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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1.

  「我沒關係的。」

  糸師凜聽過很多次這句話,那個搬到他家借住的姊姊,常常露出淺淺的笑容這麼說,他的媽媽會揉揉她那頭烈焰般鮮紅的捲髮說她怎麼如此乖巧。

  那時候他還曾跟哥哥糸師冴咬耳朵:「可是她看起來快哭了。」

  九歲的糸師冴用力揉了弟弟的頭髮,把那頭深綠色的髮絲揉得亂七八糟。「人小鬼大,懂得還不少啊。」

  七歲的糸師凜還不理解什麼叫「人小鬼大」,只是小小的手蓋在自己頭髮上,仰頭對著哥哥嘿嘿笑。

  藍澤結良那時只覺得這對兄弟好看得過份,尤其是弟弟那雙藍綠色的眼睛澄澈又美麗,是任何一種顏料都難以描繪的色澤。

  她的媽媽跟糸師夫婦是舊識,正在工作與跟丈夫的離婚流程中忙得焦頭爛額,明確的認知到自己對藍澤結良的照顧可能有疏漏,因此將她托付給糸師家,請求對方照拂一二。

  藍澤結良記得那天與正要出差的媽媽告別時,她對著媽媽歉疚的臉也是那麼說的。「我沒有關係,媽媽不要在意。」

  像是戴上了面具,名為「乖巧」的面具,用來博取家人的、他人的好感。

  糸師冴倒是沒多在意——他對足球以外的事本來就沒多少關注——弟弟糸師凜好奇過一陣子,不過孩子的注意力很快就被其他事給轉移了,再次注意到她還是在那塊翠綠的草地邊見到她的時候。

  那時糸師凜已經可以在對上眼的時候大聲喊出她的名字,眼裡也沒有初見時的探究與戒備。「結良姊姊在做什麼?」

  藍澤結良坐在草地上,把自己腿上的速寫本遞給他看。「我在練習畫畫,球場有很多飛快跑動的球員,很適合我練習。」

  「可是明明都只有我跟哥哥啊?」糸師凜在藍澤結良的允許下翻動著速寫本,怎麼看都是糸師兄弟倆的篇幅,根本找不到第三個人的身影。「原來我踢球的時候長這樣嗎?」

  「小凜踢球很帥氣喔。」藍澤結良誇讚他,「我移不開眼,所以都畫了你。」

  糸師凜還是個孩子,情緒不如他哥哥那般內斂,十分活潑。「那下次結良姊姊能上一些顏色嗎?」

  「像是要讓圖活起來那樣!」

  一邊揪著衣領擦汗一邊走來的糸師冴一臉「這小子在說些什麼亂七八糟的」表情,「你的腦子裡都裝了些什麼?」

  「哥哥,你快看!」他一點也不在意,反而舉高了速寫本,示意糸師冴仔細看。「上頭也有你喔,結良姊姊把哥哥你畫得很帥氣!」

  糸師冴看不懂圖是好是壞,但起碼也知道那看起來躍然紙上的圖想必是耗費不少苦心磨練的畫工。

  「唔⋯⋯腳的動作看起來好像不太對,難怪總覺得有些不順。」糸師冴反倒認真分析起來,他信任藍澤結良畫畫的技巧,知道對方的技巧十分出色,那麼看上去有些微妙的動作就是他必須要調整的問題。

  「結,妳天天都過來嗎?」糸師冴問她。

  「幾乎,我最近剛好想找個地方練習,球賽是很不錯的選擇。」

  糸師冴認真的思考著讓她這個青梅竹馬來練習畫畫的同時幫忙拍攝他踢球的畫面不知道可不可行。

  藍澤結良敏銳的察覺他的意圖,率先開口,「冴如果是需要有人記錄你踢球的動作的話我可以幫忙喔。」

  她總是那樣,敏銳的觀察力總是用在與人之間的關係上,察覺對方想要什麼再即時的給予,一種絕妙又小心翼翼的示好。

  在媽媽為她感到困擾的時候先說出「沒關係」、在糸師冴需要幫忙的時候先提出協助,誰都沒有發現。

  那樣也沒關係,藍澤結良想。她現在在糸師家過得很好,冴跟凜對她來說像是朋友又像是手足,彌補了她生活中空白又無趣的部分。

  藍澤結良覺得在糸師家這幾年的時光,大概是她至今為止的人生中最快樂的一段時間。

  沒有雙親的爭吵、也沒有看向她的、彷彿在看一個燙手山芋的眼神,糸師兄弟簡直稱得上和藹可親。

  他們對她而言十分「好說話」,或許是因為藍澤結良對足球的一無所知,讓她從沒有試圖在足球的世界中對兄弟倆表示什麼意見或看法,或許這正是她可以跟他們和平相處的關鍵要素。

