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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伊歛】彌足珍貴

1.
　　初雪上鳥爪留下的痕跡被再度落下的雪花掩埋，又在不知何時，化作雪水滋潤了發芽的樹。歛從樹梢旁走過，恍然不知周邊的變化。直到蟬鳴聲擾得他睡不安穩，他這才醒來，發現腿上被蚊蟲叮咬出一個大包。

　　「老爸，今天是哪天？」歛用滿不在乎的語氣問道，從掉了一個支架的無法支撐起來的帳篷裡走出來，走到小溪旁用手捧起清水喝了一口。溪水溫潤不夠清冽，喝完之後還是讓人感到煩悶燥熱，可也足以醒神。他看了一眼自己沾滿灰塵的臉頰，又捧起一股清泉，拍在臉上。

　　這時，那隻鳥終於慢吞吞地跳到他腳邊，撲着翅膀飛到肩頭，不滿地「咕咕」了幾聲。

　　「這樣啊。」歛沒有多想什麼，拍拍手站起身，「只是誕生的日子而已，錯過了就錯過了吧，還是趕路更重要。如果趕不上商隊，我們可就要一路走到目的地了。」

　　他伸了個懶腰，快速地把放在外面的帳篷收入揹包，又把人類活動留下的蹤跡簡單清除，就走向叢林深處。

　　這是他的計劃——他已經徒步走過兩個地區，接下來要和打算去往卡萊因王國的商隊遇上。他需要讓這羣人帶他一程來節省時間，如果那羣人同意，他便付一些他付得起的代價，兩夥人相安無事。不同意，那他就偷藏在運貨物的車上，一路貓着腰過去。雖然累了點，但總比遇不見這羣人、要自己徒步走過兩個地區要好。

　　唉，卡萊因真難回。

　　歛默默嚼着沒味道的狗尾草，毫不在意地踩過搬家的螞蟻，一路向着西邊走去。一人一鳥白天行進幾乎不休息，一天下來走到腳跟磨起水泡。晚上，歛才終於長舒一口氣，在聒噪的蟬鳴裡喝一口小壺裡用魔法冰鎮的酒，緩解一天的疲勞。老爸吃完堅果，小小的身體緊貼着他，就這樣一起漸漸入睡。

　　夢不總是美好的。他有時會夢到墓碑，夢到閃光的手術刀和實驗人員手上的鮮血，夢到哥哥的背影逐漸佝僂……

　　都是夢就無所謂。一覺醒來，他什麼也不會說，吊兒郎當地盤起腿，在溪邊釣上一條魚，連除腥都不做，就這樣想着自己的實驗項目，把整條魚烤焦後吃掉。老爸一直在「咕咕」地說着要他注意的話，他專心地敷衍，說着自己知道了，然後很快歪倒在一旁睡着。

　　就這樣，他們迎來第二天、第三天，每日的空等讓之前拼命趕路的行爲看起來愚蠢。歛一想到消息源是自己付出一個晚上的腰肢痠痛換來的，就氣不打一處來，如果那個混蛋情報商人騙了他——算了，已經走出這麼遠，他現在也不能再回去找對方了，只能認下這筆賬。

　　還有，誰知道他們是徹底錯過商隊，還是商隊有事耽擱，繼續等下去依舊能看到曙光呢？歛和老爸約定，再等三日就繼續步行回卡萊因。

　　時間一點點過去，盼望的商隊終於在等待的第五天，晚霞染紅他灰白長髮時出現在他蹲守的路線上。遠遠地，一大羣騎在馬上的人拉着車，晃悠悠地在大路上駛過。他用身體攔在對面的必經之路上，朝着商隊揮手：「喂，帶我一程！我拿東西換路費！」

　　商隊最前面一個棕色頭髮的年輕人聽罷，就要勒馬下來聽他講話。馬纔剛停下蹄子，年輕人的腦袋就被狠狠打了一拳，差點跌下車來。歛聽不太清剛探出頭的頭領模樣的人和學徒講了什麼，但大致可以明白意思，無非是看他穿着破爛，不願意理會他。歛用手抹了一把面中，對着揚起的沉沙舉起手裡的寶石：「喂！我有好東西當路費！」

