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國王的第三子(22)


  當蘭瑟再次踏進起居間,迎接他的是一室的齊整潔淨。牆壁地板家具,全都
恢復了原狀,新換的鮮花在瓶中散發出濃烈得接近霸道的香氣,無論先前曾留下
什麼氣味,都被完全掩蓋過去。唯一讓他確信方才的爭吵不是幻覺的是蹲伏在茶
几下的密雅,他勤快的侍從正在撿拾清掃時遺漏的細小碎屑,一片片收集在腳邊
的碟子裡。

  聽見動靜,抬頭見到親王殿下出現,密雅立刻站起,臉上堆著不太自然的刻
意笑容,略高的聲音透著緊張與關切,「您要用晚餐了嗎?我現在就去——」

  「不,」蘭瑟制止他,「不急,我想出去一會兒,很快回來。」
  他本來打算請密雅再跑一趟,替他把信拿回來,但是看到對方辛苦忙碌的模
樣,正要出口的話又縮回來。他不是造成這些額外工作量的元兇,心裡卻難免有
歉意,可能的話,他並不想再多添麻煩。
  拿回一封信,容易得很,他當然能自己做到,順便呼吸點不同的空氣也有好
處。



  信差們待命的房間離得不遠,蘭瑟知道位置,卻從沒進去過,事實上,有身
分的貴族沒人那麼做過,因此米盧斯的親王在剛踏進門時並沒有獲得全部的注意
力。
  房間裡有三名年輕人,其中兩人坐在靠牆的桌邊,穿著厚靴和大衣,椅背上
垂掛著斗篷,鞍袋和背包擱在腳邊,十足的旅行裝束,在用過桌上的簡單食物之
後顯然有段不短的旅途等著他們;第三個人背對著門,正從一只大皮袋裡不斷取
出各類信件包裹,堆放在長桌上。

  蘭瑟輕敲了敲大開的木門,用餐的兩人再次抬頭,終於發現這位外國親王不
是迷路。他們慌慌張張推開椅子起身,橫過衣袖胡亂擦拭嘴角的食物殘渣,其中
一人用手肘頂了頂第三名信差,那人轉過頭,望向門邊,不同程度的驚愕、迷惑
與懷疑同時出現在三張臉上。
  這絕對不是蘭瑟想要的效果,他有些尷尬地用寇蘭語要他們繼續手邊的事,
不需要如此緊張,他只是來拿回一封剛送來不久的信。他一連說了數次,信差們
依舊動也不動,迷惑的表情不但沒放鬆半分,反而有加深的趨勢。

  是否是發音出了問題?或是用錯了字?蘭瑟加上手勢的比劃,用更慢更簡單
的字句,終於在提到侍從的名字時獲得不同的反應。

  「密雅?喔,我認識他。」

  出乎蘭瑟的意料之外,代表回覆他的信差講的是帶著奇怪腔調的米盧斯語。
  的確,以需要往來於不同區域的信差工作來說,會說些簡單的鄰國語言並不
奇怪。蘭瑟鬆了一口氣,失蹤了整個下午的微笑重新回到他的臉上。
  他和信差們都是聽的比說的要好,兩種語言混著講,溝通本該變得容易許
多,可是他仍然收到搖頭的反應,不斷的搖頭,毫無止盡似的。

  「是的,是的,我認識密雅,但是我已經好幾個月沒有見到他。」
  那人接著詢問同僚,三個人一陣交頭接耳,卻是誰都沒有見到密雅,更別提
親王委託的信件。

  蘭瑟無法相信自己的耳朵,他再三追問、確認,信差們篤定的態度毫不動搖,
甚至表示從未收到密雅送來的信,不只是今天而已。

  「不可能的!」蘭瑟難以掩飾他的驚詫,「不可能!我寫過好幾封信,都交
給了密雅,如果……如果不是送到這裡,又會是哪裡呢?」

  「我們沒有說假話,」負責和親王殿下對話的年輕人防衛性地皺起眉頭,「沒
收到信就是沒收到,您的問題不該找我們回答。」

  「或許,他交給了其他信差?」

  又是一陣搖頭聳肩。意思是沒有其他信差,還是其他信差也不曾收到過,或
者只是單純表示不知道答案,蘭瑟無法確定。但是他心知肚明,就算還有另外一
兩個此刻不當值的信差,他寫過那麼多封信,在那麼多不同的時段,完全錯過在
場的三個人是幾乎不可能的事。

  信差們沒有欺騙他的理由,說謊的只能是密雅。

  蘭瑟凍結在冰冷的事實裡,張著嘴,睜著眼,卻發不出聲音,看不清楚信差
們的神情,他不知道自己杵在門口多久,也不記得什麼時候開始往回走。

  疲倦而緩慢的腳步拖著蘭瑟回到熟悉的長廊,半掩的門內,晚餐已經在起居
間等著他,密雅正在桌邊擺放餐具,動作靈巧輕快。
  他沒有進門,沒有出聲,只呆望著他的侍從。曾經的備極信賴,現在想想,
實在天真得可笑,自己不過是來自異地的客人,國王本人都無法對他誠實,何況
一名受指派的寇蘭僕役?他不該任意將信賴加諸於其上,不該認為友善殷勤能憑
空得來……

  怪不了密雅,卻也不想現在面對密雅,蘭瑟通過房間,繼續往長廊的另一頭
前進,走向他的信件唯一可能的去處。


  毫無疑問,是泰爾瑪阻斷了他和米盧斯的連繫,並且在他多次想著音訊全無
的故鄉,傷感沮喪時假意給予安慰。
  二十多年的人生中,他還沒有遇見過更虛偽的騙徒!

