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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未夠〉



院牆下的花葉色澤新綠，庭園偌大，賞玩植株卻是不多，大好春日裡，倒顯一派蕭疏之景。
牆頭枝枒猛地一晃，原是此處難得盛放的花蕊便如遭辣手，在不速之客未曾減緩的來勢下紛紛墜地。
那人急急而至，恍如一團雪白光影撞入園中，炸起連片塵沙黃土。
三分春色，一下只餘二分了。
棄正門不入，來人自是無有半分止步之意，化出身形後便逕要往裏頭行去。
「劍子先生！」
劍子仙跡腳下一滯，側過身，見到好友門下唯一的女學生自東廂匆匆步出。
自幼在他們看顧中長大的娉婷女子手捧托盤，因白晝之故頭戴黑紗，卻掩不住她舉止間的慌急。
「如何了？」下一瞬，白衣人影已現於女子身前，袖袍揚起，又為她遮蔽了屋簷外大部分的日光。
人不在主院而在東廂，事態有異。
「主人他──」穆仙鳳如見救星，薄紗下憂心忡忡的神情微緩，喘出一口氣來：「仙鳳學藝不精，不知該如何解釋主人此時的狀況……」
帶著穆仙鳳，腳步疾向東廂而去，劍子仙跡凝聲道：「紫金令破碎，可是發生了緊要之事？」
紫金白玉令乃是他與龍宿為佛劍復生時，慎防計畫有變所做的準備，兩枚雙生令牌間互有感應，分別由他二人隨身攜帶，龍宿知曉用法，除非意外，必不會直接打碎。
「令牌是仙鳳捏破，當時主人失去意識、氣息紊亂，我只能急尋先生幫助──」
「失去意識？何以如此？」
三分春色並無外人來過的痕跡，可見非是仇敵所致。
「這、事出突然，仙鳳亦未曾察覺半分徵兆……」快步間兩人已至廂房門口，穆仙鳳突然啊地一聲，想起要拉住身邊道者推門的手，卻已不及。
廂門甫開，濃重的藥味立時竄入鼻端，更挾一絲血腥之氣，劍子仙跡身形一頓，見廂房正中桌椅不見，只擺放了一尊眼熟的香檀浴桶，而在浴桶中黑褐藥湯上方，儒門龍首那華麗無雙的臉容，正似笑非笑地望著他。
「……龍宿。」
他記起那人將他們自磐隱神宮救出後，自己亦時常於東廂此間以藥浴療養。
為防那人無畏起身，劍子仙跡微退一步，正要關門。
「光天化日闖入私人居所。」三分春色的主人卻先開了口，竟漠然問道：「汝是何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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龍宿並無大礙。
他所習者原是儒教正統武學，其性屬陽，內力浩然剛正，但早前塵世暗夜未破之時，其體內黑暗之力大盛，他心性雖未改變，卻不得不承受兩力極端相沖下的影響，自反噬嗜血者後融合已久的雙重功體更需要時間梳理穩定。
而仙鳳所撞見者，自是此事餘波下，一點受到壓制的、小小的走火入魔。
指間捻一白子，遲遲未落，劍子仙跡坐於院中石案前，似是思索棋步，又似是出神。
他對面空無一人。
「再不提劫，便成三循環，毫無意義。」
突然有人出聲，捻子的手一抖，白子落入了提劫位。
劍子仙跡一抬頭，見這座庭院的主人手持華扇，信步走來，那雙璀璨含光的眼眸只百無聊賴地打量了棋局一眼，彷彿毫不關心。
「以你方才觀局速度，想必未曾忘懷這棋盤上對弈之事。」收回目光，劍子仙跡不再落子，卻也沒有脫局的打算。
「小道而已。」
「以小，則見大。」
對話間疏樓龍宿已行至石桌旁，仍是淡淡的模樣，卻問道：「好友很介意吾之記憶中無汝？」
「這一句好友，著實輕易。」劍子仙跡連連搖頭，看不出介意與否。
「鳳兒不宜見光過久，放好友孤身在此排棋，龍宿深感慚愧。」說是這樣說，人卻未準備落坐對手席。
「你功體雖已無礙，兩力相剋之勢卻未全數化解。」按著桌沿起身，白衣道者眉間深紋似乎不曾消失過：「在那之前，吾會留在三分春色，以防萬一。」
『汝是何人？』在泛著血氣的藥湯之中，那人淡漠的眼神彷若他們初識時。
