Plurk paste

*


人因何點燃一枚琥珀？


*


有時，砂金會懷念那盛大落幕的舞台。


把窮途末路編進虛浮的金色光華裡，開啟騙局，與命運展開另一場生死博弈，何等精采的劇目啊！


雖然橡木家系那個翅膀腦袋給了砂金一個極度糟糕的印象，詭異的家族妖術還把他折磨得頭痛欲裂，但克勞克影視樂園作為謝幕之地實在無可質疑。


聚光燈彷彿憐憫般遮掩破碎，褪下虛弱的皮囊，借用基石所剩不多的存護偉力，他奔赴午夜結束前最後一場化裝舞會。地點選在遊樂園當然是種巧思，音響與放映設備一應俱全，還兼有闔家歡的性質，他邀請的客人們想必能毫無顧忌地入場，朝他舉起武器，宣誓要打倒擾亂劇情的反派角色。


作為劇本的編撰者，他深知抵達情節最高潮的必要性。


砂金抓住幕布，手心滲出的汗液洩露心緒。深紅的天鵝絨沉默不語地垂降，像在阻攔演員的去路。


有那麼一瞬，他想起了「回頭」的選項。


但根本沒必要，不是嗎？他低聲訴說。


過去的幻影在足跡裡是尋不到了，如果還想做點什麼，得去更前面的地方找他才行。


可前面的路又是怎麼樣的？未來可能的波瀾轉折之多，不遜於茨岡尼亞崎嶇的岩石峽谷。即使碎石劃破腳底，血與石融為一體，每踩一步都錐心刺骨，母神的嚴峻考驗仍然碰不到盡頭。


計畫在此處已臨近峭壁，再往前一步就是深崖，連他也無法預知接下來的發展。卡卡瓦夏正在觀眾席靜候開幕，他必須全身心投入「砂金」這個角色，不能有多餘的雜念。


他需要一把熾熱得近乎無情的火，好將身後的陰影燒個乾淨。


為了那個不辭路途遙遠艱辛的孩子，他想讓這場戲成為史無前例的絕唱。


壓抑從食道逆流的嘔吐感，砂金掏出手機。


定時訊息早已設定完畢，塵埃落定後就會傳送到正確的目的地。遲來的貼心提示，用意無非是要增加急迫感，令對方誤以為這是真正的你死我活，如此，便能為虛偽的演技賦予真實，為勝利增添籌碼。


接著，一對凝固琥珀般的眼落入砂金的思維。


星穹列車的小孩真是有雙不錯的眼睛。萬物沉淪迷失的夢裡也清醒地盯著真心難測的使節，絞盡腦汁想看穿撲克牌花紋是致勝的黑桃，還是招來災禍的惡魔。


假如他跟歐泊一樣不擇手段，引爆星核確實是條好走的路，損失的資產姑且不論，公司艦隊定然能用最快的速度鎮壓匹諾康尼。可惜，砂金終歸不是叼奶嘴的料，做事沒法那麼直接，只能期望扔出的柴能燒得夠旺，最好是澎湃猛烈、足以焚盡過往將來，使人僅僅專注於當下的烈焰。


引燃琥珀是許多文明崇尚的行為，在宗教、藥學、信仰等方面皆有其獨特的意義，更有傳聞言道，琥珀散發的香氣具有引導安眠的作用。


他許久沒能睡個無夢的好覺了，機會畢竟難得，這樣澄澈的琥珀不好找。朝壞的方向說，也許他往後再也沒有殘餘的生命可以肆意揮霍，試試民間偏方也無不可。


他以為任由籌碼在手中流水般來去的人生是不需要有所留戀的。但到了最後關頭，他還是忍不住要找塊粗糙的石板，以鮮血銘刻所思所想。


就選那個星核吧。


穹對所有事物都抱持一副新奇的模樣，總會勾起腦子裡類似的往事。卡卡瓦夏曾經也好奇地平線的盡頭有沒有綠洲，天上的黑衣人是不是埃維金苦難命運的終結。


後來，他知道了答案，一切也就不再那麼重要。這顆特殊的星核又會在哪一日意識到厭倦的存在？或者，他要揭露命運不同的可能性？


懷著隱密的情緒，砂金點燃那對燦金的眸，期望有一簇火焰為他短暫而熱烈地盛放。


名為「穹」的星核將築城者的武器對準他，臉上顯露的決意不似作偽——這是真想與他賭一把生死啊。如此高昂的熱情，就跟本人一樣愛爭風頭。死亡的鐮刀又一次懸在喉間，賭徒寒毛倒豎，不由得也來了興致。


