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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月四日傍晚

  安達從昏迷中醒來,看見黑澤。

  正確來說是黑澤的輪廓。在被夕陽曬滿的房間裡,他看見黑澤雙手交握,靠在額前,閉著眼睛,雙脣緊抿,一動也不動,像是一座正在祈禱的聖人雕刻,餘暉在他的臉上打出形狀不規則的影子。

  好耀眼啊。

  安達虛弱的想著,那是他從昏迷中醒來後,想的第一件事。

  可是黑澤看起來好難過。安達遲鈍的伸了伸手指,發現自己動彈不得、不,正確來說,是沒力氣動。疼痛因他的嘗試而從他的手臂蔓延,但他沒有去管,在那之前有更重要的是,黑澤看起來很難過。他艱難的開口,發出的聲音微弱而含糊:「…黑…澤……」

  雕像因為他的呼喚而活了,黑澤幾乎是立刻就動起來,湊到他的面前,把安達想要問他的話都搶先說了:「還好嗎?有沒有哪裡不舒服?」他的眼睛裡都是不可置信與慶幸、感激,可是他的語氣那麼漂浮,好像一碰就碎。

  安達皺起眉,意識與回憶終於稍微回復了些,他環顧了一下四周,在哪裡?醫院?手臂上正吊著點滴,難怪剛剛那麼痛;他記得他之前剛吃完遲來的午餐,因為蒲部前輩的便當實在太可憐了,所以他把羊羹分給了蒲部前輩,前輩吃了抹茶口味後讚不絕口,所以……

  「你等等我,我找醫生過來。」黑澤的表情看起來鎮定,但是聲音卻在顫抖,眼睛好像有點濕,安達看見黑澤伸出手,他的手好大啊──安達有些不著邊際的想,但安達沒有迎接到黑澤確認的觸碰,黑澤就把手收回了。

  安達看著黑澤幫他掖好輩子,然後視線追隨著黑澤的背影,直到他離開房間。溫暖的落日橙光,很快的在這幾秒內隨著黃昏結束而湮沒了,病房裡的每件東西,都被拉出長長的、淺色的、曖昧不明的影子,安達忽然感到很不適,那種不適感,一直到黑澤帶著醫生與護理師回來,打開了電燈都沒有改善。黑澤的臉色在人造燈光的照射下,看起來有些發青。

  醫生說他是過敏性休克,是吃了誘發性食物所導致的,目前已經沒有大礙了,但要留院二十四小時觀察,確認不會再度發作後就可以出院了。

  原來如此啊。難怪他的視線這麼狹窄,他的眼睛是不是很腫?所以才只有一點點餘光,可以勉強在聽醫生說話時,偷看在旁邊像是個犯錯的小學生般站著的黑澤。

  醫生是很忙碌的。向他解說完病情,並交待他以後不能隨便亂吃、最好有空做個過敏檢測後,就離開了。留下了一房間的沉默,以及仍在罰站的黑澤,與不知道該怎麼打破僵局的安達。

  怎麼辦,要不要叫醫生回來看看黑澤啊,他看起來真的很不好。安達有些擔心,又抱歉,現在很晚了吧,黑澤今天下午的工作是不是都因為他所以停擺了?氣氛好尷尬啊,他是不是該說點什麼?比方說不愧是高級的羊羹,用的是真材實料──還是,聽說戀愛的滋味跟草莓很像,原來那麼致命喔──不,這笑話感覺有點地獄。

  思來想去,安達最終還是保守的開口:「黑澤。」

  黑澤像是受到了巨大的刺激,連安達都看出了他的不安。他站離他好遠,安達想要叫他靠近一點,他現在沒力氣發出比較大的聲音。黑澤的目光刷的一下與他對上,隨後又立刻移開了,小心翼翼的垂著眼。

  「我很抱歉…」安達搶先說了。他是真的很抱歉,畢竟他不能吃草莓這件事,他很早就知道了,只不過當下他忽然不想要把草莓羊羹給蒲部前輩,然後又覺得過敏已經是很小的時候的事了,於是心存僥倖;都多大的人了,還這麼不懂事,大概給很多人添了麻煩吧。

  「不、那是我的錯。」黑澤說,語氣強硬又隱忍。安達看著眼前的黑澤,覺得好像有什麼東西要從黑澤的身體裡爆裂出來,他看起來好像真的快要碎掉了:「我不應該買什麼羊羹。我以為能讓你開心。」

