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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至月圓之夜未終》3
(上)

一切發生得如此突然,少女甚至來不及驚聲尖叫。
事情發生後有好幾秒時間,大廳裡沒有一個人動——定格了似的:佩特拉沒來得及捂住的嘴巴張開著,眼眶中噙著淚珠,她被嚇了一跳。阿爾敏臉色發白,全身僵硬地蜷縮在韓吉的臂彎中。而吧檯另一邊,享受著頂級雪茄,老闆舒適地吐出一口青藍色的煙,與利威爾槍口冒出的彈霧一樣裊裊上升,消散在天花板的縫隙裡……
利威爾剛纔開了一槍,朝艾倫•耶格爾的方向開了一槍——埃爾文只給他五秒鐘時間決定:
選擇射擊的目標,選擇接不接單子,選擇把事情一下子了結。
「選擇權一直是你的。」是利威爾的——幫拉爾解決賭場的糾纏、給自己找一筆錢還賬單……還有,為艾倫……
蘋果粉身碎骨。巨大的衝擊力讓這顆小小犧牲者瞬間爆破,殘渣四處飛濺。子彈擦著年輕人的臉頰,射進牆壁裡,揚起些許灰塵和木屑。
心驚肉跳的一擊!……作為靶子的年輕人卻連眼皮也沒有眨一下。
意識到情況後,他緩慢地轉動眼珠,看了看空空如也的手掌,又把視線落在男人握槍的手指上。接著他伸長舌頭,舔去粘在嘴邊的蘋果渣。他不打算問原因,利威爾也不準備告訴他——很長時間裡,兩人就這麼互相注視著。
沉默來得比魔鬼還要可怕。
但這詭譎僵硬的氣氛並沒有維持多久:韓吉站了起來,用力地、有節奏地鼓掌,“親眼目睹了傳說中帝國騎兵團第一戰士的槍法,我很榮幸?”
“也許對女王下次征討高盧有幫助。”埃爾文又吸了一口雪茄,(佩特拉被嗆得咳嗽,他立即滿懷歉意地掐滅了)“但遺憾的是,打仗並不能作為終生事業……孩子,我必須向你說抱歉。”
“不,嗯……”耶格爾反而表現得有點難為情,手指刮蹭牆上的彈坑,“也許您需要一幅約翰內斯的廚娘或者馬車伕。”
“為什麼不是「母親」?”
耶格爾忽然閉了嘴,不再繼續話題。
而利威爾沉默著扳回了槍栓。
韓吉的新貨就報酬來說實在叫人心動萬分,那筆錢能解決一切問題,目前為止的一切問題。即使天方夜譚也值得碰碰運氣。但另一方面他既猶豫又內疚:掘墓人乾的活可不乾淨。一個想法從剛纔起如陰霾一般籠罩了他,他懷疑自己極有可能挖出了危險的怪物,也有可能有不懷好意的買家利用屍體行惡……誰說的清呢。
開一槍能讓漿糊一樣的腦子清醒——賭博能解決很多思考不能解決的問題,戰壕裡帶出來的壞習慣。
“其實這是我們第一次用這法子。”老闆放了一隻空酒杯在他面前,滿上白蘭地,“下定決心了,不是?”
“什麼?!這法子?第一次?”阿爾敏顯然還沒從槍擊中恢復。
“五分鐘前剛想到的。”他和藹的「叔叔」補充道,“換作以前騎在馬背上的時候,我們更喜歡法國人頭盔上的孔雀毛。”
這難道不是謀殺?!
“如果利威爾先生失手怎麼辦?”小靈媒一激動不禁飆高了聲音。
原騎兵隊長皺起眉頭,光這個動作就把男孩嚇得倒退三步,“我、我的意思是……”
“利威爾從沒失過手。”騎兵團長說,“應該這麼講,他從不在沒把握的情況下開槍。”
“對不起,我、我是說萬一?”
史密斯保持著笑容,但眼神裡沒有任何情緒,那一瞬間他仿若回到了硝煙四起的戎馬生活之中,回到了一場搏殺之後的疲憊境地,他用檢視戰場時的陰鬱神情瞧了一眼耶格爾,然後緊盯自己的老部下,“從哪裡來便回哪回去。不是也解決了一個問題麼?”
彷彿從他身上感受到了死亡的氣息,看得見鬼魂的孩子閉起嘴巴,不再說話。
韓吉坐回高腳椅,手臂搭上利威爾的肩膀,“我又對你刮目相看了一回。”
男人面無表情,熟練地抖落彈殼,滑膛之後塞進腰側的槍套,“明天就動身上路。”他用指尖點了點女人的鏡片,“你知道該提供什麼給我。還有,埃爾文,煎雞蛋。”
他始終沒有和耶格爾說任何話。

