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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姊姊指這個嗎?」椏瑚揚了揚手中樹枝,暗香浮動。「這是我在前頭不遠和個賣花的小妹妹以三十枚銅板買得的梧桐花枝。賣花的小妹妹說,只要將這節樹枝嫁接至其他斷木上,待得雨後便能發新芽、長新根,待幾年後又是一樹芳華呢。」 椏瑚語調輕快的說,神往於賣花姑娘描述中「滿院花開梧桐香」、「花滿芳洲月滿樓」的景象,寧六娘卻看著她手中的花枝,遲疑著開口:「這……嫁接雖好……卻不適於梧桐,『雨後插枝則發』,這話說的亦非梧桐。妾身想,椏瑚姑娘恐是遭人欺了。」 「咦?」椏瑚微微訝異。「姊姊何出此言?」 寧六娘又想了想,「書中有記,梧桐性陽,喜溫暖濕潤之地;然根深,積水易爛,受澇三至五天即可致死……適於扦插,易活。然妾身觀此枝幼小,斷口粗暴乾癟,自本株脫離至今,恐有半日之久……或可觀賞把玩、附添風雅,欲養只怕難活。賣花者為使姑娘買下此枝,言中未有盡實。」她語帶含蓄地說。 椏瑚看著手中梧桐花枝,唇邊笑花輕抿,微微笑瞇了眼:「姊姊真是博學……原來梧桐怕澇,不能澆太多水嗎?雖然不太明白,但為了將這枝梧桐種活,今後恐怕得多請教姊姊,以及擅長植木的人了。」 「非也……妾身並不善栽木植花,家中雖活有少許,卻皆是故人所栽……妾身所會,不過灑水、除蟲、除雜草罷了。」寧六娘先是連忙擺手搖頭謙讓著推卻椏瑚美意,後查椏瑚話中之意,面露驚訝。「姑娘莫非……」 椏瑚笑而不答,只是說道:「小妹變個戲法給姊姊看,姊姊幫我拿一下這個可好?」見寧六娘點頭,她將梧桐花枝放入寧六娘手中,接著兩手舉至眼前,五指大張。「姊姊看好了,我的手中什麼也沒有──」椏瑚規律地左右晃動雙掌,速度由緩而快,雙手交疊後又分開。 寧六娘仔細盯著她的手看,眼神隨之流轉。 椏瑚的雙手擺動的速度越來越快,幅度也越來越大,在寧六娘轉頭的速度漸漸跟不上她雙手後,她將雙手往左右倏然握拳一收,彷彿在空中拉直了一條不存在的繩索。 接著她收回右手,在寧六娘的面前將拳張開。 掌心內,躺著一枚做成了雞蛋花形狀的糖。 饒是目光從未離開過椏瑚手間,仍舊看不出這顆糖究竟是何時出現在她掌中的寧六娘讚嘆,忍不住好奇地去看椏瑚的另一隻手。椏瑚配合張開,裡面什麼也沒有,寧六娘驚呼出聲,拍起手來。 椏瑚笑著從寧六娘手中取回花枝,並將雞蛋花狀的糖給了寧六娘,說:「這個小小的戲法,也是那個賣花的小妹妹教的。我覺得,能以三十枚銅板買到那個孩子的笑容、一個簡單卻有趣的戲法、還有一枝正值花開燦爛的梧桐花枝,不論怎麼說,也都是我賺到的比較多。」她頓了頓,又說:「姊姊別忘了小妹可是商人呀,怎麼會做虧本生意呢?這世上有些東西雖無法以金錢貨幣衡量,卻來的更加珍貴,小妹那三十枚銅板,買的正是那些。更何況……」 她的話還未落盡,一旁忽傳騷動。 以一種防禦的姿態緊抱著自己的綠衣人跑過她們身邊,幾步過後又突然退了回來,語氣慌忙:「我還以為是看錯,妳們怎麼還站在這?快趁他們還沒追上來前離開市集!」 椏瑚眨了眨眼,寧六娘不甚確定地問:「這聲音是……百里……公子?」寧六娘神情古怪。 趁著停下時將散落至眼前的散髮一把攏起梳回腦後,並將被灑滿一頭的花朵花瓣撥開,綠衣人──百里花海露出了他那張蒼白而秀氣的臉。只是此刻,那張臉上被塗滿了紅紅豔豔的胭脂,一雙眼角微微下垂的眼被描繪、點綴的如淒如訴、哀婉動人,絳唇微抿,又有幾分羞怯,端的是說不盡的我見猶憐。 「……嘖。」 「嗯?」寧六娘轉頭看椏瑚,椏瑚臉上仍舊是那一抹清甜笑意。看了半晌看不出個所以,寧六娘一邊疑惑著是不是周遭人聲喧鬧以至自己聽錯,一邊對著百里花海詢問:「兩位教習雖有要求化形不擾凡人,然公子怎會……嗯……這身打扮?」 「……姑娘誤會了,這絕非在下所好。」百里花海正色──雖然怎麼看都像是蛾眉輕蹙嬌憐不已的模樣──道:「方纔我打前頭茶館路過時,突然被人抓住硬是……不好,他們追上來了!」