　　可是寶石太小了，商隊的頭領看不見，也不願多瞟一眼來看他，只指揮着重新讓馬動起來，看起來要直接從他身上碾過去。

　　好吧，給你們機會了收租金你們不要，我現在只好免費乘車了。歛心裡想着，身體看似認命地後撤，給車馬讓開一條路。他偷偷地跳上最後的那輛馬車，躲在馬草之中。這裡和預料的一樣不舒服，可這半年的奔波勞累，也算是讓他習慣了所有難受的環境，這點不適根本不算什麼。反而是遮着簾子的空地格外好入睡，讓他很快便在搖晃與陰涼之間陷入夢鄉。

　　再次醒來似乎已經是晚上，他被滾燙的手心推搡，睜開眼之前就已經警覺，抓起隨身攜帶的匕首，抵在來者的脖頸。

　　「唔！」面前是今天白天見到的那個棕發學徒，他很驚恐，捂住嘴巴不讓自己發出叫聲，「嘿，別這樣，我沒惡意——」

　　歛把刀往後挪了挪：「你要幹嘛？」

　　「你是不是今天白天那個人？我以爲你被拒絕後就離開了，怎麼在我的地盤上醒來？啊，不過你放心，我不是要趕你走，我感覺你一個人應該挺難離開這片又熱又寸草不生的地方的，所以如果你不介意，你可以繼續偷偷在這裡休息……」

　　這個年輕人說了話特別多，絮絮叨叨地講了一堆。他介紹了自己的名字是伊得，說自己是打雜的，歛之前躺的地方是他的牀。歛在他同意自己偷偷留下來的時候就已經把刀收了回去，轉而湊近對方，故作親暱地道謝。伊得很開朗，見到他也開始釋放善意，便分給他一點水，並囑咐他晚上不要被輪班值夜的人發現。

　　說到這裡，伊得在歛白天休息的地方躺下，打了個哈欠。沙漠夜晚的冷意涌上，伊得縮進被子，聲音在火焰的「噼啪」聲裡更加柔軟且不清晰：「歛？你怎麼了，過來睡覺呀？和我靠着不用不好意思，我不會做什麼的……」

　　「誰擔心你做什麼？」歛明知道現在的情況是他在蹭吃蹭喝，可還忍不住反駁，「給你摸摸我也不會少兩塊肉。」

　　伊得挑眉，沒有回話，只是拍了拍身旁的位置，頗有寵溺的樣子。

　　歛意識到多說也沒什麼用，懶得再繼續對話，接受了伊得的好意，和對方一起躺在根本不能算床鋪的地方入睡。

2.
　　第二天一早，歛是被身旁的伊得吵醒的。歛看見他一邊掀起簾子，一邊急匆匆地和商隊的其他人說話：「抱歉抱歉，來晚了，我馬上去收拾！」

　　小學徒被使喚了啊。歛冷眼瞧着外面，清晰意識到伊得位於商隊的最底層。昨天他偷溜出去的時候看見其他成員最起碼都有柔軟的被褥。而只有他們兩個，要擠在又硬又有味道的木地板上，蓋着薄毯睡覺。

　　算了，這樣也挺好。歛盤起腿，靠在角落裏打了個哈欠。老爸現在不在他身邊，他一個人從包裏翻出筆記本，就在這陰暗的環境裏，靠着牆根翻起來。

　　本子上的東西並非日記，而是密密麻麻的實驗記錄。這些都是他之前研究的筆記，雖然他已經倒背如流，就算丟失也能很快再寫出一份，可現在百無聊賴，躲在這裏，也只能想想有什麼是他能再改進的。

