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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鮮豔而熾熱的紅色佈滿他的視野。

　　不敢鬆開緊握著的那雙手，男孩小心翼翼、探頭張望，但矮小到僅能從窗邊探出半顆頭的他，卻只能依循鮮明而諷刺的火光，看著宅邸外熟悉的草坪成為一片焦土。

　　那是今天早晨，他還在與芬迪家的哥哥練劍的草坪。芬迪家的哥哥可厲害了，劍術不但高強，還讀過很多書，姊姊總說要好好向他學習。
　　還有昨天、前天、大前天──侍女們圍著草坪陪他玩接球，認識各種花的名字。貝爾除了教他劍術外，有時也會帶著很難懂的書，在那邊的樹下唸給他聽。
　　母親大人有時會請人在草坪上擺張桌子，坐在那裡喝茶。雖然幾乎都忘記了，但凱伊記得，她常摟著他，說著她的故鄉奇姆拉斯卡的風景和故事。雖然是個遠到讓人無法想像的地方，但母親大人的表情總是很溫柔、很懷念的樣子。

　　然而，那塊草坪現在已經消失了。不只如此，外頭還傳來好多士兵叫喊，在他們身後也有數不清的腳步聲──

　　「……凱伊拉爾迪亞！」
　　「嗚！」

　　突如其來的喊叫聲嚇得五歲的凱伊差點跳起來。他縮緊肩膀，望著正緊緊牽著他的、姊姊的手，對自己方才的分心感到一股難以言喻的歉意。
　　姊姊的表情已經夠疲憊了。

　　伸手揉揉怎麼按都無法撫平的眉，瑪莉輕嘆口氣。「不是說過現在是緊急狀況，要隨時注意周遭嗎？你這個樣子，未來要成為家族繼承人的話……」　
　　大概是注意到凱伊愧疚的神情，瑪莉打住責罵的話語，沉默下來。牽著年幼的弟弟繼續加快行走速度，她問：

　　「你剛剛……在想什麼呢？凱伊。」
　　「啊，嗯，因為草地燒壞了，所以想到之前，和大家一起在草地上的時候……」

　　父親大人的工作忙碌，母親大人也無法時常陪在身邊，會在那裡陪著他玩、教導他關於世界的知識，除了芬迪家的哥哥和貝爾外，大都是下僕。
　　還有瑪莉。「之前姊姊不是說過，海的那端有很多塊大陸嗎？母親大人的故鄉也在那之中，我好想跟你們一起去看看喔。」　

　　自幼未曾離開過侯德島，小凱伊的語氣帶了一絲嚮往和期待。「貝爾還說，如果到首都的話，可以在皇宮外看到很美麗的水柱！而且我們馬爾庫特還有住著聖獸奇咕嚕的厲害森林，以及……」

　　聽著弟弟童貞的話語，瑪莉的腳步依舊沒有放緩跡象，不過神情卻漸漸緩和。

　　「這樣啊。的確，在世界之外，還有很多我們未曾見過的事物……」
　　「所以我要快點長高，之後就可以開飛晃艇，帶姊姊、母親大人、父親大人、貝爾、芬迪哥哥、還有家裡的騎士跟僕人，大家一起去看看！」
　　「笨蛋，在學飛晃艇之前呢，你該學的是獨立，不可以一跌倒就哭、一被罵就扁起嘴，還有，要先擔當起家族繼承人的自覺，把該看的書都看完、劍也練好之後……」

　　一一列舉著自家弟弟還不如人的、該學習之處，瑪莉的臉龐不禁漾出溫柔的笑容。

　　身後突然傳來急促逼近的腳步聲，她趕緊拉著弟弟躲到廊柱後方，掩住他的嘴。
　　在凱伊正閉氣凝神，大氣也不敢吭的同時，他感覺到身後的瑪莉正以微微顫抖的手臂抱著自己不放。

　　姊姊是全世界最可靠、也最親近自己的大人。她從來不哭，總是比任何人都明白身為家族之後，他們姊弟倆該扮演的角色和擔負的義務是什麼。

　　直到長大後，他才明瞭，當年的瑪莉也不過是個十來歲的少女罷了。

　　「……吶、聽我說。如果真有那麼一天──等你學會開飛機後，我就當你的第一個乘客，好嗎？不過在那之前，我希望你永遠記得，你是加爾迪歐斯伯爵的唯一繼承人，你可以活得自在、快樂，但這個島的居民永遠都需要你。」
　　「我知道啊？這裡是我的故鄉，也是姊姊最重要的地方，等我長得比芬迪哥哥還高、力氣比姊姊妳還大的時候，就可以換我保護這裡了！」

　　就算草皮被破壞殆盡，但之後重新栽種，一定可以再恢復成那塊擁有大家回憶的美麗花園。宅邸的成員只要都好好的，未來大家再一起修復，一定還是可以住人的。
　　很想去世界上好多地方，但總有一日他一定會再回到這裡，繼承父親大人的一切，照顧島上的住民。這本來就是必然的事不是嗎？為什麼姊姊的表情看起來好難過。

　　「好……我會記住你的話，凱伊拉爾迪亞。」摟緊凱伊嬌小的肩膀，瑪莉低下頭，柔聲道：「剛才沒聽到你的預言──雖然這很讓人不安，不過，只要你別忘記你的本心和責任就好。堅強一點，以後可別再動不動就哭了，知道嗎？」

