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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為什麼會這樣？
沒道理，肯定是哪裡弄錯了。
長州軍打敗仗了？
他們正被追殺？
最荒誕滑稽卻讓人笑不出來的幽默，是揮刀的劊子手……

竟然是幕府。
世界的設定肯定是哪裡崩壞了，也許是晌午一個打盹，或是惱人的白日夢。

大風刮起，遍地的黃塵飛揚，
周圍的景色瞬忽褪色倒退，變得陌生而遙遠；
汗水滑入眼角模糊了視野。大腦彷彿陷入一只透明泡沫，將眼前的世界析離得光怪陸離。
耳邊穿過一道風聲。

「刷」
「嚓」

箭矢破空擦過臂膀，
握刀的左手在肌膚撕開時一抖，鮮血濺上白帛。


§

四周散飛的灰塵有火燒的味道，聞起來有點兒像烤肉、只是太焦；隨地馬蹄雜沓痕跡凌亂，到處零落插滿斷桿旗幟、跟捲曲的刀刃，白夜叉佇立在戰場上，野風飆盪，一身白袍在身後糾結啪啦作響，滾滾黃沙幾乎將他淹沒。

他們全被出賣，成了活該被拋棄的卒子。

長州軍從下關被天人一路追殺撤退，逃跑的路上腳下踩過一個又一個同伴的屍體，嘴裡叨著安慰的低喃，說戰勝後肯定將諸君的魂魄引回朝思暮想的故鄉，你們就暫時在此安歇吧。白夜叉在下關之役的撤退中不可避免負責斷後，然而一路斷後墊了一路的死傷，殘兵剛逃回山口城外的草野，仰頭就看見沖天的火，紛紛慘白臉嚷叫：完了！完了！
山口城上隱約飄盪著天人與幕府的旗幟，相映成輝，何時江戶城早以易幟，何時國家的方向已經轉彎。
大老們早已避到百里之外，而他們這些剛從下關剎羽而歸、逃回來的愚蠢武士阿，望著易主的主城，握著刀，不知該與誰為敵。
突如其來的砲擊跟箭雨自四面八方襲來，反應過來的長州殘軍一瞬潰散，螻蟻們開始望茂密的山林擠身竄逃。一撥撥人潮節奏凌亂地撞過白夜叉的肩膀，箭雨夾著轟隆作響的砲聲奏著大地的哀樂，剛從一個戰場退下來不及撕去的恐慌成了另一個戰場的靶子，汗漬髒血淌了滿臉滿身。
白夜叉終於意會到他們成了幕府與天人雙方夾殺清算的目標，回過神來知道他們不算打仗了。大家只能拼命保住最微小的東西，自顧逃命。

他倉促想起了幾個人。
白夜叉奮力推開檔在身前的障礙，幾分鐘前彼此還是伙伴－－他見鬼的還有餘裕想那麼多！
他握刀，腦中轟隆隆作響，他想放開喉嚨大聲吼叫，假髮呢？坂本呢？他甚至不知道腦中還閃過了高杉的名字，腦中叫囂著你們見鬼的躲去哪了，我的刀不夠長，你們給我滾過來阿！
他的刀只有一米三，他想守住的卻奔流於兵荒馬亂，看都看不見。
他回身撞見衝撞而來的人潮，黑壓壓將他淹沒，一張張面孔扭化成可笑的黑色幽默，充斥著荒誕，於焉迸生無法言喻的悲哀，揉成巨大的潮流向他衝擊而來，白夜叉恍惚看見，

阿，是時代的巨輪，

無情地輾過他們生存的一方之地、輒碎存在的意義，而後置若罔聞地繼續骨碌向前。

──他們終被這個時代拋棄。

一只箭頭自遠而近咻地切過白夜叉的左臂膀。

時間停頓了一個呼吸的時間，空氣流動凝滯，彷彿奔騰的河水兀然墜入深深幽潭。白夜叉一吋吋轉頭，看見手臂上裂開的傷口。伙伴四散一地，虛無的曠野中他明白了他要找的人一個也不在。
「他受傷了！叛軍的白夜叉！我射中他了！」
好幾個幕府武士的手握槍刀，從周圍濃密的殘黑煙中衝過來，對焦溴大地上的白夜叉喊叫圍上，他們舉刀，他們是武士，而此刻起白夜叉成了叛亂份子。
再不及思考，白夜叉單刀劈開第一個衝上來的臉，右手倉皇摀住中箭流血的左臂，轉身往遠處的林野逃去。

§

他全速奔跑，箭一簇簇落在身後，好幾次差點中了小腿肚，或越過身插在兩旁的泥地。
他不要命的跑，奔過田野、踩過屍體、什麼臉都覺得面善、什麼人都覺得陌生，
城外的山林是眼中唯一所見，恍惚間天地再無苦難迷網，眼前只剩一條道路，那就是，

活下去！

太陽是從西斜而洗盡繁華沒入荒野盡頭，銀時沒能追上落日下沉的地平線，淡闇的夜一跨入叢林就是盲目的黑，終於被一根異常結實的樹根絆住，向前撲出去狠狠摔倒，在凹凸的路面撞上石頭的銳角，頰上濺流的鮮血淌入唇瓣，在甜腥的味覺中，他翻身仰躺在山林中的某處。
他很累，
連喘息也疲憊，垂下眼皮，與閉目前所見的世界一樣漆黑。

§

沒有道理。
這世界的常規怎能在一夜之間顛覆。

在最卑微的幽谷中，銀時恍惚想起幾天前跟桂還在軍營，搭著泛黃布塊的臨時帳篷中，桂說：
「看來很難撐下去了，長州軍。」
「阿阿。」他記得自己雙手架在腦後，盤坐在地上卻無言地望向頂上，黃布塊織構的棚頂沿著支架兩側凹垂，帆布低得幾乎要垂到眼上，填滿眼膜的喆黃色有些過度氾濫的失焦。
銀時突然對布塊上的汙漬產生了莫大的興趣，他無法抑制地分心，而不去想他們可能已經窮途末路。
「糧食已經不足七天份量，幕府最近查禁了我們的武器來源，後方刀匠被帶走，聽說藩主已經有撤藩的心理準備了。」
撤藩。
代表他們這些「武士」全被廢除，沒有拿刀的權利，變成一介農民，更慘者，浪人，更慘者，被通緝的叛亂份子。
他們不是沒想過這個可能性，只是沒想到來得這麼快。
「這樣下去日本的明天究竟在哪裡……」桂沉重地嘆了一口長氣，懊悶至極一如帳篷外陰鬱的天空，打翻的髒水似的灰沉色調。
－－這時候誰還管日本的明天阿。
只有像假髮這類腦筋打了死結的白痴，才會在這個節骨眼還在意那種說起來風光、實際上撈不到一點好處的口號。

銀時情不自禁吐槽，不過他也懶待說出口。

這就好比小時候許願將來要做個對國家有貢獻的人，然而誰有貢獻端看國家定義，國家還會見風轉舵，轉了你一輩子的努力就化為烏有。而你永遠不過是一粒塵埃。
－－阿勒？這種憤世妒俗的腔調應該是中二杉的專長吧？
銀時翻了個白眼。
坂本脫藩的時候，多少同志埋怨他無情無義腳底抹油，現下銀時卻不得不承認，那的確是最睿智的時機決斷。
「與其擔心日本的未來，先想想眼下我們要怎麼填飽肚子吧。」銀時慵懶地伸了個懶腰，蹲低上身爬出帳篷。
「沒錢沒糧，最糟糕的是一點糖分都沒有，銀時我都快要變成乾燥花了…」
「都什麼時候了，你還顧慮那種東西…」
「我阿，至少在被砍頭前還想吃一次棉花糖阿。」
「別胡說，小心動搖軍心！」桂嚴肅地糾正銀時，反射動作摸往腰間的武士刀。
他不是真想砍銀時，連抽刀也沒想，那只是下意識的一種防備動作，在戰場上被訓練慣了。
銀時斜眼瞧見，那一雙越來越死氣沉沉的眼睛暗了一暗。
「怎麼了假髮，你也要學高杉那一套嗎？」
桂一愣。以致於連反駁都忘了。

卻忘不了前一晚眾人在主營區內，徹夜討論進退時，多數人主張撤回山口城觀望，理由不外是補給不足、幕府動向不明、沒有藩主授命等冠冕堂皇的理由。昏聵燭光搖曳，攤開在眾人眼前的軍事圖，摺皺著一紙油黃，圍繞著令人窒息的低迷氣氛。
「藩主叫我們出兵用意何在？根本就打不贏不是嗎？」細川是個矮個子，他的隊伍在數天前全滅。他托著臉散發濃厚的喪家犬味。討論的方向被他牽引，響應的聲音嗡嗡響起，高杉坐在眾人對面，彷彿全世界都與他敵對。
銀時雙手插在腦後慵懶地倚坐在帳篷口，而桂則在細川左邊，盤腿坐在軍事圖前，與高杉正對面。桂應和著：「細川說得沒錯，這樣下去不是辦法，我們不該再出兵了，大不了回去受藩主懲處…」
突然燭光一晃，「擦」，軍事圖上插了一把武士刀。
武士刀是握在高杉手裡。
一年餘沒見了，他俊秀的臉龐已然消瘦，凹陷的雙頰在燭光下形成不明的陰影，卻襯得那雙碧綠的瞳孔異常清冷明亮，簡直到了刺眼的地步。
「到了這種時候才說怕了，是不是有些太晚了？」
他單膝半跪，一手執刀，一手按在膝蓋骨上，一字一句頓出口：
「你們以為後退會有出路？從戰場撤離就能活命？別傻了，在我們後方等待的不是天人也不是休戰條約書，在那裏螳螂捕蟬打算趁機滅殺我們的，就是我們效忠的藩主！」
高杉沉聲低吼，眾人不禁隨之渾身一顫。
「別妄想依靠無能的大老，他們同樣屈服於幕府淫威底下，充其量只是一群走狗－－不滿嗎？你以為藩主及大老真能保護底下的武士？」
「你們忘了在江戶城外整齊排列的人頭嗎？那些都是我們的同志！但他們卻被砍頭示眾！血淋淋的頭顱被狗啃、被烏鴉吞噬血肉，無處下葬的他們睜著眼睛怨恨著，不只怨恨幕府、大老，更怨恨一群膽小鬼只顧著逃命卻忘了幫他們報仇、讓他們含冤沉雪不明不白的曝屍荒野！」
乍起狂風掃過帳篷一陣，啪搭吹響布廉，彷彿呼應了高杉，霎時鬼哭神號，阿，那裏有多少冤魂在哭泣！
「想要逃走的人就逃吧，但只有將天人徹底打倒，幕府才沒有藉口撤藩，這難道不也是你們期望的結果嗎？後退是死，前進也是死，你們是甘願乖乖回山口城，讓幕府用臨陣脫逃的罪名殺得不明不白、還是抓住最後的機會？賭上性命。」
燭光霎時明滅，眾人屏息注視高杉，他渾身散發出不可忽視的壓迫感。
「回答我！」
低沉而權威的嗓音憑空震盪出一波漣漪，推開空氣浪潮打上眾人心頭，
此時的高杉是王，他君臨天下，無人能與之抗衡。
於是震撼餘波蕩開，眾人紛紛向開戰妥協。

然而只有桂與銀時看的明白，在那裏的不是高杉晉助，是一隻渴望見血的野獸。

高杉可以為了開戰，不惜舉刀，對所有人，包含桂。用那張眼睛閃著異樣光芒、冰冷殘酷的修羅臉孔。那一刀戳出來的紙窟窿，隱含了更深一層的涵意：誰也阻擋不了他。
高杉、銀時、桂，是多熟稔的同伴，還都是松陽老師底下一起長大的學生。光是這層關係，就讓銀時跟桂，不論和高杉鬧多兇，踏上戰場還是毫不猶豫將背後交給他。
然而後來三人各分東西，闊別一年多後再次聚首，高杉已經完全脫離他們的理解範圍了。他今日可以一刀刺穿軍事圖，怎能不想見未來被刺穿的可能是銀時的肚子、或是桂的心臟。
於是在藩主的命令下長州對下關的天人出兵了，結局慘敗。

§

幕府對天人毫無辦法，對付忠誠的藩屬卻效率非常。
一道軍令，便將長州僅剩的戰力引離防禦重鎮山口城。

幕府說，天人要從下關登陸，要求長州軍出兵抵禦。長州大老受令後，以駐留山口城的幾支小隊伍為首，集合殘餘兵力－－近一年的慘敗，耗損了長州眾多年輕武士－－舉兵邁向下關，其中自然包含已在此待命月餘的桂、銀時、久坂等松陽門生。
剛從京都趕回來的鬼兵隊總督成為號召人物，他把所有籌碼都壓在這一仗。
心思慎密如他，會不知道這是幕府的陷阱？但情勢逼的他明知是陷阱仍不得不跳。
高杉何嘗不是在賭，賭他們哪怕是妄想也好的勝利。
－－如果不能打敗天人，攘夷派便跟幕府什麼談判的籌碼都沒有了。

下關之戰，鬼兵隊自願擔任前鋒，明明是正規軍卻充作敢死隊，跑在所有隊伍前面衝鋒陷陣。鬼兵隊隊長高杉晉助因此丟了一隻眼睛，而幕府的賞賜是在戰敗當日下令長州藩需「肅清鬼兵隊」，然而高杉對於藩主的召喚視若無睹，於是幕府順理成章出兵攻擊長州要塞，山口城。
前有天人，後有幕府，當銀時等人且戰且退敗逃到山口城附近，只見漫延了整條地平線的火光，與震耳欲聾的喊殺聲。
很久以前他們也曾經在回家的路上，看見家園化成一片火海。所以他們發誓要有力量，要保護這個國家。
可是現在這個國家卻反過來摧毀他們的家鄉，慘敗的長州軍潰解了，面對幕府整齊壯闊的武士群殺來，霎時四分五裂，分崩離析。
就像一盤新設的撞球局，幕府發出白球衝撞過來，銀時、高杉、桂、還有數不清同生共死的伙伴，各往不同的方向撞開，失落了彼此的身影與消息……

§

明明是這幾天發生的事，為什麼回想起來遙遠的像好幾世紀以前的舊景。

怨恨嗎？
還是鬆了一口氣？
當銀時恢復意識時，腦中閃過這樣的疑問。
早有預感這場戰爭最後一定是以失敗告終，只是沒想到是靠幕府在關鍵時刻幫了天人一把。
自己究竟是感到憤恨、還是終於解脫了，說不清楚。只覺得心裡很亂、卻又空蕩蕩的，好像往滿懷希望的流星伸手一握，卻什麼也沒有留住。
打了這麼久的仗，保護了這麼久的夥伴，才嘩地一下，在時光洪流中激起的一個小小水花，他們就被沖得東奔西流，銀時拼命留在身邊那卑微份量的「所有物」就這樣被掠奪得一點不剩。
這是什麼世道，什麼命運阿…
深夜潮濕的水氣匯聚在葉鋸形成一顆顆沉重的包袱，輕輕一抖便在銀時眼上蹦出一道水花，水滴恰巧落在眼角，於是蜿蜒順著臉頰滑落泥地發出答地一聲。像什麼情感被摔落泥地，或什麼堅持已久的剛強被擊碎，然而那明明不是他的淚。
他們緊緊抓在手中的渺小世界死了，他坂田銀時也被這整個大時代顛覆……。

§

入夜後氣溫陡降，空氣中漂泊著薄霧，聞起來透肺的冷涼。
驀然夜幕爬起不平靜的火光，隱約穿梭在樹叢間，一點點紅光卻宛若死刑執行者，幕府竟連夜搜山。
趁夜逃跑是最理想的策略，因此儘管銀時感到極度疲倦，仍勉強支撐著爬起來。
「嘖…！」
身上數不清哪幾處在疼，真要算的話在下關跟天人對戰時，背部劃過三刀；右肩碗口大的淤青蔓延至胸口，是天人的杵背給撞的，左胳膊該死的箭傷還沒處理，撕裂處深及筋肉還冒血，身上到處爬著數不清被尖銳的枝幹劃傷的破皮。
偏偏這時他沒水沒糧，一無所有，只有身上穿慣的白色戰袍，還有握在手中的那把血跡斑駁的武士刀。
記得很早以前大夥閑扯時聊過一個問題：
「如果全世界你只能選一樣東西帶著走，你選什麼？」
久坂溫和穩重地選了家書。坂本想了下一邊阿哈哈一邊說還是飛船好。桂想更久了，沒辦法在伊莉莎白玩偶、跟老家小狗的肉球選一個，然而事實上他最想要這些東西身邊是一個都沒有。
高杉在一旁擦著他的武士刀，被坂本跟久坂拉進對話圈，臉上擺著慣見的冷淡與不屑，銀時枕著手臂抬著死魚眼，想著哪個白癡嫌氣氛不夠僵，然而高杉終竟然回了：
「武士刀。」
附近的年輕隊員立刻投以尊敬的眼神，坂本也拍拍高杉的肩膀大笑說著晉助的興趣真特別，銀時卻只覺虛偽。
他知道高杉說謊。
高杉最珍惜的東西才不是隨時可替換的武士刀，更不是什麼飄渺的武士道、而是從不離身的，松陽的書。
想起那本書，銀時不顧全身疼痛，伸進懷裡一探抓出同一本書。
當時沒有興致回答，現在想來，倒是他應驗了高杉的話。

§
頂著暗夜在叢林裡前進，耳邊只傳來高處哪裡的鳥振翅嘎叫、近處的蟲鳴、與手邊的枝葉摩擦。沙沙，沙沙，刷。
遠方的火光又薄亮了起來，傳來些微渺茫的呼喊，銀時握緊刀往林野更深處去。
眼前的夜怎麼這麼黑，路怎麼不到頭。背後傳來了類似驚呼、慘叫、甚至怪異的呼嘎，遠遠地響，像夜半倉促啼叫的烏鴉喑啞飄遠。
他知道又有人淪落刀下。
如果有所謂的絕望，那他真實感到滿腔的激動破碎。明明不想去思考太多，譬如這夜太黑、譬如他的同伴死了多少、還有他的未來是不是早已沒有未來。腦中有一些蟄伏已久的想法浮上水面，他幾近恐懼地壓抑。