  新發現的事實引起的情緒壓倒了其他所有的感覺,蘭瑟幾乎忘記兩人早先的
衝突,忘記泰爾瑪帶給他的壓迫感與恐懼。他稍稍加快了腳步,直到又聽見對方
的聲音,從不遠處亮著燈的房間傳出來,嚴酷的男子沉聲,一下子吸乾了他臉上
的血色。
  泰爾瑪一定讀過他的信。他沒有在信中扭曲或誇張事實,但也沒有掩飾他的
疲倦與灰心,他明明白白寫著離開寇蘭的心願,絕不是寇蘭國王看了會開心的訊
息。稍微想像一下對方的激烈性格可能產生的反應,他忽然感到萬分緊張,無法
再往前踏出一步。



  「喂,你在這裡幹嘛?」

  來自背後的問話狠狠嚇了蘭瑟一跳。他撫著自己的胸口,倒抽一口氣,認出
加雷阿索將軍的臉,還來不及開口,前方泰爾瑪的聲音越來越近,一個矮壯男人
的半側面已出現在門邊,他知道他們很快會全部走出來。
  他後悔一時衝動跑來找泰爾瑪理論,卻又來不及跑掉,驚恐得幾乎要發起抖
來。

  加雷阿索皺起眉頭,瞪著行徑詭異的外國親王好一會兒,又抬眼看了看他的
國王所在的方向,反覆幾次之後,像是猜到了什麼,忽然一伸手,把蘭瑟拉到廊
柱後方,比了個手勢要他安靜。

  身體被廊柱完全遮住,蘭瑟驚訝地望著掩護自己的老將軍,對方雙手環胸靜
靜站在他的斜前方,等著國王身邊的人散去。

  走廊上已多出好幾名寇蘭權貴,都是宮廷裡的熟面孔,每個人都在快速說著
話。泰爾瑪除了換過衣服,看起來和先前沒兩樣,包括因煩躁而顯得異常凶惡的
神情,蘭瑟只偷瞄一眼,就立刻縮回柱後,不敢多看。

  他靜靜等著,悄悄聽著,泰爾瑪的壞情緒在激烈的爭論中顯得愈發嚴重,蘭
瑟聽見他用幾近斥責的口氣要他的臣子們滾遠一點,說他現在不想看見他們的任
何一張臉。眾人雖然不敢違逆國王,抱怨聲卻沒停止,蘭瑟猜他們是泰爾瑪新提
拔上來的年輕貴族,很有膽量的一夥人。
  腳步聲開始往不同方向散去,其中一兩人途經他藏身的廊柱,幸好燈光昏
暗,加上老將軍站的位置提供了掩護,行蹤沒有敗露,人人都匆匆經過,快步離
去。


  走廊終於靜下來,剩下寇蘭國王、等候的老將軍,以及蘭瑟突突狂跳的心臟。
  他聽見加雷阿索移動,詢問泰爾瑪為了什麼事不高興。

  「蘭瑟的信!他想要離開這裡,離開我,全都寫在這封信裡!」

  果然……是他的信。雖然已經知道真相,聽見泰爾瑪親口承認,蘭瑟的心裡
還是一陣難過。無論他們之間曾經有過什麼關係,都再也不可能復原了。

  「等一等,您要去哪裡?不是打算現在質問他吧?」聲音靠近了一些,似乎
是加雷阿索擋在寇蘭國王的路上,「我聽說你們下午發生的事了,他都嚇得寫信
說要走,您現在氣沖沖過去找他,難道不會讓他更害怕、更想逃開嗎?」

  泰爾瑪沒有立刻回應,也沒有繼續接近蘭瑟的方向,像是在考慮老將軍說的
話。
  後者抓住機會,接著又說:「他有離開的理由,我們的確欺騙了他。」

  「不知道真相就沒有所謂的欺騙,他本不該發現任何事!」
  泰爾瑪鐵定認為蘭瑟不可能在爭執過後來到附近,他沒有控制聲音的大小,
也不在乎說話的地方夠不夠隱密,他急著向他忠實的老臣宣洩他的煩躁與懊惱,
那些他不輕易在其他人面前表露的私人情緒,「我……我不小心說漏了那個斯坦
達爾侍衛的事,要改口已經不太可能,你認為該怎麼辦?」

