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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条神社神隱錄】章之四、《御神的子守歌》


　　『我要離開這裡。』

　　烏亮的、長長的頭髮，被風捧擁著捲起，就像飄揚的綢緞。

　　女孩揹著鮮紅的背包，清脆的聲音並未被風聲掩沒，她回過頭，正臉被西沉的落日奪盡色彩，糊在毫無輪廓的黑暗之中。

　　『這裡的神明很可怕，——君。』

　　……她在、叫誰？

　　喀、喀、喀……

　　模糊之中，男孩聽到跫音規律地響起，那是十足穩健的步伐，緩慢、卻又飽含著謹慎的味道，似乎在顧慮著什麼，才沒有加快步調。

　　輕柔的風拂過竹林的葉，窸窣細響搔刮在耳畔，即使沒有睜開眼，男孩也能感覺到暖光正柔和地親吻著他的眼皮，一切都是如此溫柔靜謐，懸空的心驟然墜入平靜的湖底，在沁涼的水中安定了下來，他就像許久未曾放鬆一般，緊繃的弦一被放緩，竟然再度於那人的背上興起了睡意。

　　寬大的後背非常暖和，就好像、好像……好像……

　　爸爸。

　　不自覺地抓緊前方人的衣服，男孩迷茫睜開眼。

　　那人腳步一頓，貌似想回頭探望他的樣子，卻礙於姿勢不便，只能失笑著作罷，關懷的聲音沉柔渾厚，聽在耳裡分外舒服：「喔呀，在下驚擾你了嗎？」

　　……？這裡是哪裡？

　　張望著陌生的景象，男孩總覺得視野狹窄得不太對勁，才發現自己半邊臉被包裹了起來，意識回歸軀體，疲憊一湧而上，簡直就像要被撕裂開來一般的痠痛，他彷彿還能聽見身軀的哀鳴。

　　好渴。

　　艱難地翕動起乾燥的嘴唇，男孩的聲音好似磨過龜裂地面的沙粒，粗糙嘶啞，但還是能勉強辨析：「你是、誰？為什麼……我會在這裡……」

　　他明明記得——

　　記得什麼？

　　……為什麼腦子裡一片空白？

　　他連自己是誰都不知道了。

　　明明什麼都想不起來，卻還是有一種被追趕、被盯視的感覺。

　　好可怕。

　　「在下是這座神社的御神者，名為石切丸，在山腳下發現了重傷的你，就把你帶走了。」重新穩過男孩的姿勢，那人柔聲回答道，他的聲音充盈著哀惜憐憫，真摯得令人眼眶發痠：「……啊啊，可憐的孩子，現在已經沒事了，儘管安下心來吧。」

　　安撫聲被風吹入耳中，孩子不禁瞪大了雙眼。

　　他就像在黑暗的箱中抱膝而坐，期盼著這句話語已久，而如今終於有人開了這道鎖——甘霖般的光明，重新灑漫在他的身上。

　　「唔……」淚水潰堤著傾蓋了面頰，大腦一陣暈眩，男孩忍不住大口呼吸，突如其來的哽咽卻堵住了氣，『哇』地一聲，他衝破了喉間的阻礙，重拾氧氣的剎那，竟無法遏止地大哭了起來。

　　任孩子宣洩出囤積於心底的潰懼，男子繼續揹著他，穿越亮著暖光的石燈籠，緩步踏上通往神社的階梯，在哭聲暫歇後，溫柔地哼起耳熟的曲調。

　　柔美的、和藹的夜晚，連月光都如此溫暖。

　　「岩融——岩、融——！」

　　叫喚徹響於枯林間，男孩的腳環不時撞擊出脆響，他停下腳步，感受了一圈周遭的氣息，雪白的眼睫旋即失落地垂下，半遮去了艷紅的瞳眸：「好奇怪啊，岩融不在嗎……」

　　霧氣不規則地瀰漫在腳邊，吞噬了男孩垂在身側的長袖，就似匍匐著舔舐鳥羽的蛇類，眾多振翅聲呼哧呼哧地自身後響起，數十道猩紅的眼眸停在枝林間注視著他。

　　墊起木屐的跟，今劍輕盈地轉了一圈，抬頭望向隱沒於黑暗中的烏鴉們。或許是因為地主不在的關係，牠們囂肆地嘎叫了起來，帶著渴食的貪婪，甚至迴旋於枯木之間，尖銳的爪喙皆因為來者而開始蠢蠢欲動。