『吶，銀時，』誰的聲音呼嘯而過，銀時聽不清楚。『你不是…開始怕了吧？』
心臟一抖，沒預警腳底一滑，整個人竟噗通跌入一潭幽黑的深水湖，握在手裡的武士刀太沉，一脫手便沒了蹤影。然而銀時完全沒顧慮到刀，他滿腦子只想著：無論什麼事都不能阻止他活下去－－
對，他就是軟弱、就是不想死！
他從來就不是為了所謂的武士道而戰，與其追求武士死亡美學，他寧可逃跑去當個市井小民。在戰場上只想從刀劍下活命，為什麼離了戰場反而要死？那些個切腹的肯定沒嘗過棉花糖軟綿綿的滋味，才會對人間沒有留戀－－總之他坂田銀時對這人間還有太多眷戀，不捨得死。
除了厭死，他還怕鬼，對於半生不死似人似鬼的重傷患尤其討厭，每迎接一個斷氣就是刺心窩的煩。他還真沒見過幾個跟死神拔河勝利的。
所以高杉這次丟了一眼，人家來跟他報告他也只喔了一聲挖著鼻孔假裝不上心。
銀時在水中撲跌，頭沒入水裡咕嚕嚕吐出一長串氣泡。水將他往上推，胸前的鎧甲卻拽著他往下沉，就像他一直想逃離，然而周邊的人也好、過去的羈絆也好，那些砍不斷的隱形鋼線，拖著他往反方向墜落沉沒。
有一瞬間銀時以為自己再也不會浮出水面。
這個想頭讓他恐慌，野蠻地扯開胸鎧的固定帶，護鎧從左側滑開拽落，褪去束縛的他掙扎著撲上岸邊，滾地一圈匍匐在草地上。
嘔吐聲在水草叢裡低悶迴盪。
「撲呸…咳咳……！」他全身溼透還拼命往外掉水，剝開外衣踢開草鞋。額髮尖端的水珠低落在衣服上啪搭啪搭響。銀時突然發現，
蟲鳴聲好遠，遠得幾乎聽不見。
風聲好淡，甚至連枝葉交擲的細碎也不曾聽聞。
幽潭的水太深、變成具壓迫感的深黑色幽默，水裡偶一冒泡。倒像－－
『水鬼正靜靜地在水裡張眼看著你…』
十二歲那年夏夜裡搖曳的燈火，離家不在的松陽，慘白的桂，渾身發抖卻滿口誰怕了的白捲毛，身邊抿著嘴細聲竊笑的高杉，興奮的一群小鬼頭，私塾裡明滅的燈火當說鬼故事的傢伙講到每年溺死的水鬼都會在那裡等著…等著…
『等著你來交替阿！！』
「靠！」銀時提肩一抖、背脊猛然竄涼，嘴裡禁不住咒起混帳高杉你夠混帳阿！當年拍背嚇人很爽是吧！隔這麼遠還能從記憶裡嚇到老子算你狠！銀時從懷裡探摸出濕透的松陽的書，嘴裡念著老師你可要保佑我阿。好歹當年我也盡心盡力替你哀了一場喪禮哪。
松陽死的時候他們哭得慘烈。
十四歲的桂跪坐在守喪的首席兩只拳頭握得死緊，每眨眼就是一串淚，撲簌簌地往下掉。久坂比他們小一歲，一張更顯稚嫩的臉揉滿鼻涕淚水，蹲跪在桂的身後拉著衣角哽咽。坂田銀時記得自己的表現不比久坂差，臉扭成一團，咬牙想撐個場面還是壓不住不甘的喉嚨滾動鼻頭抽搐。
他們圍著蓋著松陽身軀的草蓆守喪，屋外到處都是喊喪聲，天人的轟炸摧毀了太多人的家園。
對了，還有……
……？
不太記得，高杉哭的樣子。
小時候有次高杉跌下山谷磕碰了一膝蓋血，隱約貌似還有點兒磷白透在肉裡，松陽上藥包紮時高杉一邊發抖一邊咬牙強忍。那一雙眉毛橫豎就要在糾結的鼻梁上方打結，偏生就是不哭。
就連打仗負傷也不曾見他掉淚。
說到高杉受傷，銀時倒是印象深刻，大概是參戰不久後吧？
天人一刀從背後戳穿高杉的右腹，桂迸見一個箭步砍飛了偷襲的手，天人的手腕轉飛得老高、插在高杉腰後的刀刃應聲折斷，卡在肋骨邊上，高杉回身大吼將天人橫切兩半，前後兩聲落地悶響。
當時天人已經開始撤退，高杉甩開刀上的血還要追，桂合同附近幾人死活把他從戰場拽回營地，營地歸來的大夥看著高杉後腰突兀地長了三十公分長、半個拳頭寬的白刃，有不知多長埋入腹裡。
儘管連刀帶肉從高杉肚子裡剜出來、儘管翻痛到想就地死去，銀時跟桂幾乎壓不住，高杉咬著毛巾被銀時摁在懷裡抽搐、仍沒流出一滴淚。
那人大概是天生淚線死絕，銀時忍不住這樣想。
不過高杉絞痛掙扎也就那麼一次，像是青春最後的印記，或是成長的里程碑，往後高杉見傷倒十分習慣，甚至偶爾銀時會撞見他獰笑舔食傷口上的血，好似對痛覺是一點感覺都沒有了。

明明是個怕痛的傢伙。
『不是怕痛……』
銀時突然覺得這話熟悉，好像很久以前一邊照看高燒昏迷的高杉，一邊跟桂瞎扯時提過，而當時桂說什麼來著？
敲敲頭，不行，腦袋瓜子裡的神經斷訊連不上線。
也有可能是，後來高杉再受傷時，銀時、桂都已經疏離、也不在身邊了。
現在回想起來，他們三個那種絕對說不上友好、卻比任何人熟稔、打照面特別安神的熟悉感，是什麼時候起消失了？
是不是自從高杉有了鬼兵隊就不再與他們兩個混在一起，廊上相遇只當不見；是不是後來桂也當上領將總是忙碌指揮見了老友也只匆匆一眼。是不是過了兩年兵分三路隔著時空脫序了對彼此的記憶。
到頭來再親密的情感都輸給了戰爭，更何況仨從小就咒對方早死的可悲孽緣。只是，以為身邊那兩個會像地上蔓蔓的青草，永遠刺眼地在身旁走下去，偏偏踏上戰場後，那腳底的青綠掙扎著、在乾涸的土上扎了兩條藤根後便無聲無息戛然而止，再回頭已是漫地黃沙。
銀時攤開手裡濕得爛透的松陽的書，勉強掀開厚紙皮做的書蓋，第一頁就是熟悉得不能再熟的醜陋塗鴉。如果耐心仔細瞧，會發現那是一個剛學字的小屁孩模仿著字體形狀鬼畫符的名字：坂由鋃時。
名字給私塾同學嘲笑了好一段時間，成為某段時光的印記。有陣子高杉打趣他開口閉口「鋃時」的喊，兩人為此平添好幾處榮譽的掛彩，松陽叫來跟前教訓，兩人還噓著氣，一句『你眼睛瞎了吧拖我下水幹嘛！』那邊頂回來一刀『還沒瞎呢，你指望著吧你！』松陽也不著惱，只叫他們練劍時，大伙練多久，他們就跪多久。
現在想來松陽也是個狠角色。
銀時不禁莞爾，溫順淡定的緬懷，兀自微笑了一會，而後漸漸嘴角沉垮下來。
松陽老師，高杉，桂。
久坂，坂本，賣甜丸子的老太婆，賣棉花糖的老頭子，居酒屋的漂亮大姐，街角乞討的臭小鬼。他身邊曾經有過那麼多人，而現在舉目荒山僻壤他只剩自己。
他認命參藩，還不是桂跟高杉一前一後站在他前面，雲淡風輕地說我們要去參戰了銀時你自己多多保重。
他會一路到打現在，坂本要走時邀他一起，明明下巴動了卻疏懶笑拒，說是不喜歡麻煩，想的還不是有幾個死腦筋的傢伙不想讓他們死掉。
為什麼，
他卻連一個人都沒有保護到，一個一個不是戰死就是失蹤了？
桂說教的聲音呢？坂本白痴的笑聲呢？傳令兵惱人的報到聲呢？誰喝醉了摔酒瓶的噪音呢？誰刀出鞘刷地一聲清亮刺耳的冷絕呢？
銀時的呼吸有一點兒急促起來，鼻子酸酸的連眼眶也痠。
在沒草根的沙地上，頭頂枝葉亂冒，不知東南西北的雜蔓茂枝，他坐倒單手擱上膝蓋，一個人擠鼻子弄眼睛抹開了幾痕濕薄。
是剛才池子裡的水吧。
－－這種時候就連高杉惹人厭的睥睨都顯得可愛而且值得懷念。
眾人謠傳白夜叉堅忍不拔，一上戰場便風雲變色，
去他的謠言。
只剩下自己一個人的時候白夜叉還給誰做戰神，他不過只有一顆心臟一團肉，哪來的力氣握住刀，還見鬼的什麼武士道。懷裡沒有摁著一燭火，紙燈籠不過是空架子。
－－他真的害怕孤獨。

§

『最後一張，我贏了。』
十來歲的白髮小鬼頭丟下手中所有的牌，愜意極了攤在走廊上，束長髮的男孩抓住白髮小鬼的手，說，你耍老千。
白髮小鬼裝死地抽回手，嘟嚷著假髮，一場遊戲你這麼認真幹嗎。假髮，不，桂指著另一個男孩，說，高杉你說說看，銀時是不是偷換了牌？明明是耍老千嘛！被指著回答的男孩一句話不說，只盯著白髮小鬼直看，一直看到白髮小鬼渾身發毛。
他翻身坐起，抱怨：『算我輸可以吧！－－好了！別一直盯著我看行不行！』
那方歪頭冷淡：『誰盯著你看？瞎了也不看你。』
白髮小鬼正要反駁，假髮，不，桂插進來說，行了，你們別繼續吵下去了，總把我當人間蒸發！阿我剛才忘了反駁，不是假髮是桂！
兩方都沒答理桂，一個轉身向門板繼續躺，一個放下牌望著門出神起來。惹的桂七竅生煙，碰碰碰地恨恨踩進屋去。留下一走廊的默默無語，廊外淡定的高杉對著不遠處的大門出神，突然冒出一句：
『今晚起霧，老師沒帶燈籠，不知道會不會迷路。』銀時撇高杉一眼，挖著鼻孔：『燈籠不是你故意弄壞的嗎。』
末音剛落，高杉猛地撲上壓著銀時，銀時發狠掙開，幾個翻滾野蠻地把高杉壓在身下，高杉扭不開揮拳，銀時便纂住高杉的兩隻手腕扣到地板上，折騰一身熱汗與猙獰對視的臉。
高杉的凌亂的髮梢貼著薄汗參差落在額鬢，他白慘著臉緊咬下唇：
『不准跟老師說！』

§
隔日清晨，穿過枝椏隙縫天邊泛起魚肚白。
破曉的晨曦格外刺眼，銀時從淺眠中怔醒，揉過酸澀的眼角，眨眨眼再記不起造了什麼夢，只明白了一件事：飢餓。
扶著山壁站起來，抖開滴整夜水摸來仍嫌濕涼的長袍披上，上頭的血花飄散成絲紅芍花似的綻放著。
前面的路還沒走到頭，怎麼能不繼續走。
草鞋踩在濕草上發出不乾脆的擦擦低響，褲腳沾黏不少草屑跟露水，有意無意招惹腳踝，濕搔得發癢。沿山壁走，身側是高坡，大約比他的頭還要高一些。
突然他貼緊山壁屈膝蹲下。
聽到了腳步聲，不輕不重，就在身後的土牆頂邊，由遠而近踅過來。
銀時習慣性摸往腰間，卻才想起刀早在昨夜沉入湖底。缺了防身武器，銀時早一步滑到坡底藏入濃密的灌木叢裡，穿過林葉潮濕的露水紛紛倒落沾染在他的白衣…現在倒是灰黃得緊…一小片一小片的濕溽沾邊便放縱浸淫，印開一朵朵灰暗色的濕紋。
等不了多久便聽見那一雙草鞋踩過軟泥的稀疏泥水聲，銀時打定主意要放倒這個人。叢林戰他們參藩後整整打了一年好歹也攢積了些經驗。
『黑暗中不論是敵是友，打倒再說。』
某次他跟坂本搭檔夜襲時，坂本蠢笑著阿哈哈哈，卻在提槍上陣前迅速抽換臉孔，活像隨時要見腥，只比高杉少一分噬血、卻比桂多一分肅殺，然後對銀時淡笑丟下這句話。
銀時立馬吐槽：要打死了還說個屁。
坂本耍帥不成只好又裝傻阿哈哈哈，待到兩人背過身去時氣氛丕變而後鬼哭神號。
然而那次摸黑作戰銀時卻想辰馬這句話是有幾分道理的，誰都永遠不會知道摸黑迎面而來的是狠辣的刀還是友善的手。
從那後銀時便一直記得這句話。
再後來，這句話被高杉引申為看不見的通通是敵人。更後來桂提議搞一個「暗處潛藏著意想不到的敵人→有內鬼」的暗號，不過當時銀時翻上白眼，高杉磨起他的刀，坂本阿哈哈地低頭扒飯，正在順手給銀時剪髮的桂失控的剪刀削過了銀時的頭頂，飄落了一榻榻米的白毛，結果暗號一次都沒用過，而白夜叉有段時間頭巾都綁的特別高。
等到那人身影一扎進眼，銀時二話不說撲了上去！
對方驚覺側身想抽刀，銀時的拳已迅速撞上他的顴骨，對方旋開臉銀時趁機將對方捶倒在地，踩住右手壓上去鎖住對方的動作扳過臉來。
「！」
銀時抽了一口氣，對方紅腫著轉過來也吃了一驚。
「河豚！？」原來是同伴。
「…是河村，白夜叉大人…」對方苦笑。
河村是近幾個月才剛認識的，本來前陣子沒戰事大伙窩在山口城，大概是預感到被解散的命運連軍紀也不怎麼管，所以上街嫖妓的、鬧事的層出不窮。只有桂小太郎成天整個人教條似的說這個不行那個不准，私底下誰把他的話當心，還不都表面懶得爭執唯唯諾諾，轉頭喝酒聚會樣樣來。
銀時就是在某次桂外出離開駐所後，某次的狂歡酒會認識河村的。那時銀時已經很長一段時間左手沒桂右手沒高杉，坂本又死去宇宙吐他的飛船，一個人喝酒無趣正有些無端惱火，河村一個清瘦的少年，看上去不過十八九歲，低腰滿臉和藹笑容地走到銀時這邊來。
「您好，白夜叉大人」河村恭敬禮貌又有點兒興奮地打招呼。
眼前的傢伙一看就是老好人的類型，方寬的臉那兩抹眼袋笑彎了角度，到現在銀時竟然還記得。
後來揆別一年多的鬼兵隊從京都歸來，眾人聚首山口城，重新編隊，桂還是當他的領軍大將，高杉還是領著他的鬼兵隊，河村編到銀時的突擊隊上，在抵達下關之前打了幾回游擊戰卻不怎麼給人印象。到底有沒有上戰場都沒人注意到。這樣想來真有點他媽的悲哀，你在戰場上拿命當劍出生入死卻無人記得。不過從認識之後，經常打完仗銀時脫了戰甲河村便上來攀話，他們沒什麼可聊，倒也沒什麼不能聊。
就幾次，銀時看見高杉從營帳外走過去，那時總想著坂本辰馬走了這事該讓他知道，一時就忘了河村出去要跟高杉攀話，偏生每次搭上肩照上高杉拿來應付陌生人的冷淡眼神，扎了刺似的叫人雙目生疼，心頭總是無名火起，退開擺擺手說沒事，回來對河村講話態度就特別厭煩。河村竟也不生氣。因此兩人倒做了一段時間的朋友。

再後來，河村加入鬼兵隊，兩人就沒有再聊過了。
銀時坐在河村側邊腰鞍，忘了起來倒先急著問：
「你怎麼在這裡，其他人呢？大家都還活著吧！是不是有集合的地方！？」
河村依然苦笑，又笑得更苦：
「我才想問你呢，白夜叉大人。」
這句話丟出來兩人沉默。沒有再問下去的必要，他們都是棄卒。
「那個…白夜叉大人，您要不要先起來，我骨頭疼呢。」
河村尷尬堆笑，銀時忙不迭地爬起來，看見河村讓自己魯莽打腫的臉頰說不好意思，雖然不真覺得多愧疚。誰沒被冤打過，以前半夜溜到廚房吃點東西還差點被桂當成小偷劈成兩半呢。
拉了河村一把站起來，兩個大男人孤立在毫無人煙的叢林裡，遺世獨立阿遺世。他們都沒地方可去，尷尬了一會後銀時拍拍膝蓋上的塵土說是不是該去找食物，肚子餓的咕嚕咕嚕叫了，摸遍兜懷僅有泡爛的半顆饅頭。河村猶豫了下，說了聲好便跟著銀時走。

兩人在山裡轉了兩圈，銀時找到一些野果子，吃起來酸酸甜甜的，轉過身來時河村的手正搭在刀把上，與銀時一打照面笑著說他有點神經過敏。
銀時沒說什麼遞上水果，河村剛開始還怕有毒，過了大半天看銀時沒事才接了一把過來吃。他們還發現了溪流，看到溪水時銀時罵了句粗話，昨天真是冤枉得要死，原來溪流就距離山壁十幾公尺，早點發現他就不用丟了唯一的護身刀。
吃了果子肚子仍然飢餓非常，銀時爬上山坡看到一地的野草莓，叫著大豐收整個人就撲進去抓食。河村尷尬地笑笑，懷裡揣著剛才摘的野果，站在一旁欲言又止。
兩人一懷草莓一懷野果很快就日上三竿，銀時在溪邊找了個乾燥的地便怡然自得地安棲下來。
河村坐在旁邊小心翼翼地問：
「白夜叉大人，你不會想回去嗎？」
銀時掃他一眼：
「回去？早燒光了回去哪裡。」
「可是您總有家人吧！不用回山口城，也不用回荻城，鄉下總是有父母在吧？」
「沒有。」隨口一回，前方的溪水閃亮銀時的一對眼睛卻活像死魚。
「…！」河村倒吸口氣，還想說什麼卻全完了似的放棄，垂頭不再多話。
反而是銀時先開口了：
「你有家人在鄉下？」
河村點頭。
「我母親年紀很大才生下我，今年也五十多歲了。我從小就很想參戰跟天人打仗，所以十五歲那年就離開她了，之後這四年都沒有再回家去。有時候想起她的臉都覺得很模糊。有時候我覺得再見到母親時說不定她不認得我、我也不認得她了。每次這樣想我就覺得害怕，我很想再見她一面。」
河村低頭平靜地說著，慢慢地有些哽咽。
「…我想回家。」
可是現在戰爭輸了，他們成了通緝犯，什麼時候可以回家？
銀時他們幾個私塾出來的是沒指望了，但遇見像河村這樣想家的人也能夠理解，大家不過都是想過上幾年舒心的日子才出來打仗。現在仗沒得打家也不見得回得去，多少人在夜裡輾轉揩淚。
雖然從小沒有父母，不過所謂想家，大概跟銀時想起私塾蛀了蟲洞的木頭柱子、長滿黃斑的刷白紙門、粗糙磨腳的硬纖榻榻米，是一樣的感覺吧。
「不是都還活著嗎？只要活著就有本錢了。」
比起哪些死了還不回不去的，他們真的幸福得多。聽著銀時的話河村安靜地想了很久。
－－只要活下去就是本錢……不論用什麼手段。

直到太陽有些西偏，河村擦了擦眼睛對銀時堆笑：
「我也是這樣想，白夜叉大人。」

遠方草叢起了騷動，銀時警覺立刻拉著河村拽到沙堆後面，懷裡辛苦蒐集的果子、草莓滾了一地，銀時心裡暗暗叫疼。
河村看了眼便掙扎起來，銀時不客氣地按著頭就壓到沙裡去：
「想死嗎！那說不定是幕府的走狗你！」
河村揮手拍打銀時的手臂，銀時死命壓住。直到騷動遠去。河村竄出頭來大口呼吸新鮮空氣。
「會死阿！白夜叉大人！」缺氧致死。
銀時一邊觀察四周的情勢一邊漫不經心地回應：
「啊，我以為鋼彈駕駛員都會自備氧氣罩。」
「鋼彈是什麼阿？還有誰會隨時準備氧氣罩阿？」再說剛才被壓進沙裡怎麼可能裝氧氣筒阿！
河村滿腦子吐槽只說了兩句就打住，好歹對方是他尊敬的白夜叉大人阿。
「白夜叉大人，其實－－」
「河村？你跑哪去了！」
陌生的嗓音從背後傳來，銀時立刻又壓著河村埋進土沙裡！
「咦－－坂田先生？」
聽見對方喊自己的名字，銀時雖然緊閉著眼抱頭埋沙標準的鴕鳥心態，屁股還翹在外頭根本是準備給人戳刀。但他靜了一會見對方沒有開槍還射箭的意思，回過頭去看崖上又站著一個人，一張長臉，癟長鼻子軟在中間，左右分別畫出一道細縫眼，是銀時最討厭的瞇瞇眼，不過倒是面熟得很。
「我們見過面？」
對方挺開心的模樣，一看到銀時就滿懷希望地笑，銀時趕緊跟他搖搖手，喊著他既不是上面派來的也不知道其他人在哪裡，更別說支援跟收容處在哪，或者根本沒有這些設施跟地方。
上面聽了顯然非常失望，光采散盡，銀時忍不住心裡埋怨，他也很想獲救好嗎？誰不是一樣的條件，為什麼他就要背負這種罪惡感阿！
他恨恨暗下決定，下次再遇到同樣逃命的陌生人，絕對要當期待的那個，而不是被期待然後還不給臉地失望的那個。
河村從銀時手底下掙出來，臉色有點慘白，望見崖上的人支吾了一會，才訥訥吐話：
「阿，上謙。」
對方看河村的眼神有些睥睨，撇嘴，然後招呼他們兩人上來。
銀時跟河村匆忙將果子、草莓撿起來，一人一兜爬上坡去，銀時走在前面，河村落在後面，而前頭帶路的上謙不時回頭撇兩眼，銀時被看得有點煩膩，走了一會問起：
「喂，我們這是要去哪裡？」不會等下會看見成群的幕府砲兵吧。
對方頭也不回地回答：
「現在是初春，天很快就黑了，大家還是在一起有個照應吧。」語氣冷淡。
見鬼。
人家說見面三分情，怎麼這人的熱情只有見面第一眼。
他們往高處走去，離河谷濕地的高草叢越來越遠，穿過了滿是落葉的杉木林，肥滾的綠枝在地上蜿蜒像一隻隻綠色的蚯蚓，終於在一處森森幽暗的高樹林停下。
此處可以看見腳下整片森林，不失為一個良好的觀察地點。只是這裡林木茂盛蒼鬱參天，太陽又斜了幾度，鬼魅魍魎陰氣陣陣，走進去一窩子冷空氣包圍上來，銀時不禁打了個哆嗩。
然後在其中一株樹根盤踞錯節的巨木底下，看見了一個終於叫得出名字，而且就算過了幾十年大概也不會叫錯的傢伙。


