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京劇是門亦深亦淺的學問,門外漢看主角看人喊好他也叫好,略懂皮毛的看擺設看步伐,真懂京劇的人什麼都不看,只看台上那似瘋非瘋的人兒。

解語花的出現再次喚醒了現代人對於京劇的風雅,不難想起曾經叱吒風雲的二月紅。

他是第二次看杜麗娘,台上輕巧月半步,眉一挑、眼一皺都讓人魂牽夢縈,回眸一笑,勾了不少少男少女的心,自小由他鍛練起的接班人,腰段、步伐、神韻都是精粹,張啟山輕敲紅木實桌。


差,還是差了一味。


慕台後雜亂的像場戰役過後,一行人軍衣皮靴踢著正步的景象十分衝突、反客為主解家班遠遠的,人都退到兩旁自動劃出通道,最後一行人停在長廊盡頭的房門前「張爺,請。」主將拉開了黯木門。

十坪左右房間如同門外戰場的縮影,繁重的戲服看似胡亂堆放卻又互不相壓著,一張雙人沙發也堆滿了水袖內襯,柚木大紅箱上一頂頂人間兇器細緻的鳳冠被安置在那,除去這些擺設面積最大的就屬那個三面鏡梳妝檯,鏡中一臉兩面,一面是荳蔻年華的杜麗娘,另一面是略帶倦容的陶瓷臉。

「張大爺,恕後輩無禮了。」三面鏡投射出張啟山的身影,解雨臣笑笑接續未完成的動作,似乎沒多搭理張大爺的出現。

戲子一身的穿戴如一個古墓上千個機關,張啟山退到解雨臣身後,「張大爺,您千里迢迢就只是看這小小的變裝秀嗎?」這次解雨臣那張秀氣的臉才全然出現。

「我是來送樣東西。」良久,張啟山開口,自墨綠的軍大衣下拿出了木盒。

解雨臣不動聲色接過,一接手自觸感就能知道這小巧的木盒非現代木匠之手,平滑的面在光線不同方向的投射下有細雕的花紋,為繁花盛開之象,木盒本身使用的檜木帶著清香,此木盒風雅卻又不失貴重,也是自斗帶出的好東西,這下解雨臣倒不知道要如何應對了。


「這是今夜這場戲的酬勞嗎?」解雨臣沒有貿然打開木盒,不知張啟山葫蘆裡賣的是什麼藥。

「今夜的酬勞自有東家會給。」張啟山雙手交叉一派自然,「此物是要轉交給你師傅的。」

「二爺爺?」解雨臣甸了甸木盒的重量,好奇這木盒內有多少故事。

「你拿給他,他便知了。」語到此,張啟山起身,走出門。

「裡頭的東西你要看也無妨。」踏出門前才又說道。

「只怕看了沒命說。」解雨臣邊說著邊把木盒隨手放在一邊,想了想又拿回懷中,邊掏出粉色手機,「把下場戲推掉,還有備車我要回二爺那。」




能在北京買房的是有錢人,但在北京買宅院的就不是百千萬進位的膚淺問題了,二爺晚年搬進了北京大宅院,燕尾上翹的屋簷、古色的木門、門前兩座石雕像,據說是滿清一位文官的別居,倒也風雅,二爺相中便出手買下,一住也有三個年頭。