看見寧六娘與椏瑚身後漸漸往這接近的人影,百里花海倒抽口氣,已無暇顧及平日溫慢的步調與不急不徐的姿態,一手提起長襬,一手拉著椏瑚便往開始奔跑。 「咦?等等,為什麼我們要……等……」椏瑚伸出空著的手想帶上寧六娘,一擁而上的人群卻將他們給沖了開來。 當不斷受到人群推擠,怕誤傷人群及引起關注,只好護著自己頭部毫不掙扎任由人群擠帶的寧六娘終於到了一處較為空曠的地方站定後,她發現自己此刻正站在一座綴滿各式花飾與彩紗、懸滿各種花環,真堪稱的上是「百花爭艷」、「群芳聚首」的轎子……或者該說,台子前。 台子上頭站著許多穿著鮮艷,或頭戴、或手持各式不同花卉,一個個人花相映、笑意勃發的姑娘……以及或許是被裝扮成姑娘,正努力用衣袖及花遮捂著自己臉的公子。 寧六娘突然就明白了為何方才見著百里花海時,他會是那一副扮相了……沒準是生的好,被人抓去湊數罷。寧六娘暗忖,繞著台子走看時,見著手持樂器的儀隊正在討論、確認稍後的流程,於是又看了看群芳台,稍做思索後「啊」了聲。 芒種穀稼總忙矣,煮梅安苗送花神。 原來不知不覺,又到了從花皆卸,芒種餞春時。 前幾日陰雨連綿,芒種時沒能餞送花神,所以好不容易待盼到天晴的這天,才會將送花神的儀式給辦成了祭典,隆重而浩大罷。 在寧六娘的記憶中,很久以前,她也曾和家人一塊,在家中樹上繫滿繡帶花枝,用花瓣柳枝編轎馬、將綾錦紗羅疊成旄尾執事,清風一揚,便是彩帶飄飄、十里生香,象徵春天已過、花神賦歸。 可那已經是很久、很久以前的事了。 如今見著如此浩大的餞春會,除新奇外,多少也有一點懷念的情懷在裡頭。 寧六娘沿著被慶雲城居民們刻意退讓出來給群芳台及配戴鮮花,象徵各花花仙、花神的年輕姑娘及公子行走的空地邊緣走著,將每一個打扮的花枝招展的花仙都細細地收入眼中、記入心底,保存成今夏最美好的一頁。 忽然── 「就說了別拉老子衣服!等……別往我頭上插花,老子不是花盆……啊啊啊啊給老子住手!別往老子頭上灑花!」 「哎唷哎唷別亂動啊,這樣子花會插不好的!」 「幹關老子什麼事,不插最好好嗎?把那堆花拿離我遠點!」 「哎哎別生氣嘛,妳看這花紅紅火火的多喜氣多好看,多襯妳啊!」 「再喜氣往我身上插就是晦氣!別以為老子不掙扎就是隨便你們了,你們……啊啾!」 又是哪家的姑娘或者公子,路過市集附近時被抓住了嗎?寧六娘想,含笑往聲音來處看去,直對上一雙充滿怒火、怨氣、以及少許無奈……非常非常熟悉的紫色雙眸。 寧六娘認真的思考了片刻,假如現在轉頭縮入人群中,裝作什麼都沒看見的話,是不是能夠逃過被滅口的危險?還沒來得及做出反應,那被一群年邁的爺爺奶奶們架住,一頭俏麗短髮又是戴上刺桐花冠、又是灑滿白色小碎花,一身輕裝也被綴滿了大大大小盛開的刺桐花,儼然活脫脫就是一株會走動的刺桐花的人,一雙幾乎可以噴出火焰來的怒目已經從人群中掃到、並且鎖住了她。 咬牙切齒地擠出一抹噬血的笑容,對方艱難地從連站都站不穩一把老骨頭抖個沒完,讓人生怕輕輕碰一下都會碎成一地的老奶奶手中將自己的左手輕輕抽出,豎起拇指,以不容質疑的氣勢及動作,狠狠地在自己的頸前一劃。 及含意不言而喻:敢見死不救裝作沒看到,妳就死定了。 寧六娘:「……」 ……就某種意義上來說,凡人的老人家,果然是比上品妖仙還要可怕的存在啊。 在對方抬起的手被跟著掛上花手環,瞪大的眼中噴出的怒意更甚時,寧六娘深吸口氣,往前幾個大步,朝著正樂此不疲的老人家們大喊:「花下留人──」 「哎唷?」 「哎唷?」 「哎唷?」 白髮蒼蒼的老人家們齊齊回首看她。 已經快被刺桐花淹沒的人也看她,雖然是以一種及其可怕的眼神。 「擾諸位所事,妾身甚愧,然而……」寧六娘努力頂著吃人的眼神,露出極具親和力的微笑看著老人家們往下說,「然而家中有事,告急,妾身不得不干擾諸位,請諸位高抬貴手放過家姊,另尋刺桐花仙。」 「可是就要準備送花神啦……」 「臨時找不到比小姑娘更適合刺桐花的人啦……」 「哎唷?