　　偏頭看向通往水池的方向，男孩似乎察覺到了什麼，漂亮的瞳眸登時空洞得瘮人。

　　啊啊，有山口的氣息，原來他曾經在這裡和烏鴉們玩過嗎？

　　面色冰冷，今劍按上腰間的刀柄，清亮的出鞘聲震動了空氣，以他為中心，地面的霧氣被驟起的勁風掃出林間，強勁的力量甚至衝擊了周圍的枯木，烏鴉們被驚得飛離原地，本來靜寂的地域頃時混亂不堪。

　　銀亮的刃面折映著月光，男孩藉著短刀看見了毫無表情的自己，說不上來的違和感湧上心頭，他不禁握緊刀柄，驅散掉心中古怪的感覺。

　　「吶，你們。」

　　他並不知道岩融去了哪裡，尋找那位高大的夥伴雖然重要，但是現在，他覺得那些不自量力的禽鳥、非常令他煩躁。

　　——又或者，這份心可被謂作『嫉妒』？

　　因為，山口明明是……

　　童稚的聲音清亮悅耳，今劍的臉上浮現天真爛漫的笑顏。

　　「想成為、我的新玩具嗎？」

　　喀噹！

　　厚實的聲響迴盪於空氣中，那是裝滿清水的竹筒磕至石頭上的沉調，池水嘩啦嘩啦地流洩而出，迫不及待地沒回水面，彷彿歸鄉的遊子，紛紛綻起晶亮的喜悅之花。

　　夜間的神社並未陷入陰暗之中，反而亮著些許燈火，因風而起的落花旋舞至迴廊，翩飛的藍蝶時亮時暗，隨暉月更動著翅翼的光彩。

　　一切都美得令人屏息。

　　他們抵達了神社，望著華美氣派的建築，男孩終於停止抽噎，耳邊清靜下來後，才意識到剛才的自己哭得有多大聲，他羞赧地漲紅了臉，愧然開口：「對、對不起。」

　　「哎呀，怎麼了嗎？」小心地蹲下身讓孩子坐上迴廊邊緣，石切丸訝異的反問。

　　沒料到對方不清楚他道歉的原因，男孩彆扭地捏著衣角，結巴地解釋道：「我剛、剛在您耳邊哭得、很吵吧……」

　　聞言，男子忽然發出一聲輕笑，緩緩站起身軀：「不必道歉，有活力可是好事喔，真是可愛又有禮的孩子。」

　　男孩瞪大眼，隨對方起身的動作而仰起頭，直到下巴幾乎都要和喉嚨呈現垂直的狀態，石切丸才完整挺直了腰桿。

　　原本落於身上的月霜完整被對方的身軀遮蓋，全身都被籠罩於陰影之中，這個場面總有種似曾相識的感覺——

　　額角驟然一痛，男孩的眼前忽然閃過畫面，與轉過身的高大神官重疊起來，強烈的壓迫感頓時襲擊全身，他的脖頸像是被扼住一般，難以呼吸。

　　『單是這樣呆站著不動的話，就一點都不有趣了，小鬼。』

　　當時那人這麼說著，彎下了腰，眼瞳的顏色是——

　　「那麼，隨在下進去好好休息吧，剛才的路程略有顛簸，想必沒能讓你休息完全。」典雅的花菫色眼眸瞇成月牙狀，石切丸笑著招呼道，他困擾地瞧了建築一眼，俊秀的臉龐隨即浮現不好意思的紅暈：「啊啊，你能自己走嗎？在下擔心如果再繼續揹著你，會害你撞到門框呢。」

　　鬆了一口氣，男孩按緊劇跳的心臟，面色蒼白的笑了笑。他並不清楚剛才的景象從何而來，或許是空白記憶中的片段，但要追溯起來，卻又想不出更多細節，只好默默跟隨石切丸踏上迴廊。

　　懸於屋簷的紅燈籠與符文條被晚風吹得微晃，空氣中彷彿散逸著點點晶亮。

　　在專注於跟隨的情況下，男孩的感官變得分外敏銳，彷彿還能聽見遠處傳來的、神樂鈴的清靈樂音，細小的交談聲自一旁的紙門內響起，他好奇地偏頭瞧去，本來開著小縫的門卻立刻掩上了。