  「就讓他離開怎麼樣?保留一點對彼此的好感?」

  料想不到加雷阿索會提出這樣的建議,蘭瑟屏住了呼吸,在靜默的空氣裡閉
緊雙眼,祈禱泰爾瑪能被說服、能夠答應,讓他走,讓他走……

  「……絕不可能,我絕不會讓他走的。」

  後來他們又說了什麼,加雷阿索如何說服泰爾瑪先回寢室休息,蘭瑟通通沒
有聽進耳裡,他的腦中只是反覆迴響著泰爾瑪冷酷的回應,以及他的希望碎裂一
地的刺耳巨響。



  長廊又是一片寧靜,泰爾瑪已經不在了。蘭瑟抬起茫然的視線,老將軍站在
他的面前,回視他的眼裡難得帶著猶豫與同情。

  拉著因過於沮喪而不加反抗的親王殿下離開長廊,他們拐了幾個彎,走了幾
段階梯,來到一處樹籬遮蔽,燈火照不到的陰暗角落。

  確認四下無人,加雷阿索開口的第一句話叫蘭瑟吃驚,「你最好別留在寇蘭。」

  「我……我也想走……但是,沒有你的國王的同意,我該怎麼離開寇蘭?」

  也覺得這個問題難解,加雷阿索伸手搓了搓臉,不覺抓下幾根白鬍子。他重
重嘆了口氣,「人只要有雙腿就能逃跑!總之,我會想個辦法。」

  蘭瑟瞪大眼睛,更驚訝了,「你要幫我?你、你不是站在國王那一邊?」

  「我當然是!」彷彿受到嚴重的羞辱,老將軍猛揮雙手,「所以我才要這麼
做!你已經不是個良好的影響,陛下耍的那些小手段、忽然爆發的壞脾氣,在從
前根本是做夢都想像不到的事!他曾經……曾經是正直的象徵,是所有寇蘭人欽
佩仰慕的對象,從前的他,心中是一絲污穢也沒有的!我知道那個陛下沒有消
失,我現在還看得見他,可是……情況如果一直惡化下去……」
  他忽然瞄了對方一眼,眼底閃過奇異的光芒,「事實上,除掉你是更簡單的
方法,陛下傷心一段時間,總會逐漸復原,手段雖然霸道,但是快速又省麻煩。」

  蘭瑟被所謂快又省麻煩的方法嚇退好幾步,臉色霎時一片死白。加雷阿索卻
十分遺憾地搖搖頭。
  「可惜你不是一般人,現在的寇蘭經不起激怒米盧斯的後果。」

  「我倒覺得你是擔心過度。」蘭瑟還不知道米盧斯政權的更替,一點都不認
為他的王兄會為了他的境遇有所行動。
  「所以,你認為我害了泰爾瑪?」

  「唯一害他的人是奈卓,其他都是……命運。」

  「烏斯頓,那個斯坦達爾侍衛,他發生了什麼事?」

  加雷阿索記得泰爾瑪提到說漏嘴的事,至於是哪些細節,他在沒弄清楚之前
不願意多嘴。
  「我只能告訴你,那傢伙寫的報告書是真的,間諜的身分也是真的,而間諜
從來都沒有什麼好下場。」

  蘭瑟忽然投射過來的視線令老將軍意外,同時感到不以為然。他並不熟悉米
盧斯親王和斯坦達爾侍衛之間的情誼,換成是他,他絕不會浪費半點感情在一個
間諜身上,更別提像蘭瑟這樣古里古怪地老是掛念著對方。
  看著那對憂傷的灰色眼珠慢慢從自己身上轉開,落向地面的樹影久久不說一
句話,加雷阿索搞不懂、也沒興趣了解對方的心情,他用力搖搖頭,拋下蘭瑟獨
自走了。




  當天晚上,蘭瑟做了一夜烏斯頓的夢,驚醒時窗外還是一片黑。他不想睡回
去,不想再看見斯坦達爾人在夢裡對著他微笑,他努力睜開乾澀微紅的雙眼,起
身下床。
  他把自己捲在大毯子裡,在床鋪與床頭桌的交界處席地而坐,嶄新的羊皮紙
鋪開在床上。他開始寫信,收件人跟往常一樣是安傑路希,信裡卻滿滿都是謊言,
他捏造自己的懊悔,編織自己的錯誤,說自己不該在情緒激動時做決定,不該讓
對方為自己擔心,因為沒有任何事情需要擔心,他已經冷靜下來,他願意留在寇
蘭,再給這個國家和她的國王一次機會。
  他非常非常謹慎,每個字每個詞都斟酌再三才下筆,深怕洩漏出半點虛假與
做作。

  天亮之後,他會立刻把信交給密雅,假裝不知道這封信的真實去處,同時在
心中暗自盼望信中的字句能夠安撫泰爾瑪。如果這雙腿要帶他逃走,他需要寇蘭
國王放鬆他的戒備。


(待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