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糸師冴2024生賀短文|玫瑰之下


  玫瑰之下,一切都將成為秘密。

  ※※※

  他遇見那個女人是在馬德里夏季難得的雨天。她跟馬德里夏日的雨天一樣特殊,不是罕見至極,但又偏偏能像是回憶這個月哪幾天下了雨一樣想起她這個人。

  馬德里的天氣並不多雨,跟日本比起來算是乾燥,可能是馬德里並不靠海所致。糸師冴抬頭看看天空,雲層逐漸變厚,像是晚些就要下雨,他不喜歡被淋濕後瀏海溼答答地貼在前額的感覺,踩著淺土色的石磚打算加快腳步回到公寓。

  不遠處一個爬滿玫瑰藤的遮陽棚下有個黑髮女人佇立在那,他不經意地瞟了一眼,發現那是幾年前採訪過他的實習記者。

  糸師冴記得第一次見她是在自己15歲那年的西班牙國王盃,彼時他還不是受到注目的新世代十一傑,而是費盡千辛萬苦在青訓隊打滾終於取得了前鋒替補的資格。

  她是因為實習隨著前輩來到這裡進行採訪,大多數的記者都聚集在今天的先發球員那邊,七嘴八舌地提出問題,還不忘將自己手裡的麥克風遞近,那個黑髮女人環顧一圈,沒多猶豫就走了過來。

  「你好。」她把胸前的通行證拉高了點,「我叫羅莎琳德。」

  自來熟的傢伙。他在心裡評價。

  「我能夠採訪你嗎?」

  糸師冴不理解她放著一眾先發球員不問,跑來問他一個板凳球員有什麼意義,但要是將這個疑問展現出來,無疑就是在她面前示弱,糸師冴不願如此,只好將話收了收,姿態驕矜地點點頭。

  對有眼光的人多一點耐心也不是不可以。糸師冴想。

  她問了很多問題,像是對這場比賽的看法等等,羅莎琳德問得鉅細靡遺,問到糸師冴開始懷疑這是否真的有用,在實力至上的此處,一個板凳球員的發言顯然不會佔用太多的篇幅,或者說,能有他的篇幅就已是稀奇。

  當羅莎琳德面帶微笑地向他表示採訪結束,並且客氣的表示感謝時,糸師冴這才動了動,好像剛被解除禁錮似的。

  他還很年輕,看上去像個國中生或高中生,羅莎琳德想。他年輕得不足以掩蓋他的心緒,總有些情緒悄悄地透過他的小動作或是轉眼竄逃而出。

  「妳很有眼光,但是只採訪我就夠了嗎?」糸師冴問她,她卻笑了出來:「足夠了,因為我覺得你未來不只是板凳球員。」

  「你的眼神不像是會輕易改變的樣子,像是堅不可摧的翡翠。」羅莎琳德稱讚糸師冴,「或是你可以當成我只是隨機挑上了你。」

  糸師冴還記得她說她叫羅莎琳德,意思是盛放的玫瑰。他也不想記得,但羅莎琳德是第一個對他表示看好的陌生人,不是教練或隊友,也不是遠在家鄉的家人或舊識,只是萍水相逢的、再普通不過的記者。

  可是她如今看起來搖搖欲墜,像是終於撐過花期的玫瑰,只待時刻成熟靜靜的凋零。

  幾年未見,糸師冴以為她不當記者了,畢竟當年那只是「實習」,沒人規定她實習結束後一定要幹這一行,有多少人是直直一條路走到底不轉彎的呢?

  她就這樣被糸師冴遺棄在記憶的旮旯角落,直至今日才被艱難地翻找出來,早已生灰。

  「與其在這裡等著,不如趕緊離開,看樣子等等就要下雨了。」糸師冴說了一句當作心血來潮的善心大發,說完就要離開,羅莎琳德喊住他。

  「你現在還是前鋒嗎?」她慢慢的說,似乎也在記憶角落翻找著什麼。「我記得你,你的眼神讓人難以忘懷。」

  「我還記得你當初瀏海是放下來的。」她在自己前額比劃著。

  糸師冴沒說話,他思索這是萍水相逢的人提出的普通疑問,還是一名記者直覺準確的試探。

  羅莎琳德看出他的躑躅,仰頭看著慵懶垂下的藤蔓,上頭還有稀疏的幾朵玫瑰開得正好。「玫瑰之下,言談內容、所行之事,都應該私下地進行,並且保密,這是無言的默契與禮儀。」