　　這裡還有其他人嗎？

　　將視線移回眼前人的背影上，男孩正想開口詢問，翩飛的藍蝶忽然晃過眼前，光亮的鱗粉在空中留下一道虛幻漂亮的軌路，從那道痕跡中，他竟然看見了另一副神社的模樣。

　　——僅僅是、一瞬間的畫面而已。

　　破碎的紅燈籠與符文就像被外力撕扯過一般，殘敗的勾在屋簷邊搖曳，整條迴廊陰鬱黑暗，泛黃的和門後方投出了幢幢鬼影，它們偏著頭，明明隔著一面和紙，卻能感覺那些東西正盯著他看。

　　鱗粉消散，光明再度充盈視野。

　　「……！」嚇抖了肩膀，景象變換過快，男孩幾乎以為自己出現幻覺，他握起拳頭，正欲揉起痠紅的眼，卻被不知何時回身的男子制住了行為。

　　「揉眼睛可不是好行為啊，進了什麼東西嗎？」石切丸移開他的手，輕觸著男孩的眼瞼下方，似乎打算為他查看眼睛的狀況。

　　緊張搖頭，男孩反射性地後退了一步，避開男子的觸碰：「我沒事喔，石、石切丸先生。」

　　眸光微不可見地陰暗了一下，石切丸旋即擺回溫和的微笑：「是嗎？沒事的話、就太好了。」

　　僵硬地回以笑容，他默默跟在男子後方，周遭的空氣彷彿僵硬了起來，連夜風都變得陰寒刺骨，男孩不自覺地抱緊雙臂，試圖撫平被吹起來的雞皮疙瘩。

　　旁側的和門上雖然沒有透出任何東西，卻總覺得有許多雙眼正窺視著他們，頭皮陣陣發麻，他忍不住出口打破安靜的氛圍，緊急剎住了自己的胡思亂想：「那、那個，這個神社只有石切丸先生在嗎？」

　　「不只喔，神社的工作，只有一個人的話是做不完的。」聽到男孩的問題，石切丸整個人彷彿都亮了起來，連語調的頓挫都豐富了許多：「從祭儀的準備和日課，到信徒們的參拜等等，很多事情都必須要分配職務下去做呢！只憑在下的話是無法為眾生祛除解厄的，雖然很想讓世人無災無痛，但果然還是——」

　　沒想到自己開啟了對方的話匣子，男孩雖然聽得不是很明白，卻還是被男子高興的情緒給感染，氣氛舒緩了許多，不知道是不是因為言語的渲染，他竟能從對方的言語描繪中，看到美好的神社光景。