「－－高杉！？」
那裡縮窩著的就是高杉晉助。

§

被沖散後完全沒想到遇見的第一個熟人會是高杉。
兜裡的草莓滾落一地，銀時些許恍惚上前，湊到高杉跟前走了神。高杉閉著眼，穿著最熟眼的黑色都督裝，上面劃破了好幾道口子，袖口焦捲死硬的黑。一張清俊的臉纏了大圈繃帶把左眼窩往死裡紮。胸口也綁著止血帶，舊血蠶食鯨吞地侵占布條的純白。
這傢伙的臉色不管什麼時候看都不大健康，十六七歲時就有點顯黃，參藩後經常擺待在死灰跟乾黃兩者之間，銀時心想這傢伙老了一定會得病，類似澇病這種的。
現在看來又是另一種白，沒血色的蒼白。喉嚨沒來由一陣酸。
「吶，高杉。」
喊過連銀時都覺得自己的聲音飄，微顫。
早在他們從下關撤退時就聽說高杉傷了左眼，當時還不覺得怎麼樣，現在擺在眼前倒也不怎麼驚天動地，只是他媽的有點揪心。高杉昏沉沉沒有反應，銀時轉頭看上謙和河村：
「他現在怎麼樣，還有傷到哪裡？」
他們茫然搖頭，銀時湊近，雙掌厚實撫貼過高杉的臉，脖子，胸腔，腹部，髖骨。
還好，除了看得見的，看不見的地方算不上嚴重。
也許是被銀時的動作弄醒，也許是覺得誰的吐息近在鼻頭附近噴著，甚或是銀時的聲音格外惱人，高杉彷彿突然從遙遠時空被拉回靈魂，不適地顫了顫眼睫，然後緩緩睜開。
一眼看到近在鼻樑前的銀時，憔悴的面容恍惚了一瞬，
「…銀時？」
「是我。」
高杉動了動，似乎是坐久了屁股疼，蠕動了下又吃痛地皺眉，終究沒能站起來。
高杉用力眨了眨僅剩的右眼搖頭清醒。
「…你怎麼會在這裡？」
這次聲音裡夾了寒磣，那隻綠眸再次對上銀時眼睛時，眼裡的溫度已經調淡，冷色調。
又是那個眼神。
不冷不熱，既不特別親暱也不怎麼熱情，只冷淡地公事公辦的那種制式化眼神。什麼時候他們三個之間也用起那種眼神。
每看一次，就令人惱火一次。
銀時也勾回他的死魚眼。
「跟你一樣逃難來著，先說好我可沒有任何情報別擅自對我失望阿。我才要問你怎麼搞到這副德性，這口給幕府砍的？」
對視。無語。
「瞪我幹嘛，我可是毫髮無傷喔。」
幼稚的挑釁…比戰績什麼的，這不是剛參藩時的無聊遊戲。
高杉冷哼，扯動那一唇慘白硬是拉起一個凹弧：
「那左手臂那個傷是假的？你眼睛瞎了嗎？」
「瞎子在說誰呢，遭報應了吧高杉君。」
說著銀時一腳地踩在樹根，往前湊近了高杉一臉流氓。拉近距離清晰聞到對方身上血味的兩人同時一愣。
他們不說話則已，一對話三句肯定兩句攻擊弱點。攻擊的字眼千奇百怪，好比去死吧你這矮子、或是最好年紀輕輕就洗腎吧甜食星人，或是瞎眼腳瘸斷手祈禱你快些人頭落地還是乾脆從戰場上蒸發了，現在桂是人間蒸發了，而眼睛瞎了則應驗在高杉身上。
高杉突然踹上銀時的腰腹，銀時悶挨一聲，踩滑了樹根後跌，壓爛了幾個落在地上的草莓。
「幹嗎！」
「別靠這麼近，噁心。」
「你這傢伙還是一樣惹人厭！我要是有一頭直順的頭髮還怕沒有女孩子貼上來嗎？萬年矮子。」
高杉癱回樹幹凹躺，一腿微曲，一手便放在膝蓋上，抬起眼瞪他，氣喘微微。
「少虛張聲勢了高杉君。有傷就乖乖蹲著，省的還要別人費心。」銀時說著便自認倒楣退到幾步遠的樹窩處兩腿一蹲坐下。
高杉臉上一陣青白，要不是胸前這口痛得厲害，或許早跟過去一樣拿刀對銀時招呼下去。安靜了一個深呼吸的長度，高杉低哼一聲不再理他。
「忠信。」
轉換目標去叫他的下屬－－上謙忠信是高杉鬼兵隊的成員，好幾次跟著高杉進出，難怪銀時覺得眼熟。
隨著高杉撇過頭，銀時眼裡高杉的臉只剩下大片白布。銀時突然發現，那一張過去清俊、迷倒多少女孩子的臉，挑眉一笑年輕女孩就癱了一半，不經意地搭肩，那些個女孩不是羞紅臉就是腿軟。坂田銀時總在一旁瞧見就揉眉心嘆氣：這些個女孩阿，通通被那道貌岸然的禽獸給拐拉。
然而此時眼前失卻血色，繃帶綑了半臉再不意氣風發的高杉晉助在這裡，雙頰削下兩片陰影慘澹，有那麼點慘烈的味道，眉眼間只剩肅殺再沒以前的偶爾輕挑，這個人的靈魂被這殘忍的世道摧毀了一半…跟他的一隻眼睛一起。
只是左眼還能用繃帶埋葬，靈魂怎麼掉了色缺了邊然後冷得這樣徹底。
望著高杉包得幾乎看不見皮膚的左臉，銀時突然覺得巨大的失落跟悶痛。
即便是像高杉這麼驕傲自恃的人，到頭來也只落得剩半邊的臉、半眼的世界。
「不是要你去抓逃走的老鼠，怎麼找了條狗回來。」
「……說誰阿！」前言撤回、全部撤回！這個自大狂妄的討厭鬼最好把他右眼也拔走！
高杉眼珠子冷冷瞥了銀時一眼，又轉向忠信。銀時只覺一桶冷水自頭頂潑下，好像沒人說他而他卻往自己臉上貼金，又自顧自發脾氣似的。
上謙面對高杉的質問嚅聶，低頭不發一語。河村退在更後面，眼神低調微垂。一時氣氛尷尬。銀時搔搔頭看風看雲不搭話。他從不插手管高杉的事。
高杉是那種人，
你對他巴結他便嗤笑，
你對他恭維他便勾起完美的唇弧用眼神打趣，
你對他逞兇，他必然狠戾十倍以歸，
你對他裝傻，他便寒著一臉不悅靜靜地看著你。
敷衍過頭了他會把刀擱在你脖子上，滿眼的盈笑春風，強迫你拉掉面具。
你硬要插手他的事，他要嘛炸毛似的跳起來叫你滾，要嘛冷笑說你算老幾，一副你與我高杉晉助什麼干係。
基於此項認知銀時鬆懶著抱著他的草莓倚到一旁的樹幹欣賞起他的風景，對尷尬的氣氛假裝沒注意到，往樹根上一躺自在地伸了個懶腰，幾顆草莓不小心滾落，高杉又瞪了他一眼。
「整天這樣盯人不累嗎？小心連這隻眼睛也凸出來。」
銀時指指高杉的右眼，高杉一張臉越發冰得上霜。
「少跟我裝熟，天然捲白痴。小心一刀劈了你。」
銀時從剛才就看出高杉胸前這傷口重，眼睛那口子更重，連站起來的力氣都沒有，才動了這幾下就滿額細汗涔涔，剛才高杉踢在腰上那一腳軟弱無力，根本不痛不癢，要真能爬起來自由女神像都能劈腿啦。所以銀時也不把高杉的威脅放心上。
「高杉君說這話鄉下的老媽會傷心哭泣的，人緣這麼差在班上會給欺負喔！」
高杉似乎想起身卻體力耗盡似的渾身一挫，扯住胸領氣喘微微。
銀時只覺高杉這人就算毀滅了那股總跟誰犟的脾氣肯定也會留在骨子裡，摸上肚子覺得餓，很配合地胃袋一陣攪動發出響亮的咕嚕聲響。
聽見聲音高杉睜眼就是犀利，他冷冷地看著銀時，這次是真冷，透心寒的綠眸沒了半點人味。
「你沒有自己準備糧食？」九個字，明明高杉的語氣比之前緩和，明明就沒有任何嘲諷的字眼，聽在銀時而裡卻是尖銳的刺。
一字一字像天人的子彈，打進他的胸口碰碰作響，末了還餘下煙硝味久久不散。
銀時翻著死魚眼，說得好像他是來爭糧的。上謙跟河村的視線如針如劍，向他討伐而來，銀時欲反駁一時卻濛了擠不出字眼，只聽見高杉冷漠地吐一口氣。
「你忍吧你。」
銀時啞口，賭悶大把抓起懷裡的野草莓，配著兜裡爛掉的饅頭一嘴一個吃不出酸甜。

§

夜裡眾人各睡一方，河村靠近銀時，高杉依舊窩在盤據的樹根，上謙介於兩者之間靠著樹幹幹半睡半醒。
銀時睡不著，肚子很餓。心裡牢騷。
高杉當大家的面給他難堪，那不是頂重要。可是被當成多餘的東西，就心煩難耐。
想一走了之，反正如今這時勢，到那裡生活都一樣艱難。乞討什麼的他做不來，但他可以重操舊業，去撿死人的東西，屍體、墓園，橫豎死掉的人就是死了，留一點東西給活人用有什麼不對。怎樣都好過待在這裡。反正他時生來沒父沒母最多也就這樣了，不然他還能飛上天當將軍？高杉跟桂拼了好些年，最後還不是一個重傷流落山野、一個不知去向。大家命都一樣賤。
其中就屬坂田銀時最賤，明知道高杉這人沒得指望，還自己挖心掏肺的久別故友重逢。活該像個傻子被嘲弄，活該被看得多餘自討沒趣。
打定主意銀時摸黑要走。往山下總要經過高杉待的那株大樹，不過那個沒心肝的傢伙就算知道了也絕不會出聲留他。躡手躡腳穿過低草叢時依然避免不掉細瑣的葉緣摩擦，微悶的沙沙聲響，夜色太深眼前黑影綽綽。一個不小心踢到樹根，發出頓重的撞擊聲跟後續的摩擦倒地。跌倒後再爬起來卻仍沒人有動靜。

銀時心裡想高杉你好狠阿，真鐵了心不留自己。想來他們交情本來就淡薄，要是桂的話說不定好上那麼一點。
說上好，也不過是多囉嗦兩句。
－－阿，真煩人。正煩躁地搔頭髮，突然想起還有幾顆草莓落在高杉的腳邊。這麼一想就不能乾脆地走了。好歹搜刮完他的草莓再走。因此摸著黑，銀時爬過去在草叢裡摸索，突然手指碰到與樹幹不相干的涼濕肉質，他不小心抓上了高杉的手。
一道風迎面甩來，長久訓練下銀時想也不想立刻閃避後退，左臂傷處卻又給劃上一口子，傷上加傷，銀時痛嘶一聲。
「哪一個？」
高杉冷冷的嗓音透黑打來一如照面的絕決，銀時摀住傷口疵牙裂嘴：
「媽的不過碰一下，有必要真砍過來嗎！」
「……」那方出乎意料微妙的停頓，
「銀時？」
同時間上謙那邊起了騷動，聽見武士刀出鞘的刷亮聲與大喝：
「哪個混帳！別想動高杉大人！」「喂喂我說你們在演哪一齣阿！拜託老子我只想撿幾個草莓果腹還不行？」
銀時的聲音也跟著大起來，聽到是銀時的聲音上謙那邊頓時噤了聲。在場出聲的三個沒人再有進一步動作，僵持在原地。然後率先聽到短刀入鞘。高杉砍完人倒俐落地收刀哪。銀時有些不是滋味地想。
「忠信，沒事。」高杉說退上謙，聲音有一點疲軟，細喘微微。銀時聯想起白天時見高杉胸口的血沒全止住，想他的傷真有些嚴重。
「銀時。」
高杉叫他。
「幹嘛？砍完人又叫人過去寬慰一番，是哪門子的糖果鞭子？」銀時抱怨，到底還是不痛快。
高杉諷笑一聲彷彿銀時錯得離譜，銀時登時又有些火大起來。但他很快打住再懶得跟高杉計較，這人天生就是少了情感接受端，只有一身的臭脾氣特別大。
「算了我也懶得跟你說反正我阿－－」
「滾。」
他真想高杉就被胸前那口子折磨痛死算啦。

§

結果銀時還是窩到天空泛白。

銀時一早起來就看見高杉也瞇著眼睛瞅他，兩人隔著十步遠的空氣對看，然後高杉晉助吭氣冷訕更曲起他的膝蓋，坂田銀時兩眼一翻起身撣了撣衣襬便站起來往山下走。

走了一段，山路有些陡，銀時的腳步顯得凌亂，河村從後面追上來。
「白夜叉大人，請不要走。」

銀時沒有回頭，逕自踩過一顆埋首泥土平穩的鵝石，又望左邊拐了一處隆起穩腳。河村跟了一會兒銀時說起來，
「我阿，可不想在那種有萬年中二病的地方待著，待久了不只腦袋，跨下也會長出發霉的香菇的哪。」
是已經早就長了吧？
甩掉吐槽河村又趨前兩步，趕上銀時身邊請求拜託：
「白夜叉大人，您聽我說，雖然我也是鬼兵隊的一員，可是我很怕跟高杉大人、還有上謙相處…能見到白夜叉大人我真的覺得被拯救了！」
銀時拉住陡坡旁的雜樹枝，繼續走。
雖然他完全能理解河村的處境，跟高杉呼吸同一個地方的氧氣不只是折磨，根本是酷刑。河村緊跟著銀時的腳步，銀時聽見他沉重了起個起落的吸吐後又說了：
「白夜叉大人，我知道您跟高杉大人之間從以前就不太…愉快，對吧？那您…您是否想過…現在這時局，誰不是，想著自己活下去？高杉大人是這樣，其他人也、所以，您，您難道不想……」
銀時握住樹枝的手指一動，眼角餘光掃向河村。

「你們在說什麼？」
兩人同時抬頭往剛才走過的坡頂望去，上謙那身深褐色戰袍還夾了黑色斑點，錯覺與背後的樹幹連成一體。他走上來河村便退到銀時後側，中謙直盯著河村示威性的擺了下繫在腰間的武士刀鞘，河村又退。
銀時將局勢看的明白，但其間的糾葛卻完全不明白。

上謙細小的眼縫一瞇，眼神更加刺人：
「露出真面目了吧，你這條野狗！」語畢刀鋒出竅，一聲刷亮避過銀時直指河村。
銳利的刀鋒就在自己左肩十公分側，感受到威脅銀時微皺起眉頭。
－－這又是在演哪齣？
「高杉大人的猜測果然沒錯！昨天才用言語試探你，今天立刻露出真面目了吧！」
－－阿，原來那條狗真的不是在說我阿。
遲了大半天，銀時終於懂了高杉當時那個眼神的莫名其妙。

隨著上謙的刀鋒移動，河村越發往銀時後面退，於是在刀身離銀時一公分的距離上謙冷漠剛硬正要開口，請銀時讓開，河村倒是搶先一步發難：
「上謙！你這居心叵測的傢伙！肯定想趁機對高杉大人不利吧！不要以為我不知道你想將我殺了，好趁機取走高杉大人的首級！」

「！」
「無恥的傢伙，竟敢污衊我的武士道！」一句話刺得上謙臉色大變，大吼就要繞過銀時跟河村拼命。河村登時腳下一個趔趄，跌在土坡上，上謙的刀便「擦」地砍在樹頭。
「喂喂，你們會不會太誇張阿？」銀時揉揉眉心，真的很不想在這種處境下還要插手管蠢事，
「還嫌天人殺的不夠嗎？」銀時一手搭在上謙握刀的臂膀。
「白夜叉大人！」
「坂田先生請你不要插手！」
「我說，住手。」
見到一閃即逝的白夜叉的腥紅，上謙莫名渾身一抖，刀一時卡在樹幹縫隙裡抽不開。

「坂田先…白夜叉，想不到你也跟這種小人一伙……原以為你會顧念高杉大人的友誼，沒想到連你也要對高杉大人不利！」

「喂喂細眼君，你有被害妄想症不成？」

「同樣是吉田門生的你，真是叫人太失望了！」

「阿哩？我是誰的門生跟期望什麼的是你的幻想吧？妄想症太嚴重勸你應該去看醫生不然會跟假髮一樣壞掉阿。」

「閉嘴！拔刀吧！」

拔你媽的刀！他坂田銀時雙手空蕩蕩拔個屁！這根本是陰謀吧！
「就算被傳聞為戰神，沒有道義的傢伙也只能說是小人罷了！沒想到吉田先生的門生也有這等無恥之徒！－－吉田先生要是地下有知也會感到羞恥－－」
餘字還沒來的及出口，上謙的衣領被銀時一把掐住：
「我是誰的學生干你屁事？把耳朵掏乾淨給我聽清楚了，我跟高杉那傢伙本來就不對盤，但不代表我會對他不利－－再廢話一句老子砍了你！」
銀時一雙腥紅的眼珠子鋒利噬血，放完話便將愣住的上謙甩到一邊，
「喂，河村，你說你有老母親在家鄉等你，是真的吧？」
銀時背對著河村問。
「是…當然是真的！」銀時斜眼，看見那一雙眼睛此時難得清澈。
嘆了口氣。左看右看，高杉身受重傷，身邊卻埋著這些不安定分子。想起來莫名的悲哀。

山裡的風亂了起來，從山坳吹起一股煙硝肅殺，上謙低喊了聲不好，撇一眼山腳瞬間在場所有人都意會過來，立刻拔足往山上狂奔！
一列人影約莫二十個，正在底下緩緩移動，銀時撇過頭不聞風聲，哪怕是一秒也好，不想再聽見慘叫了！
上謙率先跑到高杉那邊，想扶起他跑，手一軟高杉跌落，拉了兩下還是沒能帶起來，然後他們聽見了山谷揚起第一聲嘶叫。宛若公雞死前的哀啼，上謙冒了一臉汗，河村渾身顫抖，握著刀瞪著高杉的方向腳步一動不動，是等待時機還是仍有猶豫？
「媽的你們幹什麼！拉了他快走阿！」銀時赤手空拳站在山坡處，眼看幕府的傢伙已經沿著坡底開始移動，焦急回頭卻看到三個人還卡在原地一動不動！
上謙方才的傲氣全消了，睜著一雙無助的眼睛，兩手打顫對銀時叫：「我…沒辦法阿…」
銀時嘖了聲跑過來，蹲下把癱倒在地的高杉打橫抱起，高杉皺眉低鳴，銀時轉頭對另外兩人嘶吼：走阿！
四個人在山裡跌跌撞撞地跑起來，銀時只覺懷裡的高杉怎麼這麼沉、這麼燙，繃帶上陳舊的血味充斥他的鼻腔。混亂的大腦嗡嗡一片，他聽見高杉扯著自己的領子啞聲斥責，為什麼要逃跑？放開我、殺了他們！膽小鬼！我要殺了他們！
銀時心想，你想死吧你！這樣破爛的身體，能殺到什麼？你那樣幼稚的執著，能報得了什麼仇！

他們竄入低矮叢林，上謙往上風處躲，河村往下風處藏，銀時抱著高杉往矮樹叢鑽進去，樹枝劃破了皮膚，一隻尖刺戳入高杉綁在左眼的纏布。他們在低窪處伏倒，四周枝葉茂盛織成一片綠網，銀時壓在上頭柄住呼吸觀望。
聽見了，成群的腳步聲雜沓而來。各個刀身出鞘，透過葉縫反射得眼睛生疼，銀時吞嚥口水，手掌習慣性握拳，發覺沒有刀柄可握只覺掌心一陣空洞地涼。心臟跳得猛烈，喉嚨發乾。阿彌陀佛地藏王菩薩觀世音佛祖什麼都好，保佑他們不被發現吧。
沒來由高杉突然掙扎想爬起來，騷動了枝葉，銀時左手伸出去，一把按住他的後腦就往自己懷裡壓，嘴唇貼上他的耳廓氣音罵著：白痴阿你，要死不要拖別人下水可以嗎！
「誰！」前方陡然爆喝，銀時渾身一栗！

