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殉道者的遊行/Le Processioni dei Martiri



他們下午三點趕到特洛斯特北門,在軍備點安頓好馬匹之後發現慶典已經開始了。
幾個年輕人走在戰後重建的城道上,好奇地東張西望,個個全神貫注、興致高昂,彷若頭一次認識這座城市。
現今的節日更接近祭奠活動:從北門到中央廣場的一路上家家戶戶張燈結綵,格子間的拱頂上掛滿燈籠和彩旗,女人們在廚房剁菜,男人們忙著往火爐裡填木柴,水蒸氣和燒炭的味道四處彌散。行腳商叫賣著野豬肉、鹿腿和蝰蛇皮。新鮮肉製品和乳酪是昂貴且稀少的——在戰時,最好的物資都被徵用提供給了軍隊。但這不能阻止老百姓享樂,這裡家家戶戶都會釀酒,白天喝得酩酊大醉,在太陽落山前,跟隨神甫參加祭奠活動。教堂的大搖鍾鐺鐺鐺地響,鴿群黑壓壓地從頭頂掠過。
基爾希斯坦下意識地握緊了藏在口袋裡的軍刀。
阿爾敏按住他的手臂,“一群綿羊裡最與眾不同的一只是什麼樣的?”
“我不想當產毛最多的……”讓說了一個冷笑話讓自己放鬆,把軍刀插回刀鞘——他可不想再像上次那樣碰到綁架。
樂聲和笑聲漸響,好像每一個街角都會有抱著六絃琴的樂師站在那裡。穿著奇異誇張的戲服的人群與他們擦肩而過,用羽毛或者獸皮妝點髮飾,有的帶著面具,個個扭動著身體,跳一種鄉村式的舞蹈。這些人裡不乏面黃肌瘦,窮人總是飽受食物和資源緊缺的折磨,每天生活在為生機奔波勞碌,為被巨人捕食的恐慌和憂慮之中。
“和其他羊不一樣的,是混進去的狼。”阿爾敏說,“要吃白麵包嗎?”
他成功地讓基爾希斯坦更加焦慮。
“我不知道這是不是利威爾兵長要求我們「撕掉所有兵團徽章、穿好斗篷、拉低風帽」的原因。”男孩繼續說——他在有所懷疑時總是停不下思考,他注視著走在隊伍最前面的長官,“太奇怪了……”他們也沒有和地方轄區的憲兵隊伍聯絡。
耶格爾聳聳肩膀,他不喜歡熱鬧的慶典以及人群聚集的地方。這讓他想起西岡希納和裝滿難民的救生船,但他任何時候都認同阿爾敏的觀點,“我們理應在執行保衛任務,可沒有制服和徽章……”立體機動倒是裝備好了,武器卻只讓帶軍刀。“更像是混進來玩樂的平民百姓。”
他用拇指點了點薩沙——已經吃起了白切豬肉和洋蔥炸土豆球,“要打賭嗎?她今天能吃掉幾年的軍餉?”
新兵們嘻嘻哈哈地,紛紛拿出了金幣。
利威爾回過頭看了他們一眼,耶格爾捕捉到他的眼神,並非責難或者輕蔑。利威爾僅僅是瞧了瞧他們在幹什麼,也沒打算提醒他們吃零食和賭博喝酒是不對的——彷彿他們做什麼都無關緊要,最後,他把視線落到耶格爾的身上——年輕人立刻拉下風帽,把臉遮住了。

