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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在一片混亂中,寧六娘想,自己或許真的十分擅長將原本簡單的事物變得複雜。

  也可以說,她其實是個相當不開竅的人……狐。儘管坦承這種事情著實有些傷感,然而事實擺明在那,似乎也由不得她不承認。

  比方那個好不容易才弄懂其運行與移動原理,終於學會的傳送陣法。寧六娘始終覺得──哪怕後來她也摸索出了自己的一套道理,她仍舊這麼覺得──「縮地成寸」實在是一門既飄渺、神秘又難以掌控的法術。

  在寧六娘的認知中,就如同不論在哪個時代、什麼地方,能夠掌握山川河流走向流脈的人便能夠治理百川一樣,能夠如此精準的掌控方位與距離,並加以法術、使兩地之間的距離由有便無,這絕非等閒人能為之的事情。

  哪怕是對於精怪來說,也不應該是輕而易舉的才對。

  ……然而,事實告訴她的是,就是那麼簡單沒錯。

  不需要她苦苦的思量著自己究竟在哪、而自己要去的地方又在哪,也不需要在法陣上追加固然細緻卻僅限於使用於某處、無法被通泛使用的方位鎖定,更不需要非得對兩地之間往返路途懷抱多少的熟稔。

  所謂的傳送陣法,若是以最簡單的方式概述,那麼就是在不同的地方留下自己的印記與魔力,日後藉由相同的魔力連結兩地空間,以達到「傳送」的目的……與人間的家寵利用排泄物留下氣味與印記,除以示勢力外,也是為了便利日後回到此地時可以免走冤枉路似乎並沒有太多差別。

  當寧六娘還處於剛選定位址、喚出陣法準備撥動設定通往自身居所的方位,以建立出專門傳送回居所的傳送陣時,同期進入學堂的同窗們一個個隨手一劃或者一跺腳便開出一道陣法,迅速消失於空中的情境深深震懾了她。

  直到那一刻,她才恍惚明白,原來傳送陣既單純又純粹,不需要太多的彎彎繞繞,只要在兩個地方各自留下自己的魔力與陣法,想著傳送到另一邊便好。她所認為必須的事物……幾乎可以說,全都無所謂。

  可是,那又怎麼樣呢?

  世上絕不存在無用功。所有嚴謹至多餘的考量絕對都有其重要與必要性……即使不存在於當下,也會存在於許久之後某個不經意的將來。寧六娘如此深信不疑,也因此,縱使知曉自己的傳送陣雖不致出錯卻有著許多「不必要」的限制時,她也不曾想過是否要對這樣的法陣做任何的調整與改動。

  比起便利,她還是比較喜歡、也比較適應那種雖緩慢卻踏實的感覺。

  她亦發現了自己與其他狐狸的最大不同。

  對於「術法」與「法術」,她有根本上的缺陷。

  寧六娘是出生在人類的世界中,被人類扶養長大、吃著人類的食物、學習著人類的知識、做著和人類並無二異的事情,一直以來,作為「人類」而不是「狐狸」活著的……狐精。她曉得自己其實並不是人,知道自己是狐狸,明白自己即使能將外表偽裝的再怎麼像,本質上,她也不可能是個人類。

  然而在她清楚那些以前,屬於人類的那一些,早已深刻地銘入了她的骨血之中,成為不假思索便能直接思考、運用的一部份。

  子不語怪力亂神,於是她不斷找尋著能夠說服自己縮地術是真的存在、又是怎麼存在的理由。她告訴自己,那只是藉由冥想將兩地之間實際存在的距離消除而已。她想,唯一能夠在一瞬之間,橫越千里之外抵達另一個地方的,只有意念罷。

  由於實際到過兩地,對於兩地之間的距離、方位、障礙皆有印象,所以能夠輕易想像出遠方的那個地方,意念不受障礙阻隔,僅要認為「我」在,我自然在。

  不能以人類的方式說明的,就是所謂的魔力。

  可在人類的口中,精怪的妖力、魔力與神祇的神力,原本就是某種人力無法企及,只能仰望、想像、如若無所不能的一種力量。就像道一樣,無法明說,無法說明,卻實際存在著,任何無法被解釋的都可以歸屬於下,一旦歸屬於下,便能以一句「天命」與「本應如此」做為一切解釋。

  寧六娘認為,凡事皆求因、循其果,那是人類的惡習。

  但她畢竟受人類影響太深,哪怕回歸了狐狸的世界,仍舊拋不光那些如附骨之蛆的觀念。

  所以她忍不住不斷追尋著一個能被解釋的「因」,試著用人類的方式去理清、捻順屬於精怪的脈絡,無法理解於那些對其他狐狸來說猶如吃飯呼吸般簡單,近乎本能的一些術法與認知。