***

「所以我討厭和當兵的、掮客還有身高只有五英尺的男人打交道。」三笠坐在耶格爾的頸窩裡——她最喜歡的沙發,用尾巴圍住他的脖子,又心疼又氣憤地舔他的臉頰,「當兵的野蠻粗暴,掮客不講信用,矮子叫人琢磨不透!」
耶格爾彎曲手指撓撓她的下巴,“你不喜歡利威爾嗎?”
「他佔滿了三項!」黑貓昂起頭,用力瞧他,「我反而不明白你到底喜歡他哪一點。」
“哪一點……”
聖望公墓來的三個好朋友坐在一起,他們離吧檯不遠:年輕人若有所思地朝那個方向微微笑。利威爾撐著臉別過視線,往嘴巴里塞花生——他正在商量明天的事。
三笠從他的肩膀滑到桌子上,肉墊按住他的手背,「那個惡棍剛纔差點要了你的命。」
“在那之前,他先給了我重生的機會。”
守陵人的孫子捧握著熱茶,“艾倫……”他神情焦慮(一向如此),用顫抖的聲調說出一個結論,“你被試探了。”
耶格爾一言不發地後靠在椅背。
“我知道我說的話在很多情況下都沒有根據。事實證明你夠膽量,也對監獄的事問心無愧。但這些結論是建立在……你沒有被射殺的前提上。”阿爾敏盯著他的臉,壓低聲音,“他們在猶豫該不該冒險——這關係到人命!我剛纔聽到一個聲音,那位先生好像要做個決定,如果這一槍打中蘋果,那麼他就能說服自己。但要是打偏……”
“他不會打偏。”一道柔和的閃光從金色的眼底掠過,像只體態輕盈的燕子。靈媒男孩觀察他,一隻抽絲的蜘蛛不小心落到他的肩膀上——霎時被彈開了——而耶格爾根本沒動,英俊的臉上綻出笑容,仍舊像一座雕像。
“我相信,我的利威爾從不失手。”
黑貓用後腿站在他的膝蓋上,兩隻前爪搭住桌沿,「他不是不會失手,他是被……」
“小淑女,你得表現地更像一隻家貓才行。”年輕人按住她的腦袋,抽下埃爾文的聖誕節裝飾絲帶系她脖子上,“瞧,這個喜歡嗎?多漂亮!”
小傢伙立即眯起眼睛軟綿綿地叫了起來,忍不住朝他攤肚子,任憑大手在絨毛上又揉又按。
韓吉從背後一把摟住耶格爾的脖子——女人對他中意得很,“甜心,明天早上在城門口碰頭。”
“今天呢?”
“別被條子發現。”女人說,瞟了一眼已經吃完東西的利威爾,“你們也得去準備傢伙。”
“您不和我們一起嗎?”
“瞧你!迷上我了嗎?”女人的玩笑話壓得極低,“新生活總會有一個艱難的開始。”
晶亮的眸子轉動一下,“……如同慾望和愛情。”
韓吉大笑著,離開之前在他臉頰上留了個鮮紅如血的脣印。
阿爾敏忽然撐住桌子站了起來,瞠目結舌地注視著他的臉。有那麼幾秒鐘時間,在他眼中,耶格爾的表情逐漸僵硬、凝固……常春藤沿著他的靴子、大腿慢慢地往上攀升。那張紅潤的臉孔不再生機勃勃,它變得慘白、灰敗,龜裂……微笑的米迦勒流下血淚,彷彿對一切無能為力……
那是一種奇怪但熟悉的感覺:仿若心頭嫋嫋升起的霧霾或是天邊飄過的雲。但是他的胸腔被緊緊壓住了——他很清楚,那是以賽亞附在他說話的聲音!
“艾倫!”他跌跌撞撞地衝上前去抓住朋友的手,“我、我覺得……我看到了……我不是很清楚,但……”他用力地摳著他的手腕,手心出了汗。他不知道怎麼表達不安,那雙手腕上沒有脈搏,這加劇了他的恐懼,“你真的決定要去嗎?那座城堡……”
垂著眼瞼的耶格爾抽出一隻手,搭在他的手背上,“為什麼不?我要去見我的「父親」了不是嗎?”他說這句話時卻沒有笑。
“那我也去!”金髮男孩高聲說出決定,嗓音顫動著,“當初我建議你用禁制卻沒有考慮後果,我、我……”
耶格爾抽出了另一隻手,“謝謝……還有,明天見。”——一隻軟帽覆住了他的腦袋。直到利威爾拎住了「超重行李」,大步流星地往門口走去——阿爾敏的憂慮一點兒也沒有減緩。