他們快接近廣場的時候,人群忽然湧動了起來,向廣場中央爆發出歡呼。因為之前有過隊伍被人群衝散的經歷,三笠•阿克曼立即擋在了耶格爾身前。然而歡呼聲一波接著一波,他們伸長脖子才勉強看清:廣場中央,在五顏六色的綵帶和鮮花裝飾的高臺上,特洛斯特教區的保羅神甫正在向民眾揮手致意。老神父個子不高,有一張瘦長的臉頰,鼻子紅通通的。慈眉善目,優雅得體,和尼克主教一樣是位虔誠的巨壁教徒——高臺不遠處,一群打扮得花枝招展的普坦(putain)也正巧站在那兒,向每一個經過的小夥子拋眉眼。
掌聲雷鳴鼓動,呼喊此起彼伏。
“要是知道他們那些所謂的巨壁教義還不如幾個節日妓女受歡迎,尼克神父會不會氣得復活?”耶格爾評論道。
阿爾敏用手肘捅他的肚子,“你今天特別不寬容。”
“我只是就事論事。”耶格爾板著臉說。他一再表示自己不會把個人的不痛快歸咎於和利威爾的矛盾上,而且對這種在非常時期舉辦的歡慶非常反感——尤其是自己以安全保衛身份參與的時候。
舞娘們手裡拎著籃子,一邊拋灑花瓣一邊走入人群。樂師的笛聲更加歡快了,每個人都扭起了身體,跟在遊行的隊伍後面走向高臺,他們要圍著廣場走上幾圈。按照習俗,在今天必須成雙成對,如果哪個姑娘小夥單獨地站在一旁打拍子,就說明他們今晚沒有伴。
“阿諾德,基爾希斯坦。”利威爾忽然點了兩個名字,“我離開一會兒,你們兩個暫時負責帶隊。”
“等一下……呃,報告!”讓緊張地叫住長官,“接下來我們要做什麼?”
“做一些……”兵士長叉著雙臂,環顧了一下四周歡樂的景象,“憲兵團那些白拿俸祿的做不了的事。”
然後他便拉上了兜帽,逆著人流往廣場中央去了。
下屬們面面相覷,目視一個矮小的身影靈巧地隱沒在煙霧繚繞的氛圍裡,像一條潛入深水的魚。
不寬容的耶格爾最終還是忍不住了,咬牙切齒地說,“我聽過的……最混賬的命令。”
“我覺得我的智商不夠用。”康尼拍上他的肩膀,“但要是你有膽當著他面說的話,我會更佩服你的。”
“分開行動吧。”儘管內心疑慮重重,但阿諾德發表的意見都是經過縝密邏輯的,“祭奠的主要場所就是這個廣場,現在的利威爾班一共八個人,也就是說得靠我們幾個來負責這個方圓五英里、至少上千人的場所。讓我們戴起兜帽,還有配訊號槍的原因也許就是這個……”他一邊分析,一邊在夥伴們之間踱來踱去,“因為我們沒有和任何地方憲兵支部聯絡,而且我到現在為止都沒見過韓吉分隊長……可見我們的長官另有打算。”
“每次行動,我們作為下屬都得不到最準確的情報——就像上次壁外調查不是?”
“艾倫!”阿諾德提高聲音讓他閉嘴,“好了……你跟著我,三笠和克莉絲塔,讓帶著薩莎和康尼。有問題嗎?”
深吸一口長氣,耶格爾歉意地搖搖頭,“我只是心情不好。”
“如果真是如此,我很樂意幫你揍他一頓。”三笠也拉上了兜帽,帶著略顯憂慮的克莉絲塔走向廣場西北角。
“你覺得她……想揍誰?”基爾希斯坦明白了,三笠•阿克曼有危險的幽默感。
耶格爾憋著嘴撓撓臉。一個舞娘被裙子絆住了,他下意識扶住,一股甜美的花香鑽入鼻子……身體柔軟又輕盈,姑娘微張著嘴咯咯直笑,一雙手臂就直接往他脖子上摟。
他卻想起早上利威爾衝他翻的白眼。
“我真是傻瓜。”年輕人握住那條像蛇一樣細滑的手臂,把姑娘扶正放到地上,吻了吻她的手指表示抱歉。
天光漸暗,赤紅的霞光在遙遠的天際灼燒。歸巢的鳥兒成群結隊,憲兵衛兵搖了搖大鈴鐺。廣場四周的軍樂隊吹響了號角。
空氣中散出聖瓦倫丁臨刑前的玫瑰香。