　　確認走廊上不再看見追兵，瑪莉重新拉起凱伊的手，緊緊握住的同時，另一隻手則捏了捏他的臉蛋。
　　「等一下我們必須用跑的才行，加快你的腳步，嗯？」
　　別讓父親大人和母親大人的犧牲白費，她顫抖的唇彷彿如此訴說。但他還未來得及判讀瑪莉的唇語涵義，瑪莉便轉過身，大步邁開步伐向前狂奔。

　　「在那裡！」

　　身後想起的粗暴吼聲，讓凱伊的顫抖自腳底蔓延至頭頂，心底一涼。
　　
　　「女人和小孩都別放過！一個都別想逃！！」

　　恐懼一擁而上，然而除了恐懼外，還有一股幼小的他所不能理解的憤怒在心中蔓延開來。
　　我們、做錯了、什麼嗎？

　　「小姐！少爺！這裡──」
　　前方不遠處，女僕朝著狂奔過來的兩人招手。瑪莉拉著凱伊衝入女僕所在的客廳，數名女僕立刻衝向前，將門關上並反鎖。

　　氣氛凝重到足以讓人窒息，凱伊害怕的轉動眼珠，抓住瑪莉的手不放，聽女僕以強裝鎮定的語氣報告現況：
　　「……宅邸外已完全被奇姆拉斯卡軍包圍，一點縫也沒留……就算是跳窗，恐怕也……此外，其餘僕役留在前廳和法布雷公爵抗衡，但伯爵大人及夫人已經──」

　　客廳的大門發出強烈震動，顯然門外的士兵打算強行突破。女僕們以瘦弱的身軀奮力抵住門板。
　　「──我明白了。」
　　瑪莉面無表情的點了點頭，稍稍留意週遭空間，她將視線放到角落的暖爐上，脫口而出的話語冷靜而理所當然。

　　「凱伊，進去。」
　　「……咦？」
　　「動作快點。在這裡躲好，不管發生什麼事、不管聽到什麼聲音都不可以出來，知道嗎？」
　　「可是……姊姊！」

　　被瑪莉不由分說硬推進黑暗的暖爐裡，凱伊露出驚慌的神色。
　　然而異常冷靜的瑪莉只是微微笑了，一如自己的記憶中那樣溫柔的笑。

　　「今天的一切都太倉促，還沒來得及……祝你生日快樂呢。」

　　站直身，她背對凱伊，纖瘦的身軀擋住凱伊視野中、壁爐外的世界。「從今以後，也要好好活下去──別忘了你答應我的。凱伊拉爾迪亞‧加蘭‧加爾迪歐斯。」　

　　──如果真有那麼一天，等你學會開飛機後，我就當你的第一個乘客，好嗎？

　　「姊……」
　　「在這裡！妳們這些女人，再抵抗也是沒用的！」

　　透過縫隙，他依稀看見門被轟開，頂著門的侍女全被強大而粗暴的力量彈開，趴倒在地。

　　侍女們搖搖晃晃站起身，一個接一個擋到瑪莉前方。雖然什麼都看不到，但從瑪莉那不亢不卑的語氣中，凱伊可以想像到她臉上驕傲而自信的笑容。
　　儘管那樣美麗的笑容，搭上現在的情況就像一個諷刺至極的惡劣玩笑。

　　「呵……一群暴徒，除了以殘殺手無縛雞之力的女性炫耀你們的功績，你們還會什麼？殺了我，你們什麼也得不到！」

　　她以氣勢萬千的語氣對奇姆拉斯卡軍吼道，隨即，第一個士兵衝了上來，擋在瑪莉前方的第一個女僕倒地。
　　那是前幾天晚上，他趁著夜晚溜出去看星星時，對他眨著眼答應會保密的女僕。結果後來他的形蹤還是被瑪莉發現，兩個人一起挨了罵。

　　第二個女僕上星期因為被戀人拋棄而偷偷哭了，在他摘了野花送她後，女僕破涕為笑，說「少爺長大後一定是很會哄女孩子的狠角色」──
　　第三個女僕知道很多秘密，前幾天還偷偷告訴他，芬迪家的哥哥就快要有妹妹了，之後他們可以一起玩。現在，她也倒下了，鮮血在瑪莉身驅的掩護下清晰可見，一定也噴到她的衣服了吧。

　　糟糕，姊姊平時是最愛乾淨、最無法容忍伯爵之女的尊嚴被破壞的人了。必須馬上去清洗才行，否則她整天的心情都會不開心的。

　　第四個、第五個、第六個……不是每個人的名字他都記得住，但他卻記得所有與她們相處過的回憶。
　　最後──

　　鮮豔而熾熱的紅色佈滿他的視野。不是火光，是鮮血。
　　
　　「不……」

　　瑪莉僵硬的身軀倒在他身上，用盡最後的氣力覆蓋住他。
　　女僕們相繼壓到瑪莉身上。凱伊或許技藝不精，但好歹也是學劍長大──這些傷口刀刀致命，就算現在能使用第七音素的人趕過來施展治癒術，恐怕也無法抑制大量出血的傷口。

　　瑪莉那與自己相仿的藍色眼眸倒映出他的輪廓，就跟往常一模一樣，然而，卻有什麼東西早以截然不同。
　　那雙愕然睜大、總是隨時反映著主人情緒的眼眸再也不會閉上，再也不會對他笑了。


　　最後僅剩的，只有在他失去最後的意識前，他所看見的、那唯一倖存下來的自己──背負著她們以及瑪莉的期望所活下來的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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柳風 /2014.06.26/ http://www.plurk.com/f51272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