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窗格子外,世間仍是白色一片,但飛雪消失了,留下某種奇異的氣味。燕子看著也不會馬上回來了,牛車只能自己想辦法。

雖然積雪還沒融化,但已經有人踏出家門。廣場地上是被吹散的貴族婦人畫像,雪薄一點的地方有兩三家攤檔重新開張,被貼了畫像的商店也打開了門窗。木頭車駛過,牛車還沒有走遠,便被一名打扮鮮艷的雜役攔著,硬塞了一張婦人肖像。

喀蒂里女爵,十二月十八日逝。婦人一頭黑髮用最深的墨描繪,一雙藍眼溫柔如水,皮膚是鉛白堆成,身材纖細,那線條柔軟的胸脯還描上了藍色的細紋,既慈且悲。

雜役歡喜地跟牛車解釋婦人的女爵,女爵的母親有多尊貴,女爵有多貞潔,女爵的仁慈感動克勒門斯的百姓,女爵死時是多虛弱而淒美,咳嗽也似天使的聲音,女爵的女兒格莉賽塔小姐又是多麼聖潔。「還不是個死人。」牛車不耐煩地把肖像畫貼到雜役臉上,他得去找鞣革匠。

雜役在他背後罵:「賤民,你還真的不懂!」

牛車掩著耳朵,冬天會死的人實在太多了,他只想找到小豆,世上死人與他無關。那雜役還窮追不捨,牛車好不容易才甩開這比燕子還麻煩的小丑,才發現自己站在托勒密麵包店前。托氏麵包店的煙囪冒出了輕煙,店門前的雪還沒鏟去,排隊的顧客還不是很多,但已經算生機勃勃。

托勒密的雙胞胎背著冰鞋出門,後面跟著一個臉相差無幾的少年。雙胞胎跟牛車打招呼,心情看上去就如大雪散去般晴朗。牛車不記得他們的名字,只好隨便應付,然而他再細看,才發現後面的少年右袖子裡沒有手。

杜蘭穿著尋常的羊毛布衣,剝去白衣和藤面具,幾乎是另一個人。牛車這才發現,杜蘭跟其他托勒密長得非常相似,黑髮黑眼深膚色,跟雙胞胎混在一起如同三胞胎。杜蘭今非昔比,黑眼呆滯似結霜,半張的嘴巴不喜不憂,單手拖著一雙冰鞋在雪裡,如同痴兒。

牛車看著杜蘭木偶似的,忍不住問雙胞胎:「你們去哪?」

「杜蘭要跟我們去溜冰呢。」雙胞胎中的少女答,「再不去冰面就要變回湖水了,大雪前我們都在趕做麵包,都沒有時間去玩。」

杜蘭只是看著地上的雪,沒有看他,彷彿不知道牛車的存在。「你要不要跟我們一起去玩?」雙胞胎中的少年雀躍地問。少女卻打斷少年的話,笑道:「你不要妨礙牛車,掘墓工肯定很忙。」

牛車這才發現,街道上除了雪和冬末陽光的氣味,還有疫病末年的氣息,正是他醒來時察覺的怪異氣味。每年大雪歇止時城鎮都是這種氣味,直到惡臭散去,積雪化開,春天才會來,年年如是。他想起了埋葬無數人的深淵,瘟疫的早晨,他和野人在修道院旁的土地掘出大坑,燕子把無數屍體一一推入深淵之中,到了深夜,三人將死人掩埋,並劃出旁邊的新坑。一個又一個深淵,直到瘟疫的盡頭。