不知多少年了，他再沒見過龍宿那樣的目光。
儒門龍首華扇輕搖，適當遮擋住勾起的唇角：「想不到身為一名嗜血者，吾竟還有如此好友。」
「還不只一個。」劍子仙跡輕鬆道，面對近乎質疑的感嘆，依然未做正面回覆：「我聽人說，黑暗中的嗜血者，向來更注重眼前的真實。」
龍宿出事，仙鳳第一個找的不是他的下屬，也不是其他什麼東西，乃是劍子仙跡。
「哦？」眉梢一挑，疏樓龍宿問：「汝聽誰說？」
劍子笑了笑，沒有回答。
「日前為佛劍取蘊天砂時，順手帶回了此砂伴生的蘊天露，有中和氣息之效，倒對你的症頭。」他轉又說起儒門龍首的傷勢來。
疏樓龍宿卻不理會，彷彿相當熱衷於先頭的話題：「與嗜血者往來，汝不擔心受到同化？」
「你打不過我。」也不在意，劍子仙跡自若道：「我亦打不過你。」
話說出口時他並不擔心，儒門龍首本來不是執迷武道爭鬥之人。
手上華扇一翻，龍宿果然未被此話所激，只輕笑道：「汝可知曉，嗜血者的愛憎之心？」
劍子頓了頓，轉頭迎上他無甚溫度的目光。
「便是腦中混沌，此處仍受莫名牽引。」扇緣點上胸口，疏樓龍宿盯著他，噙著一口優雅誠懇的儒音道：「依好友對黑暗勢力的了解，是否能助吾解惑？」
嗜血者偶爾閃過紅芒的雙眸彷若無形的繩索，隨著他的視線慢慢束縛住被瞄準的獵物。
「許是因為……」劍子仙跡沉默了一會，突然想起什麼般，露出古怪的神情：「你的眼神充滿了熱情與光明？自與一般嗜血者大不相同囉。」
束縛瞬如冰雪消融。
儒門龍首半晌無語，最終道：「……誤交損友這個詞，吾想吾過去必然時常掛在嘴邊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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穆仙鳳仍是難以置信，她的主人竟將劍子仙跡四字相關之事忘得一乾二淨。
據先生所言，主人體內兩股功力相沖，方才導致如今的狀況，其中一股，便由嗜血者的黑暗潛能而來。
也不知這究竟是不是與主人過去常言的愛憎之心有所關聯。
自她也同化為黑暗的一員，除卻白日裡不便至屋外侍奉，生活上倒與過往無有不同。
走過簷廊下，她看見庭院間那抹白色的身影，恍然想到，在主人出事前，她竟已許久未見對方到訪三分春色了。
劍子先生又在排棋。
連日以來，只要無事，他似乎就在那張石桌上自行排佈棋局，只不知是怎樣的局。
思及此間，穆仙鳳有些黯然，她如今是不便到桌旁觀看的，雖有黑紗蔽日，卻仍不得久沐於陽光下。
而主人有時就站在一邊，並不做先生的對手。
目光掠過石桌畔，穆仙鳳彷彿仍能見到當年兩人在豁然之境對奕的情景。
道門先天趕來三分春色、急急踏入東廂房的那日，經她點頭證實後，向來不肯輕信的主人似乎立即就接受了他們乃是至交好友的事實，從而允許劍子先生繼續待在三分春色，然態度仍是不冷不熱。
到得今日，已是好上許多。
蘊天露對主人的功體穩定有大用，先生手邊不多，幾天前便又費工夫去取，又有部分儒門天下也未能入庫的珍稀藥物，亦是他逕去取來。他們不說，穆仙鳳亦曉得這樁樁件件俱麻煩之極，而當時主人的眼神，她仍印象深刻。
哪怕過去不了解，可如今已盡知了──那是嗜血者專屬的眼神。
就是基於更加領會主人心意這點，她對成為黑暗者，便是甘願的。只是未曾想過，此回竟會一反常態，是先生在為主人奔走勞碌。
她原以為，以道門先天的性子……一曉得主人已無大礙，此刻是避都來不及……
「鳳兒。」
是再熟悉不過的儒音。她連忙轉身一禮：「主人。」
「在看你的劍子先生？」問完也不待回答，疏樓龍宿華扇輕擺：「所需之物皆已齊備，他便在那裏不會跑遠，汝且下去罷。」
「是。」
身為貼心的侍女，穆仙鳳自然曉得，這是她的主人有話欲與劍子先生相談的意思。
他便在那裏不會跑遠。
離去之前，她又望了白衣人彷彿始終無知無覺的背影一眼。