“要加牛奶嗎?”老闆問。
“不……謝謝。”

起霧了,和往常一樣又濃又沉的霧,把廣場的鐘聲也包裹得嚴嚴實實。整座城市像是披上了一塊灰濛濛的天鵝絨毯子,陽光勉強從縫隙中投射下來,在建築中留下斑斑駁駁的印記。
霧氣也同樣包裹著一個小小的身影。它站在一處寬大骯髒的屋檐底下,把自己融進水蒸氣和霧霾裡……
鐵匠、舊貨商、麵包坊紛紛撐開窗,在此起彼伏吆喝聲、馬車丁丁當當的搖鈴還有交警的哨聲中,倫敦醒了。

砰!
酒館的門被踹開,走出來兩個拉拉扯扯的男人。
晨曦綿軟溫和,雖不強烈,但富有生命力。隨著朝日的升起,陽光快速爬升,漸漸取代了霧氣……勿忘草藍的目光被收回了。長裙下,一雙漂亮小巧的皮鞋優雅地縮排陰影裡,陽光照射不到的陰影。

***
一旦決定,利威爾便不想多待,拖住耶格爾的後領走出酒館。這個城市在享受工業革命帶來的益處同時,也飽嘗著科技進步的報復:汙濁的街道和磚牆,藏在霧霾裡的氯醛氣味,溼淋淋的空氣和無休無止的陰雨總是容易讓人感覺疲憊,腦袋昏昏沉沉。
他們沿著人跡鮮少的小巷走,離大型建築也要儘可能遠——奈爾警官可是隨時歡迎請他們去辦公室裡喝茶。出於某些原因,他們一路都沉默不語,直至走到一堵粘著陳年汙跡和油汙的餐館後牆,掘墓人才說起話來,“艾倫。”他在開口之前輕輕咳嗽一下,好像在尋思話頭,“……你恨我嗎?”
埃爾文把槍塞進他手裡時他就覺得於心不忍,更何況他們從來不拿自己人打賭——如果艾倫•耶格爾算是自己人的話。但不管怎麼說,他在酒館的所做所為都不近人情,甚至沒考慮過耶格爾的想法,所以他便問了,有點兒沉不住氣。
——他會因為這個試探而恨他嗎?
耶格爾年輕的臉上掠過一絲驚訝的微光,但瞬間恢復了柔和,“我剛纔的確嚇了一跳。幸好,您的槍法一流。”
利威爾站在牆邊,感覺到一股沒來由的疑惑和煩躁不安,“真應該讓你看看我射偏的情況。”
“我會死。”耶格爾平靜地推斷,用他那雙琥珀黃色的、深幽且溼潤的眼睛看著他——男人也是最近才注意到:只有當男孩躊躇滿志時,目光裡纔會閃現出鎏金色澤,“死亡。從哪兒來,回哪兒去。”他似乎相當中意這個說法,“史密斯先生不但令人尊敬,而且他的歸宿主義論調讓我想起某個著名的家庭教師……”
曾經是一座石像,似乎受夠了口不能言的沉默,鎮墓使者一開口說話便如同受到恩賜一般喋喋不休。但他的神情溫和、聲線平穩,彷彿與生俱來一般,一個模糊而凌亂的念頭閃過利威爾的腦海,“原來你也會……”
死亡。歸宿主義或者別的什麼。
年輕人露出一個笑容,表情鮮活、愚蠢,真實。“因為您,「艾倫•耶格爾」才復生了呀!”
一個人,一個活生生的人……一個麻煩。
掘墓人嘴張開著,這個幼稚可笑的褒獎聽起來卻很不錯,似乎比女王宣讀軍功還鼓舞人心,然而他的疑惑不安卻沒有得到緩解。可是少年在微笑,那像極了米迦勒肖像畫的臉如此漂亮,鎏金重新顯現,把一大早的溼霧驅散了……利威爾看向別處,但又忍不住拉回視線——笨學徒始終低垂眼幕注視著他。
為了不和那雙專注的眼睛四目相交,他只好快速拉低他的帽子遮住大半張臉,“要是有身份證該多好!”
