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This War of Ours (8) A Simple Question





我問妳們一個簡單的問題。
如果有人在敲你家的門,你該開門嗎?

-§※§-

這個世界開始被柔軟的白羽所覆蓋。
我跟直美變得相當常出門,在雪積深之前,盡量出門尋找糧食,我剛修好的暖爐馬上就派上用場了,但氣溫越來越低,燃料的消耗比我們想像中大得多了,我跟直美常常帶了兩把斧頭,看見木造的家具與牆壁就亂砍一陣,盡可能多帶一些燃料回去。
食物方面的狀況則是很不樂觀,湖水的表面結起薄冰,魚群也不在凱伊的魚點出現了。

……凱伊。

那天我們聽到了在陽台拉的響警鈴,急忙拿起放在桌上的步槍。
一走上陽台,就聞到槍火交戰的火藥味,看到大吉嶺正在陽台開槍,凱伊捂著的右肩染滿了鮮紅色,坐臥在掩體後。大吉嶺開了非常多槍,一直到我們射傷了對方的人後,他們才離去。
凱伊拉住了我的衣袖,但手上卻沒什麼力氣,她要我們別追擊,幾乎只用氣音勉強說了一句:「我知道是誰。」
是誰並不重要,如果凱伊還有力氣說話,她大概會這麼說吧。

我猜可能是凱伊之前出去探索的時候,有發生過什麼事情,不論是什麼理由或是什麼原因,凱伊並不想追究。
後來我們幾個人把凱伊搬到床上,想辦法要幫她止血,但子彈穿過肩膀,卡在肩骨裡面,這不是止血的問題而已,凱伊的外套上有著明顯的彈痕,肌膚周圍的燒燙傷,血液不斷流從傷口中流出。
我們得要想辦法把子彈取出來。

「難道要再帶去醫院嗎?」我說。
「妳們上次去的情況怎麼樣?」大吉嶺站在一旁,手中還握著方才使用的步槍。
而直美望著躺在床上陷入昏迷的凱伊,只是沉聲說:「我不認為他們會幫我們。」
大吉嶺把槍放下接著也陷入了沉默。

這次凱伊受的傷,跟阿薩姆那次受傷不太一樣,如果只是因為缺血,阿薩姆可以輸血回去給凱伊,這不構成什麼大問題,這次的傷口需要開刀,這顯而易見。
就是因為太過簡單明瞭,反而沒有什麼好掙扎。
如果我們把凱伊帶去醫院,勢必跟上次一樣,有浪費時間跟惡化傷勢的風險,現在外面又在飄雪,如果雪變大了,會有其他的危險因素。
「我必須跟大家討論一件事情。」大吉嶺平時清澈的瞳孔,似乎都顯得陰鬱起來:「如果真的有必要,我可能會用我們的物資去換得凱伊的治療,我必須每個人都同意才會動用至今以來的物資。」
大吉嶺的目光像是在看著每個人,緩緩說道:「我必須先跟妳們說,以我們現在的狀況,直接放棄凱伊會比較好。」
「那會是最明智的作法。」

「妳怎麼能這麼說呢?」此時白毫突然開口了。
反而讓桑德斯的我們愣了一下。
「瑪莉安娜那時候也是,其實大家並不是這麼反對。」白毫又加了一句。
「白毫……」阿薩姆本來想說什麼,同時間直美已經站了出來:「白毫,大吉嶺是為了我們才這麼說。」伸手輕拍了她的肩膀。
這下立場完全反了過來。
白毫在質疑大吉嶺的說法,卻是直美幫大吉嶺圓場。
於是我露出了笑容,接著說:「大吉嶺應該不是這個意思,她只是讓我們知道除了救凱伊以外我們還有別的選擇。」然後頓了頓:「白毫跟凱伊的感情真好。」
此時大吉嶺露出感激的表情,她開口:「我明白,白毫是好孩子,我知道妳一定站在要拯救弱者的立場。」
「但是凱伊的狀況很不同。」大吉嶺沉默了一下。
「如果大家的沒有決心,只是認為單純的付出就能救活凱伊是不可能的。」
「我不知道到底代價會是什麼,但是很可能會是工具、武器,或是糧食才能換得治療,所以我必須再問大家一次……」

