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無邊的夜色正是最濃厚的時刻。

凌晨五時,朝陽仍在山頭之下醞釀最後一絲曙光,這是城市中人人都仍熟睡的時刻。而兩個從那歡笑與菸酒滿盈的場子中脫出的男人一前一後走著,周身裹著不眠之人最後一滴的荒誕夢境,聞來是刺鼻中帶著些冰冷的寂寞。

「不是早跟你說了,結束就先回去,用不著等我。」靈幻說,他被長及膝蓋的風衣覆蓋,衣料包裹的身軀看來竟有些瘦弱;圍巾之下面頰異常紅潤,唇邊呼出的熱氣薰陶著他迷濛的眼。

他的金髮被微涼的風吹亂了,少了店裡的梳齊,多了些稚氣,此時吸附了滿城夜色因而黯淡無光;他工作時喝了幾杯擋不掉的酒,於是皮鞋鞋跟敲出的步伐帶些不穩,像是亂了調子的小步舞曲。
影山上前,臂膀輕輕地扶穩快要站不直的男人,隨即退開。

「是的,但我就是想等您。」

影山露出一個淺淺的笑容,黑眸將這一切看在眼底,收進心底。這是平日見不到的,他目前所能見到最柔軟的師父,值得好好珍藏。

「……隨你便吧。明天要是睡不飽可不關我的事。」
「是。」

他們緩慢地步行,一快一慢的腳步配合著彼此的速度。
夜色如潮水,嘩啦啦地淹沒兩人間的空氣。他們不再說話,僅是前行、復而前行,吹起掀落的大衣衣領成了未綁緊的風帆,此刻他們兩人都是失了方向的孤舟,靈幻在前,影山在後。影山不知道靈幻想去哪,他只覺得若不跟好他,這個在月露雲影下身形淡薄的人,或許就會這麼溺死在城市的夜裡。

行進的過程中,某些夢境的碎片落了出來。那是惱人的、令人心慌的結晶,越是想要甩開,它就越是緊追不放,彷彿是附在耳邊不止地低語。

沒有人是無法愛人的,夢裡的影山聲嘶力竭地喊,除非是個鬼魂!

而夢裡的師父不再有剎那間眼神的潰堤,他只是很輕地、很輕地說,噢,你猜怎麼著?

我就是個鬼魂啊,他說。
店裡所有人——我們、還有那些上門的顧客,全都是些鬼魂。活人是在白天活動的啊,夜裡便要入眠。而唯有在陽光照射之時無法生存的鬼魂,才會在夜晚聚集於此,在杯觥交錯之間偷著最後一口活人的氣息。

夢裡的靈幻已經笑得無比柔軟,像是經不起任何一點觸碰了;他分明就在眼前,伸出手卻怎樣都抓不著。他又動了動姣好的唇形,說:我無法愛人,我不愛你。

影山是在平靜中驚醒的,彷彿早就料到會有這一天到來。直到翻下床喝口水,他才很遲很遲地發現心臟正劇烈抽著痛,而他握著玻璃杯的手腕還發著顫,窗外的陽光過於燦爛以至於他無法直視,彷彿他的心也是個鬼魂了。

夢境依然細碎地耳語。夢醒之後,影山不敢問了,他真的害怕起來,若是問出口了,他的師父會不會如他的夢境裡一樣承認。

承認他便是個無法愛人的鬼魂。

所以,就先這樣就好。即便方向未明、即便脆弱得像是何時都會碎裂,這樣就好。夜色是最濃厚的時刻,影山還見不到破曉的瞬間,他的心或許也無法再經起日光,但這時靈幻還安靜地走在他前面,這樣就好。

夜是不透明的夜,正如靈幻的心,依舊不願向他打開一些。此刻影山不想和靈幻爭執這些,他就是不想知道、他就只是想好好地保存下這個柔軟的時刻。

影山想伸出手,牽起那要被夜色凍壞的掌心。但他來不及碰觸、來不及用自己的體溫訴說柔軟的情感,那手掌就先溜進口袋裡,摸不著了。
影山收手,望著除掌紋外空無一物的手心,惘然若失,心底明白有什麼錯過了便是一輩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