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2
3
4
5
6
7
8
9
10
11
12
13
14
15
16
17
18
19
20
21
22
23
24
25
26
27
28
29
30
31
32
33
蕭如松先生採訪追憶
出處:蕭如松藝術展/台北市立美術館印行
日期:民國八十二年(1993年)七月
撰文:中央研究院副研究員 顏娟英 整理

  在從事台灣美術史田野調查工作的兩年間(一九八七秋至一九八九秋)中,無一中讓我踏進了舉多前被畫家的客廳,拿錄音機或相機,要求他們翻開一頁頁的生命歷史,與過往的作品記錄。有時滿載而歸,帶回來的膠卷、錄音帶、畫冊只怕短期內也無法消化;有時千里迢迢,空手而返,倒覺得如釋重負,這一天的工作記錄只需畫個句號。蕭如松先生(以下尊稱省略)的採訪經驗兩者兼具而令我難以忘懷。

  一九八八年三月,蕭如松在東之畫廊展出,承劉煥獻先生的好意,潘庭松為我們拍攝了所有作品。蕭如松畫中的光影變化,以及紀律與浪漫之間的斟酌遊戲,強烈地吸引了我的注意力。據劉先生的說法,蕭如松的資料不多也不易採訪,但可以試試。我們開始整理他的簡單年表,並且寄給他以便投石問路。

  他別具一格的回信,以小鳥銜花草圖案開始、櫻花結尾,便常常被我攤開來觀想。他總是請我們延後竹東之行,究竟為何呢?六月底,我邀請林柏亭先生同行,到新竹市採訪李澤藩先生。路上,蕭如松的名字再度被提起。充當司機的林柏亭興致勃勃地建議,回程乾脆就「衝到」蕭如松家,「看他怎麼辦」。

  我們果真衝到竹東狹窄安靜而坡陡起伏的小街,面對蕭如松宿舍外的高牆和沒有門鈴的門,林柏亭手上還捧了盒禮物,我們只好相對苦笑。艷陽下,大聲的叫喊得不到一點回音。折回台北的路上,蕭如松的話題陪伴著我們。

  隔年的夏天,我和潘庭松又因為採訪工作,從台中到新竹,蕭如松自然又浮現心頭,決心再試一次。從竹東車站出來時,已經近午,按慣例應該是等午飯休息時間後再去拜訪,以免造成主人的困擾,而潘庭松建議既然沒有把握能見到蕭如松,不如早些一決成敗。我們遂沿路揮汗而行。這回,潘庭松很勇敢地又叫喊又拍門,只聽見裏面一聲「誰?」潘大聲回答:「蕭老師,是我」終於,我看清了他一身的淺灰藍,有些蒼白的圓臉,他也看清了我們的狼狽相,二話不說的,要我們將所有行李交給他放在日式房舍的玄關,立刻跟隨他出門。突然之間,我們好像繳械般,沒有了錄音機、照相機、燈架等等,聽話地隨著他的背後快步地走回大街。

  路上,他突然回頭說:「本來今年暑假,新竹師院要找我去教,我打算用你在藝術家發表的台灣美術史做為教材,結果,沒有去成。」我一時支吾不知何言,他又補充:「我原來都印好了的。你寫得很認真。」這時,我才放下心,感謝他的好意。

  餐廳的二樓簡單地隔間,他和老闆娘三兩句客家話便安排好,菜一道道地上來。蕭如松一再表示歉意,不能在家裡招待我們。接著便像是轉緊了的唱盤,源源不斷地從小時後的經驗開始回憶,我和潘庭松雖然一面動筷子,一面卻好像聽傻了。我直讀著他豐富的表情,全神貫注,溶入了小說般高潮起伏的故事。

  天下無不散的宴席,蕭如松又站起來催我們上路,我們隨著他的意思,回到他家門口,領出行李,仍然有些不敢置信地再度走回竹東車站。正在冥想中,一旁的潘庭松好像開玩笑似地,開始倒背如流地回述蕭如松在飯桌上的字句。我實在感動莫名。

  就這樣,潘庭松整理出口述稿,並寄回請他過目。那天在竹東的餐廳裏,蕭如松回憶時動人的細節與神情已無法以文字形容,這篇口述稿也無意誇張,但求存實,蕭如松在回信中糾正了極少的錯誤,卻表示了最大的歉意和謙虛。他特別提到:
  畫壇上算不到什麼的小畫家傳,對畫壇上是多餘的,沒有什麼價值,一時不好意思寄回,但又想無權廢棄,只好送回。敬請多諒解苦衷,千萬不要公開。

  從此,我也不曾再與他連繫,只是將記憶珍藏著。

  若尊重蕭如松的遺志,此稿便不得公開。但是,對於無緣與他長期交往,或成為他的學生者如我,這一次的訪問啟示良多,而蕭如松在意外的情況下,接待了我們,敞開胸襟,將他個人的成長、學習、創作經驗毫無保留地與我們分享,也是值得珍惜的因緣。

  蕭如松對他的老師,包括台北一中的鹽月桃甫、新竹師範學校演習科(一九四O至四二在學)的有川武夫,以及在擔任小學教師時暑假集訓的老師李澤藩皆心存感激。雖然這些老師教導他的時間非常有限,蕭如松在自我研究的過程中,總不忘記這些老師的啟發。提到曾經鼓勵他繼續創作的日本同學菅良夫,他的眼睛泛著淚光。

  蕭如松也是自律甚嚴的人,從他的信件中對自己的要求便可以看出。他的四十多年教書生涯,曾獲優良教師獎等十一次以上。從竹東中畢業的戴麗卿對他恩師的追慕之情(〈默默耕耘的水彩畫家──蕭如松〉《雄獅美術》1993‧5),便可以瞭解他確實不知厭悔地獻身教育。退休之前只能利用寒暑假創作。

從他的口述回憶稿中,希望讀者也能瞭解他如何克服困難,始終未放棄其以藝術創作提高個人乃至於學生、社會大眾的生活理想。追求藝術美以忘懷現世的艱苦,蕭如松更像位苦行僧度過了一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