「花少爺您來了,二爺正在別院喝茶呢。」呂總管出門迎接,彎腰帶路。

呂總管原名呂生,是北京某戲院的大老闆,自在台下看了二爺的貴妃醉酒便一路追隨,算算也過了二十幾個年歲。

佔地百坪,全然還保留著滿清的風華,二爺是搬進來卻也沒有修整過,只說還夠用,別居中有許多房間大多成了二爺放置花冠戲服的地方。

步過竹林小徑,別院春香四溢,蓮花湖中君子亭上一抹修長細影,一身素白長馬褂,道古風人。


「二爺爺。」解雨臣喚,端正站在二月紅邊。

「坐。」二月紅說,解雨臣才坐。

石桌青釉瓷壺,滾金花杯,一壺碧螺春配上春景,未飲先醉。

「聽說張大佛前天去了你那?」二月紅端起花杯,置在鼻心前品香氣,才淺嚐了一口。

明是疑問句偏偏二爺這句是肯定句,解雨臣也沒想過要隱瞞二爺,張啟山這號人物的舉動已經是道上人人留心,想隱瞞都瞞不了,不說實情反而有欲蓋彌彰的麻煩。

「嗯,差我帶了樣物品說要轉送給二爺爺。」

二月紅推了花杯,陽春素手一提一推都是一幅墨水畫,端起青釉瓷壺往空花杯一倒,白煙伴著茶香心曠神怡,不動聲色。

「沒想到大佛爺如此費心。」二月紅薄唇微勾,眼底卻是清冽。一壺碧螺春已沒有當初的熱度,再入喉只有滿滿的苦澀,二月紅秀眉微微靠攏。

「二爺茶都涼了,要不吃完晚飯再幫您沖泡上一壺。」呂總管垂手在側,二月紅擺擺手,呂生輕手輕腳的收拾好茶具悄聲退下。

晚霞拉長了影,空蕩的石桌上穩穩擺著個木盒,自那天耳聞張啟山踏進戲院聽解語花唱戲,這幾天頭疼沒停過,解雨臣拿出木盒的時他二月紅未接過,只瞧一眼就別過頭。


那話是這麼說的─睹物思人,那是當年他送給ㄚ頭的信物。




第一次他背起那小ㄚ頭只想給她個遮風躲雨的地方,一承諾一輩子,可惜他不知道他的一輩子,不是ㄚ頭的一輩子。

最後一次背起ㄚ頭是個很冷的日子,他總想為何那日的陽光都不願眷顧他,二月紅這一生沒跪天、沒跪地,倒是背了ㄚ頭跪了整整一天一夜只求那人憐憫救救ㄚ頭,他是神、是鬼、是魍魎,他二月紅都無二句,只可惜… …。


『想請你替我唱齣戲,二爺。』ㄚ頭頭七之日張大佛踏進了慘白的靈堂。

『敢問張大佛爺在求我嗎?』二月紅未回頭,只是看著被高高掛起ㄚ頭的笑顏。

張啟山不語,『大佛、大佛可惜了這小家廟無法供奉,只得另請高明了,這道上唱得比我二月紅好的多的是。』二月紅擺擺手不願再說。


『… …那天ㄚ頭來找我。』張啟山幽幽的說,靈堂就只剩兩人。

語一出那修長的背影,輕晃了一下,握緊的雙拳緩緩又鬆開了。

『她給了我一個木盒… …想問二爺能替我唱齣戲嗎?』張啟山笑得無害。


ㄚ頭唯獨喜愛那信物,在一堆古物中,黑溜溜的眼珠說明了主人的意思,他倒雙手捧上輕挽上她的秀髮,一抹暈紅漫延至耳根。

『沒什麼東西好送,若妳喜愛便贈與妳。』只記得ㄚ頭甜甜的輕覆上自己的額間,少女的懷羞怯但也夠直白了,執子之手與子偕老。


曾經他以為那就是永恆、那就是剎那,只可惜曇花一現,再見卻是茫茫兩個世界。


ㄚ頭總會把那東西細細放置好,相隔一段時日便拿出來望著出神一番,ㄚ頭走的那天他再也找不回那物,彷彿她毫無牽掛的帶走他們相屬的物品,找不回遺留的曾經。

『何時?何地?何齣?』二月紅緩緩坐上被白布蓋上的紅木椅,正眼與張大佛四眼相交。

『待那時二爺自會都明白。』張啟山笑笑,再回頭看了眼堂中的ㄚ頭。

此生若沒有妳,我與他都走不下去。

有了妳,我與他卻也只能走到這裡。




張啟山走了。


如熱油碰到滾水般爆炸開來的消息,北京再次陷入了佔山為王的動亂時期,全國總軍營那有個靈堂上千名高階軍官齊聚一堂,張啟山北京家宅中也拉起了大白的布幔,這白布幔似乎要拉過了半個中國、蓋過了黃河掩沒那百世紀的秘密,通通帶入棺材中、一飲孟婆湯,一切歸零、一切終極。