　　他就這樣消磨了一上午時間，老爸才遲遲歸來，抓在他大腿上，低低「咕咕」講着關於這附近的事。

　　通過老爸的話，歛可以得知他們行進的速度不慢，似乎是因爲之前有事拖了進度，現在商隊的馬兒和魔法燃料都全力運用，距離卡萊因王國的邊陲已經不遠了。

　　跟着商隊走就是好，這半天的速度就已經抵了他多日的腳程。歛很滿意這個速度，接過老爸採摘的一點野果，放進嘴裏。

　　野果的味道一點也不好。沒有人類的魔法和悉心照顧來增加適口度，味道又酸又澀。可他一覺睡醒到現在什麼都沒吃，之後這幾天估計也吃不上什麼東西，只好兩口就把果子吞下肚。

　　伊得已經收留了他留在這裏借宿，他也不能奢求更多了。吃完果子，他又從兜裏掏出一塊寶石，拿起工具，用手細細打磨起晶石，讓它從天然的形狀逐漸變爲規整的立方體。

　　「歛！」正當他打磨的專心的時候，伊得從外面進來，端着兩個饢餅和一點小鹹菜，放在他面前。歛驚訝地擡頭看着伊得，卻見對方有點不好意思地笑了笑：「我只能拿到這點吃的，我們一起分着吃吧。雖然份量不多，但是總比餓着好。」

　　「……」歛頓了一下，纔開口，「這點東西全給你你一個人吃，你都吃不飽吧。」

　　「還好啦還好啦。」伊得已經在歛對面坐下，拿起一張餅啃了起來，「商隊一天只給吃一頓或者兩頓飯，一路走過來我已經習慣了。」

　　伊得說着舉起胳膊，細瘦的大臂上有肌肉微微隆起：「看，我雖然瘦，但是幹活還是很有力氣的哦！」

　　歛沉默着拿起另一張餅，撕了一小塊下來。他沒有自己吃，只是掰成一點點，餵給腿上的老爸。伊得此刻已經吃了一半：「喂，你怎麼給你的鳥吃都不自己吃？」

　　「這是老爸。」歛認真地開始介紹，「別對他無禮，老爸會生氣的。」

　　伊得的五官皺在一起，又很快恢復原樣。他似懂非懂地點點頭，看起來像對歛的神祕產生了好奇，在等歛繼續講下去。歛卻在說完這句話後把伊得拒於千里之外，低下頭，任憑長劉海擋住神情。伊得吃完一張餅就停下了動作，靠到旁邊去摩挲一本老舊的書的書脊。歛喂完老爸，看見他並不打算繼續吃，終於伸手拿起剩下的餅：「謝謝。」

　　伊得擡起頭笑笑，粘上了一點草灰的面頰看上去熠熠生輝。歛突然心念一動，伸出手，替對方把那點污漬抹掉。

　　全當做這個餅的回禮吧。他開始吃剩下的食物，餘光又瞥了一眼伊得，看見對方的臉好像紅成一片雲霞，縮着身子打開書頁，眼神卻根本不在書上。

　　歛沉默着吃完剩下的東西，繼續打磨未成形的寶石。

　　「伊得！」外面傳來男人粗獷的聲音，「出來幹活了！你又在偷懶！再不快點收拾東西我就把你扔出去讓你自生自滅！」

　　伊得聞言急忙放下手中的書，把吃完的餐盤拿出去：「來了來了！」

　　在這之後，歛一下午都沒見到伊得，直到晚上，纔看見他像是被奪魂了一般，一進來就躺在地板上：「今晚沒有晚餐……」

　　歛遲疑了一下，從懷裏掏出一個果子，扔了過去。

　　「欸？」伊得驚訝地接住，「這是哪裏來的？」

　　「老爸採的。」歛的聲音沒有起伏，「不算好吃就是了，但是沒毒。」

　　「哈哈……謝謝。」伊得蹭了蹭果子，放進嘴裏。他被酸得身體一抖，但還是很快都嚥了下去。吃完果子，伊得繼續對歛說道：「雖然是這麼酸的野果，但我也很少吃到。很不錯的經歷，謝啦。」

