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安達清的酒量不太好。從他十八歲獲得合法飲酒資格開始，他就很少碰含酒精的飲料，不僅因為酒精代謝能力差，從本質上說他不喜歡酒類那種帶有刺激性的口感，只有在社交應酬場合無法避免的極端情況下，他才會勉強抿幾口。和黑澤優一交往以來，酒精在安達清生活中出現的頻率達到了一個很高的數值，這一切都是由於作為業界精英的黑澤那些推脫不開的交際酒會。新年才過去半個月，這已經是黑澤優一第三次因為喝了太多酒而無法自己回家只能求助於人。安達清收到戀人的Line消息時正在操控一個魔法師從傳送點裡鑽出來，他滑著手機看Boss攻略，聊天的提醒框就蹦了出來。

抱歉！請來接我。

沒頭沒尾的一句信息，隨後附上定位圖標：五點三公里外的高級意大利餐廳。

安達歎了口氣，開始算自己卡里的錢夠不夠來回的Uber。



在前兩次的醉酒事故裡，黑澤優一的表現一次比一次不得體。第一次還只是向安達發消息道歉自己不能準時回家，第二次已經發展為安達必須要親自去接他。那次安達攬著他的手臂擠在後車廂，黑澤枕靠安達的半面肩膀，臉頰喝得紅紅的，嘴上嘰嘰咕咕說著醉話。等兩個人走到家門口，安達一心二用處理著車費付款信息和開門的事，黑澤忽然抱膝蹲在了門口，安達被他的舉止嚇了一跳。

黑澤說：安達，對唔起。

安達一瞬間以為自己掉進了兔子洞，洞的那頭是一個自己變成巨人，而黑澤縮小成拇指大小的世界，那個世界裡的黑澤就是這樣——哭哭啼啼的，因為撒嬌，連發音也發不好。

安達並沒有生氣。在交往後，黑澤優一便打開了自己的撒嬌開關，他總是很冷不丁地粘安達一下，然後又一下，再一下。安達看見聲控廊燈被他倆吵醒，光照在黑澤兩瓣紅柚子瓤似的耳朵上，他也蹲下來，用手摸摸黑澤的頭。

黑澤又重複了一遍：安達，對不七。——這次是最後一個音節走了調。

安達問他，為什麼要道歉呢？

黑澤挺括的西裝此時已經和他的身體一樣踡成了一團，他說：喝得頭好痛吶。

安達學他的尾音：吶。

黑澤聽得笑起來，從膝蓋間抬起自己的眼睛，睫毛的影子根根分明地從眼瞼下面長出來，安達很愛看。

你不生氣嗎？我簡直……差勁。黑澤說。

不會。安達的手穿過黑澤的腋下，就著有些彆扭的姿勢給了他一個擁抱。新年的伊始，電車里的暖氣還沒開得十足十的暖，但豐川營業一科已經進入全年第二忙的時間段，第一忙則是年尾。安達上了這些年的班，自然懂得工作上的道理。他喜歡黑澤因為喝醉而脫離髮膠束縛、散在額頭上的碎髮。

廊燈因為太長的安靜而突然熄滅，黑澤優一在黑暗裡感受到兩片乾燥溫暖的嘴唇貼緊自己的眉間，是安達在吻他。

好了，我要開門了。未及黑澤長長地去感應這個吻，安達已經站了起來，他的語氣變得硬邦邦，是做了親密行為後的特供安達，黑澤和安達相處了這麼久，也已經了解了他的習性。於是，黑澤優一此夜的醉酒危機便被化解了。



安達清在意大利餐廳的前台接到了男朋友，黑澤優一儀態全無地坐在一把皮質椅子上打瞌睡。安達走過去輕拍他的肩膀，黑澤沒有醒；安達蹲下去，伸手揉他的耳垂，小聲喊黑澤、黑澤，喝醉的人才緩慢抬起眼皮。黑澤優一花了大概十秒回到現實世界，他看見安達放大的臉、一雙黑白分明的眼睛，臉色從潮紅轉為蒼白。

誒？安達。黑澤不可置信地望著安達。

安達掐了掐掌心，讓自己的心情平復下來，他回應黑澤的訝異：你發了Line給我讓我來接你。走啦。

黑澤動作遲鈍且煞有介事地搖搖頭：騙人，安達……不熟，我是不是在夢裡，天使……出現……是夢吧。

安達感到好笑，原來酒醉的黑澤覺得他們既有的現實美麗得像夢境。安達又捏了一下黑澤的耳垂，他湊近黑澤，從下往上看男朋友漂亮的眼睛，安達說：不是夢，黑澤快醒醒，服務生在拿很奇怪的眼神看我們了。