  安靜的、沉默的,讓自己成為一個好相處又隨和的人,像是清水一樣寡淡,像是空白的畫布。

  但是在她身上的顏色卻是十分鮮明的,比如她的姓氏、比如那頭火紅的捲髮、比如她那雙柔和又翠綠的眼珠子。

  糸師凜總會想起在足球場上看見的草地還有天空,是跟哥哥糸師冴共同奔跑過無數次的地方,那讓他感到無比的快樂。

  踢了一場比賽後奪下的獎牌、耳邊的誇讚與歡呼,還有她總在不遠處含著笑朝他們揮手的模樣,糸師凜想這種日子大概會陪伴他很久很久。

  除了哥哥以外,他最喜歡的就是結良了。

  但是在藍澤結良來到糸師家的第三年、他跟哥哥一起贏下U15的冠軍時,西班牙RE•AL俱樂部的青訓營向糸師冴發出邀請,他哥哥跟父母商討後決定答應。

  「如果想要變得更強,那當然要答應。」糸師冴說得理所當然,一點也不像一個今年才十四歲的少年。

  一切大致抵定後就緊鑼密鼓地準備著,簽證、護照、學籍問題⋯⋯一個人出國的問題如此繁雜,更何況糸師冴還是個十四歲的孩子,要面臨的問題就更多了。

  藍澤結良知道自己大概幫不上什麼忙,只好跟糸師冴說:「我們來練習英文口說吧?」

  她不由得慶幸自己每年暑假都還是會回去愛爾蘭找父親,英文口說能力不算太生疏——起碼陪糸師冴臨時抱佛腳已經足夠了。

  糸師凜見哥哥姊姊學得認真,便也堅持要跟著學,只是他曾不解地問藍澤結良:「哥哥去西班牙,西班牙會說英文嗎?」

  「總比學西班牙文快,而且世界級比賽還是會用英文溝通的,先學了總沒有壞處,小凜你也是。」一聽到比賽,糸師凜眼神閃閃發光,更有幹勁了。

  去機場送行那天正好是假日,糸師一家還有藍澤結良跟她難得休假的母親都到了,RE•AL那邊派了人等在西班牙當地的機場,因此糸師冴要獨身一人從日本出發。

  「結。」糸師冴對她招手,藍澤結良遲疑著走了過去。「怎麼了?」

  他給了她一個告別的擁抱,然後才放開。

  藍澤結良以為他會說些什麼請託她照顧凜的話,但他只是用那雙與弟弟相似的綠松石色的眼珠看著她,「雖然藝術跟運動的世界不完全相同,但是妳也好、凜也好,繼續待在日本是不行的。」

