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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姓寧的──」

  「姓寧的?」

  「姓寧的!」

  「姓──寧──的──」

  秦方雙手環臂,倚在門旁看著小桃紅裡裡外外走進走出,一扇門推過一扇門,找不著人就邊喊邊嘀咕……卻還是繼續找的模樣。奇怪的傢伙。他想。不只狐精奇怪,蛇妖也很奇怪,住在這的就沒一個不奇怪。

  找來找去也找不到自己要找的人,不找的人卻自己佇在邊上等著,小桃紅撇了撇嘴,心中雖有不甘,最後還是找上秦方問了:

  「姓秦的,你有看見姓寧的嗎?」

  「哪一個?」目前這家裡有三個姓寧的。

  「最討厭的那個。」

  「寧五說有事必須回一趟瑞康,大清早出發了。」

  小桃紅雙手叉腰,瞇眼看他。「最莫名其妙最煩的那個。」

  「桐弟替某至慶雲採購符紙,剛走不久。」

  小桃紅覺得這人一定是故意跟她作對,咬牙切齒。「最、老、的、那、個!」

  「……」這次秦方不說話了,秦方只是看她。

  「看什麼?」

  秦方避而不答,只是問:

  「……姑娘莫非忘了狐女數日前便說過要外出幾天的事?」

  「什麼?」小桃紅聞言,歪頭思索了片刻。「……啊。」

  她想起來了。好像確實是有這麼一回事──寧六娘背著一個裝草用的竹簍,說什麼不久後便是那個狐什麼庠序的期末考試,她決定煉幾枚丹藥帶著以備不時之需,而她缺的幾味藥草,正巧都是俗世間沒得買的,所以她要入山幾天,歸期不定,等她找到藥草煉好丹藥就會回來──好像就是這麼說的沒錯,差點忘了。

  可是,雖然說就幾天,她卻覺得過了好久啊……因為寧六娘不在,寧五又開始有忙不完的事,一天到晚老往外跑,沒人陪她玩她好無聊啊──快要無聊死蛇了啊──

  「唉……」滿腹的千絲萬縷最後也只是長長一嘆,小桃紅化回蛇身游至樹下,幾個盤繞便爬上了樹,挑好最粗躺起來也最舒服的樹,將自己吊掛在上面,黑紅相間的蛇尾有一擺沒一擺地左右輕晃。

  那落寞的身姿,看起來就是一副「我好無聊」「快來個人理我」「不行真的好無聊」「寧六娘到底什麼時候才回來」「好無聊喔」的模樣。

  正如同小桃紅並不怎麼想答理他,秦方對於答理小桃紅──正確來說應該是除了寧大以外的其他人──也同樣興致缺缺。但在他準備離開時,他突然想起件擱在心裡已有一段時日,卻始終找不到機會詢問小桃紅的事。

  ──在他眼前的這隻蛇妖,原本也是寧六娘的敵人啊。

  秦方走至樹下,抬首看著懸掛於上的小桃紅。

  「──妳──難道就不想打敗那隻狐女嗎?」他斟酌著開口,「某雖不知狐女打算煉就什麼丹藥,卻知道煉丹必耗元神,丹效越好則耗神越大;若是趁狐女煉丹虛弱時合妳我二人之力,裡應外合,未必不能將那狐女成功拿下。某有此心,姑娘可有此意?」

  小桃紅死垂著的頭一轉,暗紅色的蛇眼看著他,鮮紅的蛇信輕吐,不帶情感的倒豎瞳仁看的人心中直悚。

  小桃紅並沒有說什麼,即使她說了秦方也無法從那一聲聲的「嘶嘶」中判讀出什麼訊息來。然而那雙蛇眼中的滿滿嘲弄,卻是秦方所能讀懂的。

  小桃紅或許不會將他的主意告訴寧六娘或者寧家的其他人──只要不以卑劣的手段,不違天道、堪對良心,不論他想使什麼計謀都由著他去──寧六娘是這麼說的。於是他想,若是能夠說動同樣立場的小桃紅協助自己,自己或許……不,是一定就能打敗寧六娘。