  糸師冴並不相信,要是憑幾朵花就能促使人保密,那麼他只會覺得這世界可笑至極。「這是什麼西班牙的睡前故事嗎?」

  「不,這是古羅馬神話。」羅莎琳德搖搖頭,「不過有不少人會遵照它。」

  「因為人們也有想保密的事,或者也需要樹洞,玫瑰成了最佳藉口。」她那麼說。

  雨淅淅瀝瀝地落下,從零落的點、到綿延的線,最終成為如牆一般的雨幕,糸師冴嘖了一聲,皺起了眉頭,只好又在這裡多停留一會——他不忘拿起手機跟經紀人聯絡。

  「你剛剛,是不是看我可憐才搭話的?」羅莎琳德問他,糸師冴卻冷哼一聲:「你難道覺得我有閒情逸致去關心一個陌生人嗎?」

  「真冷淡啊,好歹還是採訪跟被採訪的關係呢。」她沒半點受傷地闡述自己的傷口,「糸師你在RE·AL的球賽我都有看喔。」

  糸師冴不打算相信她的話,前面說得像是久別重逢,現在又說得好像十分熟悉他。「一場採訪能證明什麼?」糸師冴說。

  一場採訪證明不了關係,就好比一場比賽證明不了實力。

  「那就要看你想讓我證明什麼了。」羅莎琳德仰頭看了雨棚,上頭的玫瑰沒有被雨水打落,反而因為沾了雨珠而閃閃爍爍,「起碼是你可以走到這裡的關係、是我可以跟你在這裡說話的關係吧。」

  糸師冴大約接受了她做為記者的能言說道,沒好氣地說:「那就收起那副探聽的口吻,讓人噁心。」

  她聳肩,「我的錯。」羅莎琳德彷彿只是想要打發時間,有一句沒一句地說起自己去採訪其他球隊時的狀況,哪個球員耍大牌、哪家教練對球員特別兇,糸師冴幾乎都聽過,少數沒聽過的他也不在意,在他眼裡那些都是無關緊要的事,並不值得他如此關注。說穿了可能除了足球以外再沒有什麼可以讓他如此上心。

  只是在她徐緩的聲調訴說著一件又一件事之後,他已想不起來是怎麼開始「交換秘密」的,一個又一個的,像是同一艘船的共犯。那也稱不上祕密。糸師冴想。

  那日的相遇像是一條絲線,儘管極其微小,卻明確地牽起了兩人之間的關聯,或是可能他們早就擦肩而過無數次,只偏偏那一次糸師冴走到了玫瑰花藤下、羅莎琳德順從他的聲音而沒有離去。

  只有羅莎琳德自己知道,都是因為那副運籌帷幄的模樣、彷彿一切盡在他的預料之中的從容。

  真像。她看著糸師冴怔愣著。

  他們並沒有交換聯絡方式,只是偶爾會在同一個地方遇見,那條路對糸師冴而言是回家必經之路,對羅莎琳德而已只是去一家還不錯的咖啡廳會經過的地方。

  在擦肩而過時的一個對眼、或是順手請對方喝的飲料,從一個不經意之間延展開來的交談,似乎成了糸師冴的小小樹洞。

  又是一次相遇,也在同樣的遮陽棚下,玫瑰藤蔓長得比上次長了點,店主似乎還沒有空修剪,糸師冴不想貓著腰,遂倚著磚墻蹲坐在地上,連同他的包包還有足球一塊。據他所說今天經紀人還有其他要事沒空接他,偏偏宿舍有東西要維修,他現在還不方便回去——但羅莎琳德總覺得是他自己不想回宿舍。

  「茶就這麼好喝嗎?」羅莎琳德好奇地低頭看向拿著一個塑膠杯的糸師冴,他一直都喝茶,但其實也敢喝咖啡,不過次數不多——用他的話來說就是攝取所需份量就足夠了,再多就不必。