  那雙眼睛透露的情緒近乎刻薄,半分猶疑與推托都容不下,直直掃向藍澤結良。「我相信凜會追上來,但是妳呢,結?妳真的做好準備離開舒適圈了嗎?」

  內心深處的想法被如此銳利的剖開,這讓她煞白了臉一言不發。

  那種覺得順其自然就好,隨波逐流的狀態被糸師冴戳穿,藍澤結良笑得勉強:「我不是能走得那麼遠的人;但你跟小凜不一樣,你們是能到更遠的地方的人。」

  糸師冴不置可否,反正他也只是因為離別才想給對方一個忠告,對方有沒有聽根本不在他的考慮範圍內。

  「自私的人才能勝利,無私的人會先萬劫不復。」他只送她這麼一句話。

  那天的告別停在一個尷尬的場面,之後糸師冴拉著行李箱就前往登機報到,沒再停留等待藍澤結良的回答。

  糸師凜也不是沒問過他們兩個到底說了什麼,藍澤結良低低的笑出來,絕口不提自己。「冴在期待你有一天也能跟他一樣去更厲害的地方踢球喔。」

  「我會的!到時候結姊姊會來看嗎?」糸師凜問她,「像當初畫下哥哥那樣也畫下我吧?」

  「不是畫了很多小凜嗎?冴都說畫的太多了,看了很膩。」

  「但不是都沒有顏色嗎?」糸師凜說,他從包包裡拿出手機,桌布是藍澤結良某一年畫的草稿,是在球場上奔馳的糸師兄弟。

  她不知道為什麼糸師凜這麼執著於這點,他明明幾乎沒有看過自己畫速寫跟素描以外的作品,藍澤結良並不想將原因歸於孩子氣的「圖畫就是要上色才叫完成」這種理由。

  因為她知道糸師凜的直覺準得驚人,跟他每次吃冰棒總會中獎的好運氣同等,直覺敏銳而不會出錯。

  「沒關係,不管有沒有上色,你跟冴都很好看。」她這麼告訴他。

  時間兜兜轉轉來到她十六歲、糸師凜也已經十四歲,前者過著普通的高中生活、後者已經成為U15的隊長,糸師冴也依然在西班牙練球,鮮少聯絡。

  藍澤結良這些年已經不再住在糸師家,而是跟母親住在糸師家附近的獨棟房屋裡,但那沒有影響她跟糸師家的交情,依舊時不時的會過去找糸師凜。

  跟去看比賽的習慣一樣保留至今。

  今天是糸師凜球隊的決賽,藍澤結良說什麼也不能缺席——雖然她以往也沒缺席過——她頂著烈日坐在球場邊的觀眾席,陽光將她的肌膚曬得通紅,彷彿連臉上的雀斑都要燒起來似的,但她只是壓了壓帽簷,沒有要離開的打算。

  比賽結束的長哨音響起,藍澤結良也正好又畫了一幅速寫,是踢進決勝球的糸師凜。

  「結良姊。」走近座位的糸師凜喊了一聲,綠松石色的眼睛搜尋著觀眾席,果不其然又看見那個紅髮少女。

  即便當初一場不落的去看比賽有一部分是為了幫糸師冴的忙,但現在糸師凜的比賽她也依然場場都到,待在場邊邊看比賽邊畫畫已經成了習慣,藍澤結良想著糸師凜大概也已經習慣有人來看比賽了。

  因為比賽後他總會探尋著自己的身影,然後飛快地找到自己。

  她對著糸師凜揮揮手,然後把東西收進包包後起身就準備過去找他。

  她不了解足球,她只知道糸師凜口中時常說著「要跟哥哥一起成為世界第一跟第二的射手」,但似乎哪裡不一樣了,從糸師冴離開後,不一樣的可能不只她——也有糸師凜。

  糸師凜表情淡然,一副贏球都在預料之中的模樣,但他的目光灼灼,透著蓬勃生氣與自信,他順從的迎向她張開的雙臂,任由藍澤結良的手在他頭上作亂。

  「我們小凜真了不起。」

  「跟哥哥比起來差得遠了,遠遠不夠。」他這麼說,然後退開一步,「這裡連能與我配合的人都不存在。」

  那要怎麼進步呢?

  藍澤結良後知後覺的想到糸師冴離開後,糸師凜的比賽打得不如以往輕鬆,她並不覺得凜的能力輸冴很多,只是奇怪著為什麼會有如此明顯的差距。

  她看著糸師凜在場上的動作與往日似乎不大相同——她說不出來,但從教練跟隊友對他的評價來看確實是有所不同了。

  「小凜,你⋯⋯踢球的方式不一樣了嗎?」藍澤結良有些忐忑,不知道這個問題會不會讓對方不高興。

  糸師凜把注意力從藍澤結良留長過肩的紅髮上移開,現在他已經比結良還要高,她總要稍微抬頭看自己,翠綠的眼眸迎著光的時候十分美麗。

  「為了隊友也為了贏球,這是必要的。」他覺得沒什麼大不了,反正這只是一時的妥協——畢竟球隊裡沒有像哥哥那樣程度的球員可以跟他配合。

  「那樣沒關係嗎?」她顫抖著聲音問。

  少年沒覺得有什麼,反倒困惑她的問題。「沒關係。」他說的飛快。

  彷彿周身的空氣都被抽光,她感到窒息,瞳孔緊縮又放大,微張的唇瓣不自覺的顫抖。藍澤結良又想起糸師冴曾經說過的那句話,不知道要說他料事如神,還是一切終有註定。

  少年那個喜悅的擁抱沒能感染她半分,反而叫她遍體生寒,不願意深思與面對的問題又一次攤在陽光底下,赤裸又殘酷。

  ——「自私的人才能勝利,無私的人會先萬劫不復。」已經變聲的少年聲音暗啞,像是突破防守的射門劃破空氣那樣銳利,那個冷淡的少年與她最後的對話如是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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