  秦方一直認為,自己只是輸在機緣,輸在不夠瞭解寧六娘,無法洞燭先機先發制人罷了。若是小桃紅願意幫他的話──

  小桃紅不會幫他。那雙眼中很清楚的這麼寫著。

  馥郁逼人的花香中,隱於樹上的蛇妖這麼說:

  「──即使我是妖,也懂得有恩報恩、有仇報仇,欠了別人的就得還,還清了也就夠了,沒必要世世代代糾結著那些腐爛的東西不放,可你們人類似乎不懂這道裡。先欠了姓寧的是你們,姓寧的自己討回來了,你們卻又覺得自己委屈了,非得一代一代把這種仇恨傳下去不可……然後等你們討回來了,姓寧的一家子又要跟你們過不去了,就這麼你打我、我打你的好玩嗎?人類的一輩子才多長,總是活在仇恨跟計較上,這是多大仇,累不累?」

  「去掉了那無聊的家恨,你真的恨她嗎?真的那麼不死不休嗎?即使沒有家族的因素,對你來說姓寧的也是不能容忍的存在嗎?」

  「不要憑一股意氣,不要不經思考就回答,好好想想那真的是你要的嗎?那是你自己的意思嗎?這段日子以來,你看到的姓寧的真的是你家祖先說的那麼萬惡不赦的樣子嗎?」

  「等你想好了再告訴我。」

  樹葉沙沙作響。

  纏繞在樹枝上的紅竹蛇,早在寧大回來時游弋而去,鬧著寧大問著他們都想知道的那個問題──寧六娘究竟什麼時候回來──留下被她迷障在樹下的秦方一人。

  明明身處七月的豔陽天,秦方卻覺得自己如置冰窖中,一身寒意刺骨,縱暖陽高照,亦不能解。

  

  ※

  

  當慶雲郊外,小桃紅正與秦方鬧上時,這廂甫自外頭湧泉旁取得的蝴蝶葉與冰清葉返回山洞內的寧六娘正著手準備進行這些時日以來,數不清第幾次的煉丹過程。

  先是生火加溫保持鼎釜的熱度,並將新採的藥草包好後埋入鼎釜附近的土中,藉地熱加速陰乾新採的藥草,接著分別以藥碾、杵臼及乳缽將早就準備好的各式藥草、藥餅一一碾碎、篩過後再次磨就成藥末,反覆數次,直至最細密的篩網也殘留不下任何碎塊──前置至此大概告一段落。

  接著便是在等待君藥陰乾的過成中,先將臣藥早一步提煉而出。

  而寧六娘所要煉製的,一是以蝴蝶葉為君藥提煉而出,用以活血治瘀、除五臟勞氣、調療七傷的五補丸;一則是以冰清葉為君藥,用以恢復魔力,瀉胸中逆滿、氣滯不行、逆氣傷損的冰清順氣丹。

  寧六娘自藥櫃內取出薯蕷、石龍芮、覆盆子、乾地黃與五味子各二兩,石楠、秦艽、五加皮、去皮炮成的天雄、狗脊、人參、黃芪、防風、山茱萸、白朮、炙成的杜仲與桂心各一兩,去心的麥門冬與巴戟天各一兩半,去心的遠志二兩半,去心的石斛、菟絲子、天門冬各七分,蛇床子與萆薢各半兩,茯苓五分,乾薑三分,肉蓯蓉三兩,搗篩為末,煉蜜和丸如梧子,並以聚集起的水氣保持其溼潤。

  接著再從藥櫃中取出白茯苓、山藥、獨活、防風、以酒浸過的當歸與菟絲子各一兩,麩炒過的枳殼一兩,郁李仁、人參、麥門冬、白朮、白芷各二兩,半夏、陳皮、厚朴、青皮甘草、紫蘇、炒過的香附各一斤,沉香與酒蒸的大黃各五錢,木香三錢,枳殼四兩。上水二鐘,煎成一鐘後調製成膏,烘乾,搗篩為末,煉蜜和丸如梧子,以水氣保其潤澤。