  「也就這樣。」他不帶什麼情緒地說。「一直喝咖啡遲早要猝死。」毫不客氣的點評。

  原本正要再喝一口咖啡的羅莎琳德悻悻然地放下手,沒想到這麼突如其來地被預言。

  羅莎琳德只好轉移話題來遺忘「被預言」的事,她臉上的雀斑隨著她的面部表情在臉上舞動,她一邊思索著這張嘴與他並不相似,一邊盤算著該說些什麼好。

  「現在是你被RE·AL送走了,還是西班牙足球徹底完了?」羅莎琳德問道。

  說暴躁也不是,但也不算不安,就感覺他的狀態並不平穩,上上下下地,與平時截然不同。

  「RE·AL要求我轉位。」他言簡意賅,臉色不大好看。

  羅莎琳德頓了頓,何其相似啊,跟他一樣的狀況、一樣的眼神,她似乎在糸師冴身上看見他走過的路。

  驚人的、充滿痛苦的重合了。

  她不知道他對前鋒的執念是什麼,只知道他大抵也受到了打擊,轉位往往會被形容是「在原本的位置不夠好、不適合」,才會轉往其他位置,總之諸多猜測與議論會蜂擁而至,試圖將他吞沒。

  在RE·AL天才不是稀缺品,而是隨處可見,要想大放異彩只得將自己無數次的擊碎、又拼回,拼湊出能放射出最大光芒的模樣、也是最銳利的模樣。而如今球隊卻告訴他,他歷經苦痛綻放的花結了果,可那顆果實名為「中場」而非「前鋒」。