黑澤很重地呼吸了一下——他回到現實了。

安達出門前沒有關遊戲，等兩人回家時，他操作的魔法師正懸浮在建模精美的夜之山坡上眨著眼睛。安達把黑澤安置在地毯上——地毯是去年聖誕他們一起逛宜家時買的，黑澤選了米白色，他說鋪在地上家裡這塊區域就像雪地一樣純淨，安達吐槽說怎麼看都像毛絨絨的熊皮吧，我們的家會變得像獵人公會一樣。但總之還是買了，安達負責休息日坐在上面打遊戲、看租來的影碟，黑澤負責拿吸塵器打理這塊雪地一樣的假熊皮。他喝醉了，坐在地毯上，靠著很矮的一張小圓桌，看被搬到地下的顯示器上遊戲角色一上一下地浮動著。

安達在廚房裡問他：黑澤，要喝水嗎？

黑澤優一盯著魔法師出了神，沒有回答。

安達覺得自己問了廢話，喝醉的人一定很難受，他自己被灌酒後的不適感大概會持續到第二天白天，黑澤不是超人，雖然大部分時間裡安達會被他的完美與精確嚇到，但他確實不是。安達從冰箱裡拿了牛奶倒進杯子，端過去的時候又想起太冷了，黑澤喝了可能會更難受，要不要換成蜂蜜水呢，家裡的蜂蜜好像吃完了，不知道黑澤有沒有再去買……完蛋了，安達懊惱地抓頭髮，他的生活一角完全被叫黑澤優一的人支了起來，如果黑澤突然消失，那他的生活便會憑空出現一個大洞。

當黑澤不是消失了而是喝醉了，他的生活被無形的蠶咬出一點點的空缺。安達勉強把冰牛奶放在桌上，向黑澤解釋：現在還不能喝，太冷了，要稍微等一下。

安達又說，我放了洗澡水。

安達說什麼黑澤都只顧著點頭，他的眼神遲鈍得很，像海面上的浮冰，時間在他的感官裡都變慢了。安達湊身來解他的領帶他也沒有發表意見，那雙手輕巧地把靛藍色格紋的領帶扯開，然後是釦子，指腹的溫度低於黑澤的體溫，在釦子解到第三顆時，黑澤醒了一兩秒，就在這剎那，他的胳膊把安達圈起來，收緊。

安達喊他：黑澤……

他知道，喝醉的黑澤又要開始撒嬌了。

黑澤的毛呢風衣上還沾著戶外的冷氣，安達喜歡看黑澤穿風衣，那是一種相當玉樹臨風的打扮，走在公司門口的馬路上也像模特街拍。最開始兩人還不熟時安達就在冬天注意過這身衣服，太耀眼了反而使他不好意思長時間盯著看，後來他們熟悉了、交往了，黑澤搬進安達的家，兩人在二手網站上買了一個更大的衣櫃，黑澤只帶來很少的衣服，他怕自己侵佔安達原有的空間，不敢盡放，其中就有這件風衣。它下擺招搖，在衣櫃裡曳得長長的，黑澤往櫃子裡掛除濕袋，安達就盯著那黑色的呢子衣角出神——在黑澤住進來以前，安達還沒在衣櫃裡放過除濕袋。那件厚厚的風衣貼著安達像胖麵包一樣的羽絨服，怪不搭調的，有點像黑澤和安達本人，本來應該毫無交集來著，但命運壓了一張底牌，安達人生的賭桌上翻開最後的那副，牌面上畫了兩顆被箭矢貫穿的心，他們就這樣相遇了。

安達在黑澤懷裡，膝蓋往黑澤的西裝褲裡陷，他只能扯住風衣做支撐。

抱了好一會兒，安達才叫他的名字：優一，放開我啦。

黑澤優一得寸進尺地把頭埋進安達發尾和脖頸形成的空間裡，他悶悶地回應：求求你。

安達知道黑澤喝醉了會變得粘人加倍，他只是擔心洗澡水冷了又要重新加熱，這麼折騰不知道什麼時候才能休息，不知道明早起來黑澤會不會頭疼。對了，他一直有買醒酒藥備著，他應該立刻拿過來逼著黑澤吞掉，而不是陷在擁抱裡，讓黑澤冰涼的嘴唇貼著自己耳後那塊敏感的肌膚。

不可以親。安達有點生氣了。

黑澤咽了口口水，他說：安達剛剛和我說這一切都不是夢，請讓我驗證一下。

現在不是親我的時候。安達推他的胸口。

安達，安達——黑澤開始唸咒語一樣念叨安達的名字，他抱得太緊，兩人沒掌握好平衡，啪嗒一下倒在地毯上，被誤觸的手柄誠實發送信號給顯示器，魔法師在半空中開始轉圈，釋放魔法，魔法是放煙火，黑澤的瞳孔裡映出斑駁的彩色的光，魔法師的杖尖亮晶晶的。