妳們是否願意付出自己生存的可能性,救活凱伊。

我永遠記得大吉說出這樣話的神情,理智、極度克制的神情,在她的表情有中有種神聖不可侵犯的平靜,彷彿她口中的凱伊,完全與她毫無關聯。

我也記不太清楚到底最後是怎麼運作的,那幾日像是黑白的電影膠卷,不斷轉動的輪軸發出了喀喀的聲響,扭曲的時間,停止的秒針,破碎的窗口,我們被勞務掩埋,只是聽從大吉嶺冷靜清晰、有條有理的指示行動。
之後的事情,想要回想起來,卻記不清楚細節。
我不知道大吉嶺到底用了什麼方式在短時間內找到了瑪莉安娜一行人的據點。
也不知道我們到底付出了怎樣的代價才換取瑞文來為凱伊治傷。
瑞文在離去的時候,帶走了一車滿滿的物資,大吉嶺與阿薩姆點清後,對方還找人來搬。
我一點也不想知道裡面有什麼。
一點也不想知道。

而我親眼看到的部份,就已經是瑞文站在我們的臥房,硬著頭皮拿了火烤又酒精消毒過後的刀片,盡可能取出子彈的碎片,最後將傷口縫合起來。
瑞文只是實習醫生,實際上並不是真正的醫生,手法沒有那麼俐落,他在手術前幫凱伊打了點嗎啡,但他說過那些劑量並不夠。
好在凱伊一直都是昏迷的狀態,雖然因為疼痛發出呻吟,但至少意識不清楚。
之後,阿薩姆接著持續輸血給凱伊,確保凱伊沒有因為缺血而造成其他的病變與衰竭。
手術過後,剩下就是要看凱伊的體力跟抵抗力。
凱伊一直都是不太容易生病的體質,但這種時候,我們也只能祈禱她不會被感染。

昏迷不醒的期間,凱伊很常作惡夢,常聽到床邊傳來斷斷續續的囈語與呻吟。
有時候是我們之中誰的名字,有時候又是凱伊父母的名字,有時候會聽到幾個不認識的名字。
凱伊的夢境到底是什麼樣的煉獄,我們並不清楚,也許是痛苦,也許只是混亂的意識。有時候不得不去擦乾她臉頰上令人心痛的眼淚,時而咬緊牙根,好像在跟什麼戰鬥一樣。
也許是這個戰爭的世界,又或許是我們自身脆弱的心智。

這一刻我才突然清楚的體認到,也許凱伊不如我們想像中的堅強。

大吉嶺在這個時間點頂替了凱伊所有的空缺,也許因為她早已經習慣與凱伊一起決定事情的模式,她在代替凱伊決定一切的期間,其他人並沒有感覺到明顯的不同,只是大吉嶺比較不清楚外頭的狀況,時常徵詢我們的意見。
但很快就沒有這個必要了。
因為雪越積越深了。

最近我們常常會一起在客廳聽著廣播打發時間,收錄音機能收到的電台數並不多,除了政府資助的頻道外,還有一些特殊的頻率是由附近的居民自行放送,然而不管是哪個頻道,對「戰爭是否會結束」依然是隻字不提,我們偶爾會聽到民間的電台在播放古典音樂。
上次聽到莫札特費加洛婚禮時,阿薩姆跟白毫對一部電影進行了漫長的討論,那是一部主角因冤案入獄的電影,她們討論了這部電影:自由、選擇,還有救贖。

我記得這部電影。
也記得那幾個重要的鏡頭。
當男主角逮到了機會為監獄的囚犯們廣播了一首費加洛婚禮。
他因此被關了兩個星期的禁閉。

當別人問他這兩個星期過得如何,他只是回答:「這是最輕鬆的兩個星期。」
「放屁,禁閉怎麼可能會輕鬆,一週的禁閉就像是一年一樣長。」
「我有莫札特陪伴我。」
「所以他們讓你把唱盤帶到禁閉室喔?」
他指著自己的腦袋說,「是在這裡。」然後指著自己的心臟說:「還有在這裡。」
「音樂的美好之處就是沒人可以奪走這一切。」