這若是主人的期望，便也是穆仙鳳的期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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走近庭院中央，疏樓龍宿看向盤面，不出意外，又是上回那局棋。
此局奕至中盤末，先前險成三劫局的棋勢再變，持白方引征靈活，判斷巧妙，勝負間有自在和諧，而黑子佈局乍看徒勞，然接近收官，愈能發現其棄子處反得寬敞天地，端得好一手置死地後生之著。
兩方勢均力敵，仍呈對峙局面。
「想走困龍局卻遭識破，白子天真。」多日來首次坐上對手席，疏樓龍宿點評道。
白衣人收回甫落子的手，認可般頷首：「三番兩次得此評價，是該反省。」
「卻也因此留了餘地，使吾不至於一氣翻盤。」他取過黑子，指尖一落，劃出修長優美的弧線。
知他早早便看出雙方棋路，劍子仙跡也不覺意外，這是他們早年所下的一盤棋，他之所以在三分春色復局，自有其用意。
「棋心即道心，你倒是狠心。」他亦隨之落一白子，口中所指彷彿是對方毫不吝惜的棄子之舉。
儒門龍首輕哼一聲：「汝待何時動手？」
「……火侯將至。」取子的指尖一頓，這回劍子反有些驚奇：「汝從何得知吾所想之事？」
「不要學別人的口氣。」疏樓龍宿抬起頭，明晦不定的眼眸又盯向他：「否則汝為何仍未離去？」
道者似是理所當然的回道：「好友這般遭罪，劍子自當奉陪。」
黑白雙方相繼落子，不快也不慢，但他曉得這盤棋的結局早已改寫，就在龍宿方才開口之時。
避開了三劫循環，這一局曾經演變成兩處連環劫，最終四劫循環，勝敗難分，不死不活。
但龍宿適才一子變著，堪稱奇手。
這一步並非退讓，而似牽引，免去了彼此的試探，短兵相接後糾纏更深，再下數手，竟連繫出另一番嶄新局面。
雙雙盤活了……
十年前真相破，如若有這麼一步──哈，若無當時的試探，也不會有今日的變著。
劍子仙跡與那雙鎏金眼瞳對視，心下空明浩渺，恍入神思之境。
「方寸之間，通陰陽，曉天地。」他低聲道：「龍宿……」
棋心即道心，當年那局棋成劫的一瞬可以通幽，執於得失與物我兩忘的矛盾融合後，他們竟爾一同踏入天地源流。
而今日這一局譬如新生，已然坐照入神。
在他們雙雙重返天地源流的那一刻，兩人心神相守，貫通交融，雖非嗜血同化，更勝同化。
劍子便曉得，動不動手，已是沒有差別了。
領略宇宙真理之秘，勘破勝負死生，習武者便如返本歸源，於境界修為上大有進益，龍宿體內極端二力必不會再造成困擾。
這樣的天人合一昇華奧妙，長不過永恆，短得只及一個眨眼。
畢竟還心繫此事，白衣道者首先脫出了抱元守真之境。
他靜靜等候，待儒門龍首亦睜開雙目，才開口問道：「如何了？」
「功體無礙。」疏樓龍宿簡短交代，過沒兩下，忽而笑道：「汝這模樣，實是難得。」
劍子作風向來不好明目張膽表態，尤其對自己更是如此，便是襄助於他，亦要默然行事。
這回心思不再遮掩，卻教他十分歡喜。
見他目光含笑，劍子仙跡望向盤面，口中只道：「本性終究難移啊。」
因那一低頭，他雪白的眼睫輕輕顫抖，彷彿承受不起更多試探。
──就是這回，亦是龍宿的試探。他想，但他究竟沒辦法不管龍宿。
「既曉得，那麼……」儒門龍首笑意未斂，也向盤面癥結星位看去：「汝待何時動手？」
此動手非彼動手。
因他先前一子奇著，棋局雖再闢天地，勝負手卻將臨。
劍子沉默良久，就在龍宿以為他要就此罷手時，便見道者捻過一子，白棋落下，成全了那塊邊角地上的糾纏。
倏成長生劫。
循環反覆，永無休止。
脫離了三劫局，又脫離了四劫循環，終局依舊沒有改變。
龍宿難得有些怔愣地望著盤面，道者卻已抬頭看他。
「你要什麼時候……」
劍子終究沒有問出那句話來。
他笑著嘆了口氣。
『什麼時候才夠呢？』
竟是很無奈的樣子。
而他的問話對象就是不聽完全，也十分清楚他要說什麼。

這生死的糾纏。
龍宿心想。
一生又一生，也未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