老婆子妳看,這位姑娘生的也不錯哇,可惜好像沒有適合的花仙位置了……」 寧六娘還是淺淺笑著,卻微微皺起了眉,使得天生便帶點輕愁的臉又染一層愁意。「……真不能通融麼?」 「這個……」 「可是……」 「刺桐花仙……」 「妾身懇請諸位睜眼閉眼,讓家姊同妾身一塊先走罷。」寧六娘說罷,兩手輕搭,朝著老人家們深深地做了一揖。 「哎哎哎,別一臉快哭得樣子麼,老頭子看得都想跟著哭了。」 「哎呀姑娘別這樣,好麼好麼……咱們答應妳就是。」 「但是上哪找別的刺桐花仙呢……」 雖然找人救援是自己的主意,然而這三老一少這麼磨磨嘰嘰的,反令等待救援的人不耐煩了:「幹!統統給老子閉嘴!鬆手!」這一聲吼成功的駭住了三名老人家,使他們齊齊鬆開了手。 邊活動著被人架久了以至於有些發麻的關節,邊將頭上、身上多餘的刺桐花取下交回給一臉失望的老人家們,狐來庠序期中測驗的目標,也就是學堂師傅之一的筵華以拇指比了比寧六娘,對著老人家們不耐煩地道: 「老子先和這傢伙去把事情給解決了就回來,別一臉喪爹樣,什麼時候開始送花神?」 「喔喔喔……」 「哎唷哎唷……」 「姑娘啊,姑娘妳人真好啊……」 老人家們睜著皺巴巴的眼感激地看著筵華,看得她一身雞皮疙瘩忍不住罵了聲「幹」。 「別那樣看老子,再看老子就不幫了!」 「好好好,不看不看。」 「那姑娘就先和這位姑娘走罷,姑娘記得趕在未時二刻前回來,未時四刻時便要開始送花神啦……姑娘千萬記得回來。」 「煩不煩……知道了知道了,沒其他事老子先離開。」筵華一臉嫌惡地擺手,朝寧六娘瞥去一眼:「還不跟上?」 寧六娘一愣,隨即跟了上去。 兩人穿越層層人群走到了市集邊較為空曠、人也較少的地方,筵華皺眉看著一臉笑意的寧六娘,兩人這麼互望了半晌,她才一臉無奈將胸中鬱氣長長吐出,緊皺的眉間終於鬆開。 「家姊?」她質問。 「……權宜之計。」 筵華啐了聲,卻不在此多做文章。 「只是逛個市集也會被突然抓去充當什麼刺桐花仙,說出去要丟光老子的臉。」紫色雙眸銳利地看向寧六娘,「把妳剛才看到的忘掉,特別不許在某個傢伙面前提起,明白嗎?」 寧六娘點頭。 「不依賴術法固然是好事,不過若是矯枉過正,那麼就得不償失了。有原則很好,但別把原則和固執、不知變通劃上等號,不論學習或者待人處事都一樣,凡事皆需適度,別墨守成規,那樣子不但活的辛苦,也得不到任何好處。」筵華語調緩慢,習慣性地提點教訓著。 雖然並非所有的學生都需要師傅在旁一一教導,但為人師者總是如此的,總覺得放心不下徒弟、會下意識、習慣性地去擔心,並且想要給予指點,好讓徒弟在學習的那條路上,能夠少跌磕一些,能好好的茁壯成長。 即使嘴上不說,心裡卻總是掛念的。 寧六娘笑意更深,在筵華腦羞前,朝著筵華福身。「妾身明白,謝過教習指點。」 「……」被這麼一搶白,就是本來有氣也不曉得怎麼發了。筵華呼了口氣,「把手伸出來。」 寧六娘依言伸出雙手,正巧接住了筵華丟出來的東西。 躺在雙掌掌心之間的,是有著豆紅色澤,看起來胖胖嫩嫩,在眼下有著三點朱砂印記的狐狸饅頭。 「當那是通過測驗的小禮物吧,吃不吃隨便妳。沒事老子就先走了,那群比琉璃還易碎的老人家還在等老子回去呢……幹,老子絕對要告訴他們幫忙可以,往老子身上掛那些花不行!」通知完測試及格並給完小禮物,筵華頭也不回地朝市集走了回去,一手叉在腰間,一手朝身後揮著,口中唸唸有詞,語氣兇狠。 可寧六娘知道,狐來庠序的其他狐兒們也都知道,他們的筵華師傅啊,儘管嘴上兇了些、拔刀砍人時動作快了些,實際上卻是個再心好不過的師傅。 這不正是一邊說著討厭、麻煩、滾開,一邊卻又回去好不容易脫離的市集,為了老人家的一句煩惱而甘心當那刺桐花仙嗎? 寧六娘竊竊笑著,將紅狐狸饅頭裝入束袋,收進了隨身空間中。 嗯,筵華教習在餞春會上扮演刺桐花仙的事情要保密,不然筵華教習會生氣的。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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