聽說他有失憶的症狀，除了名字外什麼都不記得，這種致人於死地的鐵石心腸又是從哪學來的？


無聲的刀光斬開世界之前，這個問題尚未從砂金的腦海散去。同時，他也很好奇，由他親手點燃的火焰將何去何從。


要是那鮮明刺目的色彩隨著他的死化為灰燼，就此被星核先生遺忘，那可真是叫他有些遺憾呢，就像放到一半便草率結束的煙火，總給人平添幾分鬱結。


出於各種目的，砂金挑動過紛爭與猜忌，兒時與鳥兒競爭死亡的頭冠是起點，後來，賭誰會死成了他的習慣，他沉迷於高賠率的遊戲，進了公司也改不掉賭博的嗜好。


死前燃燒一枚琥珀，用恬靜的松香送別這場夢，大約是他為數不多的浪漫。


之後，匹諾康尼還發生了許多足以載入史書的巨大動盪，而關於砂金的後續是：他活下來了。


並且得以再次見到那抹飛舞於心間，如同迷途蝴蝶的金色。


見到暉長石號的現任船長，他搶占先機，打了個幽默的招呼。戲劇落幕，他們都該從各自的角色醒來了。公司跟列車交惡無論發生在哪個琥珀紀都是一等一的壞事，他必須先釋放出善意的訊號，做點補救措施，解開誤會。


趁著直面對方的機會，砂金順道確認了火焰的狀態。沒什麼好驚訝的，那團火不見了，連點火花都不留。


不必刀劍相向的結果往往都是這樣，驚心動魄的緊張感跟著海潮一同後退，跳舞的火堆被海水漫不經心地撲滅，只剩下落滿潮味的沙岸。


按道理來說，總監應當滿意於當前的狀況。既然無名客不計前嫌，指針自會撥動，雙方的關係毫無道理地倒回最初的時刻。


真是方便的魔法。


這個念頭剛冒出來，砂金就開始反省他的心胸狹窄了。可他也不太明白心底的倔強為何如此固執。


他什麼時候落魄到連點小事都要計較了？

「砂金，謝謝你的禮物！裡面有好多零食，都是我愛吃的！」


傳達好意的訊息從手機裡接連跳出來，字裡行間都是小動物般柔軟的親暱，砂金甚至能在想像中勾勒出穹嘴角上揚的弧度。


「說起來你出差快結束了吧，這週有沒有空？書要讀完了，正好去買新的。」


二人合奏的夜間朗讀會舉辦得相當順利，每晚，砂金給穹唸一、兩首詩，原先的那本詩集跟日曆一起漸漸變得消瘦，很快就要換另一本了，穹提議他們約個時間出來挑選新書籍。


砂金還是沒能忍住，一件「與列車交好穩賺不賠」的毛皮大衣蓋上去，別說是看熱鬧的了，他本人也得信七分，如果沒有這個好用的理由，他說不定也就放棄了。光有私情打動不了一個商人，但倘若加上利益，砂金就有自信說服任何人，包括他自己。


求死者會點燃一把無法觸摸，焚盡己身的火。穹回應他的引誘，為他燃燒星核構成的心。


砂金時常在想，他能不能再貪婪一點，請求穹再度點亮火光？上次的火太熾熱，還沒聞到松香就被火炎逼退，他希望結局有別的方向。


「就這個吧，封面好看。」


一本詩集被擺到距離眼球不到5公分的地方，砂金不得不對回憶按下停止鍵。


「這本我也沒看過，」他接過書本，隨意翻上幾頁，「有點意思，就選它了。」


想到晚上就能聽到新詩，穹又是好一陣高興，拉著結完帳的砂金踏上回列車的路。他們並肩步行在石板路上，無數形形色色的過客擦肩而過，正逢節慶，街上裝滿了遠超平時數目的行人，寬廣的街道擠得密不透風，前進一步都顯得困難。


穹突然握住砂金的手。久違地與總監逛街，導致出門時太過興奮，連手套也忘記戴。


「這樣不容易走丟。」


砂金也沒戴手套，倒不是粗心所致。要是他覺得冷了，露出畏寒的樣子，順帶裝模作樣地提一嘴，他就能分到另一個人的體溫。


「穹。」


穹側過頭，金黃色基底的眼像封了蜜的糖罐那般甜，掛在建築上的節日燈飾照得本就明亮的金色越加耀眼。


砂金從中看出了一束新生的火苗，恰好是他能觸碰的溫度。


捧在手心的琥珀正為他燃燒。


fin.