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化魔

瑠璃的夢中一直蔓延無盡的黑白。仿佛是光和暗的絕然對立。
那濃黑的顏色如此稠密地彌漫在身側，令他不能呼吸，脊背亦似有無盡重擔壓下。周身鬆軟而疲乏，不知道力氣去了那裡。這濃黑色仿佛會敲骨吸髓的惡魔，將身體裡最後一絲意識吸幹。隨後再以蠱惑深心的魅然，侵蝕肉體。
虛無荒漠的意識裡，瑠璃忘記自己為何會被這濃黑色所包裹。他費力與之搏鬥，然而濃黑色如同一道虛無而飄渺的煙，雖歷歷在目，觸指又不可及。這情形，似極入夢之前的某個死局，定定看它在眼前發生，卻無能為力。
或者說，絕非目前所擁有的能力能掌控。
極目在濃黑色的遠方，有淺金色光影閃動。他想那是黎明的光輝，或者是埋藏於內心最深處某些最想守護的珍寶。他憧憬地伸出手，欲握住這些光影。但伸出去的手掌，刹那間化作嶙嶙白骨，上面還閃動暗碧色淒冷的磷光。
瑠璃驚詫夢中身體怎麼會變成如此。但在那片濃黑裡，一切都模糊而恍惚。他迫切想看到自己全貌。於是一面鏡子在流滾暗黑的霧氣裡徐徐升起，鏡下燃著火焚界的業火，青碧而妖異。
鏡中的人全身裹在幽暗的黑袍裡。那黑袍像極夏天狂雷暴雨的天氣裡，天邊堆積如山的烏雲。
然而鏡中的影像極其模糊，瑠璃竭盡全力想看清鏡中人的面容，但鏡子很快化作一縷黑色霧氣，消失在更深的濃黑裡。
瑠璃覺得惶惑而迷惘，這時候遠方地平線上淺金色的光更加耀眼，並且徐徐浸出清鮮的潔淨，像靜湖被石塊投中的漣漪，一波一波，柔和地蔓延開來。
眼睛在金光裡略略花了一花，隨後視野裡再度出現熟悉的自己的右手，手指修長而有力，膚色極白，微露骨節。
瑠璃很想用這只手撫摸那片光輝。記憶裡如陽光般的茸茸柔髮。
似乎有什麼桎梏被衝破了，瑠璃被驚醒。這一刻身體軟而乏力，像做了一個很長很長的夢，在夢裡嘗盡等待與渴望。

他起身，輕輕走進另一間房間，注視床上甜夢裡的青年，氤氳的水霧漸漸朦朧了視野。
夢裡的世界會怎樣，是輕柔甜蜜，抑或風起雲湧？
如果你永在夢裡，希望你夢裡的世界繁花盛開。
如果有日你茫然醒來，希望能你醒後的世界，再不記得皇兄。
因為，命裡註定你的皇兄，將永遠沉入暗夜，而皇兄不能也不願以黑暗玷染你的明亮光輝。
皇兄曾想站在你身後，靜靜凝視你的成長，以皇兄的力量保護你。
然而終於那一刻黯然發現，也許皇兄的存在，將會成為你明日道路上最顯目的障礙。
雖然你曾經說，並不在意那雲端的繁華世界，只希望能永遠快快樂樂和父王和皇兄在一起。
但辰砂，皇兄的世界，業已為你而破碎。
我已不期望未來的視野中有你。甚至連記憶裡出現你的影子，大約都是一種奢望。
懷念與回憶帶來的片刻喜悅，如何敵住隨即而來的漫長感傷。
辰砂，雖然你也許以為，皇兄能斷絕所有塵世間的感情，能冷靜面對世間所有險惡風霜。
但我真的做不到。原諒皇兄，我已經非常累了。
於是只能告別，只能封印。只能欺騙自己，說已經遺忘。