  「欸?」安達掙扎著,試圖坐起來,想要安慰安慰,抱抱他之類的,安達回憶著母親以前是怎麼安撫挫折的自己的,但是力不從心。黑澤見他動作,總算靠近他了,阻止著安達坐起來。安達趁機碰了碰黑澤的手:「我很開心啊。」

  黑澤定住了,安達不知道他做的對不對。

  但是他繼續說:「黑澤為了我買羊羹,我超開心的。」

  而且每一個口味,不論是致命的草莓,還是小倉紅豆、黑砂糖或抹茶,都是他喜歡的口味;就連可能會殺死他的草莓羊羹,都超好吃的。

  一定是因為感受到了黑澤的心意,所以他才捨不得把其中最特別的草莓羊羹給別人。

  安達看見黑澤的表情微微鬆動,眼底原來糾結濃厚的苦澀化開了一點,他的喉結滾動,好像要說什麼。他要說什麼呢?但不管他要說什麼,安達都準備要聽了。

  可惜不巧,他來不及聽。刺耳的手機鈴聲大作,那是黑澤的手機。黑澤掏出手機,在看見來電顯示時,表情明顯的變了,但他毫不猶豫的拒絕接聽。

  「怎麼了?」安答問,但立刻就想起來,最近豐川一直努力促成一項國際合作,如果能夠成功,不只利潤可觀,還是打開海外市場的重要一步;整個業務部都為了這項合作卯足全力,而豐川方面的商談代表正是業務能力優秀又英語流利的黑澤,而與外國合作方的視訊會議就是今晚:「你快點回去,現在應該還來得及!」

  「不,我留下──」黑澤有些固執的反駁,基於責任他應該要留下來,更況且,他也想要留下來。

  「不要管我這種人了!!」安達比他還要固執,在這樣關鍵時刻曠職,就算是王牌業務,也是會被開除的:「你快點回去!」

  本來就身體不適,這麼激動的說完話,安達立刻就氣喘吁吁。但令他感到更不對勁的是,黑澤露出了相當悲傷的表情,好像安達把他給敲碎了。

  「黑澤很好、很認真,所以才會擔心我…不過我沒事的…比起我這種人…」安達立刻就檢討了自己的態度,放軟了語調,他不知道自己該如何是好,幾乎是求著黑澤說:「比起我這種人…大家都很期待黑澤、都很倚賴黑澤…所以黑澤回去開會…好不好?」

  說完,又碰了碰黑澤的手。只是黑澤怎麼都不鬆開緊握的拳頭。

  沉默僵持了一會。沒有很久。公司又打來了第二通電話,鈴聲刺耳而聒噪。就在安達覺得黑澤這次也不接的時候,黑澤像是洩了氣一樣接起了電話。

  從對話旁敲側擊,安達得知黑澤會立刻趕回公司。太好了。他鬆了一口氣,黑澤應該不會被開除了。他看向黑澤,黑澤迴避了他的視線。

  安達等著黑澤掛斷電話,想要再跟他道一次歉,把自己搞進醫院、拖累同事、向一直很照顧自己的黑澤大小聲,他真的……把自己賠給黑澤都不夠。

  「蒲部前輩跟藤崎小姐等一下會來看你。」黑澤搶在安達開口前說,嗓音喑啞,但說的意外清晰流利,他還是不看安達,放在安達手底下的拳頭也還是緊握著。

  安達被黑澤忽然的決絕嚇的屏息,好像自己如果這時候打斷黑澤,他就再也不會開口說話了。

  「安達你…對人非常的溫柔,從來不會否定別人的困境。」

  黑澤說的堅定,彷彿這是他反覆咀嚼並數度驗證的真理。

  「只要發現有人遇到困難,就算會造成你的困擾,你也不會遲疑給予他們幫助。」

  他說的發自肺腑,誠摯的安達不知道該做何反應。

  「你是個非常了不起的人。我對這樣的你…」

  黑澤抬起頭,短暫的與安達四目相接。黑澤眼裡的情緒,是一種安達從未體會過、因此無從辨識的陌生,他忽然對自己感到挫折。

  「請不要再說像你這樣的人…這種話了。」

  然後黑澤把他的手從安達的手下抽出來了。

  那一刻安達才知道,自己對所謂的柔軟、所謂的可憐、所謂的哀求的想法都太過天真。他想要再去抓黑澤的手,但是黑澤只是說了聲好好休息,就如他要求的離開了。

  安達看著黑澤的背影有史以來第一次,如此希望自己讀懂某個人的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