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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他其實一直知道，卻總是裝作不在意。

　　當艾爾文分隊長趕到時，渾身是血的黑髮少年滿身傷的站在成堆成山的肉塊中，巨人與人類的屍骨殘骸交雜錯落，在高溫蒸氣的帶動下，空氣跟著模糊、波動，鮮紅的、黃白的、青灰的都融流成地獄一隅，位在中心的少年也彷彿隨時都要跟著冉冉熱氣一同融化、消失。

　　當其他隊員還高站樹上觀察情勢時，艾爾文已落在里維身旁，「艾爾文分隊長！」觸到單薄肩膀的瞬間，對方原先垂下的雙手瞬間緊握鋼刀劈來——「里維，是我」沒有閃躲、沒有防禦。

　　過度緊繃的少年在意識到來人時，黑色雙眼猛然大睜，立體機動裝置噴射，硬生生將自己往後拉，受傷的軀體承受不住反作用力，落地時踉蹌倒退好幾步、撞上後方樹幹，退出的刀刃扎實剁進艾爾文左右兩旁的樹幹；其他隊員見狀紛紛落地探查兩人傷勢，「我沒事，他怎麼樣？」高聲詢問探查里維傷勢的隊員，對方背著里維、朝他微微搖頭，他沉下臉色、逕自走向對方，「里維，還能使用立體機動裝置嗎？」黑髮少年咬牙站起，支撐身體的雙腿微微顫抖，點頭表示沒問題，
「還能動的話就去幫忙，南方三公里處有奇行種突襲。」

　　「分隊長，這樣實在太勉強了！里維他身上的傷——」

　　「這是命令。」不顧其他隊員異議，他看著里維的雙眼，「聽我的。」

　　風聲過後，原先黑髮少年所站的位置只留下一句：「我去。」

　　他們一直都是這樣，不必確認、沒有抱怨。



　　後來，艾爾文失去手臂、昏迷一週，恍恍惚惚醒來，床邊的里維見他醒轉，叫了幾聲、確認意識清楚後就出去叫醫護兵，沒多久，兩名打著哆嗦的醫護兵進來檢查，說是生理機能大致正常，傷口目前沒有感染情形，語末最後懇請兩名傷患待一塊兒、醫療班好找人，千千萬萬請不要推辭、土下座懇求，過後是面無表情的里維肩上擔著行軍床，說是醫療班交代，只好窩在艾爾文房裡、順便照應他失去慣用手的衣食起居，由不得他拒絕。

　　問起對方怎麼會無事可作來陪傷患游手好閒，前任地下街的混混王一臉不爽的嗆聲：「艾爾文，你的記憶是跟大便一起拉掉了嗎？叫我休養腳傷的人，不就你嗎？」

　　「抱歉。」艾爾文皺了皺眉，「不過，我以為你已經改掉那些口癖了。」

　　像被車子輾過尾巴又被逼著不能叫，里維一臉五味雜陳的把餐盤甩在他面前，「快吃，知道你醒後，等著見你的人像屎一樣多。」
　
　　眾人圍在身邊恭賀艾連奪還成功，興高采烈的得意忘形總會樂極生悲，祝賀的真正意涵後來不外乎是「艾爾文，你拿自己的手做了一樁好買賣」，里維重重嘖了一聲，對方就噤了聲，好半天才畏首畏尾的擰出話來，「我、我不是那意思，艾爾文你、你不要放在心上、好好靜養，……」扣除調查兵團裡的幾名熟人兼怪人，其他人對艾爾文的態度從此變得小心翼翼，失去手臂的調查兵團團長好像成了什麼精緻易碎的玻璃娃娃，但在他自己看來，大家不過是本著人類最低限度的同情心，來對待一隻悽慘落魄的落水狗，然後才忽然瞭解里維在自己面前又開始口不擇言屎屁尿的原因。

　　他們一直都是這樣，不必安慰、沒有道謝。



　　熟人兼怪人的其中一名——漢吉某天闖進來報告時，正巧見到里維鋪床單、艾爾文幫忙撢書櫃時，攔不住嘴巴，「你們倆倒是互補得挺好的。」里維沒說話，把床舖好、確認沒有皺紋折角後，單手扯著死眼鏡的後頸來了一記頭鎚。

　　漢吉捂著冒煙的額頭傻笑，「嗯？害羞了？是害羞的意思吧？這就是人們在說的『惱羞成怒』了吧？是嗎？吶、是吧？吶吶、是吧是吧是吧是吧是吧？！」太久沒有巨人實驗活體的滋潤，里維再一撞，原本就歪斜的腦子似乎更加偏離正軌，艾爾文放下撢子，「漢吉，找我什麼事？」對方才如夢初醒的切回正題，「關於下次的壁外調查……」

　　調查兵團的事務繁忙，制定下次壁外調查的作戰方針與計畫迫在眉睫，但如果說韓吉是狂熱的巨人崇拜，艾爾文大概就是更加深沈的全人類愛好者，知道巨人的真實身份是人類後，艾爾文的入睡時間越來越短，每天每夜通宵達旦秉燭辦公；地下街的少年生活，讓里維對於光亮格外敏感，某次偶然被床頭櫃的燭光擾醒，發現對方並未待在辦公桌前，罕見的坐在床上、擰著臉冒冷汗，似乎在隱忍痛楚，「混蛋死眼鏡！」講完自己就惱火的嘖了一聲。