瑠璃的夢裡又再度變成黑白主宰的世界，間或飄渺的碧色。黑色的原野上，燃燒著青白色的烈火。天空也是黑色的，偶爾有閃電撕裂天幕，在濃黑的天幕留下一道眩目的裂光。那光也是青白色的，冷冷地仿佛那裂縫裡隱約展現的不是天庭，而是地獄的景色。
天穹沉沉地壓下來，天幕低得似乎下一秒鐘就要墮落。原野上生長著虯結的枯樹，在濃黑的背景裡，仿佛樹木的幽靈，向天空伸出嶙峋的骨爪。地面上裂開無數道深深的裂痕。青碧色的岩漿傳遞著矛盾的氣息：看似冰冷，卻又灼燙視線。
原野上也有著無聲的淒風。風被染上如同流淌的岩漿一般的青碧色，淡淡彌漫在暗沉的天幕下。風裡吹飄著零星的碧色磷火，好像那些樹木幽靈的碎片，淅淅瀝瀝如細細雨滴。沾在瑠璃的髮上，肩上。瑠璃下意識地伸手拂落著磷火，生怕灼痛肌膚，但那磷火是冰冷的，讓瑠璃的心和思維凍結在一起。
他模糊地記得，地平線的盡頭應該有他極度盼望的人或事，於是便費力地遠望。卻被烈火和霧氣遮擋了視野。他竭力想踮起腳尖，渾身卻沉重無比，血管裡流動仿佛是水銀，沒有一點力氣，只能如同傀儡一樣站著原野中央，任憑幽靈般的磷火，飄繞在身體四周。
這時從地平線可見的遠方，再度緩緩卷來黑色的霧氣，飄渺得像一段永遠捉不住的悲傷旋律。若有若無地在瑠璃的耳膜裡隱約。這隱約朦朧的悲傷有著奇怪的魔力。瑠璃覺得心臟隨著那旋律不規則地跳動，時而瘋狂，時而平靜，像在過去與未來之間的時間深淵邊緣，走一道歲月的鋼絲。瘋狂時，心房被刀鋒切割的深深痛楚；但平靜後解脫的那一瞬，令人無比迷戀。
他感到這律動的恐懼，卻似乎又非常享受這種痛楚與驚懼的混合感覺，仿佛那樣的劇烈刺激能令自己暫時忘懷一些難以割捨的東西。這時地面上奔流的黑色霧氣再度聚集起來，像一條條靈異的黑蛇般，漸漸纏繞成一片濃烈的黑影。
瑠璃的神思好像凝結了，這黑影給他一種非常熟悉的感覺，又仿佛心靈深處某種竭力封印的東西在被徐徐喚醒。
青碧的火焰裡，大地裂開，一面鏡子緩緩自裂縫中升起，鏡面上彌漫著夏日狂雷暴雨前推擠在天邊的可怖烏雲，令得視線模模糊糊看不清楚，仿佛裡面有個飄渺的人影，全身裹在死神一樣的黑袍中。他想伸手去抹拭模糊的鏡面，突然腦海裡又浮起某種不快而陰森的記憶。正在那遲疑的瞬間，突然一道長而耀眼的閃電在暗色穹空裡劃過，一刹那將四周照得亮如白晝。只是這白晝也帶著慘澹的碧色。藉著閃電的光輝，瑠璃看清楚鏡中人影的面孔。
他極度愕然了。
那竟然是張與自己一模一樣的面孔，鼻樑挺直如玉，輪廓俊秀而分明。唯一不同的，是那張面孔的唇邊雖然有一絲笑容，但這笑容裡充滿冰冷殘酷的味道，還有說不出的輕蔑與譏誚，映著那雙眸子深潭般暗氤氤的冷碧色火焰，平地生出無限陌生感，還帶點發自深心的恐懼。
“瑠璃王爵，你想救辰砂王爵麼？”耳膜被某種寂靜的聲響觸動，瑠璃覺得那是“他“在發問。潛意識裡他不想回答，但無法抗拒自己的舌頭。
“辰砂將是未來的王。他不需要我的拯救。“
那聲音冷冷說：“你真的以為那個瘋婆子，她是為了辰砂做這一切的嗎？”
這一個問題是瑠璃在心中想過許久的，他亦知道答案，然而他逃避去想。
他只想在這一刻遠離，或者永遠消失。
然而那個聲音並不放過他，只是再次冷冷重複：“你真的以為那個瘋婆子，她會放過辰砂麼？”
沉默可許久，瑠璃終於道：“不，我不這麼認為。”
“那麼收起你所謂世家皇族的教養和道德準則，要知道，這些都是廢物和廢紙。
瑠璃覺得這口氣非常熟悉。從內心深處，他的良知繼續排斥此類觀點，並且不斷告訴自己若要成為王朝之主，必然不能站在仁慈和道德的對立面。但這個想法如今似乎連自己都說服不了，於是行動上便充分顯示了理智與其他因素的衝突，不由自主地點著頭。
“他”的冷笑仿佛刻在那張俊秀面容上的一個符號，一刹那瑠璃竟然覺得深心處的恐懼感化作絲絲寒意，從皮膚毛孔滲發出來。那鏡中的人形突然從平面化作水銀一樣的立體，正如上古傳說裡的幽靈般，自鏡中倏然撲出，在瑠璃來得及反應之前，“他”像一陣幽黑的朔風，鬼魅般的擁抱了瑠璃，旋即消失不見蹤影。
“既然這樣，讓我來幫助你吧！”有個聲音在瑠璃耳邊說。
這聲音低沉，冷酷，性感，不像魔鬼的蜜語，卻似墮入深淵的神。
瑠璃猛然從夢中驚醒，自床上坐起，滿身冷汗。
他靜靜地坐著，慢慢地，金蜜色的瞳孔冷卻下來，平靜下來。兩朵幽碧的火焰在眸底徐徐燃起。他轉頭望向一側的鏡中。
那鏡中的面容，鼻樑挺直如玉，輪廓俊秀而分明。唇角有一絲笑容，笑容裡充滿冰冷殘酷的味道，還有說不出的輕蔑與譏誚，
“辰砂，他也許無法拯救你，而我可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