收回手臂的動作停了下來——因為耶格爾忽然緊握住他的雙手貼住自己的兩側臉頰,“就算您認為我是麻煩,我也愛您。”
天色變亮,陽光一點點穿過厚重的霧氣。灑在礫石走道上、灑在石灰牆上,灑在苔蘚瘋長的木桶上,一如當初那道不容質疑的聲音「要有光。」她撥開霧氣,照亮了兩張臉……
沉寂的早晨,一個瘋狂的計劃誕生之日。利威爾維持捧著他的臉的動作,“你對愛情瞭解得太……”他艱難地從腦海裡找出一個形容詞……
“膚淺。”
他用了些力氣掙脫,抽回雙手表示確定,“當然,我不是蔑視人權,但你作為人類時間還太少。”
“您想要證明嗎?”
“我不是這個意思。但你要是能證明是最好不過……”騎兵隊長捏了捏眉心又踢了一腳木桶,“見鬼我在說什麼!我們要先說一下明天去赫弗諾郡……”
“只要不被您摔出去。”年輕人低語一聲便追上前去,一隻手從後面摟住他的腰,另一隻手扳過他的下巴,湊上了嘴。
男人的句尾被一個吻聲取代。驚訝和憤怒的憋氣之後,舌尖和嘴脣決定好好享受……不可思議的男孩,真實的稀有物種,對親吻懷有年輕人特有的好奇和著急——幽暗的小巷裡傳來輕柔而不規律的喘息,和閣層中的匆忙和剋制不同,耶格爾有意地延長了親昵,盡情地感受著男人的嘴脣、他繃緊的腰肢和他無意識下摟抱的雙手——他彎曲膝蓋挺起下腹,隨著舌尖的推進而磨蹭彼此。
因興奮而顫抖的手臂交疊在一起:利威爾碰到了腋下的槍套。冷冰冰、硬邦邦,和艾倫的劇烈起伏的胸膛完全不一樣,但男人霎時清醒過來,猶如被一雙手從深潭中撈了出來——他推開了他的肩膀,宣佈中止這個行為,“聽著,艾倫……”他一邊平復呼吸,一邊撫摸著男孩露出帽沿的一小簇髮梢,“我們不應該在這事兒上浪費時間。”
沒有邏輯和道德的事兒。
煙霧從餐館的排氣口溢位,遮蔽了雕像般的臉孔上,耶格爾用低啞的嗓音重申:
“我愛您。”
利威爾氣餒地揮了揮手,叉腰在黑暗處觀察他的眼睛,漂亮、生動,靈魂和祝聖的金色光芒,但風平浪靜。
他承認自己被吻得神魂顛倒,呼吸困難,甚至得到了生理上的滿足,被年輕人一挑逗還差點興奮起來。但一股說不出的怪異浪潮席捲了他。
不對勁。
掘墓的活計時常伴隨著某些奇談怪論,他對「不對勁」的感知通常分為兩種:多數情況下,心理上的猜忌是可笑的,深更半夜的墓地是普通人的禁忌,那是多數異聞邪說的發源之地——如果被這種情緒左右,可對掘墓沒好處。但利威爾清楚真正的不對勁該是什麼,當復活的屍體從墳墓裡爬出來之前,魔鬼會藏在暗處發笑——那是一種渾身冰冷的毛骨悚然,即使看不見也能清楚地從心底預感到危險。
而此刻,他望見的是一片金色的海洋,溫暖的氣息在湧動,耶格爾的親吻像一個真正的情人一般柔軟細膩……
那個把人分成活人、死人和……愛人的年輕人。
但不對勁,他說不上來,沒有任何原因。
“我們得去準備一下。”最後他這麼說,強迫自己從那張英俊的臉上移開目光。
腳下,黑貓不停地撕扯他的褲腿。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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