我想他指的是心智的自由。
他有監獄的圍牆,而包圍我們的圍牆是戰爭無形的牆。
他有莫札特,他有費加洛的婚禮。
但是我卻不知道我們的音樂是什麼。

這場漫長的落雪開始時,我跟直美還能勉強涉雪而行,但即使到了外頭,也只是在浪費體力鏟雪,幾乎沒有什麼重大的收穫,到後面積雪的深度根本已經不可能雪中行走的時候,凱伊終於清醒了。
白毫似乎是第一個發現凱伊醒來的人,她抱著剛清醒的凱伊大哭起來,凱伊還因此又撕裂了肩上的傷口。受傷的凱伊沒辦法跟以前一樣行動,但現在也沒有出門的必要性,所以大吉嶺決定讓凱伊繼續安靜養傷。
這期間還是由大吉嶺帶領我們。

「如果有人在敲你家的門,你該開門嗎?」我記得凱伊在戰爭開始的時候,曾經這樣問過我們。
瑪莉安娜很快就回答了這個問題。
「廢話,當然不開。」
「不開。」直美似乎也是給了相同的答案,但我卻隱隱約約覺得凱伊所提出來的並不是問題。
「……先不開吧,要先確認對方的意圖,然後評估狀況再做決定。」我接著回答。
凱伊只是笑了笑,並不接話。
現在回想起來只是為了要讓我們認清現實。
凱伊用這個問題將我們過去的生活與現在切割開來,這個問題的本身才是問題的目的。

桑德斯的樂天開朗,我一直都以為這是我們的特色,所以在這戰爭中一定能堅持到最後。
現在想起來,這都是凱伊灌輸給我們的想法。
人只看得到自己想看的事物。
把所有一切的責任都推給了唯一清醒的人,所謂「活在當下」的態度……能享樂的時候絕對不放棄,實際上這個光明前景的背後,正因為有凱伊不斷正視我們所逃避的現實,我們才不需要去面對這場戰爭。
就像我不願意去確認被瑞文拖走推車的內容物一樣。
這一切都只是一味的逃避。

我突然明白了凱伊為我們所作的一切,凱伊創造了一個氛圍,一個像是聖域一般的特殊空間,稱之為「家」,只要在「家」的時候,我們的精神與現實是分離的,我們只需要擔心眼前的任務。

「修好這個收音機」。
「種出菠菜」。
「去河邊收魚」。
「煮飯」。
「守夜」。

不用擔心未來的問題。
也許是因為上一個「家」的失敗經驗,讓凱伊體悟到在這場戰爭中,維持心智比什麼都還要重要。凱伊的聖域並不是物理性的場地,這的空間超越了時間,也超越這場戰爭的空間。
但即使是如此,一切終有其盡頭。

-§※§-

雪很大。
世界被白雪所掩埋。
廣播告訴我們這場雪會一直持續到冬季結束,至少會到一月底,就像天降的死神一樣。

糧食不夠。
其他人可能不知道,但我知道。
在斷絕了探索的可能性之後,有天我隱隱約約聽到大吉嶺在跟凱伊討論糧食。
我很後悔,只要凱伊還在,我應該不需要思考這個問題,但我卻自己不小心聽到了。

「這麼少?」凱伊訝異的口吻從門後傳來。
「對……因為……」
之後就聽不太清楚大吉嶺解釋了什麼。

我知道是因為冬天,還有凱伊受傷時,瑞文所帶走的物資,雖然不全然是食物,但在這樣環節上,已經是不能缺少任何一份糧食。
但這並不是凱伊的錯,不管是誰都會選擇用那些物資去換凱伊的性命,這點很容易在我們的團體間達成共識,根本也不需要表決,大吉嶺那時候之所以要那麼慎重其事挑起那番討論,就是為了讓我們清楚體會到決定背後代價的嚴苛之處,救回凱伊之後,我想最不能接受的,應該還是凱伊本人。
只聽到凱伊長長嘆了口氣。

我們的糧食不夠,到底缺多缺少,這依然是沒有人想去深究的問題。
我們開始減糧,盡量待在室內不移動,不去浪費不必要的體力,雖然我們擁有物理上絕對的自由,但是侷限我們的是所有生物都會有的極限。
我們無處可逃。

白毫是最常接觸到糧食的人,她是第一個發現到架子上的罐頭越來越少,冷藏庫的食物,菜園的植物。
剛開始只能視而不見。
但最後,她還是找了阿薩姆討論了這件事情。
「我覺得我們的糧食,只能維持到月底,菜園都沒菜了。」
阿薩姆看了白毫一眼:「瑞文拿走了多少東西,是妳跟我一起搬的。」
「我知道。」
「只是難以接受對吧?」
「嗯。」
只是提出,並沒有解決的方案,她們也知道這一定也在大吉嶺跟凱伊的掌握內。