　　里維的原先用藥習慣就差，初次體驗兵團止痛藥的神效後，每回都恨不得整把整把的吞，動不動就「抗藥性個屁、老子一泡尿就解了，你再不拿來就把你剁成屎」的威嚇，醫護兵一字一血淚的呈報艾爾文，沒多久里維就被後調文書組，收到人事命令的當天，里維向艾爾文嚴正抗議、屎屁尿齊飛，後者眼皮不抬、水波不興，「怕疼，就去做文書，順便改改你的口癖。」從此里維不再吃超出份量的止痛藥，三句不離屎屁尿的口癖也收斂到至少艾爾文在場時不發作；這次艾爾文斷臂，要不是漢吉擋下來，他大概會把整個兵團的止痛、麻醉藥劑都搬來給艾爾文止痛。

　　「沒事。」，艾爾文笑得很慘澹，「是我的右手在痛。」

　　「你的右手已經沒了。」

　　「我知道，可是它真的在痛。」深呼吸，「我可以確切感覺到右手每根指頭的紅腫熱痛。」

　　里維沒有再與他辯駁，從行軍床起身在床沿坐下，雙手抓著他完好的左手，「握著我的手。」僅剩的單手緊握，「艾爾文，用你的雙手。」像額外黏附在右肩的粗壯肉塊，殘餘的斷肢裹著紗布在空中晃動，掙扎著往對方的方向探去，黑色的雙眼專注、眼神追隨，彷彿真能看到他隱忍痛楚，朝左側緩緩伸手，就要落在自己手背時，艾爾文輕嘆氣，右手的形體便消散在那口氣中，「抱歉。」原先握著的左手就抽開了。

　　望著自己空蕩蕩的雙手掌心，「有時候我會想，如果你是直接被吃掉或許——」

　　「或許會比較好，你是要這樣講的嗎？」

　　「我知道這願望太奢侈。」起身走回行軍床，背對躺下。

　　「是啊。」撫上斷臂末端，「真的太可惜了……」艾爾文滅了唯一的燭火。



　　第58次壁外調查各班所在位置終於制定完成，漢吉的表情凝重：「艾爾文，我想我永遠都不會明白你的思考脈絡，是以什麼為出發點作考量、是以什麼為準則來行動……」手指釘在陣列圖中艾爾文的位置上，「你到底在想什麼？」

　　「不需要理解。」失去一隻手臂，金髮的男人仍是屹立調查兵團頂端、無人能違抗的王者，「照我的命令行事就好。」

　　「不必強調，我也還牢記著你是獨斷橫行的暴君艾爾文，但你有想過嗎？」指尖滑向里維班位置，「你應該也知道的吧……」

　　「不、我什麼也不知道。」將陣列表捲起，「去做準備吧。」


　　隨著出發時間逼近，里維原先隱藏的焦躁感越來越難以掩蓋，「這次壁外調查把我的隊安插在你附近。」

　　「不行，你跟新成立的里維班照原訂計畫——」

　　「同樣的話，你要我重複幾次？」明顯的發怒，「艾爾文，把我調去你身邊。」

　　「我也重申過很多次。」左手已能熟練的簽名辦公，「不行。」

　　「我一直以來努力削著巨人後頸，直到現在知道巨人的真實身份是人類，身為殺人鬼的我還是決心待在這的原因是什麼，你不知道嗎？！」一把掃下桌面所有東西，「我可不是為了『人類最強』這種屎一樣的稱呼啊！」

　　桌上已經沒有任何能轉移視線的物品，艾爾文被逼著看向他、看著那雙憤怒不甘與情緒滿滿的黑色眼睛，那雙湛藍色的琉璃眼珠說：「抱歉，我不清楚。」

　　那夜過後，里維不再在艾爾文房中過夜，他們又恢復到原本的關係，雖然艾爾文自己並不覺得兩人之間曾有過任何轉變。

　　他其實一直知道，卻總是裝作不在意。



　　第58次的壁外調查如同以往，稀鬆平常的慘烈無比，艾爾文並未將自己放在陣列中的最安全處，反而位處於里維般的最遠端，鎧之巨人超大型巨人再度襲來，本著擒賊先擒王的原則，由信號彈的發射順序判定艾爾文的陣列位置，保持一定距離之外，將周遭巨人不斷拋擲過來，在全隊抱著捨棄性命的覺悟下，將艾爾文護送往巨大森林，最後一名隊員哭喊著對艾爾文伸出手，如果右手還在就好了，巨人的門齒合攏，策馬狂奔，身後傳來骨骼與門齒摩擦的聲音喀嚓，頭骨、股骨在口腔內滾動，上下咬合的臼齒咖啦咖啦，咀嚼的聲音震耳欲聾，在坐騎倒地前一刻衝進森林；立體機動裝置初開發時就設計為單邊操作，而後為了降低使用者門檻才改良為雙邊操作，因此雖然較為不靈活，基本的躍上高處，艾爾文也能單手完成，看著腳下的巨人們張著貪婪的嘴，幾隻兩、三米的巨人已在嘗試爬樹，發現陣亡隊員的馬匹還在附近停留，艾爾文跳起落下，更換座騎在森林中迂迴前進，林外的超大型巨人又再丟了幾隻巨人後，似乎就在林外等待，雖然這些普通巨人就足夠致他於死地。