腳步變得凌厲而匆匆，紛紛往這個方向聚來。
戰鼓朝心臟一槌一槌的打！銀時極緩慢地放下高杉，手指關節扣緊喀拉作響，血紅的眼珠望出去的世界是蜘蛛的天堂，然而無腳的蜘蛛要怎麼狩獵？儘管他一身保護的血液叫囂著要獲得解放。
當坂田銀時聚了一口氣正要衝出去拼命，一個身影從右側很近的樹叢裡鑽出去，還以為是河村或是上謙，卻是個陌生卻眼熟得要死的傢伙，阿，那是，那個人往他們這裡瞥一眼，轉頭大吼一聲衝上前，驚天巨響穿破叢林驚起無數禽鳥，衝上天去便連那抹英魂一同飛沖生天。
銀時愣住了。
高杉瞬間也停止了掙扎。緊扭著銀時衣領的拳頭鬆開，跟白夜叉一樣，他也救不了任何人。
依稀記得那個人，好像是假髮的部下，只不過曾經共同喝過幾場酒。甚至想不起他的名字，卻奮不顧身地丟了一條命。
－－這樣，算什麼阿……？
想要大叫，用盡全力的。甚至那人的血還在熱滾滾的流，而他們竟然只能躲著、看著？瘋了！不對勁了，他們的世界不應該歪曲到這個地步。

殺死了一個幕府不因此饜足，開始往草叢裡搜，不遠處傳來河村的呼救，銀時心頭一凜這次再無猶豫立刻衝了出去。
誰都好，高杉、河村都一樣，不能再讓他們被殺死了！
只要稱得上是「伙伴」的存在，一個都不想再失去了！

「白夜叉！」
「喝阿阿阿阿阿－－！」
驚吼聲與嘶叫幾乎同時響起，刀聲碰撞鏗鏘作響，一場叢間的懸殊差距戰於焉展開。

－－如果白夜叉想逃，誰能攔住他？
他大可以虛晃幾招便孤身逃命。

被丟在樹叢底下的高杉，聽見貫耳的咆嘯、腳步或輕或重頓在泥地上的微震，掠奪來的刀碰上狩獵者的刃，鏗鏗鏘鏘，一聲一聲刮在耳骨上生疼。好幾次，感覺到誰就要衝進來，卻又莫名被架擋住，然後是停止不了的殺戮。
他掙了幾下，虛弱地睜開僅剩的一隻眼睛，從茂密的草叢裡望向銀時戰鬥的方向，然後穿過枝葉隱約見到陣陣白光飛掠，阿，一次次檔下幕府往這邊殺過來的，是那個白夜叉阿。
意識到這點，高杉緊繃的神經突然鬆掉，意識便隨著刷刷刷地跑繩一口氣墜入幽幽深潭，竟然就在戰場昏了過去。

－－然而正因為他是白夜叉阿。
所以無論如何丟不會丟下伙伴自己逃走的笨蛋哪。

§

淩晨兩點，漆黑，榻榻米，厚棉被，紙門被拉開的聲音，一個手打在臉上，坂田銀時差點沒跳起來。
「松陽老師去哪了？」
黑暗中悠悠傳來那個從白天就鬱鬱寡歡的傢伙的聲音。
說起來那傢伙不論何時都一副冷漠高傲，大概沒有不憂鬱的日子吧。
「你嚇人阿！」坂田銀時翻坐起來，在這麼晚的深夜裡突然一隻冷冰冰的手拍到臉上，就算是松陽老師肯定也會嚇到閃到腰吧！

－－厄，對不起，我亂說的。

銀時在心裡懺悔了0.1秒後，很快又若無其事地厚起臉皮在棉被裡舒服地翻了個身打算繼續睡－－
「喂，松陽老師不見了。」
杉晉助踹了銀時一腳，踢在厚棉被上穿入肩胛骨有些兒頓痛，坂田銀時不耐地又往前蠕動了幾公分，嘴邊嘟嚷：
「不見就不見了，上廁所還不行嗎？別看老師那樣子，其實腸胃很差呢！」

說著便恍惚就要睡去，畢竟他才十三歲，正值青春發育而好眠的年紀。

被忽悠的高杉晉助默不吭聲，一個伏身嘩地將棉被掀開，登時深秋的涼意化作千針萬刺從緊縮的毛孔刺進來，銀時跳起來直喊冷，高杉冷漠地盯著說，
「我要去找老師。」
「...拜託阿！現在幾點啊？再說老師都那麼大了還需要你擔心嗎？」
「－－我要去找老師！」
「好啦好啦！棉被還我可以嗎？我現在很累阿，很想睡阿，老師肯定過一會就會回去了你急什麼.....」
「閉嘴！！」
十三歲的高杉那一張俊秀的臉已經越發出脫，然而那容易躁動的脾氣卻始終如一，簡直是至死不渝。
「如果你不擔心的話，那就算了！」

烙下狠話轉頭便蹬蹬蹬地跑出了銀時狹小的睡房－－因為銀時最晚進入私塾，床位滿了才讓他睡在松陽隔壁的小隔間。

銀時無語望著那闖進來亂發脾氣又跑走的傢伙，深夜裡被挖起來簡直滿腹的委屈，然而為什麼那傢伙比他還委屈，彷佛是他傷了誰的心似的。


十三歲的銀時並不是多麼熱忱助人的類型，他甚至也不明白總是掛在松陽嘴邊的武士道，抑或是做為人的溫柔，不過至少他稍微明白，對高杉晉助這個人來說，
只要是為了松陽，什麼低聲下氣的事情他都可以做。
乃至於來要他一起去找松陽這件事也。


搔搔頭，無奈至極地一邊抱怨一邊出去，剛出去就撞上某個半夜起來上廁所的長髮鬼，沖天的驚叫聲震落了三粒屋瓦上的灰塵，桂小太郎沒醒也被坂田銀時吼醒了。

「幹什麼阿！」

桂小太郎氣的揮上一拳，挨上對方的下巴悶哼咬牙痛鳴，被揍的滿嘴罵起死假髮爛假髮半夜出來嚇人跟那個混蛋一樣阿！
不是假髮是桂你這混蛋，嚇人的是誰阿！

兩人拉扯起來，大半夜兩個小鬼頭喊著決鬥，壓根兒把高杉的事忘得一乾二淨，直到不遠處的小燭火吸引了銀時的注意。悠悠晃晃地，燭火拉擺著，便往私塾外的叢裡去了。

高杉。

那麼個矮子，自己一個人？
銀時看著便要過去，假髮一臉狐疑的看他：
「銀時你拉我的衣服幹嗎？」
「沒阿。」
說著扯著桂的衣擺繼續走，一邊往黑暗的地方小心地覷望著。

「你怕黑還要去哪裡啊？」
「誰怕黑啦？小心我揍你喔。」
「那就放開我，我要去廁所拉。」
「假髮你真沒良心，你一生的摯友在這裡特別拜託你一起去開闢新大陸耶，那裏有很多肉球喔。」
「這種話騙不到我的，還有是桂不是假髮。」
然而桂還是妥協地跟著銀時往私塾外走，他們走了幾十公尺，便看那燭火又往私塾走回來了。映著燭火拉了兩條影子。

「松陽老師！」
桂先喊出口，然而銀時卻先看到松陽身邊的高杉，那一臉的陰鬱與燭火交和竟構成凝重甚至，冷酷剛硬的線條。
阿，是的，在那張明明尚殘留稚氣的清秀臉龐，竟爾看見修羅的影子。


銀時眨眨眼，一個岔氣便聞到討厭的腥味。

燭火下松陽身上的斑駁，黑點像潑上去的顏料，染了一身的水墨，桂還呆滯地問了：
「老師，你的衣服弄髒了。」

坂田銀時與高杉晉助卻在這時候心照不宣地似的沉默，松陽看到站在門口迎接自己的兩人，困擾地疲笑了。
「你們三個，怎麼這時候還沒睡。」

說著想伸手摸摸銀時跟桂的頭，卻不知怎的定住了手，而後僵硬地放下。桂眨著一雙天真無邪的眼睛看他，又望向高杉：
「咦，為什麼高杉會跟老師一起回來？」

高杉目不斜視，只冷淡地吐了句：
「白癡。」
桂正想反駁，銀時拉過桂的臂彎退開，高杉看見這動作莫名手指一抽，桂腳下一個趔殂迎到銀時的身上，高杉緊握了燈籠手把惡狠狠瞪了銀時扭頭便與松陽進入私塾。
許多年以後，某次圍繞著營火守夜，桂悠悠說起這段往事，才終於說了：
「那時候，老師身上全是血跡吧。」

§

人阿，只要生錯時代，怎樣的溫柔都躲不開揮刀的命運。
十三歲的銀時他們，被輕柔的包覆在松陽臂彎裡渺小的和平世界，那時候連空氣聞來都有田野的樸香。

「武士，是為了貫徹一己的武士道而生存的存在。」某個秋天的午後，私塾裡頭偏射著淡然的鬱鬱昏陽，伴隨著松陽講課的單薄起伏。
看著昏昏欲睡的學生們，松陽不禁苦笑，定睛望向他們，說：
「雖然你們還年幼，也許問這個問題太早了點……然而不論如何都必須找到自己的生存之道，磨練它、堅持它，直到無愧於心。現在你們心裡，有這樣的理想抱負嗎？」
面對老師拋出的問題，幾個學生重振精神努力思考，從未萎靡過的桂小太郎搶在高杉之前舉手：
「是的老師。學生的目標是開拓日本的明天！」
一派正經得令人無言以對，高杉從右方斜眼過去那眼神便夾著不屑與睥睨，更別說一雙碧綠的色澤冷得多徹底。
非常明顯討厭的神色松陽盡收眼底，微微一笑便問起高杉：
「晉助呢？」
突然被點名的高杉晉助，其反應簡直像被戳了一刀回馬槍，他彈開撐著包子臉的右手吃驚回頭，一時竟答不上話來。
「發呆了？」松陽笑得毫不介意，燥紅卻立刻爬上了高杉的耳根。

當天在燈火秉燭的夜裡，十三歲的高杉跪坐在松陽的書房門前，那樣的稚氣未脫，這樣信誓旦旦的立言：
「老師，有朝一日我會強到足以幫助老師，這就是我的生存之道！」
知道這是高杉醞釀了許久時間的景願，知道這是足以剖出真心證明的誓言，松陽卻露出了近似惆悵的微笑。
那時的高杉看不明白，他只知道自己為了保護那近乎悲傷的溫暖，可以把命都豁出去。連松陽想保護的一干門生，包含坂田銀時、桂小太郎，他也全部都可以接納。只要松陽還在。

然而事後想來，松陽也許早就預見了自己遲早會被天人或幕府消滅。
一旦松陽不在了，要高杉怎麼還記得起把這些人當伙伴的滋味。

§


黑，

白。

生，

滅。

凋落的紅木槿，

火紅的夕陽，

地獄，

更深的地獄，

螺旋紋梯攀沿往下－－

十八層煉獄的天堂是松陽的微笑，水下猙獰的光是幼時穿透枝椏的燦爛，
然而他們選擇踏上喋血的戰場，怎麼奢望抬頭頂起的是一片藍天。

阿，亮。
帶著尖薄的冷涼，穿過皮下組織緻密的血管打到眼球上，眼前便是紅色血遍布的殘空。

左眼的繃帶被一層一層的剝開，腐爛的氣味從沾血硬死的布層底下鑽出來飄散，刺進來的光格外疼痛。
誰呢。
解開束縛的眼窩熱得發燙，軟熱糜爛腫痛欲裂，彷彿有千隻蟲子正攀附在眼洞吸食糊掉的血水。
鮮紅的劈口從左眼骨裂開，啃噬清俊的風骨、撕過澎動的頸動脈蔓延至整個胸口的血肉模糊，裂開的肋骨一陣陣劇痛，像戰鼓錘在胸膛嘟咚 咚 咚 咚 咚 咚咚 咚 咚 咚 咚 咚 咚－－

是這樣幾乎讓人發狂的灼熱，靠近地面的後頸那端卻抵上一尖冷徹心扉的冰寒。
－－是……什……？
撫過毛細孔那熟悉得令人直豎寒毛的鋒芒感……

「唔……」
歙了歙眼皮，只覺整個天地刺眼的亮，什麼也看不見；想起身，卻發出喘不過氣的痛苦低吟，悶哼一聲那尖銳便透膚而過，熱燙的液體緩緩流出。
像誰的舌尖舔過，那一道溫熱匯集落入塵土，啪搭，啪搭。
新鮮與陳腐的腥臭混在空氣裡，難聞的令人幾乎落淚，後頸的鈍痛還在持續。

－－我…
手指掙扎扣動、發出徒勞的喀拉悶響，
－－不能……

臭也好痛也罷，只覺眉與眼緊皺在一起，拼命吸氣想纂足力氣爬起來，
－－死在這種地方……

後頸的刻紋加深了一毫米，那簡直要命的一毫米！
猝然手揮向頸後的尖銳，手背撞過刀鋒切開薄薄的皮，一翻身想爬起來卻扯動了身上的傷口，痛覺如激流的閃電竄過腦門，煞時幾乎失去意識。
「……！」
哀鳴差點脫口，咬緊牙關硬是吞下了疼痛激發的痙攣。
－－我……

－－……我……

眼前有無數金色流星飛逝，伸手抓不住的虛妄璀璨，意識便隨著那一顆顆流星削薄、低迷下去……

－－……我……

「喂，怎麼樣了。」

驀然一道刺眼至極的光芒突然射入殘缺的世界。
銀白色的光，點點亮亮，
連同那熟悉至極的嗓音都綴飛成斑駁的光點跳躍，

是銀時，他在。

緊繃的身軀一癱，軟在了泥草上，眼皮撐不開便乾脆垂下。他聽見對話的聲音，感覺到左眼被慌亂的纏上幾圈布條，後頸那極淺的傷口埋入立領抵下不復提起。

§

高杉的意識沉浮於現實與昏迷的界線之間，不知道經歷了多長的時間，忽然覺得自己懸空而起，是被誰抱了起來，而後沉緩的放在不算柔軟的肉體上。

「哪，醒著嗎？醒了就喝口水吧。」唇邊抵上一片鈍物，被喉嚨的乾涸驅動，舌尖頂開了唇瓣便舔到清淡的水香。高杉想要昂起後頸卻使不上力，後腦勺枕著誰的臂彎自動幫他抬高了角度，清涼的水就流進枯萎的高杉晉助體內。

他是怎樣軟弱的失態，被放在誰的膝上懷裡，根本不想去想，那種一旦明瞭就會想死的事實還是不去深究的好。
而後他被放倒在盤根錯節的樹根上濛濛睡去。

§

逃過了一劫，河村、上謙、銀時、高杉四個自然而然變成了小隊行動。白天輪流去取水、找食物，傷重的高杉就被丟在樹下沒日沒夜的昏睡。
他們藏身在緊密的樹叢中，一邊觀望著幕府下次的搜查。幾乎可以說是受神眷顧般的幸運，連兩天都沒有追兵，眾人抓緊機會喘息休養。
這兩天河村寸步不離的跟著銀時，不論銀時去取水也好、採草莓也罷，河村就跟在身後兜轉，剛開始銀時還不覺得怎樣，後來煩膩了要求分組換成跟上謙一組，不到半天就後悔莫及。換回了河村，讓上謙去跟在高杉身邊。

隔天中午銀時從外頭轉了回來，看高杉還是窩在同一個地方一動不動，一時興起，過去拉住高杉的兩隻小腿併排，高杉從昏茫中驚醒欲抽刀，銀時回了句不用忙，老子也沒兵器。聽是銀時的聲音，高杉手從懷裡抽出來，惱怒地瞪他，嘴裡不說眼裡倒是威脅得緊。銀時站起來嘩啦一下將他最愛的草莓全部、一個不留地倒到高杉懷裡。

「幫我看管著阿，那是我最愛的食物。」
高杉皺眉莫名其妙，一臉你愛的食物與我什麼關係，卻傻著維持剛才銀時調整的姿勢，銀時覺得那表情吃鱉地好笑。

傍晚回來銀時又帶了另一波野果。
「你的刀呢？」
高杉甫見面劈頭就問。
「我的草莓呢？」銀時反問。
「回答我。」
咕噥一聲，
「掉到水裡了。」
「白癡嗎……算了本來就不指望你。」
好像還聽見哼了一口氣。
銀時惱了走過去，小心踩空了腳底跨上樹根到膝蓋碰上高杉的小腿肚。

「我要是拿武士刀，剛碰面的那天晚上你對我動刀您佬早被劈成兩半了，再說你自己不也把刀弄丟了？」
「哼，要不是用短刀，你少說少了一隻手。」
兩人沒了話題靜下來。

「我的草莓呢？」
高杉不感興趣伸手一指，旁邊布包著他的草莓。

銀時心滿意足地捧過來往高杉旁邊的樹根坐下品嘗他的草莓，兩人很長時間沒有對談，高杉單一眼不冷不熱地掃過來打量銀時，銀時只覺自己的右半身被刺得很不舒服，卻死撐著假裝沒事，總覺得轉頭請對方不要再發射雷射光波的話就輸了。

「阿」
「喂」
偏偏又同時冒出話來。

「幹嘛？」
「沒阿，那你又要幹嘛。」
「沒幹嘛。」
「……讓給你先說行不行？你先說可以了吧。」
「……沒要你讓。」
「高杉君唷，別演小媳婦戲碼了行不行，先說你是會死嗎？」
「你才去死。」
「根本完全扭曲了我的意思阿喂。阿銀的一番好意都被狼心狗肺的吞啦了阿！」。
想起來了。坂田銀時敲自己的腦袋，無與倫比地驚訝自己怎麼會在這兩天看到疲軟無力的高杉就忘了自己曾經多討厭這人的彆扭性格。如果說捲髮是從基因捲出來的，那麼高杉的脾氣大概是從娘胎就不離不棄了。

天色漸暗，銀時沒趣地拍拍屁股的灰塵站起來，他純白的戰袍已經骯髒不堪，那頭超越了黑白相間、根本就只有白毛扯高氣昂地亂翹的頭髮也交結著斗大的塵屑渣。
河村跟上謙一東一西，各自蹲坐在離他們十幾公尺外的樹叢裡吃乾糧，從幕府軍的屍體上奪來的。銀時丟給高杉一包手掌大的白米糠，頭也不回只咕噥了句：
「馬的，好心被雷劈。」
東西不偏不倚就落在高杉盤腿圍起來的空間裡，高杉既不伸手去拿也沒把它丟開，只皺著眉冷冷地盯著那白色物體滿臉不悅。
銀時已悠悠走開，到旁邊吃起同樣一份晚餐，眼尾掃過又正眼瞧了確認：高杉討厭那份食物。
「我說阿，這節骨眼有得吃已經很好了。」別說是有得吃，光是有乾淨新鮮的乾糧，就已經稱得上是極品了。還能怎麼挑。
高杉眼角微抬，虛弱蒼白的面無表情：
「幕府的？」
搞半天，高杉為的是那份與高傲一同深植骨髓的潔癖。不能容許背叛、無法理解改變，因為他自己就是個認定了便粉身碎骨也不改變的男人。
他們被長州大老捨棄，被幕府追殺，卻要吃他們的食物？
「還挑，餓死你吧。現在還有命吃就該偷笑了。」
「……哼哼。」
那一聲壓抑著憎恨的冷笑讓銀時起了雞皮疙瘩，隨即高杉洩忿似的撕啃入腹，扯痛了傷口表情猙獰，卻笑得更徹底：
「對，這是他們欠我的。」比起拒絕，倒不如反過來啃咬幕府得血肉藉此活下去來的有意思。
銀時不置可否地繼續享受他的食物，叢林裡的夜連月光也淺，那一夜他們幾個睡得沉，銀時獨醒著，在周圍巡查走經河村身旁時，聽見微渺壓抑的飲泣。

河村還是十九歲的青少年而已。想家，恐懼，飢餓，不安，骯髒的環境，緊追在後的死亡，呆在這裡永遠沒有未來。要一個熱血衝動離家的少年，怎麼承受的住。
－－送他回家吧。
銀時默默這樣想。

等到銀時悠晃回高杉待的樹幹附近，聽見一聲低喚：
「銀時」

「你還…記得那句話嗎？」
高杉難得提起話頭，一個虛疲喘息的停頓，
「黑暗中看不見的都是敵人。」

銀時頂著他的自然捲悠晃過來擠著高杉右側一屁股坐下，心裡卻泛起嘀咕，樹幹倔將的纖維硬得很，跟某人的性情一樣桀驁，蟠蜷交疊的粗根直扣得屁股生疼，虧高杉能坐上幾天幾夜不喊屈。