最後天氣冷到連鼠籠都沒有收穫。
為了維持室內的溫度,我們開始拆掉公寓內的木牆,將儲物的傢俱、衣櫃、椅子、沙發都砍成碎片,作為燃料。
幾乎所有的房間都消失了,最後連直美手作的床都搬到暖爐旁邊待燒。
而大量的減糧,最直接的是反應在每個人的體重上,每個人的體重都開始急速下降,值得慶幸的是,下雪時不用擔心用水的問題,把雪拿到室內溶化再過濾之後就可以飲用,只要有水,人即使不吃飯也可以支持很久。

大吉嶺開始對糧食作更精確的分配。
這場雪會下到什麼時候,而我們還有幾天要熬,我們把剩下的糧食分成一個一個小等分,一日的量幾乎不到一個手掌大。凱伊很乾脆的告訴我們,如果兩天吃一次可能感覺會比較好一點。
如果不去思考「這場雪正在奪取我們性命」的事實。
這場雪其實很美。
因為下雪,不再有人出來活動,窗外看出去只有無盡的雪片紛飛。
沒有戰爭,沒有打鬥,沒有人。
總是不停歇。一片雪白的寂靜。
死寂。

我感受到無可言喻的平靜。
有那麼一刻,我會覺得外面沒有戰爭。
我的心就跟這個世界一樣,被一片冰雪所覆蓋。
也許是因為已經知道了未來,所以反而沒有那麼恐懼。
如果能夠忽略腹中的野獸、總是在咆嘯的飢餓大軍,逐漸失去氣力、日漸孱弱的身體。
我很平靜,我可以平靜面對死亡。
而我會希望自己是冷死而不是餓死。

我並不是一開始就這麼消極。
在冬天開始的時候,我也是想破了腦袋瓜,卻想不出什麼好方法。糧食這件事,不是增加糧食本身的存量,就是降低糧食的需求。
哪條路都行不通。
哪裡都到不了。
我太專注於自己內心的探求,而忘了注意周遭,這場雪給我的平靜,也帶給我一種離世者的心態,我才會沒有注意到,這麼簡單的結論,不僅僅是我想到了,凱伊也想到了。
不可能增加糧食,所以只能降低糧食的需求。

直到到白毫發現桌上多出了兩人份的糧食,完全沒被動過,我才看到凱伊在我的工具桌上留下的字條。
字條上只有兩行字。
沒有署名,但我認得凱伊的筆跡。

「妳們有找到凱伊嗎?」我急忙走到餐廳,她們都搖了搖頭。
「大吉嶺呢?」
「找不到人。」
「妳確定嗎?」
「去地下倉庫看看?」
「看過了。」

雖然大家在室內奔走,想看看是不是哪裡遺漏掉了,我卻知道她們早就離開了,我們是不可能找到她們。
我走到門口,想要打開那個曾經被我們封死的大門,卻發現金屬條已經被拆掉,我輕易地推開了大門。
門口還稍微看的到腳印,看得出前面的路上的雪比較淺,但是一出大門之後,沒有屋頂掩蔽的道路早就看不到足跡,只有從天空不斷落下的雪。
我耳邊響起了費加洛的婚禮,音樂。

白毫從背後拍了我:「妳有看到她們嗎?」
「沒有。」我說。
「但應該已經走遠了。」
「為什麼妳會知道?」
我不答,只是專心聽著耳邊響起的交響樂曲。

「妳手上握著什麼?」
我低下頭,將手掌打開,手中的紙條已經皺成一團,不用看我也知道上面寫了什麼。
那是凱伊最後所留下給我們的東西。
白毫疑惑地把我手中的紙條攤開。

凱伊深信我會是第一個理解的人,她不希望大家提前發現,但又不希望什麼東西都沒留下,所以只留下了這張紙條,而紙條上寫了一個無意義的問題。

「如果有人在敲你家的門,你該開門嗎?」白毫唸了出來,接著更是滿腹的疑問:「這是什麼?」
我將紙條從白毫手中拿起丟在玄關口,過了幾秒後,馬上就被落雪掩沒。

我笑了笑,回答:「沒什麼。」
「我想那是我們的音樂。」









(待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