  「難道你要放棄了嗎?」羅莎琳德問他,他的眼神總是很銳利、很堅定,感覺不會輕易動搖自己做好的決定,她不認為糸師冴會一氣之下——或者說一時衝動——就放棄足球。

  糸師冴仰頭喝了一口茶,液體順著喉管滑落,喉結滾動了下。杯身的水珠也隨著動作滾落,在石磚地上洇染開來。「我死的那一天。」

  這是說「到死都不會放棄足球」的意思,糸師冴說得決絕,但羅莎琳德聽了沒多意外,那年的國王盃比賽後,他坐在長凳上的目光與如今沒有半分差異。

  經過打磨後的眼神沒有失去生機,那麼如今轉位也不會再對他造成什麼傷害了。

  啊,是不一樣的。她低聲笑出來,臉上沒遮掩好的情緒複雜又混亂,那雙眼神何其相似,卻又截然不同。

  他的堅定遠遠比不上糸師冴,哪怕也有那麼幾個瞬間,當他一邊墊球一邊喊著「羅莎快看」的時候,那目光是出奇得一致。

  羅莎琳德垂首,將目光放在糸師冴自己帶的足球上,此時正好被放在他腳邊。

  她必須承認自己對於糸師冴的好意起源於熟識的他,儘管這樣的交談一直都不在她的意料之內,可是大概也給他跟自己都帶來了一點繼續下去的力量。

  她俯視糸師冴,從肩頭散落的髮絲與他們上頭纏繞的玫瑰藤無甚區別,纖細的、密集的,彷彿網子一般的。「還記得嗎?玫瑰之下,守密是最高禮儀。」

  他挑眉,示意羅莎琳德繼續說下去。「我有個兄弟,他也在RE·AL踢球,我第一次見到你時就想起了他。」

  她笑了起來,說自己都是因為兄弟才開始關注足球。羅莎琳德用腳撥弄著糸師冴放在地上的足球,然後腳尖一挑就讓球在自己的腳尖腳背之間跳動著。

  羅莎琳德似乎也踢過足球,糸師冴看她墊球的動作,以外行人來說勉勉強強可以得到一句「不錯」的評價——如果是他隊友的話,那他可就不踢這場比賽了。

  他也曾問過她兄弟的名字,她卻搖搖頭,笑嘻嘻地說「女人因祕密而美麗」,糸師冴說她看了太多名偵探柯南,羅莎琳德大笑不止,卻依然緘口沉默。

  是不一樣的。她恍恍惚惚地想。

  「我那個跟你同隊的兄弟,」羅莎琳德說得好像與自己無關,語氣淡淡,「他是我哥哥,也是你們隊裡曾經被看好的中場。」

  「他跟你一樣,以前都是前鋒,之後去當中場了。」

  糸師冴提起了興趣,他的眼睛眨了眨,「誰?隊裡只剩下我一個前鋒轉中場的球員。」

  轉位置的人很多,能真正地存活下來的人卻很少,像糸師冴那樣轉了位置還能大放異彩的更是鳳毛麟角。照理來說糸師冴不應該沒印象,更何況位置相同,要不就是強勁得足以讓他記住;要不就是爛得出奇,讓他驚歎這種人居然跟他踢同一個位置從而記住。

  「⋯⋯因為他在15/16賽季的最後一場比賽前死了。」羅莎琳德頓了一下,聲音變得有點輕。「第一次見你之後不久,他死在一場意外之中。」

  糸師冴想起來有那麼個存在,是個實力還不錯的人,在隊內也還算被看好,只是那場意外讓他提前結束人生,從一開始的唏噓、到之後的遺忘,那個不知名的球員就這樣消失在隊員們的言談之間。要不是羅莎琳德又提起,糸師冴也早已經將之拋於腦後,他現在甚至需要思索一陣子才能想起這個人。

  「我曾以為你跟他很像,後來我發現我錯了,你比他還要堅定,但你們的眼神很像——那種篤定自己能夠繼續走下去的眼神。」羅莎琳德搖頭晃腦地說,「可是他離開前已經快走不下去了,你走了一條跟他相同艱辛的道路。」

  羅莎琳德知道自己此刻感受到的不是同情,也不是害怕他跟哥哥走向一樣的結局,而是逐漸擴大的罪惡感與愧疚,在恍惚之間在糸師冴身上尋找著哥哥,就好像他是哥哥如果存活下來會有的樣子。也許糸師冴知道,也許他不知道——或者說他不在意——糸師冴對足球以外的事從不投注任何關心,純粹又直接的愛著足球。

  他站起身,一手擋著不讓藤蔓掃到自己的頭。「說過了別在我身上投射其他人。」他的語氣不大好,羅莎琳德知道他恨極了這個行為,惹對方生氣那是自然。

  「我很抱歉,這不是我的本意。」她道了歉,告訴糸師冴:「我在二十二歲前夕認識你。」

  那是羅莎琳德告訴他的最後一個秘密。

  不是因為誰,而是真正的看見「糸師冴」。

  糸師冴不由得看向當初她所說的玫瑰,如今已經謝了大半,稀稀疏疏地剩下一些發黃的花朵還在負隅頑抗。

  那次雨天見到的、半死不活的玫瑰也有了生氣,一切似乎都與當初不再相同,一件又一件地告訴他:「是時候告別了。」

  「我從十五歲就認識妳——十五歲,到現在。」他略略抬高下頷,神態間帶著傲氣,不願意佔了一點下風,甚至在後面那部分加上重音。

  「再見,獨一無二的糸師冴。」羅莎琳德笑出聲來,貫穿顴骨的雀斑星星點點,像是散落一地的花瓣,零碎又稀散。

  就像當初他只是心血來潮喊住她、就像當初羅莎琳德只是因為熟悉感而選擇他,既然相遇不需要什麼理由,那麼如今告別也不需要,冠冕堂皇的理由只會顯得滑稽,玫瑰花季已過,如今想來也不再有藉口能夠傾訴秘密。

  稀碎的火紅花瓣落在石磚地上,蜿蜒向前鋪成似紅毯的小徑,那是他最終要前往的方向、與她截然不同的方向。

  少年毫不猶豫地走了,沒有半點遲疑或躑躅,他不會因為誰而停下腳步,佇足也不過是暫時的休整。細長蜷曲的藤蔓之間,他的身影漸行漸遠,淹沒在人群與花藤交錯的視野之間。

  羅莎琳德也不再看他,轉身與他背道而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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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玫瑰之下,一切都應當沉默守密,比如他峰迴路轉的夢想,或是節外生枝的莽撞與懵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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