捲白毛往後一倒碰在樹幹上，被夜晚的薄霧浸得濕軟，樹幹表皮龜裂似的突起，銀時耐住不適張揚地喊了聲我要睡了便大口呼嚕起來。上謙跟河村那邊沒有動靜。
夜晚再次趨歸平靜，三月料峭的風捲過山野抖了銀時一陣激靈。往高杉那邊靠攏，調整了好久的長呼吸，昏沉沉睡了過去。

§

在黑夜裡，靠近的都是敵人。
很久以前是他們四個人的暗號，沒想到高杉竟然還記得這種事。

§

就四個人，也能搞得這麼複雜哪。
－－哼。你以為每個人都像你腦子裝屎？
…我真心祝福你被砍死。
－－狗逼急了也會跳牆，人越是窮途末路，利益計算越斤斤計較。背叛都是出自對自身的不安跟野心阿。
老子真要睡了，沒空聽你說這些鬼話。
－－咯咯咯……
可不可以不要這樣笑。
－－如果我是你，我會提著高杉晉助的首級去跟幕府邀賞，你不是一直想開一間甜點屋？……這是千載難逢的機會。
去。你不會。我對你那顆看了膩眼的頭也沒有興趣。再說那種甜食店肯定有怨靈詛咒小孩吃了會哭的。
－－呵，我從沒想過會得到你的信任。
你腦子燒壞吧，我是說你這偏激狂絕不會跟幕府低頭。
－－……對，你說得沒錯。我絕不會原諒幕府對我們所做的一切。我會要他們血債血償！
夠了。長州軍已經完全潰散了你看不出來嗎？我們已經完了。
－－長州完了，我還沒完，你也沒完。
我是完了。
－－哼……山口城怎麼樣了。
毀了。跟下關一樣。從天空發射能掃清地面的那種雷射砲。幕府可沒這玩意。
－－……
好了，呼吸這麼急，被發現怎麼辦。
－－幕府從一開始就跟天人勾結，我們只是棄子，跟天人交好的犧牲品。你也是，白夜叉。
……反正我是沒什麼好打的了。你看，長州散了，辰馬走了，假髮也不知道哪去了。我們還打什麼。
－－沒那麼簡單，我不會讓他散。
呵，這時後才變成熱血青年嗎。我阿，對於這種東西是沒什麼執著了。怎麼，高杉你還執著嗎。為了什麼？幕府？老師？
－－……沒想到你這麼簡單就放棄了，坂田銀時。我還以為你會更有出息一點，還是說，連老師的恩澤也忘了？
……眼睛怎麼了。
－－瞎了。
肯定又逞強了吧。好好接受治療的話說不準還能醫好呢。
－－呵呵呵……能醫好？
笑什麼？
－－刀是從眼球下邊這裡刺進去的唷，勾出來時整顆眼珠子都飛出來了還醫得好？
……
－－別碰我。別過來。……不說這些了，銀時，別忘了我說的話。人一但面對絕境什麼事都可能幹得出來。我們這邊乾糧是幾乎沒了，如果今明兩天還不能逃走，肯定被幕府圍剿。如果要逃出山，必須要帶足夠的糧食。三人分跟一人分，哪個划算？比起跟一個快死的人，不如拿這顆頭去邀賞，這等上算買賣誰不幹？
……
－－最晚明天晚上，就會動手。
如果沒有呢？我看上謙那傢伙挺聽你的話，河豚也不過是個可憐的傢伙……
－－…你信河村？
不信。不過也不想砍死他。
－－銀時。我真沒想到你還是一樣天真。
我說，別動他。還有，是你總把事情想得太糟。

§

兩人用氣聲交談，耳朵也沒放鬆聽周遭動靜，一個風吹草動他們就靜止低語。沒想到戰場上打滾了這麼多年，到頭來打從心裡信的還是那幾個。
不過這話打死兩個都不會承認。

「銀時，你的刀掉了等同繳械，連保護自己都做不到。我告訴你，你想走最好立刻就走，別奢望我這邊能給你什麼－－我這裡什麼都沒有。」
就各種意義而言，這的確是真心話。
聽著配著黑夜寒風格外淒涼悲哀。

說得對，高杉連一隻眼睛都剜飛了還能剩下什麼？

銀時沒問高杉，他會不會也為了糧食跟背叛而殺人？
他想，高杉之前不讓他碰三人共夥的糧食，確實是明智的決擇，至少坂田銀時就被屏除在這場鬥爭之外。

就算高杉晉助被殺了，坂田銀時仍能遠走高飛。

是這樣的想頭，銀時突然覺得身邊這人也不如先前想像的可憎。

§

那一晚，他們各自做了長夢。

銀時跟高杉從沒所謂感情和睦相親相愛，兩人一碰頭就不對盤。
打十歲進入私塾起，銀時就覺得這小子心高氣傲難搞得很，見了面也不理人，跩什麼二五八萬還不都小鬼頭一個。明明手短腳細的偏愛打架，別人看不慣他三言兩語就打起來，幾次旁邊看了只有二字可以形容，慘烈。打到後來銀時莫名其妙也被扯進去，再後來松陽老師禁了兩人的足。

偏偏這小子只在老師面前賣乖，銀時卻清楚看過他上課明明打過幾次瞌睡，尤其老師講起歷代將軍史的時候。雖然銀時自己才是睡得最一蹋糊塗的那個。後來銀時才發現高杉記憶力驚人，連天皇老子幾代取什麼女人生幾個兒子多少廢言廢語都一清二楚。

十三歲那年二月，春寒料峭，銀時走過放空的學堂見高杉一人坐在裡頭，一身棉襖包得那身軀越發顯小，卻愁調老成，撥弄一手三味線錚錚棕棕抑揚頓挫，聽得銀時出了神，一腳踢在門檻上跌入房間裡黃膩膩的榻榻米，扣咚加上呼天的唉唷，琴聲戛然而止。銀時丟了臉不承認，嘴硬雙手交臂直喊抖，爬起來一副在走廊上凍著了所以進來取暖似的神情，嘴巴裡也嚼著這幾句卻悠晃晃踱到高杉身邊，高杉停了琴弦望他，不慍不火格外清冷，跟外頭二月埋雪異曲同工，頂層雪花冷軟篷鬆，誰大意踩落了就陷一個坑疤的凍寒。銀時一邊堤防著，一邊又忍不住拿話訕笑招惹這小子，說彈琴阿，高杉彷彿覺得異常無趣似的垂眼沒理他，餘光卻直犀犀盯著銀時來回踱弄的腳步，銀時嘖嘴，說總不理人心裡不難過嗎？高杉扯了下嘴角悶聲吐出一句干你屁事？平時鬥嘴慣了也沒什麼，卻不知怎的銀時聽了無端惱火，跳起來罵那你就一輩子跟那臭脾氣混吧！高杉也惱了，握著三味線撥弦的手指關節發白，回擊是你自己要來招惹人還嫌冷臉，不爽是你家的事，滾！平時這時候就要拉拉扯扯推嚷起來，不知怎麼的結果高杉沒跟他動手。他不能弄壞老師的琴。隔天銀時上廁所門被從外頭擋住，整整關了一天出來直磨牙，高杉走過身邊淺笑，問他喜歡那一身的臭氣嗎？

十四歲上中二病最嚴重的那年老師沒了，大夥同此開始抽高，高杉原本就不怎麼有肉的身骨更顯得手細腳長，至於桂出落得像個女人這事就不用說了，只有差點人口販子抓去賣了當藝妓這事還略值一提。

說起來，銀時的肌型長得比高杉好看多了，多少有陽光男孩的味道。高杉恥笑他自封陽光，普天下曬到太陽的人都蒙羞了。銀時回他總比你弱雞似的，風吹就倒。高杉笑意不減臉上卻有些狠勁浮起來，說你要不要試試？銀時抓起後腦勺，死著兩眼喊好可怕喔~轉身高杉便從銀時背後一刀劈下來，刀勢說有多凌厲就有多凌厲，沒料到高杉來真的，銀時倉促提刀鞘一擋，噹一聲驚心動魄，桂從門外跑來大喊住手，披了三個月的麻孝服在身後追揚。銀時嚇得大氣沒喘少見的嘴唇發白，高杉握著刀卻咯咯咯笑起來。

笑末了，臉上肌肉僵著冷下來，說，你是松陽門生所以不殺你。
銀時堵著一句那還真是謝謝你了沒出口，終於了解到這人天生就有瘋子的基因。

那一年的冬天特別冷，寒冬參流在冷風裡打在厚門板上震得喀答喀答響，松陽門生都散了各自回家，到頭來才發現，原來銀時、高杉、桂這三個，除了私塾再沒有其他歸處。他們縮在老師的舊居，兩條棉被三個人，原以為會來場廝殺結果鬧了一陣、鬥嘴一陣，高杉最先膩了，窩到門邊說大不了冷死。這人，總動不動就把死阿什麼的掛在嘴邊。
銀時跟桂愣著，說了高杉你這樣我們很為難，還是猜拳決定吧。高杉望著門扇廳門牖震動，冷冷說，難看死了。又補了句，剛猜拳輸了不認帳的不就是銀時你嗎。
被揭了瘡疤銀時擺上死魚眼，想著彆死你吧，嘴裡嘟囊著那我就不客氣睡下了。桂手裡抓著一席被子看看旁邊真躺下的銀時，再轉眼瞧瞧腳邊隔了一塊榻榻米遠單薄的高杉，高杉那段時間異常地瘦，衣服不像是穿著倒像是掛在他的骨架上，越發顯冷。桂說別賭氣了高杉。不然銀時的棉被分你一半總可以了吧。說著扯動銀時的棉被一角。「不要。」那方冷語，這方反抗的銀時也抓緊自己的被子一邊惡狠瞪著桂說拿別人的東西借花獻佛阿你！假髮你自己分他一半。說著就把桂的棉被從中間撕了個開口。不是借花獻佛是桂！桂趕緊搶回棉被，說高杉你來吧，好歹大家睡一起。
高杉不理自顧自窩在地板上，枕著手臂睡下。
冬天的半夜，冷是針刺地從毛孔一寸寸鑽進去，凍得全分發麻顫抖一波強似一波。高杉倔強著，死活不肯去跟銀時或桂擠。
銀時翻了好幾次身，桂不時爬起來、又躺下去。
最後兩人同時刷地爬起來，裹著棉被一左一右在高杉身側站定，

撲咚。
「嘖、幹嘛、撲嗚！」
刷刷。
「走開！」
「咦…可是很冷耶……」
「死天然捲不要擠過來，頭！給我滾開！」
「你們兩個乾脆綁在一起算了，拜託不要再踢被子了很冷！」
「這算什麼？青春校園喜劇？真噁心！」
嘴裡叼著噁心最後還是在桂跟銀時一左一右的棉被強勢包夾下曲捲睡去。

§

隔天清晨起來，銀時覺得肩頭沉重，扭頭一看發現是高杉向自己這邊傾倒，一臉毫無防備就壓在他的鎖骨上，連同那顆值錢的腦袋和一頭黑短髮都往坂田銀時的脖子根侵略過來。
高杉自己睡得這麼香，他坂田銀時被高杉的警告唬住經常怔醒。
銀時心裡有點不是滋味。覺得自己誤上賊船。

等到太陽爬的角度有些高了，樹底下影子斑駁明亮起來，高杉才突然震了下睜眼醒來。用手撐了下濕滑的樹根立刻從銀時身邊擺盪開。

「口水沒擦喔小晉助～」銀時開玩笑指向他的唇角，高杉抬起袖子一抹附贈冷死人的光線。結果當然沒有什麼口水。
銀時聳聳肩，見高杉終於睡醒，雖然那一只眼皮仍然有沉重趨勢，他拍拍屁股起身說了要找食物便離去，河村跟著他走，留下上謙跟高杉。

河村一路緊跟著他，前後左右離不開三步距離，一開始銀時覺得還好，後來有些煩。
他們在樹上發現了幾顆熟的枇杷，經過了個兔子窩看見白影飛竄，銀時記住位置在低頭穿過矮樹枝時河村對他說，白夜叉大人，我一定要回家，不然我不甘心。銀時漂他一眼說，放心，等逃出了這鬼地方一定讓你回家。河村定定望著銀時，點頭。

當天傍晚銀時回來，抱了一堆酸果梨，咬了一口難以下嚥，但是想著肚子飢餓還是含著酸淚吞下去，從舌尖到舌頂是場煎熬，從舌頂吞嚥到咽喉更是煎熬。這梨子不僅酸，還他媽的硬。

銀時依然坐在高杉右邊，高杉手裡還有半包剩下的乾糧。閉眼極端疲累地倚著樹幹垂首，唇色似乎又更蒼白了。銀時看了他一眼，又看一眼。頂著西斜的昏陽撇一地澄黃，白捲毛也被染橘，銀時問高杉都睡了一整天了現在還倦，傷真這麼重？弄得他這般精神不濟？高杉偏過頭來，那記憶中總顯得太銳的臉部線條在昏黃下稍顯柔和，他拉了下黑長掛幾粒土塵樹蕊在光中抖落，說了白日裡沒睡。

銀時轉了下手中的酸梨，又望了眼高杉的掌中物，涎著臉湊上去：
「喂高杉，你的米糕分我一口吧。」
拉近距離聞到高杉那塊繃帶有皺鼻的舊血味夾著淡酸醋味道，銀時想自己身上大概也有股帶騷的體味。多久沒換了阿這條難看的纏布。
不意然銀時探手往高杉肋前的布塊摸去，粗造的厚紗布裹了幾層血，但血貌似是挺住不流了。鼻息內緩長噴了一口氣。
高杉右手使勁推開銀時的額頭，
「幹嘛！」
「阿，我的脖子！」
銀時被過度折曲的後頸差點沒折斷，骨頭敲骨頭退開後趕緊轉了下確定還在。

「……你想吃？」
高杉挑眉，晃了晃手上僅剩一小塊的發黃米糕，但一點也沒分他的意思。
「阿，一口就好。」銀時回神。
「呵。不行。我是為你好。」側身挪開，理由也冠冕堂皇。「還有別靠過來。」
嘖。
銀時不甘願地縮回去，嘟噥這傢伙嘴硬又小氣。拇指跟食指交磨幾下，剛才摸到高杉的體溫，偏高。

入了夜。遠方的灰林鴞咕嚕悶叫。

河村仍窩在外圍的樹幹底下，上謙今天給銀時攀了幾句話不甚搭理，反倒是高杉一句渴了腿跑得很勤。
都沒什麼異樣。
「不是有人說今晚准起事？我就說沒事吧。」
銀時得意地對高杉笑，高杉偏頭望他，看一眼又收回去。
－－我說你這人怎這麼小氣，看久一點是會傷到你老的眼睛是吧？

「那是他們現在還不敢輕舉妄動。」
銀時回了聲啥，高杉白他一眼說你還真沒自覺。
隨即高杉收回視線放到掌心瞧著，上頭指節處隆起厚繭，半透黃的死皮長年握刀磨出來的，往下移掌紋爬過生命線才走到拇指第二骨關節就斷了。恍惚記得以前大家討論過一陣，銀時跟桂的生命線綿長得活像保證他倆長命百歲。
高杉突然啞聲對銀時說：
「你該找把刀，銀時。」
「唔。」
「唔什麼。」掃他一眼，柔細的額髮落了幾根在眼睫上，讓一雙晦暗的眼睛切割了幾個世界，倒是散了幾分銳利的冷，多了點少年時的味道。
「像你那把嚇死人的短刀？真不像你，武士刀不是死都不離身的嗎？」
聽見銀時的話，高杉身手探入懷裡摸出墨黑色的短刀，在手上略把玩了下。大約才二十公分長，細薄而銳利，刀鞘精細地雕刻了花葉跟盤舞的蝴蝶，連結上刀柄，有一點微微的紅金色。
「長的那把插在挖掉我的眼睛的傢伙眼上了，給他做個紀念，俗話說以眼還眼，是吧？」
說完嘻嘻一笑。
－－是你個頭，你這惡鬼。
「現在這把是之前有個從洋的朋友贊助鬼兵隊時其中一項，好藏身又輕巧，我給鬼兵隊的發下去，自己也留一把防身。」
「洋貨？那應該很值錢吧？」
「…到現在還滿腦子只想著錢嗎，真不知道該稱讚你樂天還是白癡。」
銀時把刀拿過去瞧了瞧，這麼精細的刀真是少見。看了一會，拋了拋重量才又遞還給高杉，高杉接回去，上面殘留著銀時的溫度，手指輕握了下收進懷裡。

難得這樣的氣氛柔和，銀時正覺舒服想伸個懶腰，高杉突然迸出一句：
「銀時，要不要我給你講個，鬼故事？」
「啊？你腦袋跟假髮一樣壞掉了嗎？」銀時望著天空翻出了死魚眼。
「有一座墓，至今搬遷了三次，誰都不認得位置了，連那個，記得位置的，也死了，但每年清明，這座墓總還…是要上香的－－」
沒想到高杉真講起來了，還正經八百，只是氣息微弱一句話斷成好幾截。
銀時嚷嚷：
「停停停停！你這傢伙故意的吧！裝得一副快死的樣子，前幾天被你嚇的那次就夠了！」

「前幾天？」
高杉一愣。臉色兀自蒼白著。
銀時自己也呆住。現在是要算什麼，翻十年前的舊帳會不會太遠，比老太婆的假牙還歷史悠久。再說幾天前他自己跌進水潭，又擅自想起小時候高杉嚇他的事，乾高杉什麼事。
於是他擺手閉嘴。說了聲沒事。
「……故事還沒說完……」
「你有病阿！你明知道我最、最、嘖！如果有興致去對你的部下說去！」
銀時翻過身。
「……呵……」
高杉淺笑，虛弱無力，那一聲笑卻像彈入湖面的水珠，輕盈跳躍晶瑩耀眼，聽在銀時耳裡有一點癢癢的感覺。
高杉低喃：
「…還真是老樣子。」
他的神情瞬間看似有些迷惑。垂眼視線落在大腿壓著的盤踞樹根。

－－故事的結局，是吉田派的年輕輩都死絕了，可是每年仍不能不給老師掃墓。
所以他高杉晉助就算死了化成鬼，也會捧著三柱香到墳前去叩首。

－－可是銀時，你可以活下去。

§

當晚淅瀝瀝下起雨來。
幾個人躲在樹下，要是老天爺好心一點不要劈個雷趕盡殺絕，就已經是對他們最大的恩惠了。
銀時拉扛著高杉往更茂密的樹葉底下藏身，高杉好容易站起來重心不穩額角撞上銀時的鼻梁，銀時哀嚎幾聲順手一鬆讓高杉跌倒在地，高杉咬牙切齒說死捲毛我先記下你這筆帳。

隔天早上高杉靠著另一邊樹頭淺眠，眼皮不時輕抖。沿著樹幹流下的雨水浸濕了他的頭髮，濕漉漉的險得那一章蒼白的臉更是慘白。
銀時醒了，看一天空灰濛濛雨也不知道要下到什麼時候，想著就算下雨還是得找點東西吃，照看高杉一眼想想沒什麼話可說，起身就要離去。
衣襬被樹枝勾住似的一緊。
銀時扯了兩下拉不動，細眼一看才發現是高杉的手。

「去哪裡？」
高杉的聲音從昨晚開始越發軟力，這三個字理應是冷漠嚴肅的質詢，怎麼這時聽來疲弱嘶啞。但銀時轉念想，大概是吵耳的下雨聲干擾噪毛了高杉的聲音，這傢伙怎麼可能甘心暴露軟弱。
就連以前明明就是夜裡迷了路，亂走亂闖時給銀時提著燈籠找到手，要領他回去時背上抵了刀陰森森的嗓音傳來：不准跟別人說。見鬼，銀時被桂叫出來找人失了一夜好眠，竟然還要被威脅。
總之這樣一個薄臉皮的傢伙。

「去找東西吃。」銀時回答。

高杉盯著銀時的眼神，既不是冷漠也不是逼視，彷彿只是單純看著，但單純用在高杉身上就不單純，像有話要說的樣子。然而手是一寸一寸鬆開了。

「……你別亂來阿，別衝動出手。幾個鐘頭就回來了。」
銀時拋下一句離開，多少有一點安慰的意思。

高杉望著他的背影走遠。


所以說了，高杉這輩子都不會懇求。

死都不會說出口。



那一天雨勢並不很大，只是綿密非常，無數條白線答答答答地穿越天空落下，在葉片、水塘、泥土、還有天然捲跳躍。
銀時出去的時間意外地久，超乎他原本的想像。
他在路上遇到了點麻煩。