　　「你給了我烤餅，這是應該的。」歛說了一句，繼續打磨手裏的寶石。他磨了很久，現在已經幾乎完成，寶石在身旁那點魔法的光團下閃着光。

　　伊得湊近他，抱着腿坐下：「歛，你這是在做什麼？磨寶石嗎？它好漂亮啊，像商會賣給貴族夫人的飾品那樣精緻！你是寶石商人嗎？」

　　「我不是。」歛忍不住糾正伊得，「我是要研究它。」

　　「哦！研究！那這麼說你肯定很聰明瞭。你是學者嗎？你研究什麼，魔力？構造？」

　　「差不多……」歛停下動作，低下頭，取出水壺裏的一點水，擦拭寶石表面。寶石表面立刻變得富有光澤起來。歛很滿意自己的勞動成果，對着光仔細觀摩了一圈，把它拋到空中。

　　老爸一口吞下寶石，再次閉上了眼睛。

　　伊得幾乎露出星星眼：「哇！好厲害！老爸吃寶石嗎？」

　　「不是，他只是代爲保管，這樣比較安全。」歛盯着一點光暈下的伊得，看見對方的眼睛和鼻尖都閃亮亮的，「你怎麼話這麼多？」

　　伊得像撒嬌一樣靠近了他一點，雙手似乎不太好意思地絞在一起：「欸，我平時遇不見什麼能聊天的人啦。賣東西的時候的顧客都不跟我說話，商隊裏的人只會使喚我。我都快憋壞了！多跟我聊聊嘛！」

　　伊得說完這句話，就像話匣子被打開了那樣，滔滔不絕地講起自己的過往。歛從從他的話語裏得知，他是個不知道從哪裏來的孤兒，靠吃百家飯長大。稍微大了一點，他就被拐走送到一戶人家裏當養子。他才被養了不到一年，原本一直沒懷孕的養母就懷上了孩子。在一個平安白胖的弟弟出生後，他被再度轉賣，當了商會的小學徒——說是學徒，可那羣人也不會教給他什麼東西，只是讓他打雜。

　　他就這樣長到十八歲，勉強能識字，沒有什麼會的東西，只是不停地跟着商會在世界各地遊走。他見過很多景色，很多寶物，可沒有什麼東西是屬於他的，他就這樣茫然地活在這個世界上，靠着手頭不多的買幾本舊書看，看完幾遍後就把書再賣掉之前的書，好留下錢買新的。

　　歛突然想起來自己小時候喜歡讀書的樣子。雖然沒表露出來，可還是被這個小學徒觸動了心絃。他有點僵硬地注視着伊得，像沒話找話般開口：「你都看什麼書？」

　　伊得臉上一紅，下意識地把之前的那本書藏到身後：「額，什麼都看，能買到什麼我就看什麼……很隨意的……」

　　歛越過伊得的身體抓住那本角落裏的書。

　　「別！」伊得臉上更紅了，握住他的手腕來推阻。

　　歛露出一個微笑，手裏一鬆，書往下掉，被他的另一隻手接住。他隨便打開一頁，讀了幾行，笑意更濃：「這可真是本有意思的書。喂，你讀這本書的時候，腦子裏都在想什麼？」

　　伊得的耳朵根都變成了粉色，咬緊下脣，只是把那本書奪回來：「我，我買之前也不知道這本書是講這種，這種大人的……」

　　歛湊到伊得的耳邊，故意用氣音說話：「感興趣？怎麼，想成爲書本主角那樣的人嗎？我是不是應該叫你一聲……魔、王、大、人？」

　　「啊、我……」

　　在溫度逐漸攀升的時候，外面傳來一聲粗獷的喊聲：「伊得！出來！」

　　「哦！來了！」伊得身子一抖，迅速地掀開簾子逃了出去。

3.
　　相安無事幾天，在離開沙漠來到平地後，歛終究還是被商隊抓住了。伊得本來在車裏偷偷跟他說話，正聊到一半，伊得就又被商會的不知道哪個誰給叫走，去幫幾位領頭端酒遞肉。

　　伊得趁着幾人喝醉，偷偷藏了一點吃的帶回來和歛分着吃，原本是沒什麼大礙，可誰知有個人喝多了耍起酒瘋，還想繼續喝酒。那人跌跌撞撞地走向儲備食物的馬車，走近後又迷失了方向，拐到兩人所在的那個車廂。

　　對方猛地掀開簾子，看到歛的魔法光球，酒瞬間醒了一半：「你是誰？」

　　兩分鐘後，他們兩個人被抓出車廂，強行綁縛在空地上。砂石和草屑被壓在膝蓋下，磨的生疼也動彈不了一點。

　　歛胸口被踢了一腳，耳鳴「嗡」的一聲就涌上來。他深深地喘了一口氣，還沒回過神來，臉上又是一巴掌，直打的眼冒金星。身邊的伊得也沒有比他好到哪裏去。

　　在斷斷續續的辯解和認錯聲裏，伊得的頭被按到地上，抓到他們兩個人的那個大叔一次又一次地抓着他的頭髮強迫他磕頭，同時嘴裏不斷惡毒地詛咒：「你這個小兔崽子，我把你買回來給你飯吃，就是爲了讓你在這裏出賣我們商會的嗎！你這個婊子生的，沒人願意要的廢物，我今天就打死你，讓你知道什麼是代價！」