***

“萬福屬於三女神,一切都是上主的旨意……”
神父面向眾人緊閉雙眼,把雙手伸向天空。
通向高臺的路上,人群紛紛讓開一條道路,一支身著華服的隊伍出現了。新兵們注意到,儀仗隊的制服不屬於任何一個兵種,也不屬於任何教區。
“那是商會的人。”基爾希斯坦摸著下巴,他對綁架犯記憶猶新——簡直永生不忘。他和康尼趴在廣場東北的民宅屋頂,把全城最高的位置,教堂鐘塔,安排給了薩莎——獵戶村來的弓箭手正忙著把薰腸塞進嘴巴里。
“調查兵團最利的一雙眼,腦袋卻不怎麼好使……”廣場南門城牆上,耶格爾嘀嘀咕咕的,自己卻忍不住在人群中尋找利威爾——從幾百號奇裝異服的人堆裡找出一個身材矮小的男人可不比從麥子裡挑出一粒豌豆簡單。
“艾倫……”代理小長官凝視著他,“別開小差。而且我記得薩莎地圖研判成績比你好多了。”
小巨人靠在煙囪上撓鼻子。神甫從儀仗隊首領手上接下一隻手掌大小的天鵝絨盒子,端平在胸前,默聲禱告一段經文後放到高臺上的聖器架上。接下來他帶領教徒們唱頌歌,聲音很響,南方口音在整個廣場上迴盪。
“西娜賜予真誠,露絲降下信念,瑪利亞告誡貞潔。祝聖的是三個人,三位一體,她們最似上主!”
樂師開始吹彈,全城人民跟著唱道:
“播下一粒種子,就能收成一百顆果實。偉大的女神,請往收穫的土地上撒下恩澤。”
人們一邊唱一邊圍著廣場和高臺轉圈,一位女教徒用紅綢帶繫著小麥、扁豆、金蓮花芽,宰殺牲畜,把羊血倒進盤子裡,她轉了三圈,便走出城區,連同盛物的盤子一起埋進墳墓,以祭奠那些被巨人吃掉又嘔吐出來的故人——讓他們的靈魂重新獲得血與肉。
教會的儀式進行到此便結束了。而對年輕人來說,正戲纔剛開始,輕快的樂聲重新奏響,廣場又恢復了一開始的歡鬧。男男女女手拉著手,跳舞的動作越來越大膽。
被輕鬆和歡愉的氣氛感染,士兵們不約而同地想:
——究竟什麼事是憲兵做不到的?
“我沒看出這裡能出什麼亂子,除非唱歌跑調……”耶格爾擡眼看了中央祭壇一會兒,倏地,他抓住阿爾敏的手臂,“站在神甫身後應該有幾個人?”
阿爾敏的視力不出眾,但分析一流,“數字「三」對巨壁教來說應該是個重要的符號。”
耶格爾往後仰了仰身,“現在少了一個人……而且,那個盒子裝的是什麼?”
聰明的朋友轉起了眼珠。
這個時候,東北的鐘塔上驀得竄出黑色訊號彈,劃破了天空,和飄揚的彩旗交混在一起,只有調查兵團的士兵才明白那代表什麼。
“是讓!”他們互視一眼,立即彈出錨釘往南邊行進。
“我說過嗎?我從來都不喜歡這個顏色……”耶格爾說——在野外,這個顏色身後,死神的笑臉緊緊相隨。
“哈!建議團長把「發現奇行種」的訊號改成粉紅色怎樣?”從鐘塔跑過來匯合的基爾希斯坦說。
“屁精的內部笑話。”艾倫打了幾發錨釘,甩了他幾步。讓在他身後說,“十一點方向,藥店的臺階旁邊,那個穿著巨壁教袍的人。”
年輕人緊緊跟著那位輔祭跑,城裡的小巷縱橫交錯,而且店鋪和民宅很多,酒館、舊貨鋪、布料店,麵包房應有盡有,即使他們有高速的機動裝置,也無法立即追上。朝聖者和歡慶隊伍一波接著一波,在街道上湧進湧出。
阿爾敏琢磨著,“理應在祭壇上的祭祀……卻往北門跑。”
“他拿走了盒子。”薩莎追在他們身後,“我不會看錯。”
——巨壁教會用什麼東西來崇拜。有什麼事是憲兵幹不了的。
“抓自己人。”年輕的指揮官皺皺眉,“那個人不是教徒,一定是中央軍團的人。”
“商會上供的東西肯定不普通。”基爾希斯坦補充,“我認為這種數額值得一顆訊號彈。”
——利威爾沒有挑錯人……兵士長從不犯錯。
耶格爾面無表情地問道,“也就是說,我們的長官在知道可能會發生什麼的情況下,讓我們自己猜謎語嗎?”
“不,我想他的意圖也許更人性化一點兒……”阿爾敏略顯吃力地緊隨他的腳步,“這活計一個人幹綽綽有餘,為什麼要把我們全叫出來——從結果來看,我們飽餐了一頓,也品嚐了這裡的特釀酸橙酒,你還贏錢了……當然,要是還想有什麼餘興節目……”
一發錨釘甩在阿爾敏腳前,“好了,夠了。”耶格爾背對著他們,表情掩在漸漸降臨的夜幕裡,他的聲音低啞且緩慢,“他故意走開,以為能讓我們輕鬆自在……”
“某種意義上。”
他不再說話,不想再聽有關於利威爾的用意的猜測。這一切都讓他認識到自己是個蠢貨。

樂聲在夜色中轉為悠緩、溫情的和絃,歌唱和鼓掌斷斷續續。聖瓦倫丁的每一個十字路口都站著摟抱的情侶,給心儀的物件贈送禮物不限於任何時代……他們追捕的目標近在咫尺。忽然,一道光亮掠過木樨綠,把年輕人整個表情都照亮了,他回過頭,
“我們的任務……是逮住他對嗎?”
偷偷地抓一個背叛合作伙伴、盜取巨壁教貢品的憲兵團的人——這個任務怎麼想都有點划不來。
最後匯合的三笠點點頭,抽出了隨時可以下手的軍刀。
艾倫•耶格爾露出今天第一個笑容,“那麼,盒子歸我了。”

幾秒後,那位不走運的輔祭的腳下、身後的牆壁上,頭頂的磚瓦縫裡,七副錨釘像雨點一樣從四面八方落了下來——創造了調查兵團活捉巨人使用工具數量的記錄。


tbc


*注:
部分參考了西西里的復活節習俗:婦女們把小麥、扁豆、金蓮花種撒在盤子裡,放在暗處,澆上水。植物生芽後,把幼苗用紅綢帶束起來,連同盛物的盤子一起埋進墳墓,同受難日教堂製作的基督受難像埋在一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