幕府的士兵，來了一小隊，五個人。

銀時躲在樹叢裡猶豫，是要衝出去殺光以絕後患，還是等他們自己走遠？
殺了就等於告訴幕府山裡還有人，保不准隔天又會有更多兵力進來。

不殺光的話－－銀時想起動彈不得的高杉，連日來只能癱坐樹幹的淒慘模樣。要帶高杉走又是另一件難事。

那些個人在河谷附近徘徊，大概是打定主意躲在山裡的人總要取水，不過他們運氣不好，連綿的細雨讓取水相對容易，守在河谷也逮不到狡兔。銀時蹲在高處，居高臨下觀察著，一但他們往上爬，那就要生死相搏了。
上謙，銀時是不熟；但是河村有老媽，高杉好歹算個舊友。說不上要替這些傢伙賣命，但也不想讓他們被殺死。尤其河村。還有人等著他回去。就算他不是什麼「好人」，可是太多生離死別，銀時想要護守這世間殘留的一點美好。

『博愛主義阿你。』想起昨晚高杉對他的冷諷。
『為了活下去，誰不是踩著別人的屍體往前走？』
高杉眼睛裡野獸的光，流螢鬼火也似，想起來就叫人寒毛直豎。


有一種鬼，即使弄髒了手，也叫人在血雨中望見那淒厲的純白。
高杉晉助，天生就有一種脫俗，囂張自我目空一切，越是肆虐破壞，理由越是單純。
高杉之餘松陽的死，單純得像是被火燙到的孩子，受了傷，便傷害自己來抵蝕心底的痛。用毀滅向這世界拋出恨，玉石俱焚。於是野獸倂生。

野獸破壞的理由很簡單，

可能只是想毀滅，可能只是想活下去。

可能是……




銀時一閃神，發覺那五個幕府士兵開始往他這邊的高坡移動。
握拳咬牙，什麼路不走，偏往有鬼徘徊的路上爬！

那一場戰鬥打的前所未有的渾噩，奪過對方的刀切進那喉嚨裡是什麼感覺，拔出來時噴湧的稠紅是什麼味道。

雨水打亂了視線，連被砍的皮肉都洗去了觸覺。

第三個人是整顆頭顱都飛出去，雨夜天黑，甩出去的球狀物體碰上了哪棵樹幹，滾回腳邊差點絆了白夜叉一跤。白夜叉不及細想伸腿將那個球體踹出去，擊中第四個人的腹部，橫刀一劈又是一個飛腸見骨。

最後一個跌在地上拼命往後爬，他們帶來的燈火摔在地上燒起了油火，雨水撲著而火越發旺盛，
阿，他們就是那篝火！
幕府、天人越是澆淋，他們就燒得越旺！

銀時陡然恨意爆起，往那人胸口一戳，穿胸而過直鑽入後面的地板！



白…白夜叉……


最後的呢喃，被雨聲沖刷殆盡。



當到銀時把刀插進最後一個武士的胸膛後，抽刀。



手刃同類是什麼滋味。
銀時低頭，突然覺得身上有好幾萬隻蟲子蠕爬啃咬，

胃部一陣翻絞。


他只是想保護，保護現在待在身邊的那幾個。
就算因此弄髒了手，靈魂也還不髒。

還不髒吧？松陽老師。


然而他是，把這些人當成天人來殺了。
腦子裡想起高杉的話，說幕府背叛了他們，他要他們血債血償。

高杉說，銀時，我沒完，你也沒完。

銀時想，高杉的眼睛還真是有點作用的，能看穿人心呢。

可是現在他是真完了。

－－他參藩，不是為了殺「人」。


他不想殺人！


可是天人就不算一條命嗎？他現在結束的這些人又是天人嗎！


銀時從屍體上退開時，一步踉蹌差點站不穩，順手把刀插入地面穩身，嚓一聲刺入泥土的軟溺，腳一軟膝蓋跪到地上，


翻著胃吐了起來。



渾身被雨濕透的銀時，蹣跚攀上高坡，偶爾乏力了狗似的在地上跌爬，抓了一手爛泥，抹不去血腥味。淋著渾身濕透，回到高杉藏身的樹叢底下，最先映入眼簾的，是俯倒在地的上謙，

背上插了一把黑色短刀。刀身雕刻花紋。
不是高杉是誰的？
不是高杉動手殺人是誰殺的！

一轉頭，河村就往自己撲來！
「河村！」銀時失聲，反射性揮刀，然而刀還沒砍上去，河村卻突然被扼住似的渾身一抖，在銀時腳邊一個跨步的距離跌落雨池，撞起的水花與雨水一同濺上銀時的褲腳，雨是紅的。

銀時看見河村的脖子上直直插著一把武士刀，河村自己的武士刀。刀口乾淨俐落切入後頸第二節骨頭縫，頸椎硬生斷裂成兩半。除了脖子那一刀，背上還劈了一道口子，從左肩頰骨連綿到腰側以下，幾乎將河村的上身分成兩半。

銀時一祚眼，雨水打進他的睫毛彈進眼珠子裡，揉不乾淨，看不清楚眼前那一身黑，此時炸開一朵朵血花在身上的厲鬼－－
河村倒下後，背後露出鬼的影子，是高杉！
高杉手裡纂握刀柄，一腳踩在河村抖了兩下便不動的背上，剛才刀便是在這姿勢底下貫進河村的頸子。
高杉全身濕透的狼狽，曾經意氣風發的黑色戰袍又髒又紅，順著雨水析開一道道骯髒的血污，滴滴答答墜落在河村身上。

高杉站不穩的晃了下，
銀時睜大的瞳孔，清楚看見高杉胸前的傷口又裂開了，隔著麻布，血絲緩緩爬出裂口。

高杉抬眼看見銀時時，眼睫倏地一個顫抖，像是沒有料到銀時會出現。

銀時望著高杉的瞳孔，被血色侵蝕得一片空洞，映在銀時眼裡的高杉，也是一眼茫然。

他們倆人對望著，既不知道對方到底幹了什麼，好像也不知道自己幹了什麼。

高杉身上到處都是血，自己的、別人的，都雜在一起。對野獸來說，血就是慶典。
銀時卻很清楚感覺到自己身上血的不同，有重量，很黏，噁心。

銀時顫抖著唇，望著高杉也渾身發抖，搶在高杉之前開口問了：

「你幹了什麼……」

高杉氣喘吁吁，面無血色，整個人只靠手上扶的那把刀穩住，彷彿隨時都會暈過去。他望著銀時，像要說什麼，卻喘著虛弱說不出話。

那一隻眼睛裡，有剛殺人的螢光，像紅色的狼煙在漆黑的夜裡炊，在那瞳孔裡。

銀時衝上前迎頭給高杉一拳！

高杉孱弱的身體承受不住，應聲往後狠狠跌開，摔到泥地上發出悶響。

「你為什麼殺了他們！」暴怒大吼！

「我說過不要動他！河村他！你知道他家裡還有母親在等他嗎！？我們這種人是什麼都沒有了！全部都完了！可是他不一樣，他還有家人！你為什麼要這樣趕盡殺絕！難道你的眼裡除了復仇，其他人的命都不是命嗎！」

高杉倒下去後沒再掙扎動彈，像死了一般仰著頭任憑雨水恣肆捶打。一頭柔黑的髮披蓋過閉上的眼皮，那兒沒了螢火的光。

雨勢漸大。

銀時只覺拳頭痛，胸口痛，頭痛，全身都痛，他痛的想死，痛得想哭！

為什麼到哪裡都是廝殺！為什麼犧牲多少信念、折毀自己的靈魂多少次都想保護的伙伴，到最後全部都會消失！


為什麼就不能讓他在手裡留住一丁點東西！




為什麼要全部都拿走！！




銀時扯著脖子嘶吼，對自己、對高杉、對命運，他放聲吼叫，雨聲淅淅瀝瀝地，蓋過了他的悲鳴。




§


銀時在山裡盲目亂走，他摺過一枝枝樹幹，踩過一攤攤水窪，什麼都不想。


他知道高杉傷口又裂了，躺在這雨中很可能感染。

這山裡大概只剩他們兩個活人了。

兩隻鬼。


既然都是鬼，就不用照管他了吧。


反正大家殊途同歸。



亂七八糟地走。他突發奇想，這裡很適合打叢林戰阿。
他跟桂跟高杉第一場真正的戰役，就是從叢林裡打起。

那一次是黃昏開始作戰，剛開始還能靠著一點斜陽瞥見敵人的影子，入了夜什麼都看不見，他們三人分開得有些遠，其實越遠越好。刀子不長眼。

歷經了大半夜，直到喊殺的聲音低了，慢慢地沒了動靜。
他們依然提刀周身戒備著。銀時想什麼時候會有人提燈籠來跟他們報告作戰結束，漆黑的戰場時間是最漫長的煎熬。

越是等，越感覺會有人正拿刀戳過來。
聽說戰場會把人逼瘋，大概這也是其中一種。

到最後身邊的聲音全沒了，只剩下自己呼吸的起伏。原以為在絕對的寂靜中耳力會特別敏銳，然而銀時錯了，真正在沒有聲音的世界裡，只會懷疑自己喪失了聽覺。只有遠方微微的火光，儘管卑微得像在黑色布料上的纖維孔，或是少了銀河的夜空上的稀疏星火。

等到銀時回過神來時，脖子上已經架了一把刀。

「別動。」
低沉冷酷，讓人連求情都絕望的聲線。
銀時腦中雷聲炸開，開戰前桂囉嗦著絕對不要大意的話格外清晰，他登時亂了分寸。

「誰！報上名來！」當銀時握上腰間的刀柄，又響起另一道怒喝！

「…假髮？」
銀時抖聲問。

「銀時？」銀時背後那人猛然吃了一驚。

「高杉？」更後面是假髮。

原來架在銀時脖子上的刀是高杉的，而高杉的背又抵著桂的刀。

「靠，我的小心臟都快嚇飛了唷！以後砍人可不可以先報上名字阿！」
「白癡，你砍天人時會一個一個自我介紹嗎？」
「身為一個預備當上攘夷大將的武士，思考的結論是我們應該要設計一個暗號。」
「暗號？我看以你的腦袋只能設計出伊莉莎白還是傑克遜二世之類的吧！p.s.為什麼你們看得見人阿！為什麼我在黑暗中什麼都看不見阿！」
「不是伊莉莎白是桂！其實我早就想好了，沙漠之中最後的摩西根人麥加分，怎麼樣？p.s.銀時早就叫你不要攝取太多糖分，糖尿病的病徵之一就是眼盲。」
「你是認真的問怎麼樣嗎？你其實在等吐槽吧！這麼長一串字還沒講完就被砍成兩半了啦！p.s.我只是血糖偏高！」
「那就換成－－呃！」
桂悶哼一聲不再言語，倒地聲。
銀時跟高杉立刻抽刀。
一股壓迫感飛快捅過銀時的右肩，他痛忍一聲刀鬆手，一腳穿來銀時便摔飛出去，往高杉後方跌出去。
「小心！」
銀時只來得及喊這麼一句話。
遠方爆出星火竄亮了瞬間，映在銀時眼底的是一個快死的高大天人，提著一把歪扭斑駁的武士刀，指著高杉的胸骨，桂俯倒在高杉腳邊。血從背上汩汩漫流。
高杉一步步後退，天人喘著將死的氣息逼近，順手撿起了銀時掉落的刀。終於高杉抵上了樹幹，天人的刀點在高杉的骨頭上。刀尖刺入纖白的表皮層，刀背往薄肉挑起摺皺便擠壓出血，沿著胸骨流下一條稠紅。
銀時看的心驚膽顫，就要掙扎起來，右肩的傷口是整個貫穿，痛的他眼冒金星，但是他仍奮力試圖爬起來，重傷的天人對銀時說：
「不准…動…否則…殺了這個…！」
銀時一愣。真頓住了動作。高杉猝了一聲笨蛋。
天人卻明白了似的喃喃：
「原來這種生物…只要架住一個…就可以操縱另一個……」
手長差。
天人的手臂比人類長，高杉的刀要切到天人的咽喉必須再接近十公分。這十公分成為勝敗關鍵。
天人一手一刀，右手那把抵著高杉，另一把抵上銀時的脖子。
局勢像象棋下到最後將軍抽車。
天人似乎還在猶豫要先將軍還是先抽車，抓緊那一眨眼的抽神，接下來發生的事情都只一瞬間。
銀時企圖握住架著自己的刀身，天人一驚提手揮開再揮下就要劈上銀時的腦門，高杉嘖了一聲，天人感覺到頂著高杉的刀刺入了肉體，下一秒自己的咽喉被割成兩段！
高杉克服了十公分的手長差。用他的肋骨向前硬是壓退天人的刀，然後揮劍。
「…你是白癡嗎！」
銀時欲爬起來肩頭大痛再次摔倒，跌在地上後仍指著高杉的胸口那窟窿直罵：
「你的骨頭會比…刀硬….嗎！白痴…！」
「…哼…」
高杉撫著胸口那刀傷倚在樹幹上喘氣，睥睨銀時冷笑。
「結論上來說我賭贏了…那刀早就、生鏽、快壞、了咳咳！」
銀時指著他齜牙裂嘴想罵又劇痛，高杉也咳了幾聲。
「媽的…懶得…理你這瘋子……快看…假髮…」
第一次上戰場，三人全數掛彩。桂背上多了一道長口，銀時肩上長出一塊疤肉，高杉胸前正中央凹了一點骨縫。
現在想來那時還太生澀才會被偷襲。
現在想來那時候的高杉還有點人性，雖然說到頭他不過是在賭他的骨子硬。

銀時在森林裡走著，想著，雙掌靠攏弓成凹盆狀，鞠了雨水洗臉。後來發現傻阿，抬頭一盆子雨水便從天空綿綿潑灑，
一身素白戰袍卻早已髒汙，仰頭往上讓雨水洗過他的眉眼鼻梁沿著雙頰滲入袍領，他出神地望著遠方篝火襯起的陰鬱的灰濛暗夜，見不到記憶中晴朗碧藍的蒼穹。

他摸出懷裡的松陽老師的書，書比往常重，或許是因為濕了雨水的關係，書裡掉了一把短刀。








高杉的。




§


野獸破壞的理由很簡單，

可是只是想毀滅，可能只是想活下去。

可能是……


還想保護他。

§

銀時吃盡全力奔跑，向熟悉的山頭狂奔，闖過坑洞藤蔓，尖刺劃開他的皮肉，而他無法停止。

他踩過幕府武士的屍體，藉著那殘餘的火燼找到了上山的路，雨稀哩嘩啦搥打，銀時滿身狼藉在泥濘的水窪中找到了昏迷的高杉。他將高杉轉過身來，用力勒緊了胸前的止血帶，高杉的身軀隨著銀時的動作迎胸一折，人卻如同死了一般。銀時幾乎克制不住嘶吼的衝動緊緊地抱住他，眼淚霎時狂流。

懷裡的高杉屍體一般地冰冷，濕搭搭地黏在皮膚上的戰衣過去招惹了多鮮血，如今卻浸淫自己體內流出來再不能乾淨齷齪血汙。
高杉的傷是透了，口子裂的老開，裡面只冒血還是溫熱的，銀時總以為那裡連血脈都冷涼，與高杉臉上的倨傲跟不問人情一樣的教人心寒。

可是高杉塞了短刀給他護身，他一拳將重傷的高杉擊倒丟在這滂沱淒涼的夜裡讓他淋了大半夜。

高杉究竟是什麼時候、哪個瞬間，是看見烏黑的枝椏想起小時候落雪的夜，還是被樹根絆住腳時閃過指頭般大的蟋蟀土洞，還是怎麼地在銀時背過身去時，想見他們初次上戰場時背離背走開連句萬事小心都沒說，只在眼膜裡死命抓住殘留的對方身影當作紀念？

總之高杉再怎麼兇狠絕辣，說到底本性還是個念舊的傢伙，他嘴賤心也硬，要他低頭是萬萬不能。卻總沒準兒地忽然一時造作，心血來潮似的護短。像那一潑潑被風扯動的雨，沒準頭掃過來潑上一頭一臉又飄忽離去。
好比那把靜悄悄留給銀時的短刀。

這說不上什麼柔腸千轉、也不是什麼了不得的大事。只是高杉不知怎麼回事反常的一時心念，勾動了銀時鬱積在心頭很久了的苦悶，悶得鬱卒讓人不禁痛哭流涕。

他們打十六歲希裡糊塗地砍死了兩個天人，那時還渾身發抖神智不清，腦袋瓜不甚明白自己做了怎樣滔天的大事，夜裡回去銀時開始怕鬼，總要擠窩在高杉跟桂的被褥中間才睡的大剌剌。
十七歲入了藩，東奔西走剛開始幾個少年郎還常拉拉咧咧地作興，到街上一知半解的招了藝妓，人家衣服都脫了最後全體棄戰先後逃出了妓院。一路上三人拉扯互相控告，銀時指高杉，說你這人有種叫台怎不順便做了給我們長長見識、還笑我跟假髮沒種不知是誰臨陣脫逃了阿！
高杉憤然回頭嘴邊凹起一個弧度，倒不知是想笑還是氣得臉都扭掉，回吼你還好意思阿坂田銀時，起頭的不是你嗎！
兩人扯起對方的衣領眼看又是一場沒營養的架，桂倒惱了，說都給你們兩個害的，以後沒臉上街了！這下子箭靶子對齊了，銀時跟高杉往桂衝過去，途中銀時手肘尖嗑碰高杉肩窩，高杉伸腿阻了銀時，到最後同仇敵愾沒了，三方混戰活脫上演青春劇。

銀時知道自己起了移情作用，不是高杉特別珍貴，只是他身邊現下就只剩高杉一個了，這人腦裡記錄著坂田銀時過去的胡鬧亂來，坂田銀時的記憶裡也有這麼個彆扭的傢伙。

他們這些攘夷是完了。路，已經走到頭。

可惱人的命運給他留了一盞燈，儘管這燈既不明亮拿在手裡又冷得寒人熱燙疼得討厭。銀時還是緊緊地抱住了高杉，在這稀哩的綿密雨線底，泥濘的厚潮林叢中，荒頹的世道下，他好不容易找回的一件失物。

「…髒死了…」

滿心以為高杉是昏死了不會再醒來，抹了他一臉一脖子的臉淚鼻涕，不意然高杉抽著鼻子皺眉。雖是少了隻眼睛，但別妄想從那隻眼裡看見的尖銳與不屑能相應少上一半。

「要哭得像鬼嚎一樣難聽…是你家的事…你要淋死我阿…」

「……你這傢伙…就不能說點好聽的。」

幻想高杉拍他的肩膀寬慰一番，還是給足面子假裝沒聽見銀時難聽的恣情哭泣，或是乾脆閉眼假寐－－那還不如直接投胎、或改抱旁邊的死人快一點。
不過銀時沒跟平時一樣火起漫罵，他自戀地想，高杉肯定是用他的方法停住自己哭泣，這人脾氣怎麼就張拗地這麼可愛。

這想頭只零點一秒不到，銀時立刻抬手狠敲一下自己的腦殼，在假髮腦子全壞掉之前白夜叉可不能先墮落成白癡。

高杉沒再搭話，鬆垮了眉頭眼看又要昏去，只虛弱地抹了下嫌髒的脖子根，隨即又放棄地撤手。銀時橫抱起高杉，摸黑找了個茂密的樹幹靠著，將高杉放在身邊靠著自己的肩頭，水滴還是不時穿過葉縫打下，銀時拿死人的衣服搭了個簡易遮雨棚，再把自己的外套給高杉蓋上，仍免不掉髒搭冷臭。
他們底下坐的樹根交錯盤據，簡陋的遮雨至少少了一屁股泥水的困擾，只是蟲蟻飛蚊無可奈何地時而溜過皮膚、或在耳邊翁鬧。
銀時勾手將高杉環抱過來，高杉的肩頭便倒入他的胸膛。臉頰倚上高杉軟濕的髮旋，兩人枕著雨夜沉沉。

是誰先動手、誰是掠食者、誰是受害者，都糅淡飄雪似的化去了，無足輕重了。
無論如何，如今銀時身邊可以撿起來保護的只剩下高杉了。


而高杉則是整個世界只剩下銀時了。

§

銀時仔細地搜刮了屍體，三包乾糧，四件衣服，一把武士刀。幾件衣服劈頭劈臉全蓋在高杉身上，而高杉昏昏沉沉癱軟在銀時背上，偶爾喃喃隻字片語，銀時聽不清楚、也沒心思去聆聽，他滿腦子只想要逃離、不能被殺，也不能讓高杉病死。
雨勢或大或小卻完全沒有停歇的跡象。今年的梅雨也來的太早，銀時想。
他找到勉強能避雨的地方，衣服綁著樹枝簡便遮雨，雖然試過升火卻淒慘濕臭，放棄了，動手將剛到手的草綠色長袍撕成長條狀，然後解開高杉臉上的繃帶。
拆開最後一層黃漬布，把布跟潰肉分開費了點力氣，銀時摸到高杉左眼窩，手感黏膩，昏暗的天色底下看不大清楚，瞇了瞇眼細瞧，在最後一點日光散滅前，銀時渾身一震手上的布巾便落入泥地。
那裡的傷口化膿淤血，揪成一團的血肉像被切爛的芋泥凹凸溴濕，眉心切成兩半也沾糊著肉末，那是高杉的臉。
高杉迷糊地扭了下頭換一個角度昏睡，銀時一懵清醒過來，顫抖著手重新撕出一條長巾，只是撕裂的邊界鋸齒狀一挫一挫特別難看。