「先生!」牛車趕到鞣革匠的工坊,聲嘶力竭地尋找著那頭髮花白的老人,「你有屍體要運送嗎?我要找個方法到修道院去!」

鞣革匠坐在狗頭下,手裡拿著諾鄔利無處不在的平紋紙。「我從貝森回來了,給我屍體!」牛車焦急地半蹲半跪著,「木頭車我也要用,我要上修道院!」

鞣革匠並沒有抬頭。

「屍體有嗎?」牛車抽走老人手裡的肖像畫,「燕子有沒有交代甚麼屍體?」

老人看著自己空蕩蕩的手,又看著牛車手裡的畫,本來帶點茫然的眉毛失去盡了情緒。老人沒有說話,視線就這樣落在牛車緊張無比的綠眼。工坊的肉臭血腥突然如潮漲逼人,牛車突然覺得自己動彈不得,彷彿落入了必死的圈套。牛車嚥了嚥口水,把畫像放在鞣革匠身邊,頭髮花白的老人才冷笑道:「狗養的東西,你推甚麼木頭車,拿甚麼鏟子?」

牛車垂頭看著自己的右臂,他又忘記自己缺了一隻手臂。鞣革匠執起身邊的肖像畫,視線落定在紙上時,才道:「一會就有人來收屍,你自己付錢,自己想辦法。」

掘墓工跟死人不同,掘墓工有一雙埋葬死人的人。牛車現在不是掘墓工,只能充當死人。

掘墓工,收人錢財,挖坑埋屍,不問生前死後名。牛車當上掘墓工以來,第一次向掘墓工付錢。他躺在那瘟疫氣息的木頭車上,破爛的大布蓋住了他的臉,勉強遮住他的小腿。身旁屍體的腐臭如同迎面的親吻。他看不見天地,如同提前踏入了深淵,如同在大雪之夜無望地等待丘陵帶他到目的地。陳舊的車輪顛簸如震碎了雪地,好像震碎了旁邊的死人骨頭,那些蛆蟲也將鑽進他破洞的衣服,從皮膚開始一個又一個毛孔地吞食他。

木頭車往上攀登,屍體東歪西倒。凍死餓死、曾經的活人壓在他身上,將他視為同伴推擠。也許因為牛車跟他們有一樣的惡臭,所以他們更要將他深深掩埋。黑袍人張開手臂,衣袖的黑暗埋藏了他。沉默,他要繼續沉默,直到他找到小豆。

漫長的沉默過後,車底的輪子回到平整的道路,深淵外是短暫的誦經,並沒有小豆的聲音。
修士的腳步遠去,掘墓工將掩蓋屍體的布料扯開,拉下一層屍體後,才看見如同死人的牛車。掘墓工催促他下車,又捏著鼻子,低聲罵道:「神聖在上,你比死人還臭,你還活著嗎?」

「我還活著,我不能死。」牛車對自己道。

掘墓工往深坑吐了一口痰,便趕他走:「快走,我不知道你是誰。」

只有找到小豆,他才會活著。

他脫下沾上屍水蛆蟲的外衣,拋入深淵之中。冬末的風如刀鋒,刮得他通體發顫。他勉強重新固定了右臂,便鑽進了修道院之中。

小豆,小豆,你在哪?鐘聲響起,修士都在禮拜堂。他在陌生的修道院迴廊連爬帶跑地尋找小豆,他把耳朵貼在每一扇木門上,想聽到小豆的聲音,哪怕是小豆的呼吸聲和腳步聲都能讓他重生。

他爬過修道院的田地,一陣至寒的勁風幾乎將他吹散。修士出來了,他又得躲在樹叢中,任由樹枝落下的冰水拍打在他的薄衣上。直到修士再散去,他才敢探頭出來。

他記得小豆的工作是泥金,也許小豆就在修書的地方。他不知道圖書館在哪裡,只能靠著剛才的記憶排除走過的道路。偌大的修道院如同深淵,空白的迴廊彷彿堆滿了無數死人。死人的呼吸皆是寒氣,緊縛著牛車,他們要將牛車埋葬在冰冷的大理石地板上。

牛車天旋地轉,兩眼只見一片白骨似的雪,他倒在深鎖的石門前,用殘存的手觸摸著石門,喊道:「小豆。」

安東尼修士看到了一切。修士都說,他是將死的瘋人。當晚,木頭車將牛車送到山腳。他倒在雪中,美夢裡他看見了小豆的臉龐,小豆對他微笑,喚了他的名字。

然而小豆並沒有拯救他,最後是燕子和鞣革匠將他拖回諾鄔利城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