　　如果右手還在就好了，身後傳來瓦斯噴射的呼嘯聲，回過頭，巨人的屍骸如污穢的花瓣散落在里維身邊。

　　「你的班呢？」

　　「他們已經在指定位置待命了。有奇行種闖入、跟左翼會合時，韓吉那班只剩她還活著；尼克神父死後，她就有點失去冷靜了，我把新里維班的指揮權給她，用所有成員性命的重量才終於把她壓回現實……」

　　「里維，回去。」

　　「要撤退了嗎？」里維拔出信號槍，卻被對方制止。

　　「回你自己的班去。」

　　「你呢？」

　　「維持原訂作戰計畫，留在這。」

　　艾爾文一直以為他們會繼續這樣下去：不必確認、沒有抱怨，這次里維卻抓著他的左手，「艾爾文，跟我一起走。」

　　里維一直以為他們會繼續這樣下去：不必安慰、沒有道謝，這次艾爾文卻看著他的雙眼，「謝謝，里維，我不走。」

　　「那我就待在這。」將陣亡士兵的刀刃裝進自身刀匣。

　　「回去。」湛藍雙眼裡冷然如冰，「這是命令。」

　　「沒有我的話，你會死的。」里維惡狠狠瞪著、咬牙切齒的恨不得將對方拆解入腹，艾爾文的雙眼又成了湛藍色的琉璃無機質，對那些忿恨視而不見；戰場的時間寶貴，瞬間就是幾十條人命，一時急得沒辦法，像個無理取鬧的孩子，扯著空無的右袖試圖拉他走，「艾爾文，走、快走啊！艾爾文……」最後發現艾爾文的漠然就像黑洞，投入所有也只是被吞沒，里維放開手、面無表情的對他行禮，右拳用著要搥斷肋骨的力道撞擊左胸，巨大的悶響像被擊殺在心室裡的悲鳴，躂躂的馬蹄聲後，世界又回歸一片安寧。

　　艾爾文等了三十秒，確認里維已經到了夠遠的距離後，對空發射行動的信號彈，從其他煙霧彈的發射位置來看，各部隊離自己都有段不算近的距離；原先認定自己已死的超大型巨人跟鎧之巨人應該會對這發信號彈感到疑惑，要去追擊艾倫還是要先確認調查兵團團長生死，估計兩人會選擇後者並由萊納親自查看，拖延兩人的時間越多，堵上瑪利亞之牆的機會越大。

　　不能讓擁有智能的兩人再去搗亂，就得要放上跟艾連同等重量的餌食。

　　大概再二十秒，萊納他們就會過來了吧，艾爾文騎在馬上、佇立原地，如果右手在就好了，對著遠方，忍不住自嘲的笑了。


　　「艾爾文。」

　　下意識的以為里維返回，轉過頭才發現，「米克？！」

　　「嗯、來接你的。」站在稍遠的樹梢上，米克打了聲招呼。

　　疲倦造成的幻覺嗎……艾爾文揉了揉眉心，這樣也好，「等下就麻煩你了。」

　　「說什麼麻煩呢、真是的。」米克搔了搔頭，「不過，這樣真的好嗎？」

　　「有什麼不好？」動了動自己的斷臂。

　　「我不是在說你。」對著艾爾方才注視的遠方撇過一眼，「……搞不好會含恨而終。」

　　「我不明白你在說什麼。」

　　「直到最後還是要貫徹到底嗎？」在樹幹上坐下，「艾爾文．史密斯那有名的裝傻原則。」

　　「我可不知道自己曾因這種事情而出名過啊。」

　　「現在不就正靈活的對我用著嗎？」無可奈何的嘆口氣，「每次里維受重傷後，你指派給他的救援點都是醫護兵位置吧？別總把每個人都當傻子啊你。」

　　「啊啊，是這樣嗎……我倒是沒發現這點、虧你注意到了。」

　　「又要用『巧合』矇混過去嗎？」對嘴硬感到苦惱的米克搔搔頭，「那這次呢？他如果跟你一起待著的話……」

　　「啊啊、是啊……」打斷米克的話，「里維如果跟我一起的話，我一定能存活下來的吧，但里維戰死的機率會大幅提高，這是我完全無法接受的結果。」

　　「你這傢伙終於說出口了啊！」

　　「沒辦法，在艾連能穩定巨人化之前，身為人類最強士兵的里維決不能戰死，否則全人類都會陷入絕望。」

　　「艾爾文，你——！」惱怒的瞪著對方，「無論如何都堅決愛著人類嗎？」

　　「是啊。」大方坦承，無可奈何的笑像寵溺戀人的熱戀傻子，「我的戀情還真是苦澀吶……」














THE end