　　忙碌著來回的神官們穿梭在迴廊上，進行著祭祀的準備，而被分配在前廳的神官正揮舞著御幣，驅走參拜者身上的不淨，並且祝禱他們的安康。

　　祥和的氛圍縈繞整座神社，虔誠的信仰之心如此乾淨純粹，光是呼吸，便好像能撇下世俗的煩憂一般。

　　日復一日地，他們回應著信徒的寄託與期待，從花開到花落，四季不知道輪轉了幾回，不停歇地為世間祈求的平和安好……即便如此，卻還是有不滿足的人存在。

　　——累積下來的貪婪膨脹成污穢的妖魔，於信徒的心中慫恿作祟，最終，人類帶著不該存在的東西，跨越了鳥居。

　　「直到……」頓住步伐，述說著過去的男人忽然安靜了下來，背對著男孩的情況下，男孩雖然看不到他的神情，卻察覺周遭的空氣變得壓迫悚然。

　　「石切丸先生？」男孩惴惴不安地喚道。

　　倏然醒神，石切丸尷尬地回頭，溫和的面容上充斥著歉意：「啊啊，失禮了，一不小心就說得忘我，你一定累了吧。」

　　「不會！現在也一點都不想睡了喔！」精神的揮舞著拳頭，男孩咧起笑臉，試圖將快樂傳遞給對方。

　　「……謝謝，你真是個好孩子。」打開一旁的紙門，男子垂著眼簾，溫和的笑容隱約染上了悲傷。

　　方形的和室內別無雜物，只有大小不一的五個刀架，各自擺在房室周遭，就像緊縮於四角之中的五芒位置，然而刀架上頭並沒有放置武器。

　　領著孩子踏上中間的榻榻米，石切丸按穩腰間之物，向後退了一步後，隻手掀起狩衣下擺，緩慢地跪坐下來，『喀鏘』一聲，他鬆開了扶在側邊的手，任極長的刀柄垂至地面。

　　熟悉的聲音吸引了男孩的目光，他將視線投向男子腰側的大太刀，只見那雪白的刀極長，帶著優美的微弧，看起來聖潔而高雅。

　　刀……？

　　感覺想起了什麼，男孩瞪大雙眼，還未等回憶浮上腦海，對方便斷去了他的回想。

　　「就算不累，也是時候該好好休息了。」石切丸柔聲道，眉眼間滿溢慈愛之色，他示意著拍拍自己的腿：「來吧。」

　　室內昏暗得令人安心，男孩本來還想拒絕，些許睏意忽然縈上眼皮，他立刻摀住嘴，硬是將哈欠吞回腹中，不知道為什麼，明明現下氛圍如此溫藹，心底卻產生了不情願之感，他糾結地擰著衣襬，心虛地撒著謊：「但我現在……一定睡不著。」

　　花藤般的眸色眨眼間耀起詭譎的紅光，男子溫柔地笑道：「那就、讓在下為你唱一曲子守歌吧。」

　　接觸到目光的瞬間，睡意驟然佔據了腦袋，身體頓時不聽使喚地坐臥下來，男孩乖巧地趴到石切丸的膝蓋上，惺忪地垂著眼皮，聽著上頭渾厚的聲音唱起耳熟的曲調。

　　「睡吧、睡吧，好好地躺下來，安心的睡。」

　　依稀記得，在朦朧的回憶裡，也有人給他唱過這首歌。

　　「小男孩是好孩子啊，睡呀……」

　　意識昏昏沉沉，孩子終於閉上了眼，他並不知道在闔起眼皮的剎那，和室內浮現了眾多鬼影，只知道歌聲柔柔的、悅耳得彷彿能夠引領他前往美好的夢鄉。

　　「要去哪裡帶小男孩呢？跨越過那座山，往村莊走去……在村子裡、買了什麼土特產嗎？」輕緩唱道，石切丸溫柔地撫著孩子的頭，並將他垂到眼前的額髮撥開，歌唱持續著，男子的眼瞳流入了異於不祥詭光的惆悵情感。

　　——這座神社，曾經供奉著神明。

　　整座神社黯淡了光芒，現出原有的模樣，陰暗破敗，似乎已許久無人問津，蛛絲充斥在刀架間，連地面的榻榻米都被蛀得坑坑巴巴。

　　——受到神明庇佑的村人，貪婪於更多的恩惠，妄圖操縱神明，串連了神官，弄來了不該存在的污穢之物。

　　「……睡吧、睡吧，小男孩是好孩子呀……」

　　——神官解開不該碰觸的封印，污染了五位神祇，良善的神明們，皆改變了原來的性情。

　　多麼善良、多麼可愛的孩子啊。

　　為何非得生在如此悲傷、又罪孽的世界呢？

　　——村人為了息神之怒，於是獻上孩子作為祭品。

　　「男孩該歸向哪裡呢？跨越過那座山，往夢鄉走去，」搖籃曲又重複了一遍，石切丸不禁流下了淚，他掩住男孩闔上的眼眸，在哀傷的歌聲之中，攙入真誠的祝禱：「在夢裡、做些可以幸福起來的事情吧，在思念之人的歡笑聲中，吹著竹笙、吹著……」

　　——於是，神明這麼想著：『與其讓良善的孩子繼續在污穢的塵世中生存下去，不如讓他在神境中，陷入永遠的夢鄉。』

　　男孩做了一個夢。

　　夢境中的他牽著母親的手，走向擁有烏黑頭髮的女孩，女孩的後方還有好多朋友等著他，他看不清大家的面孔，只知道眾人都帶著笑容。

　　他抬頭問母親，大家要做些什麼呢？

　　母親微微一笑，伴他站在眼熟的女孩前方。

　　『要一起慶祝你回家呀，媽媽還做了你喜歡吃的喔，好了，大家都在那裡等你呢。』

　　語尾剛落，女孩便朝他伸出手，笑容燦爛的喊了他的名字。

　　『吶，山口君，我們走吧。』

　　山口、山口，對了，他為什麼會忘記呢？山口是他的姓氏啊。

　　欣喜於對方對他做出的邀約，山口大力點頭，正要搭上女孩手掌，一抹銀鋒劃開了女孩的臉面，轉瞬間粉碎了美好的夢境。

　　驟然驚醒，男孩發覺自己整個身體被人拎了起來，視野才剛恢復清晰，一雙凌厲兇狠的橘眸便映入眼簾，隨即是震耳欲聾的大吼。

　　「喂——！小鬼，給我醒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