　　「我沒、咳咳，別打了大哥我知道錯了….…他沒偷東西也沒有、咳咳，我錯了，大哥，我再也不會犯了……」

　　歛的耳邊聽着這些話，身上又捱了幾腳。他的東西很快被其他人翻了個底朝天，筆記被踩在腳底，但他包裏值錢的東西都被拿過來，供其他人分辨價值。

　　「這個八音盒應該很值錢……這是一百年前卡萊因流行過的樣式，貴族家的孩子都會有這種東西。」檢查他東西都人興奮地搖了搖八音盒的手柄，聽它發出悅耳的聲音，「雖然很舊了，但是還是能用。這個古董估計會很值錢！」

　　「別動！」歛本來只是跪在那裏任憑他們打罵，聽了關於八音盒的對話，終於忍不住掙扎起來，「我給你們值錢的寶石，只要別動這個盒……」

　　話沒說完，臉上又被打了一巴掌：「你這個小偷，還有資格在這裏和我們討價還價？」

　　拿着八音盒的男人冷笑：「這東西肯定都是你偷來的，現在歸我們了，也算是制裁你的惡行。」

　　「嘿，等等。我想起來這個人是誰了。」一旁一直沒開口的一個大叔摸着鬍子，「這人是前幾天突然擋在路中間求我們帶他上車的那個……」

　　「這什麼事？」

　　「哦，我直接把他趕走了，就沒說。沒想到他不知道怎麼，誘惑了伊得，混上了車。」鬍子男冷哼了一聲，「喂，這個八音盒怎麼來的？」

　　「這是我的東西。」歛死死瞪着他們，「還給我，這幾天蹭車的行爲我會用其他東西來換。」

　　「哦——你不會認爲你還有選擇權吧？就算我現在殺了你，在這種邊境，又有誰會發現呢？」

　　「這是我的東西，你應該知道吧，能擁有這麼多寶石和古董的人，肯定不是默默無聞的普通人。」歛開始虛張聲勢，其實他什麼都沒有，但是他可以用曾經有過的東西來掩蓋，「如果你殺了我，那麼必定會有人來替我報仇……」

　　這句話說的倒沒錯，如果他有個三長兩短，老爸肯定不會放過這羣人。

　　「你這麼落魄，覺得誰會信？當野狼和禿鷲吃光你的屍體，我不相信還有誰會知道那是你。」鬍子男眯起眼睛，帶着匪氣和傲慢抽出短刀，毫不猶豫地用刀刺穿了歛的腹部，「你的命和你身上的東西，你自己選一個。」