「二爺爺呢?」不待呂總管的問候,自江南一路趕上來的解雨臣開門見山。

未到上海就已經傳得滿城風雨了,半世紀以來北京只有張大佛的勢力,如今張大佛一走風聲更傳得沸沸揚揚,首先衝擊到的就是同樣身在北京的二月紅了。

不少檯面上、檯面下的人馬蠢蠢欲動,山雨欲來,只怕北京半年內都不會太安定。

「二爺三天前就出門了。」呂總管也有些慌亂,這些天主子不在家整個北京都不對勁,連天氣都忽陰忽晴,怪哉。

「有說去哪?」越是晚年二爺越不邁門一步,只有每年在師母忌日才出門。

「二爺沒說,我不敢多問。」呂總管頭是越低。

宅院的擺飾一塵不染可惜主子岀了遠門,剎是冷清。

解雨臣的眉頭皺緊了,時間點過於巧合,張大爺的禮物、張大爺的死訊、二月紅出了遠門… …不對勁。

「二爺爺出門前有帶走什麼物品嗎?」解雨臣問。

「二爺出門前倒是至東邊廂房,帶走了幾個紅木箱子。」呂總管道,兩人急急轉移目的。

二爺一生唱過上百齣戲,一齣戲中光戲服、頭冠、髮飾、內襯、水袖、花鞋… …光一個小角色的行頭,至少是兩個可以裝下成年男子的紅木箱。自二月紅替他取名為解語花的那天起,對於二爺多如山巒的行頭裝備他都能過日不忘,光看戲服的袖角或頭冠都就能說出是哪個角、哪情節。


一一推開沉香木門,解雨臣一掃而過,停下了腳步。

二爺唱戲的東西都分門別類,這是吃這一行無形中的習慣,嶄新的木箱印痕與灰塵形成強烈對比,五大個紅木箱,解雨臣的眉頭活像打了上百個死結。

「花少爺怎麼了?」呂總管冷汗早一爬滿了背。

「二爺爺唱戲去了。」

「唱戲?全劇嗎?」

「不是,單帶走的箱子數量恐怕只有一個角色而已。」再次環顧不大廂房,只有這裡被動過。

「摺子戲?」這節骨眼還有哪位爺想聽戲啊?咱家的主子也奇了偏偏這時唱戲去了。

解雨臣不語面色凝重,只怕這角色的故事與主角都太過於敏感,一股不安彌漫至心頭。




二月紅以一曲《驚夢》驚醒了中國對於戲曲的初衷,唱穩了二月紅這名號,上至高官下至平民人人都要聽戲,萬人空巷只為了一睹那少女杜麗娘的癡情愛怨。

長沙夜唱座上嘉賓皆為軍中高官,張啟山知道二月紅,他知道下斗的二月紅身手果斷靈巧,卻不知道唱戲的二月紅是如此的柔婉堅決,一舉手一投足渾然天成,彷彿他就是那抑鬱而終的杜麗娘,彷彿他就是那苦苦等候的杜麗娘,一颦一笑勾勒了人心。

人不瘋魔不成活,驗證了唱戲的是瘋子,聽戲的是傻子。

「這般花花草草由人戀,生生死死隨人願,便酸酸楚楚無人怨。」臺上杜麗娘是哭是笑卻不怨,一揮袖一灑脫。


台下掌聲如雨水般細雨陣陣,那是張啟山第一次看戲,當了第一次傻子,卻傻了一輩子。

夏雨來得轟天巨響,卻未熄滅一群人的滿腔喜悅,卸了繁重衣飾的二月紅還來不及卸下杜麗娘的少女妝,一身素衣從後台匆匆被喚出,高官夜見,好似突然自台上被拉下來問審的戲子,二月紅小唱了幾段梁祝高官這才欣然離去。