  在「就是這樣從這邊到那邊」之間,她非得弄清楚中間發生了什麼。為什麼、怎麼會、可能性有哪些?無法弄清楚她便覺得自己陷入了死局,固執地往死角裡一逕鑽入,真真應了那麼一句「天下本無事,庸人自擾之」。

  現在也是一樣的情況。

  兩位教習說,只要在自身居所內找尋一處置物間設置傳送陣,便能將其作為儲物空間,日後藉由傳送陣自由取放空間內的物品。

  寧六娘聽明白了,也做了不少筆記,她甚至不斷告誡自己:前車之鑑仍在,莫蹈覆轍。

  然而當她將傳送陣成功設置在置物倉,一邊想著既然是儲物空間,自然得先將所有可能會用到的物品備妥,開始大費周章四處尋來了各式各樣的南北雜貨、五金器具並往物倉裡擱放時,她又,不自覺地糾結了。

  儲物空間是怎麼使用的?教習說,以自家居所為儲物空間,欲取用時,只需透過傳陣便能拿取器具。那麼究竟是與傳送陣相同原理,直接將人傳入物倉內,拿取完所需事物後傳送回原處;又或者是只隔空取出某物,而自身不動?

  前者,似乎與一般之傳送並無二異,又為何要特別說明教導?後者,以物倉之大、貨物之雜,要如何一一記住並準確分辨、找到自己需要之物取出?且陣法乃設置於物倉地上而非貨物身上,又如何通過陣法將物品取出?

  素來輕顰的眉間,如今因重重困惑而深深蹙起。至今仍然不解術法間因果關係,尋不出一套道理可行的寧六娘陷入苦惱,即使後來停下不斷往物倉內擱置物品的行為,並為遏止自己一個忍不住將物倉內的物品一一打上印記與編號以利編分管記而先行離去,疑惑仍舊沒有淡去,反有漸深之跡象。

  她想了許多可能,又一一推翻了那些可能,想不出一個能夠說服自己的原因,她心裡難平。

  或許這便是習慣了凡事由基礎緩緩打起,逐步逐漸扎根生長,慢慢茁壯純熟,情願花上數十年只為求一個大成的武人與輪迴破滅轉念間的術者最大的不同之處罷。

  她無比嚮往,卻也清楚,自己不可能從「無」中生「有」、從「虛」中生「實」。儘管大道無術、道不可述,道仍是實際存在、有跡可尋之物……都說世間萬般千種終歸於道,那麼只要自己不斷找尋,終能窺見這術法的其間奧妙吧?

  又,明日去到學堂時,看是問予教習,或與同窗之人問授吧。知識無涯,互通有無,許有額外之獲也難說……

  忙碌了一天的寧六娘吁了口氣,吹熄最後一盞燭燈,就著自窗外灑入室內的月光爬上炕。

  單臂屈起為枕,寧六娘雙眼甫闔上,旋即簌地睜開,身子一彈坐於炕上,睜圓的眼死死盯視著空無一物的身側。

  浩然劍不在那裡。

  浩然劍,不在那裡!

  寧六娘保持著坐起的姿勢,彷彿與空氣一塊凝滯了須臾,而後,倏然將被毯一掀,連鞋也顧不得穿的直奔下床,以平時絕不會見的慌亂姿態跌跌撞撞地朝外衝去。

  浩然劍!浩然劍!浩然劍!夫主的浩然劍,一定、一定是下午添置物倉時被自己順手往物倉哪處一擱了!如非滿心思索著關於儲物空間之事,她絕不會忘記她的劍!絕不會!那之後她哪都沒去,劍一定還在物倉裡面,對,一定還在裡面!

  滿心滿念只有那把不在身側的劍,已然失了平日冷靜的寧六娘在將房門推撞開的同時重重撲跌至地上,最先撐住地面的掌心一疼,她悶哼一聲,卻在側身卸去跌勁的同時一手手腕反轉翻出了傳送陣往地面一拍──

  她在物倉設置了傳送陣。

  如今,不論儲物空間究竟是什麼道理,最起碼她從此處傳送進去裡頭應該不成問題。那些煩人的、糟心的、有所謂無所謂的事情現在全部一邊去!她只想要找回她的劍!

  她的浩然劍!

  轉曳著流光的陣法一收,寧六娘大驚,伸手抓去,卻握住了纏綁著老舊纏繩的劍柄。

  老舊的劍身被月光浸染出皎潔的白,看上去隱約有了幾分當年的清冽鋒銳。

  被這突來之況魔魘住的寧六娘傻愣地看著被自己緊握在手中的文劍,半晌後,僵硬的側過一邊撐在地上的身子終於軟了下來,如同找回了心愛之物的孩童般,蜷曲起身,緊緊抱住了那柄失而復得的劍,嗚嗚鳴咽。



  呼其名,喚其鬼,雖千萬之中,不掩其形,不藏其蹤。

  應我呼來。





     【狐來庠序 基礎術法課程─儲物空間 完】
                     寧六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