禪定印，閉目盤坐在房間中央，面前懸浮著一顆半透明的金色光球。
「……蛋？」靖滄浪一陣錯愕，這下他總算知道伴侶為什麼露出那樣的表情。
「這也算是……找回來了吧。」嘆了口氣，憂患深慢慢向方才失去了意識的人解釋道：「在最後階段呈現飽和後，他的身體就無法再吸收活性了，但這種飽和很可能只是暫時性的，等日後完全消化，也許又能繼續吸收。」
摸摸那人微涼的面頰，憂患深沒有說的是，如果一頁書的精神嚮導想要完全恢復，靖滄浪大概得過一段時間來治療一趟，直到那顆蛋破殼為止。
雖然北海首哨已經從前線退休，但這樣的消耗絲毫不亞於一場戰鬥。
精神活性的激發途徑是結合。
誠然靖滄浪本身即為載體，他卻無法獨自讓那物質出現，必須要透過與結合對象的深層共鳴，才能讓活性漸漸分泌，甚至進行控制。
不管速度數量，在產生活性上，肉體結合都比精神結合更有效率，但是他們不可能當著外人的面演示前者，而後者卻主要是看嚮導一方如何引領。
身為精神控制上較弱勢的哨兵，等最後活性幾乎盡數激發後，靖滄浪甚至暈了過去。
能量消耗最大的始終都是載體本身。
「我們先出去吧。」靖滄浪嘗試動了動，而後抬頭對他說：「一頁書靈體剛回來，讓他自己待一會兒。」
精神嚮導在進化途中多少會對哨兵身體造成影響，他也曾親身經歷，對此再清楚不過。
原想讓對方再休息片刻，但見他神色堅持，憂患深只得同意。
對上靖滄浪的固執，他從來都很容易心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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佛塔只有安排一間雙人客房。
單身的哨兵和嚮導通常是不會選擇同房的，佛塔顯然不像儒塔那樣重視面上禮節，縱然曉得賓客是一對伴侶，名義上也會撥出兩間房。
不過房間還是相當乾淨清幽的。
鼻端貪戀著那人身上的香氣，憂患深對這個安靜的環境還算滿意，坐在床沿上，他仰著頭加深了進行中的吻，原本扣在對方肩頭的手掌移至腰間，巧妙地回勾，一下就讓彎身站立的北海首哨更緊密地貼近自己。
因為先前治療導致的枯竭，靖滄浪沒有阻止他透過精神面送上輕柔的撫慰，深層共鳴原就易使人動情，按捺許久，此時更進一步的行為也是順理成章。
腦海中還殘留著虛脫感，哨兵有些跟不上口腔裡滑軟靈動的舌尖，他試圖追逐配合對方，片刻後仍是呼吸困難地放棄了，只能被動接受嚮導引誘似的翻攪。
等那火都燒到了心臟，他才發現他整個人都被勾去側坐在憂患深大腿上，雙手也無力地半圈住對方頸項，胸口隨著喘息重重一次起伏，靖滄浪覺得自己完全不能忍受這樣的擁抱角度。
「你……」有些氣惱地將人推開，北海首哨想站起身，卻被那人伸手一扯，讓兩人同時跌向了床沿。
憂患深毫不介意對方全身壓在自己身上的重量，指尖像平日執扇般點了點他的額頭：「厲族過去曾想利用你的精神活性解封天厲……」
哨兵一把捉住他食中二指，露出疑問的眼神。
「我不希望出現第二個、第三個海蟾尊。」
懷璧其罪，活性激發又必須運用那種私密的方式，每每想到曾經有人這樣打過靖滄浪的主意……
三塔仲裁眼神一暗，仍保持結合中的精神面驀然就顫了顫。
察覺對方的異常，單手抵在那人臉側，靖滄浪撐起上半身與他對視。
「憂患深，你……」他停了一停，鬆開先前抓著的指頭：「你大可不必遷就我。」
那指頭反倒又碰向他的臉。
「遷就？」
「沒有靈體，哨兵依然是哨兵。」想了一想，北海首哨慢慢地說道：「但是我不能……失去嚮導。」
說完後他似乎鬆了口氣，彷彿終於想通什麼。
這聽起來有點類似告白……憂患深愣愣地注視那人在這個角度下特別溫順的眉眼。
如果過去三塔仲裁的交際能力有一百點，現在就是負一百點。
靖滄浪認真望著他，而後又低聲開口道：「抱歉，是我一直太依賴你……」
他感覺到貼著他臉頰的指尖同時定住。
下方那人沉默片刻，突然說：「零分。」