輕柔地將布條覆上高杉的左眼窩一圈一圈纏繞，高杉還發著燒，高杉的傷口沒有藥。高杉很痛吧。高杉。

高杉。



高杉。


§

戰火遠遠地燒，風遠遠地吹，他們是荒野流竄的飛螢。

細雨從黑夜沿續至白天，確認高杉的體溫尚在可控範圍，銀時彎身背起不甚清醒的高杉，那人胸前的濕熱便貼到銀時背上，白袍印出兩痕暗渚。
直至穿出了樹叢，銀時蹣跚踏入樹林外的高草原，草原上幾棵樹枝細小扶疏，卻在雜木頂端插了一團黑紅的汙濁圓球體，紅豔豔的黏液氧化成濁黑汁液順著枝幹包攏狎流，漆了一枝倒墨的瘀黑。

不用肉眼確認，光憑著微腐的肉酸味也知道枝椏尖處插著的是什麼，欲閉未閉的單眼皮底下壓著兩眼凌散的黑瞳孔，正帶著警告意味幽幽望著下方經過的銀時與高杉。愁慘的野風刮過，陰森森地草叢窸窸窣窣搖擺起來，像怨靈的手指輕勾過騷動的喉嚨，銀時的腳步遲重，吞嚥了一口水。高杉昏茫低視前方雜亂的草叢，唯獨壓抑的唇線扯得平直，隱隱閃滅憎恨的狼光。

下午天空突然放晴了兩小時。

他們被四個幕府士兵埋伏追上，銀時正背著昏睡的高杉，一腳踩空，地勢高低一路止不住摔滑，顛簸震醒了背上的野獸，睜開還活著的綠瞳，艱難咬牙說，銀時，放我下來。銀時不理他，肩一挑手腕一提穩住高杉仍跑，繞到清疏開闊些的荒原，將高杉往樹底下一放便回頭去拼命。
混亂中銀時抬頭撞見碧洗的蒼天，突然不想在這樣清朗的天空底下殺人。於是砍斷兩條腳筋，一條劈在肩背，剩下最後一人真的揮不下去了換刀鞘往後腦勺一敲那人便暈了過去。

高杉在不遠處看的一清二楚，他掙扎爬起來，蹣跚走來時銀時叫他不要亂動傷口會裂開，他置若罔聞。高杉望著銀時的眼神比以前少了冰冷卻仍然逼視，甚至有明顯的醞火。他一把奪過銀時的刀，

「你下不了手，我來。」

銀時一時懵了，愣看高杉提刀便往第一個脖子戳下去。第二個、第三個，到了第四個的時候，銀時聽見哀痛求饒想開口叫他住手，算了，卻聽見高杉憤恨發狠地對那人說：

「你在揮刀的時候，想過放過我們嗎！」

說完又是一刀。

高杉提著滴血的刀回過身來，骯髒的赤黑戰袍又染上了新鮮的血。站不穩跌了一下，銀時沒伸手去扶，他眼裡那個高杉突然化為陌生的怪物。
原來以前的白夜叉，也是用這樣一張臉在殺人。

§

幕府張了網線，開始收網。

隔天光是要找到一處僻靜的地方都很困難，山野裡的幕府武士越來越多，偶爾草叢裡一冒頭就是三四個。他們知道他們開始山窮水盡。

這天夜裡，銀時四周巡察回來，當時雨歇了一陣。
一回來臥倒高杉身邊也不言語。討人厭的天氣又開始飄絲。

「…怎樣？」高杉半躺著微起身接過銀時遞來的水，手微微顫抖連一杯水也捧不穩。
「真羨慕假髮，現在肯定躲在哪裡享受。」銀時抬手一托，穩住高杉的水杯底部。高杉皺眉。
「不需要…假髮說不定正在埃幕府的刀子……」
「拜託你能不能不要破壞阿銀腦中一點美好的想像？」
「…最多也就在人妖酒吧混吧他。」
「真好阿，藝名就叫假髮子，生意應該會不錯。」
高杉不濟的喘笑了幾個呼吸起落，接銀時的話頭：
「你去幫他坐檯阿。」
「誰會去啊？我喜歡的可不是平面，是隆起的山丘阿！」
「嗤」不屑地。
「坂本那白癡，現在在宇宙不知道混的怎樣，明明只是個會暈船的傢伙，還妄言要開商船公會，頭腦是被天人敲壞了吧。」
「你不也一樣？」
「喂喂，別把我跟那傢伙相提並論，我可不是那種不自量力的傢伙哪，高杉君！」
「我是說天真的部分……」
銀時突然一個迴轉緊抱住身旁的高杉，高杉的餘話便壓在窒密的懷抱裡沒了出口。
「……」

「被包圍了？」
「……」那個懷抱只是收緊，幾乎要將高衫捏碎地揉入胸懷。
高杉嘴唇張了張，想說什麼卻沒有下文，抬起的手掌本來要往前推，那一瞬間撇過的綠眸冷睥，然而也只一瞬。

雨又淅瀝瀝下起來了。
氣溫陡降。

§

漆黑的雨隨陣風掃過潑在芭蕉葉上，淅瀝嘩啦抖過一陣又一陣，細小的雨珠穿過葉縫落在勉強避雨的兩人身上，略低的體溫更顫過淒寒。

真冷阿。

銀時扶著身邊的高杉聽見他微弱的淺息吐納，勾落在他腹裡的左手手指冰冷，靠在肩頭的額頭卻微燒。前幾天把高杉丟在山裡叫他自生自滅了大半夜，燒一直退不下去，說不準高杉因此病死了。他自己很可能也逃不過幕府追殺。

庫存量差不多是零的食物，不能升火的雨夜，旁邊糾結眉頭昏沉沉不省人事的重傷患，孱弱起伏的胸膛，氣息微薄。
附近正被雨水恣肆潑洗的死屍，地上連串的蟻群胡亂竄爬，很快那裏就要爛蠹出蟲，爬滿白色的蠕動的蛆－－跟白夜叉相似的白－－銀時渾身一顫。

原始叢林的雨聞起來濃濕發潮，霉味爬上皮膚滲入毛孔，混搭著連日折騰下來的渥臭體味，銀時想起流連在戰營的那些野狗。絕對的黑看久了反而空洞，虛無飄渺連自己都不在，只聽見稀哩雨聲，嗅著腐爛的味道，從沒有像這一刻，這樣清楚地意識到他們真的窮途末路，漫長的冷濕雨夜盤據在他們的時間軸裡永遠不會褪去，死了也不會。

只有倚在肩膀的高杉冷寒的體溫是真實活著的。

毫無道理地，銀時低喘起來，漆紅的眼珠子緩緩滑向身旁的高杉，可以想見高杉那依舊死人似的灰白臉色，耐不住冷的細微抖動，黑暗中銀時眼裡兀自升起奇異的情愫，或是慾望，那樣安靜激烈，他鬆開扣在高杉左肩的手指，僵硬地折動了下指關節從體內傳來骨頭錯動的聲響。

「來做愛吧。」
聲音沙啞不似人聲。
像夜裡飛過的烏鴉。

高杉彷彿沒聽見他說話，一動不動卻撐開眼皮，單獨一隻將死的碧綠斜上死氣沉沉瞪他。
明知道誰也看不真誰，銀時仍舊不要臉地扯開裂嘴一笑，拉過從屍體剝下飄著點刺鼻腐味的長杉摸索攤展在高杉那側，然後將他放倒。

高杉放任銀時動作一聲不吭，他卡在肋骨的傷口尚有滲血，他左眼的殘廢刺跳著隨時要破碎，髒汙的身軀跟油垢的頭髮，這樣瀕臨死亡的場景而這人說要做愛。
此時周圍腐敗的酸臭聞來突然格外清晰，簡直是朝著口鼻撲壓過來，像開了幾天沒喝的飲料爬滿碌蠹，他們根本沒有明天可言，他們就是蟲子。

意識到這點高杉喉頭滾動，低粗地咯咯笑兩聲。

「……你果然變態。」

「你才是吧，要被壓了還這麼興奮。」

「嘻嘻嘻嘻……」

在滂沱捶打林叢的喧嘩雨中，那一串笑低不可聞，聽在銀時耳裡卻比玻璃尖銳。下意識摸過耳廓確認沒被割傷，銀時俯跪在高杉上面，一把剝去了高杉的褲子。

一雙清瘦的腿暴露在潮濕的梅雨中，摸過肌肉線條隱約感覺得出曾經精實的肉質，現在卻疲軟地垂在骨邊僅堪依附。高杉的褲子好似多餘地被拋棄在身旁，銀時摸上其中一條腿，濕氣浸透了表皮，膚質竟是柔膩的光滑。
銀時忍不住來回多摸了兩趟，美中不足的是這好摸得皮膚冷得像冰凍過的蒟蒻，不像活人的肉。

他知道熱源會在哪裡。

銀時拉過那一隻腿順著大腿內側爬到盡頭，一把抓握上高杉的隱私，那方劇烈一抖。
聽見一聲急促的吸氣。

於是這方壓握著來回挑逗，慢慢澎脹轉熱，而熱源便源源不絕地冒到銀時的手掌，熨燙著一掌心的粗嘎紋路。
無盡漆黑的冷雨浮起一聲聲加重起來的喘息。

知道高杉已經完全被拉起了欲望，銀時狠心笑著鬆開了那方，拉開那人冷滑的腿感覺到不安的騷動。
將高杉的雙腿分開放在自己的腰際兩側，殘存良心地不壓到高杉的傷口，手指沾了雨水便探刺入高杉的後方。
一瞬間身下的人激動地彈起來，卻扯痛傷口嘶啞吼了一聲，晃動的身軀伸過一雙無力的手臂試圖推開銀時，銀時知道自己的動作一點都不輕柔，心底陡升的快意。
銀時要的不是一般的纏綿，他要的是忘卻死亡的高潮。
因此銀時手指粗魯地鑽過高杉的體內，惹得那方拖著虛弱身體扭動掙扎，聽見肉壁擠壓撲嗤聲響，下體的慾望越發強烈升起來，聽不見自己獸鳴般的壓抑低喘，卻聽見高杉僵硬的身體頂著不通順的艱難呼吸。

陡然抽開手指，那方身體一軟、原本因疼痛弓起的背脊攤下來，銀時摸準了位置，挺身便擠了進去。

「嗯－－－－－－－－！」

一瞬間空氣中劃過高杉被撕裂的慘鳴，像體內所有的空氣一口氣全擠著從鼻腔裡衝出來，震動了鼻膜不得已昂首綿長地痛哼顫抖。
高杉連舉起手的力氣都沒有了。
全身劇烈發抖，被劈開胸前這一刀都沒被銀時貫穿時那樣痛，熾熱遍體燃燒。

手指胡亂爬梳鋪在底下的粗布杉，過度用力抓起泥土，顆粒分明扣痛了指縫，一口氣憋在鼻腔許久，才斷斷續續地洩出來，胸口的傷口痛得更厲害了。

「...畜生...」
咬牙切齒，卻疲軟至極地。

強烈的痛覺刺激反射，原本窄窒的內壁不覺開始收縮，銀時的動作越發蠻橫，高杉再克制不住哼唧起來，因身體承受不住這樣的晃動而虛弱，聽來卻像輕薄的誘惑。

雨聲嘩啦啦砸在頭頂上的葉面，時而夾帶飄零的細絲。一陣斜雨穿過樹叢刮到兩人身上，濕了高杉一臉他卻渾然不覺，只因為更狂野的暴風雨在高杉體內肆虐。
一次次抵到最深處，銀時完全沒入的慾望在高杉體內嚐受到最緊密的吸允，歡快的唾液滴落，高杉胸前早已濕了一片，漆黑的夜裡只是一片潮黑，他傷口被擠壓出來的血。

直到殘存的孤眼痛滑一滴淚，高杉自暴自棄地開始放肆地呻吟。

從沒聽見過一個男人可以叫得這樣煽情，卻又這般地原始，時而低吼而時高亢軟膩，銀時覺得他在強姦高杉，而高杉在強姦他的耳朵。
布條纏不住血沿著高杉的胸線淌下，劇痛、竄麻、卻還全身酥軟，此刻連腥味也成了催情藥，兩人的腦中一片混亂像閃著雷電的雨夜，連呼吸也忘記，感覺快死了一般。

瘋狂的念頭只想兩人就這樣一起死了吧，在最高潮的瞬間就去天堂，不用再考慮明天要逃到哪裡去。

於是銀時激烈加速，像要把高杉搗壞專注地抽送，高潮前的熱浪猛打上四肢百骸，衝上後腦閃電般地激白，銀時一閉眼滾滾熱液注入在高杉體內，高杉猛然抬起的手指迅疾突兀卻又瞬間癱軟，只無力滑過銀時的唇角，便仰頭昏了過去。

§

狼嗥穿越了丛林往天顶滑落。
那突如其來的停雨、雲破、颯開斗天星辰，黑幕冗冗卻有零星弱光閃爍，
野獸仰頭，看見穿越亙古時空的月色飛逝，那是怎樣深沉陷溺在黑夜中的皎潔，即便面臨絕望依然色彩斑斕。

來自末日的月光昏黃飄遠，灑了一地淒慘的影子綽約，搖搖擺擺的、就要往幼時的回憶奔馳而去──卻追尋不及地被遠遠拋棄在後面，只落得莫名的心酸、苦澀的喉間...銀時仰望著那一彎殘缺，忍不住胸裡澎湃起來的酸楚，他低頭顫抖地碰觸了被他粗蠻而原始對待的高杉。

長杉蓋在高杉清瘦的身骨卻掩不住深夜寒氣，清冷的白色氣團在鼻尖伸縮，輕閉著的單眼些微凹陷，不經意的露水彈過他的眼睫，微微一顫彷彿隨時就要醒來。
這人，在暖黃的月色底下怎麼就這樣柔和，沉靜於大夜淡淡幽幽的臉龐連輪廓都泛起朦朧，微啟的唇點著半口氣息吞吐，白煙彷彿蝴蝶的半翼，另一半被藏在末日裡，被被這時代蹂躪、被他坂田銀時撕裂、這世界再怎樣復甦重生也不能還高衫一雙完整的翅膀。他注定殘缺地活下去。
... ...怎麼會這樣，好想愛他阿。

是被這樣靜謐的月暉暈眩迷惑了吧？
儘管高杉淪喪人性地殺人，儘管他對這世間盡是偏激的憤世妒俗，那算什麼呢？
如果生命注定消逝、如果生命早已卑微得像飄搖風中的燭火，這些又抵的上什麼呢？

死亡的訊息壓碎了銀時的理智，讓他在高杉身上強逞獸／欲，滿腦子都叫囂著縱情發洩，就要死了為什麼不做？就這樣死吧，就這樣墮落、萬劫不復。

卻在這樣恍惚的時空底下，洗盡鉛華還復坂田銀時最初的面貌。

心臟顫抖，銀時低身，小心翼翼、傾盡一生溫柔地擁抱了高杉。彷彿這是開天闢地以來第一次的攬懷，訝異於高衫的身體熨燙、卻又這般柔韌溫潤，擁在懷裡手會顫抖，天地翻湧血色雲彩幾乎要克制不住地啃咬，才能忍住內心澎湃的激昂。
銀時壓在高杉身上忘情地侵抱，高杉肩頭偶一聳動，像是不經意的回應。此時此刻銀時真切地想抓住高杉這只風箏，就像好久好久以前提著燈籠去荒山野嶺找迷路的高杉，抓住他的手，告訴他，跟我走阿傻瓜。

他想帶高杉走。不管殺人時他們是怎樣的神情，

儘管面對明天，只剩下殉亡這條路。逃不掉。


§

隔天清晨銀時昏沉沉醒來，在淒迷的綿密雨絲中，只見地上一席原應素白的灰濘白袍，那是他給高杉蓋著遮雨保暖的外衣。

吃了一驚整個人都醒了！銀時倉促抓起衣服，四處張望卻什麼人也沒看到，那人的氣息變得很淡，彷彿已經離開很久了。
焦急陡升、銀時一把扯過落在身旁的武士刀起身，猝了聲混帳連刀都沒帶走，抬頭只覺蒼茫的森林在眼中旋轉。他感到滿腔憤怒，彷彿痛失了什麼要物地奧恨不甘，又恐懼得暈眩難耐，吼聲壓在喉嚨裡便往叢林外奔去！

§

十三歲一個清沁的夏夜，幾個小鬼頭在走廊上乘涼。
桂手裡提著燈籠微微擺動，風一吹就搖。不遠處的山田、渡邊一邊猛搖手、一邊喊著小太郎閃邊點阿別靠過來！無辜的桂小太郎原本要走過去，不得不停在原地，說著你們怎麼啦，這燈籠有這麼扎眼嗎？說完還瞧了瞧，覺得這燈籠沒什麼阿。山田說，跟那沒關係，你看蛾子都繞著燈籠飛，你一靠過來不就把蟲子也帶過來了？ 你是嫌我們被蟲咬得還不夠嗎？桂小太郎低頭發現的確如此，夜晚迷途的飛蛾紛紛撲到燈籠外皮上，細微的碰碰聲響，明知撲火卻毫無猶豫、明知赴死卻矢志如歸。
桂小太郎非常同情乃至於如愛惜肉球般輕輕地撥開蛾，蛾子卻一再地湊上來。無法克制本能的衝動。他心頭突然一痛，抬頭撞見走廊盡頭的一雙綠色的眸子在黑暗中熠熠，這世界在那雙深幽的瞳孔中放大，火焰與飛蛾便噗噗跌落不見屍骨。
桂手一抖、燈火揠低竄高，體內彷佛什麼金屬激烈碰撞，滾落在高杉獸性的眼眸迴響久久。

『高杉，你一再地弄壞老師外出的燈籠，是因為你看見了老師他... ...』

語尾的聲音蒼涼，夾駐時間的裂縫中遠去。
§

「喂！他不是才一個人嗎！」
「媽的，這傢伙果然不正常！」早聽聞鬼兵隊戰風狂戾、視死如歸，今日一見才真正見識到－－
「什麼視死如歸……根本是想死！」
「可是我們的人也被他殺掉了！那傢伙到底是什麼阿！」

開闊的山谷滿山遍野的茶蘼花，在雨下綻放得灰敗潦草，應有的嬌豔姿態沉葬在濛濛暗空，一揮刀就是一個蒼穹的殞落。
那個被視為不正常的男人頂著一身淋漓的水珠，沉重地沿著柔軟的髮梢滴下。浸潤雨水的黑長袍水澤光滑，暈染開的紅花如茶蘼綻放，他左眼窩的、他胸骨前的、他親手屠戮的，一大朵一大朵的鮮紅豔麗絕倫。
他單手拖著長刀，刀尖埋在泥土裡被拉著前行，在荒野中遇見一個砍一個，他被誰溫柔纏繞的草綠色綁帶破損缺角、鬆鬆落落垮在臉上顯得格外悲涼。他瘸著腿顛簸擺晃，眼看著隨時就要倒下。
然而他僅存的一隻綠眼卻仍緊咬著圍繞著他的人，噬殺欲顛！

來阿－－

「再來阿！」
野獸扯開喉嚨，聲線岔裂高昂！數名武士皆盡變色，躊躇握刀不敢輕舉妄動。地上歪躺著一具屍體，緩緩淌著的血一碰到空氣就沉澱成赤褐色。

雨勢下得滂沱。

高杉晉助不顧遍體麟傷，仍勉強殘破不堪的軀體往前衝，才兩步的距離、膝蓋一軟跌在泥水灘，濺起的水花慢動作飛越眼前，打在眼瞼上冰冷地嘲笑著。
「看吧！終究是將死之人哪！」
「取下你的首級！」
兩人見機衝上來揮刀，一刀往他低垂露出的頸項、一刀直批頭顱！

高杉晉助，笑了。

－－到頭來，還是這顆頭值錢。

他笑得猖狂，幾乎當作生命中最後的綻放。

然後馳如雷電的一刀橫砍，切穿肚腹的柔彈顫動傳到手掌，這強烈的震動是求生與殺戮拉扯的美妙絕響！再拉出去連著飛沫的腸子砍上另一個的胸口，那傢伙一縮就要逃出刀鋒，高杉晉助卻殺紅眼、頂起身將刀尖一路催估拉朽直直貫入！
那人胸腔的筋骨血肉瞬間噗嗤嘎拉碎裂狼藉，從後背噴出足以渲染整片天空的赤雪花。那銀時最愛的湛藍穹窿。