「二爺您在這候著,車馬上就到了。」二月紅擺手,呂生退去。

扭了扭後頸經骨這場是臨時敲定的,今日硬是唱了三齣戲,打破了自己唱戲的規矩,直比下斗還累。

高官走的零零散散,長廊下只剩二月紅撐著一把六十四骨油紙傘等著車。

「二爺下斗的身手是一等一,只是今日在台上的二爺卻讓張某大開眼界。」張啟山一身暗綠軍大衣無聲無息的站在一旁,一同避雨。

「倒是張大爺好興致來聽戲,今夜唱得靡靡之音只希望張大爺別在意。」二月紅笑笑,大紅的油紙傘遮去了那紅顏,只得看到那一抹風談雲笑的嘴角。

「我總覺得那杜麗娘不適合二爺。」張啟山雙手插衣。

「真沒想到張大爺對於戲曲也有研究,我倒想聽聽你的看法。」二月紅提高了油紙傘,一張俊秀的臉蛋還有那好奇的眼神,張啟山想起了每晚都偷溜到自己房裡虎斑貓。

「不瞞二爺說這是我第一次看戲,二爺並沒有唱得不好,只是… …」張啟山邊說邊退了一步避開漸大的雨勢,句尾模糊掉了,薄唇一張一開二月紅卻是一字都沒聽見。

「勞煩張大爺再說一次。」二月紅也跟著退了一步提高傘,傘下頓時多了一個身影,諾大的屋簷下一把大紅油紙傘,傘下人影成雙,一人暗綠軍衣,另一人素藍唐服,傘外滂沱一片,傘內卻多了種莫名的情愫。

「二爺唱得很好,張某對戲曲也沒多研究不敢與二爺一般見識,只是比起杜麗娘的生死相守,虞姬對於楚霸王的從一而終,我想二爺能詮釋得更好。」張啟山頓了頓緩緩說,這次說得特別仔細。

二月紅抿著嘴思索,「《霸王別姬》嗎?張大爺給的意見我二月紅聽進去了。」那人笑笑打自心底的微笑毫無防備,宛如雨後天晴,瞬間張啟山是呆了。


「二爺車到了。」呂生沒帶傘一手隻著頭,擋不了斗大的雨水煞是狼狽,匆匆跑至屋簷前。
二月紅點點頭,「告辭了張大爺。」

張啟山笑笑,「慢走。」

前腳才踏出屋簷,後腳二月紅卻又退了回來,「這傘我想張大爺比我還需要,先走了。」


再回神,屋簷下就只剩下他一人,拿著傘柄的地方還留有著二月紅握過的餘溫,纖細的傘骨由六十四竹製成,纖細卻帶著堅韌,不輕易退縮宛如那人的內心,大紅的傘面綻放著秋海棠,一如他給別人的印象,鮮明似花一樣的耀眼奪目。

張啟山失笑握緊了傘柄,可真希望這雨下不停,只可惜曲終人散,再聽他唱戲已不知是猴年馬月了,如同這盛開的秋海棠可遠觀,卻摸不著。




自解雨臣送來木盒離去的那日起,一全黑頭車就候在二月紅家宅邊,那天二月紅才踏出自家半高的門檻,一身深色大衣的人士垂手走至二月紅面前。

「請二爺賞臉與下屬走一趟。」一個響指,原本擱在一旁的實心紅木箱輕手輕腳的搬離去,「張大爺有請。」那人九十度彎腰態度謙卑,二月紅望了一眼半開的車門,走了過去。

車上了高速,卻在北京的小郊區下了高速,停在一處早已荒廢的小火車站

「二爺請。」二月紅半闔著眼,走了下去,至少那個人還記得自己不喜愛坐車。

無人看管的車站沒有旅客、沒有歸人,空蕩蕩的月台停了一列五節式火車,「二爺。」那人再次引著二月紅。

踏上列車臺階時,二月紅回頭看了眼南方,緩緩走了上去,火車一路向北。


二月紅好生被安著,自他認識張啟山起便知道他不是會虧待自己的人,這列火車想必是張啟山私人專用的,上好的實心木椅、一壺上品金萱,車窗外的景色漸漸的被一片白茫覆蓋,是今年的初雪。


二月紅端起了瓷杯卻沒品嚐,節骨分明的素手輕扣在杯壁,暖著手,這白看得他有些心慌,別過頭倒是看見了花崗岩桌上不離身的物品,藉著角落暖爐搖曳的光,木盒上的百花一收一開。


這木盒隨著ㄚ頭離去人世間有多久,他便有多久沒見到了,這木盒裝載著他與ㄚ頭的承諾、封存著他跟ㄚ頭的故事,那木盒鎖著他的心,拉扯著他這些年的思念,一同再次見這木盒的時候回憶變得清晰、變得苦澀,變得甜蜜。


木盒中平臥著一隻髮簪,刻劃著傳頌千百年的故事,自ㄚ頭一眼選中那髮簪時,他二月紅有歡喜、有遲疑,這髮簪代表此愛生死不渝,卻又如此的淒美惋惜,他沒告訴ㄚ頭那故事,那個從一而終的故事。



《未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