不曉得是針對這句話，還是他自己的表現。
北海首哨還沒弄懂，就被他扣住了後腦往下按。
但這次只被舔了一口。
有些像黑巧克力一樣的苦味。嚮導反省般抿抿嘴唇，又舔了一口。
靖滄浪困惑地看他，那神情太過讓人動心，他不得不壓下狠狠再咬一口的衝動。
「你說不必遷就……」憂患深摩娑著他腦後柔軟的髮絲，聲音聽起來如同能搔入人心深處：「無論我想要什麼，你都給我嗎？」
自從遇到他的哨兵，他似乎就變得貪心許多。
「無論、你想要什麼……」像是被這個聲音催眠般，靖滄浪眼睛眨也不眨地與他對視：「不，只要你敢要，我都給你。」
只要你敢要……
憂患深知道自己永遠也贏不了這個人了。
他一心所繫的那個發光體，究竟高掛在塔頂或是唾手可得，根本就不重要。
他笑著嘆了口氣，卻突然說起不相關的事：「你最近感知又有增強……」
身為共感者，多少能感覺到。
「嗯。」靖滄浪明顯沒能跟上話題，他下意識做出回答：「對，從天河回來以後。」
「我也一樣。」嚮導說著偏頭吻了吻哨兵頸側，覺得苦味更香醇了些：「不過這項能力只能用在你身上了。」
嚐過這人的味道，他懷疑自己日後再用任何食物都是味如嚼蠟。
而北海首哨仍是一頭霧水，導致那苦惱的味道持續發酵。
「用……怎麼用？」
「這樣用。」
憂患深又勾下了他的後頸。
等靖滄浪徹底明白過來，才知道為什麼這幾天他的嚮導總是時不時地吻他。
聽覺、嗅覺、視覺，這次是味覺，那麼有朝一日，這個人是不是也能摸出情緒來呢？
真是奇怪的能力。他困擾地看著憂患深起身剝去他的上衣，一路自鎖骨舔吻至胸口，一邊發表類似饕客的品嚐感言。
「脖子很香。」、「這裡更有層次。」諸如此類。
但等品嚐部位愈漸往下，北海首哨就沒辦法再那麼輕鬆了。
「都變成甜的了。」三塔仲裁喃喃在他耳邊說道，手中特意服侍的脆弱處已經勃發而滾燙。
應用起來簡直是羞恥至極的情話。
靖滄浪忍不住去摀他的嘴巴，那人卻順勢又倒回了床上。
五指微微一緊，憂患深以德報怨侍弄得更加殷勤，精神結合上一同發力，他身上的哨兵霎時就軟下了腰，連喘息都被扼殺。
在他們身邊就是客房中嶄新的雙人枕，靖滄浪一時似乎想要伸手去捉，卻又想起什麼般縮回手。
「靖滄浪……」憂患深突然猛力按緊他的腰，開口對他請求道：「再靠近一點。」
幾乎就要趴在他身上的哨兵吸了吸氣，完全不能理解：「已經、很近了……」
「還不夠……」
磁性的嗓音、下腹處撩亂的快感、憂患深莫名的索求，每一項每一項都讓靖滄浪感到茫然。
「靖滄浪……」
「來。」
「再近一點……」
直到對方的慾望已如支柱般牢牢釘進體內，那些不明所以的請求都未曾中斷，靖滄浪只有緊緊抱著他，好像此時此刻必須仰賴他才能生存下去一樣。
而那人還在用輕柔的語氣問著：「再進去一點……好不好？」
精神上卻同時迎來一次猛烈的掃蕩，早先脫力的影響此時顯露了出來，他的防備能力為零，感知卻依舊敏銳。
「啊……」喉中崩潰般低咽，無論身心都虛弱得再不堪觸碰，靖滄浪幾乎要哭出聲來：「不能、再進了……」
除卻初結合時的生疏，三塔仲裁在情事上的耐性與克制力向來驚人，很少如現在這般……失去了分寸。
勉力抬眼，靖滄浪在迷濛中見到對方雙眸微斂、張口喘息的模樣，忽然覺得這個人失控的表情格外好看。
──無論他的嚮導想要什麼……他總不拒絕就是。
緊按著懷中的背脊，自肩頭往下，憂患深像是在攀頂過程中抓牢垂下的繩索，一一確認這具身體的每一寸都與自己貼合。
他也不願放過伴侶的每一下緊縮與顫抖，那雙手最終扳握住觸感美好的臀瓣，縱然再壓不下慾火，也想掌控住主動深埋的節奏。
憂患深眼中又看見那年在總基地殘破牆垣下對他微笑的發光體。
他想問問靖滄浪，如果他想要天上的星星，他是不是也願意為他摘下來。
『只要你敢要，我都給你。』
言出必行的靖滄浪不曉得……
他就是那顆星星。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