「去死吧！」
眼見同伴又被攘夷派的殘軍所殺，殘存的兩名生者之一撲面而來－－還不是看準了高杉晉助的刀已經埋在別人體內！
幕府的走狗！
根本不配稱為武士！

高杉晉助鬆開拔不出來的武士刀，左手反掌握住死者的刀呈逆刃斬擊、右手掏出懷裡暗藏的小刀擋住右脇下襲來的刀鋒！
「鏘鐺！」
小刀斷成兩截，連同精美雕刻的刀柄一同從高杉的手裡噴開，對方砍下來的刀身順理成章劃過他涸瘦的右臂膀。應該激烈的痛楚卻不如想像中疼痛，高杉晉助嘶吼，左手手持逆刃揮開誰的刀、切過誰突起的大腿肌、噴湧的液體大量濺洗那張曾經俊美卻已殘缺的臉，曾經純白的靈魂洗禮為篝火，
讓蛹蝶撲火吧！
讓天空的星辰全部殞落！顛覆世界常理、讓腦子瘋狂癲狂痴狂，如果這世界已經奪走唯一的光，還要這隻眼睛看見什麼？！
就讓膽小鬼回歸浮沉人世，修羅繼續百鬼夜行吧！

「他沒有夥伴！快殺他！」
橫來是一刀，光影在一個眨眼的瞬間飛閃，迅捷不及回應幕府武士又一個倒地。
「畜牲！」
－－夥伴？
高杉跪立佇刀，臉色蒼白虛弱不堪，氣息輕若游絲。他昂起單眼，失焦地望著蒼天邊際的樹頭，唇邊輕語流洩：
「他阿…太軟弱…又怕死……」

白夜叉的心阿，太柔軟了。所以我把他拋棄了。
地獄那種地方不是「人」該去的，墮落的厲鬼，一個就夠了。

當連唯一的眼睛也被血濘得睜不開，高杉依然不肯放開手中的刀，耳邊的吼叫全融為一體，像是滾滾洪流轟隆而過，鼻孔裡突然一腥，髒汙的熱液也從那洶湧鑽出。
高杉覺得自己就要死了，立刻。

在全部都是紅色的世界裡殉葬，死得其所，也許……

「媽的，滾開！」
左手腕被強硬桎梏，高杉晉助愣住。
手腕是熱的，雨水稀哩嘩啦的捶打聲突然又從遙遠彼方回歸，嘈雜得嚇人的雨聲阿。是阿，他現在是跪在雨下，臉上的髒污逐漸被洗滌，他勉強睜開眼睛，詫異地看見眼前站著的白髮武士。右手正持刀架著敵方的攻擊。

「把自己搞得渾身是血，想獨自死去當個悲劇英雄嗎…別開玩笑了！」
銀時抓著高杉的手腕，憤怒的嗓音強烈在腦袋炸開，一吼便是響遍全身的震撼。
「想死的話我成全你就夠了，別費盡心思給別人惹麻煩！」
銀時扯著高杉的左腕蠻力將他摔開，任憑高杉倒到泥濘地上，回身便與殘餘的一人展開搏鬥。
高杉渾身乏力的趴在水地，從他鼻腔裡衝出來的液體落在水面裡攤開成朵朵逐漸沉澱的煙火，一重加一重，層層疊疊。

當最後一具身體從活體變成屍體，還舉著刀帶著一知半解的表情歪倒下去，銀時終於過來倉促地為高杉包紮傷口。
「……你明明，就怕。為什麼…回來…咳咳咳！」
胸腔緊縮猛咳，衝著鼻翼又是一灘汙濁湧落。於是滿嘴填滿髒血。高杉晉助這輩子再沒有像此刻這般狼狽。銀時蠻力撕開白袍拉成條狀幫高杉止血，幸好新添的傷口很淺，手上紮了個活結、話便順勢滑出了嘴邊：
「因為你還活著。」
如此簡單而理所當然，高杉登時無語。他濛著眼望著銀時，銀時的白髮，白髮背後那片灰蒼蒼的天空，雨絲如銀，如銀時的髮梢，一揉便在手裡欒癢。
一陣嗆咳突發，他扭頭悶嗽，生命彷彿在那痛咳中一點一滴流逝。誰手裡的布條在那時削然飄落。
銀時雙手突然扣上高杉瞿瘦的頰骨，低下頭對上那人昏茫錯愕的眼，白夜叉一雙鮮紅的瞳孔如水澤玻璃般清亮犀利、彷若燃燒著火焰，高杉氣息一窒。
「不准比我早死，聽見沒。」
此時的白夜叉既非懇求、亦非勸慰，他直直望穿高杉的碧眼，通身的火焰便彷彿要貫入高杉的身體。
「不要再讓我失去保護的東西，哪－－」
哪，活下去阿。


山風乍起，風雷驟變，遙遠山頭晃過黑壓壓的幕府武士。
「嘖！纏人的傢伙！我們走！」銀時拉起高杉，匆匆往山路跑。

逃亡的路終於迎來了盡頭，迷失在三千世界裡的烏鴉刷的齊飛，天空壓著陰翳的雲直往地上捲來，風起雲湧。

他們彷彿走了很長一段路，在真實與夢境交錯間，他們倚著彼此的肩膀顛簸前進，腳步倉皇卻真實地邁開，他們覺得就要離開山谷，他們曾有霎那覺得眼前的路、連枝葉也微微發光的璀璨。
然後一陣激痛擊碎了卑微的希望－－高杉的肩頭箭矢劃過。

高杉仰頭悶哼跌倒在地，銀時撲過去護住他，，霎時草叢裡的埋伏通通跳出來，將兩只長州孤軍團團圍住，讓他們作困獸之鬥。
銀時攬住高杉在懷裡，感覺到高杉的顫抖，知道那不是恐懼，而是混合了憤怒與不甘，還有口口聲聲的銀時，你快給我滾！
銀時一手抱住高杉，一手持刀，聲線溫柔至極：你說什麼傻話阿？
臉上卻寒光逼人，殺氣騰騰，隨時就要衝殺出去。
野獸已經什麼都不剩了。如果連最後殘存的東西也要掠奪走，那麼野獸必然起身咆嘯、反抗！
於是面對眼前壓倒性的劣勢，白夜叉翻身躍起，

嘶吼的聲音不是狩獵也不是慘鳴
只是單純的野蠻的原始的吼叫
夜叉遺忘了自己也是人類

揮刀斬喉
回手刺胸
胸骨碎裂壓碎了內臟嘔出的體液一泉泉噴洗著夜叉的白袍
夜叉鮮紅的瞳迸生慘烈的腥
濺入口中是甘醇的醴
讓人發醉
瘋狂
喜悅

怪物的瞳孔望出去的世界怎麼能少了殺戮
獵殺者是誰？是誰？是誰！

臥倒在地的高杉被周圍紛飛的血雨淋了一身，耳邊傳來滴滴答答的水流聲響，一顆頭顱跟斷手殘肉噴滾在手邊。某人大叫著便倒在高杉身上，白色野獸躍上來一腳踢翻了將死的軀體，連滾開二字也撕裂無人能聽懂。

碰咻－－

高杉咬住止血的繃帶渾身一顫，一入眼就是銀時炸開煙火的、鮮艷的背。
幕府有槍。
他媽的從天人那邊交易而來的槍！

倒地的瀕死者巍巍顫顫地握著槍，槍口還冒著煙，煙是勝利的訊號，堵在周圍的幕府軍如啄食禿鷹紛紛上前搶殺白夜叉！高杉渾身劇烈顫抖，狂烈的憤怒掃過腦門他知道自己就要失去理智，峨顫爬梳泥地上無主的刀，沾了泥水冷濕，在如此接近死亡的一刻，高杉腦中竟莫名想起昨夜鈴霖雨夜銀時的愛撫，突然胸中溢出滿懷的愛。
溫柔至極地、將刀尖從喉嚨摜入，壓碎喉骨戮入脊椎，手勁軟揉卻沒有半點猶豫，全身的重量抵著刀柄直至刀尖插入泥土。
對方倒下發出兩聲悶響－－高杉雙手握刀跪倒在地，白色野獸還在咆嘯，他輕輕闔上眼，聽著銀時的叫喊心臟有一下沒一下地跳，

他想他是愚蠢蒙昧地愛上了這個人，

蠢到連他自己都不願承認。
只是腦中不斷盤旋那人的名字，

銀時

銀時

銀……




「老師！」

好幾年前，當高杉看見松陽殺人，他親眼看著松陽從冷靜的劊子手、到轉頭與他四目相接的震撼淒絕，他小小的信仰在瞬間破滅。

當時高杉下定決心要保護老師的溫柔微笑，不讓那裡參雜悲傷。就算化成修羅化成鬼，他要成長為一個可以擔負罪孽血腥的男人，要保護這卑微卻真實的溫暖。

然而後來松陽死了。桂挑起松陽的願景、銀時繼承了老師說的強大意志、他高杉算什麼呢？他什麼都沒有了。
可是即使到了這個地步，老師，他們竟然還要殺了銀時。他們還要奪走他最後的殘溫。
這世界沒有慈悲。

高杉不在乎自己為什麼還站得起來，他想未來他再也不可能再這麼奇蹟地爬起，他拖著武士刀衝入包圍銀時的人牆恣意揮砍，刀鋒盤旋、血沫、肉臟、肉眼所見僅剩下黑與紅，他的白色被淹沒在黑壓壓的武士群中，他看見那裡不時有血雨揮灑，高杉發瘋了似的狂飆，劍風暴般揮舞，心臟暴動脫離肉身，他聽不見呼吸聽不見慘叫聽不見風聲呼號。只聽見扭曲著衝口而出的狂笑：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這樣你們滿意了嗎！

你們滿意了吧！

嗓音撕裂得像在哭號。
小雨細綿綿飄落。沾在髮梢像輕盈的雪，像誰滑落的淚。

「瘋子……！」
－－瘋子……？

我曾經，也是個人阿。


蒼穹飛翔的鴻鵠逆著世界前行，被迎面而來的風折斷了羽翼。


白夜叉號稱鬼神，攻無不克。
鬼都督號稱狂人，戰無不勝。

然而白夜叉敗在槍響，與後繼而來的圍攻。
鬼都督傷在左眼，以及失血過多。


白夜叉在砍飛了數不清第幾個頭顱後，被一把武士刀從頭頂削過、鮮血霎時流滿雙髕睜不開眼，兩把武士刀只眨眼便一前一後貫穿他的左肩右腹。於是在十數把武士刀指謫的鋒芒中，宛如大冬夜墜落的白鴞，白色的長袍披風飆揚，颯颯震地有聲，刀身扭曲迴轉倒插在他的上臂，強睜著的鬼似的紅眸一晃神便如沉落天際的夕陽，隨著他的身軀逐漸滑倒，一格一格緩慢地、眷戀而不捨地沉入深深黑暗。

「嚓」

鬼都督武士刀便在白夜叉殞落的瞬間插入地面，絲毫不理周圍不知所措的幕府士兵，他望著銀時的方向，拖著殘破的身軀一步步拐到白夜叉身旁，俯視睥睨著那癱倒的白色，像展開的畫捲，鬼都督嘴角感到無趣地撇下，小腿一屈便撲跌在白夜叉胸前的白袍，宛若失翅的蝶。綠眸在癱軟的瞬間甩過一眼蒼天，連綿的陰雨－－


－－來場雪吧。讓大雪淹沒吧，掩蓋吧，我殘缺的心靈，僅剩的溫度。
死都不想說出口的。

銀時，銀。

我好像，頭腦真的有點不正常了哪。






§


他們的死亡真實地來臨，桂小太郎卻阻止了他們跨過三途川的最後一步。
反抗軍對幕府的反撲來的不算太快、也不算太晚，只要銀時跟高杉還沒掛，對桂小太郎來說都算早。這麼個把天下跟國家掛在嘴邊的傢伙，在看到躺在地上相擁的童年玩伴，也承認自己其實自私的想拿全世界的命來換他們兩個。

桂小太郎動用了殘軍所有的資源，投注在銀時跟高杉的醫療上。原本只是想撲殺幕府的游擊隊，卻救下了他們。

高杉晉助昏迷了一個月，坂田銀時早醒了兩天。在這段時間裡想清了世界。

世界的輪軸已經轉不回去了。逆風而行的鳥必定折翼，為什麼不乾脆乘風飛翔呢？那肯定會更接近天空的吧。

兩天後的午後，銀時聽說久板他們來了，還聽說高杉醒了，聽說一切風平浪靜。再聽說他們還想打下去。－－聽說就好，他沒力氣再去聽更多的事情。
再隔兩天，高杉晉助來到他的房門前，背頂著一天地的斜陽璀璨光芒。高杉什麼都沒說，銀時一看那隻眼睛就明白了。在高杉開口之前先說了：

「我阿……果然還是想跟活人一起活下去呢」

而對面的這個人，則是連心都被死靈奪走了。從松陽死後、從殺了人後、從踏上戰場那刻開始，高杉就佇立在毀滅了、殘破了的那個死亡世界中，眼睛追隨著已逝去的暖盲目地走，他單獨留下的那只眼睛，也只能看著留在過去的殘光卻一步步踏向深淵。

因為已經沒有其他的燈光了阿。

高杉不語，背對著光把所有的情緒沒入陰影中，沉默很久，然後咯咯訕笑了兩聲。答案已經出來了。

「－－對了，銀時，你還提著燈籠嗎？」

「燈籠？」銀時微愣。

高杉的側眼有一瞬從陰影底下露出來，那嘴角依舊微彎，他竟淺淺地微笑了。像脫卻塵世的白芙蓉突然綻放，柔和的輪廓在空氣中盪開一圈光暈，霎時視線有些失焦得模糊。

「…沒什麼。」
說完轉身，黑色的和服劃開一道俐落的弧度，那人再不回頭。揮起了腰間的武士刀，刷一聲便擦入泥地。最後的留戀物，依舊是充滿高杉個人風格的武士刀。

「走了。」

捧起一池白花花的水，嘩啦啦落下留不住時，才知道時光匆匆如銀白的水珠一顆顆都是真實捧著，落了水面卻再也找不到痕跡。你可以吻上那一眼犀利，卻拼湊不回另一顆破碎的淒絕。

銀時走過去，倚著門柱往外頭望，彩霞一層層橫展天際，從昏黃遞漸到地平線剎紫千紅，霎時遍地火燒似的殷紅，而高杉的影子被拉得好長好長，輕輕撲在銀時的腳邊，微微的晃動像最後的告別，然後迤邐拖遠，埋入冗沉黑幕。



站在地平線一端，蒼茫的大地前，遠望青山如黛，匆匆悠遠，染了夕色便是漫地的獗紅滿溢，自山頭遠方擴暈眩染的落日流出數千萬條血絲如蜘蛛網般爬滿視角膜，輕輕瞇起眼喉嚨一滾，眼角的灼熱便吞嚥而下，你看他走遠的背影縮小，卻拉了好長一道黑影仍在不遠處擺動，像是對你招手，像是與你告別，最後他眼裡細碎的微光閃閃你永遠記住，像刻印在胸骨上刀刀分明，你手指輕輕撫過，像滑過他精緻蒼白的臉孔，那裡的觸感溫柔遲緩像要留住你的手感，你手指微顫，心頭狠狠一慟，終於忍不住皺起眉頭掐住自己的喉嚨，你想他不要走，你想他留下，在身邊一起流浪什麼的都好，都好。

只要能在近處看見他的笑容淺淺淡淡，像一盞黝夜中昏黃的路燈搖晃，卻殘留在眼上影影綽綽。
你想每日睡醒時，能看見他就躺在自己身邊兀自沉眠，偶爾動了下眼皮嘴角微彎，你便忍不住低身輕吻。
你想挑著一把木刀，身旁的他手無寸鐵卻在你妄想欺負他的時候一拳揮到你臉上，你痛的雌牙裂嘴，他卻得意地甩手，一如記憶中的他的惡作劇的逞能。

你不想他背負起夕陽的殘紅，你不想他在這一天地血色中迤迤而去，你不想看著他的背影，只想拉過他的身來擁在懷中記住那片刻卻炙熱的溫度。
他的微涼體溫熨燙了你的胸懷，他略濕的眼角低垂，於是你的舌尖舔上掠過一陣薄寒 他顫抖你的舌游移著印到他的唇上，他肯定要掙扎而你不肯放，然後你便想起過往種種，等你回過神來時他已經環住你的頸項配合你的侵略。

你知道那代表什麼意思。

但是你也看到了眼前的岔路，他一刀劈開了你們的未來，他在夕陽底下遠去，而你駐足。
你突然弄不清楚，逗留在過去的究竟是誰，還是你們兩人看似遙遠其實都停留在同一片草原上，只是他望西，你往東。

天邊的彩霞漸層從錠紅轉為淡紫，漸漸便消隱至山拗下，當最後一抹殘剩驚鴻撇過天底而沉落，銀時明白他與高杉的線從命運的輪軸中遺落了。








銀時望著那把高杉最後留給他的刀，插在泥地中，他想把刀抽出來，握住，卻抽不動。




銀時愣了好一會，突然懂了。




從這一刻起，他再也拿不動真刀了。





時間阿，你就把白夜叉洗入過去，還他一個乾淨的坂田銀時吧。


§

明明是個怕痛的家伙，卻還選擇讓自己更痛的路去走？
與桂再次重逢後，有一次冬天下著雪喝酒，銀時問起這個思考很久的問題：
「假髮，你還記得我們以前討論過誰最怕痛這件事嗎？」
「我是桂不是假髮，也不是AI人工智慧，這麼瑣碎的事情當然不記得了。」
「就是你說高杉不是怕痛，是什麼什麼來著，記得吧？」
「阿…好像有點印象，是在人妖酒店打工時聊的那個話題吧!我還記得媽媽桑也有參與呢！」
「根本不是吧！誰跟你在人妖酒店打工時聊過天阿！那時候阿銀我只擔心自己未來的兒孫問題誰理你阿！」
「阿勒，那是考駕照時你坐在我旁邊那次…..」
「那整集都是你的松子人生妄想吧!你根本就沒從妄想裡走出來過吧!」
「那我就不記得了。」

後來這話題也就不了了之。

酒家外頭的雪聲啪搭，靜靜埋在沉雪的記憶濺揚起一片雪花，軟絮飄白，取代了語言吐露：


－－不是怕痛。

只是對痛的感覺，比起其他人要敏感太多。


§

多年以後，銀時仍依稀記得十八歲左右，高杉迷路那次，提著燈火找他。

諾大的山谷陰鬱的山路，他到處兜轉遍尋不著還叨念著阿彌陀佛惡鬼快點生天…最後高杉突然從樹叢裡走出來，拖了長長幽靈一樣的黑影，嚇得銀時差點摔掉燈籠。
高杉說，因為看見銀時的燭火才過來的。

銀時那時候罵他，既然迷了路，就好好在路上等，或是沿著路走，總會走回家，為什麼一定要跑到樹叢裡亂轉？
那樣只會離回家的路越來越遠阿！

高杉那時候臉繃著沒有任何表情，右手一直握在刀柄上，說我有帶刀。銀時露出受不了這人愚蠢的扭眼歪嘴抱怨，不是有沒有刀的問題吧我說！只靠著刀是沒有辦法回到原來的地方的阿！
聽見這句話高杉停下腳步，銀時不覺走到了他前面，

「沒有光的話連路在哪都看不到阿。」高杉悠淡地說，頓了頓，「再說，我的燈火已經熄滅了。」

銀時正停住等高杉上前，回頭鬆懶而略帶輕挑地勾著一抹淡笑：

「啊？你說什麼？我不是提著嗎？」

那個隨性的笑，宛如在水面盪漾開的水紋清淺而稍縱即逝，漣漪卻慢慢擴散到心底，激起一片燁白的浪花。那樣倏忽，卻這般清晰強烈，就刻在了心臟的纖維顫抖，直到跳動停止否則不能遺忘。
高杉有那麼幾秒鐘恍了神，突然忘記了手裡刀的腥味，突然忘記了山路多黑。

眼前燈籠暖的朦朧恍惚，而銀時的臉清晰立體，燭火燒著燈芯的油焦味飄散，而陰影裡高杉的嘴角微彎。

高杉往前兩步走到銀時身邊，銀時便踩著自己的影子轉過身，兩個人一起晃著燭光慢悠悠走回去。




ＦＩ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