安達清。黑澤念安達的全名。

幹嘛啦……

清……

幹嘛。

小清。

別說了。

安達鬆開環抱黑澤的雙手，捂住他的嘴，然後用自己的嘴唇代替手掌吻了吻。

酒的味道。安達說。

抱歉。黑澤的臉頰忽然被燒紅，他慌忙撇過頭。

抱歉，安達，是我的錯，我太無理取鬧了。

安達乾脆捧住黑澤的臉頰，將他擺正，黑澤的鼻尖也化成薔薇色，在冬夜，他愈發眉目鮮明，像昭和的彩色招貼畫，有點傻乎乎的英俊。安達看著這幅畫笑起來，他在心裡感慨果然耀眼的人喝醉失態了也這麼耀眼啊，毋寧說根本沒有不帥的時候。

我會擔心。安達說著，用掌心隔著襯衫按了按黑澤的腹部。我會擔心你的胃，還有肝臟。所以，黑澤先生，快去吃醒酒藥。

黑澤終於肯鬆開抱著安達的手，他的肚皮起伏了一下，黑澤想了想，還是反應不過來，於是舔著嘴唇猶豫地問安達：醒酒藥在哪裡？我忘記了。

安達從他懷裡站起來，故意用敬語說：我去幫您拿，黑澤先生。

等他端著另一杯熱水回來時，他發現黑澤因為那幾句敬語已經在地毯上端正地跪坐好了，脫下的風衣和西裝外套被一絲不苟地疊在一邊，整個人維持著像是懺悔一樣的姿勢。安達被他的嚴肅逗笑，邊說著你在緊張什麼啊邊把藥片和水杯遞給他。

我今天喝太多有點太過分了。黑澤字正腔圓地回應。然後咬到了舌頭。

安達好笑地看著他吃痛的表情，說：黑澤不用總是道歉，本來就是難免的，被灌酒不是黑澤的錯。

他想起他們最初那點結纏的紅線正是因為黑澤的醉酒而起。

黑澤吃了藥、喝了熱水，跪姿鬆懈下去，連帶著白天抿得一絲不苟的頭髮也塌了。安達伸出手，摸過黑澤散開的襯衣領口，摸上他的喉結，然後輕輕搭在他的後頸上。

黑澤知道嗎？在認識你以前——我是說在我三十歲的那場意外發生以前，也就是真正和你熟悉起來以前，我聽過辦公室關於你的傳言。因為黑澤你總是很完美，事事周到，大家在你看不見的地方會開玩笑說你是不是機器人，我以前也這麼想過。但不是的，我知道當然不是這樣的，黑澤也會傷心，我見過你最失態的時候，那樣傷心的黑澤，那樣暴露給我的黑澤，讓我覺得無比貼近你，也許那個時候我就喜歡你了——好害羞，突然現在來說喜歡什麼的。你當然不是完美的假人，我因為能看見各種各樣的黑澤而……

安達頓了一下，他的耳朵熱熱的。

我可是，因為能看見各種各樣的黑澤而、而……心動不已。

黑澤優一的睫毛細微地顫抖起來。藥物順著喉管滑進他的胃裡，屋裡的暖氣使他背後發汗，不知道是不是酒精作用於大腦皮層，黑澤覺得此刻寂靜得像末日之後的世界，新世界還在羊水裡尚未成型。他的心臟開始重新工作，用力泵出血液。然後是暈眩，暈眩，無止境的暈眩。

安達被安靜的黑澤嚇到了，他慌慌張張地舉起手在黑澤眼前晃了幾下。

沒事吧，黑澤？我是不是讓你太有負擔了，我不應該突然自說自話……

不。黑澤打斷他，他說，我只是太開心了，安達。

理所當然的，安達又被黑澤抱住，安達覺得喝醉了的黑澤的耳朵好燙。他現在很幸福，黑澤的體溫和氣味環繞著他，雖然他不喜歡酒精。他們坐在他們一起買的毛絨地毯上，擁抱著，黑澤已經吃了藥，洗澡水也燒好了，安達盤算著等等自己喝掉那杯多餘的牛奶，屏幕裡的魔法師大概要下工了，明天是周天，他們可以一起睡很久很久……想到這裡，安達就忍不住嘴角上翹。

他的手按在黑澤的後頸上，細細摩挲著，他說：黑澤不是機器人的證據，我找到了。

嗯？喝醉的黑澤溫柔地發出一個單音節。

黑澤先生，我在你的後頸上，找不到數據接口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