  至此,五補丸與冰清順氣丹的臣藥便算成了,只等加入君藥後烘乾收盡藥性便告大成。

  未免失敗重新製過臣藥得再等上許久,記取先前數次失敗教訓的寧六娘這一次使用了加倍的劑量,一口氣做出了許多臣藥。

  待她將臣藥盡數做好,藉地熱陰乾的君藥也以告罄。

  寧六娘將兩味君藥取出,細細研磨後與各自臣藥和混、壓捻成膏後重新掐揉成梧子大小的丸藥,置入兩個不同的鼎釜中開始烘乾收藥。

  這是煉丹過程中,最為關鍵,且不可假借外力的一環。

  煉製五補丸的,是以武火加熱的既濟水火鼎。

  既濟者,意即有水有火,水火相濟,取六十四卦中的既濟卦而名,水上火下,中間置有三腳狀如圓筒的鼎,上置冷水盛器用以冷凝。

  而煉製冰清順氣丹的,則是以文火加熱的未濟式水火鼎。

  未濟者,取自六十四掛中的未濟卦而名,上火下水,上部是用來裝丹藥與炭屑的藥鼎,下部則是用以貯水冷凝的鼎,上下兩鼎水火不接,即有火卻無水。

  煉丹最難者,不過火侯二字。

  這幾日寧六娘所有的失敗也源自於此。縱使她反應再快,同時看顧兩個不同火候的丹爐仍嫌吃力,一個動作稍慢,來不及加溫或降熱,一爐丹藥便會直接毀於一旦,無法補救。

  儘管尋遍丹方,「煉丹」一問依然虛渺未知。

  寧六娘失敗了無數爐丹藥,惟幸並未將自己連人帶爐一塊炸了後,好不容易才終於尋思出一條變通之道。

  將丸藥置入鼎釜後,寧六娘盤坐於爐鼎前,先是借火力凝聚火元,細心控制好兩座丹爐的火力,並於丹爐過熱時揮去凝聚的火元改借水力凝水冷卻,如此反覆,終於將兩座丹爐的溫度平衡控衡。

  如此反覆許久,就在寧六娘即將力竭前,收盡藥性的藥丸終於散發出沁脾藥香,香馥滿室,如芳華乍放。

  寧六娘收手散去火力與水氣,撐著身子站起,走至丹爐前,將鼎蓋掀開,往裡看去。

  既濟爐中,滿爐碎裂炸開的藥渣之中,一枚梧子大小,表面水亮而潤,呈赤金色的五補丸靜置其中,暗暗生香。

  而未濟爐中,同樣在滿爐的藥渣中,有著一枚梧子大小,呈青金色的冰清順氣丹在裡頭。

  無為之後,繼以有為。有為之後,復返無為。

  循環變華,九轉丹成。

  煉丹一道果真是大哉問。儘管略有所悟、借其巧勁以元素之力相輔,滿滿一爐的藥丸,最後也不過各成一丹罷了。寧六娘虛弱一笑,將兩枚丹藥個別納入瓷瓶中。

  而就在她取出冰清順氣丹時,她發現除了通體青金的冰清順氣丹外,在未濟爐的內邊,尚有一枚乾透成型的丸藥。

  寧六娘有些詫異,探手將那枚丸藥摸出。

  以藥渣煉製而成的淺褐色丸藥,並未能如冰清順氣丹般,在爐內反覆的提煉中精粹其藥性,反因反覆的提煉而失卻了大部分的藥性,徒留者不過二味,一以當歸,一以獨活。

  寧六娘看著掌心內的當歸獨活丸默不作聲,半晌後才苦笑著將其收入多備的瓷瓶中,收於貼身小包內放好。

  不過只是枚存於兩種藥性,就連藥效都嫌不夠、無法用於任何用途上的廢藥罷了。

  這麼多年,都這麼樣過來了,如今還有什麼好在意的呢。

  她這麼告訴自己,喚出早已注入魔力只需催動的式神協助自己將一穴器具與雜亂收妥,功成以身退,準備回府報平安。

  

  

  當歸,獨活。

  當歸不歸,留我獨活。





  
                        【專業課程─草藥與丹藥】
                         寧六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