　　「歛！你沒事吧！」

　　疼痛感讓他打了個激靈，瞳孔瞬間擴散。那種尖銳的感覺讓他喉間嗚咽，最後又硬生生地忍了下去。他咬緊牙關，喉結滾動了幾下，在心頭終於決定放開身外之物。

　　他旅行取得的寶石在老爸那裏，他還想要繼續研究，所以現在他不能死。

　　「我答應你……」歛臉色煞白，冷汗順着脖頸下落，「我的東西都歸你，但是，你要讓我跟着商隊回到卡萊因。伊得也、不許把他扔在這裏……」

　　「……」鬍子男拔出短刀，在他身上擦掉血跡，重新放回到刀鞘裏，「好吧，成交。」

　　鬍子男拍拍手，一直抓着他們人放開了他們。束縛身體和雙手的繩結被刀挑碎，伊得撲上來抱住他：「喂！你被砍了一刀，嚴重嗎？我該怎麼救你？」

　　「布條……」歛不斷地深呼吸，「給我止血……」

　　伊得看了眼四周，把自己的衣服撕碎，按在歛的腹部。

　　「老爸，老爸在哪裏？」

　　「我、我沒看見……你現在先別管老爸了，他那麼小肯定有辦法逃走再回來，你現在先告訴我我接下來該怎麼辦？」

　　「老爸……」

　　「咕咕嗚。」老爸不知道什麼時候落在他們身邊，叼着一株藥草，放在伊得手旁。

　　歛的神色依舊煞白，只能咬着牙關含糊開口：「嚼碎它，敷到我的傷口上……」

　　伊得點點頭，一雙眼睛瞪大：「哦哦哦，我馬上！」他不管三七二十一抓起藥草就扔進口中，藥草的滋味似乎並不怎麼樣，他的臉青一陣白一陣，卻從未想過要離開。他把藥草細細嚼碎後吐到手心，動作輕柔地覆蓋在歛的傷口表面。緊接着，他擡起歛的頭，試着從地板上移到自己懷裏。

　　歛制止了他：「擡我的腿……」

　　「欸？」

　　「因爲血液循環……」歛依舊在深呼吸，「擡高點，擡到你肩膀上。」

　　「喔，好……」伊得乖乖照辦，把兩腿放在肩膀的兩端。他似乎有點手足無措，猶豫了一下，還是把手放在歛的小腿上，幫他按住防止腿滑落。

　　他們中沉默了一陣，耳邊只有夜風颳過樹林的聲音。伊得一直看着他，偶爾用袖口擦拭身上的汗水和血跡。等到歛的臉色好了一些，他才終於發問：「你被發現了。你的八音盒怎麼辦？」

　　「我拿不到了吧。」歛無所謂地聳聳肩，「這也沒那麼重要，總比丟了命或者回不去好。」

　　伊得聲音吞吞吐吐：「那一定是承載了你的回憶的很重要的東西吧……」

　　「……也就那樣。」歛嘀咕着，似乎在說服自己，「都過去了，沒什麼好留念的。」

　　「可……」

　　「別說了！」

　　「……」

　　歛意識到自己的失態，語氣軟了幾分：「扶我回去吧，我好一些了，該睡覺了，你明天還要繼續工作呢。」

　　「哦……」

4.
　　距離進入卡萊因地帶只差一日了。歛身上的傷口好了不少，又可以自由行動了。不過他現在也沒處可去，白天只能待在行駛的車廂內，晚上車馬均停，纔敢偷偷溜出去探一探這四周。

　　他和老爸都在全力打聽八音盒的下落，可這幾天把所有馬車都看了個遍，也沒找到哪裏可疑。歛心裏焦急，但也無能爲力——每個車廂裏都有人，他沒辦法再更進一步地搜查了。

　　算了算了，就當和過去做個訣別。他悶悶不樂地翻着勉強救回來的筆記，一一把它們展平，再按先後順序排列在一起。

　　老爸出去了，伊得在外面駕車，這裏只有他一個人。車輪的轟隆聲掩蓋了紙張的響動，歛整理好存留的頁數，掏出筆，把缺失的部分再度寫下一遍，放進紙堆中。

　　中午，伊得端來依舊只有一份的午餐，掰了一半放在他面前：「今天抓到了一隻山鹿，我稍微拿了點碎肉，快點吃吧，我都好久沒吃到肉了！」

　　「嗯。」歛點點頭，拿起餅，開始填飽肚子。吃完飯後還有一小段休息的時間，伊得和他並肩躺着，開口詢問：「感覺我把自己的故事都和歛講了，歛都沒有說自己的。」

　　「想了解我？」歛挑起斷眉，「沒什麼可以說的。」

　　「欸，至少說說你是從哪裏來的？」

　　「……卡萊因。」

　　「不是這個啦，我是說，你家在哪裏？」

　　「我沒有家。」

　　「哦……那你和我一樣。」

　　「你什麼時候開始學這些複雜的學術的？誰教你的呀？」

　　「慢慢就學會了。」歛沒有表情，伊得問他什麼，他就回答什麼，而且極其敷衍。

　　伊得看起來絲毫不在意他的態度：「你離開商會要去哪裏？你肯定不會再和商會接觸了吧，唉……」

　　「那你呢？你就要繼續跟着他們嗎？」

　　伊得似乎苦笑了一聲：「除了這裏，我不知道我還能待在哪裏。我試着想跑過，但是發現沒有任何地方能收留我，沒有人在意我。沒有門路，我連搬東西的力氣活都找不到。所以我想要一筆錢，如果拿到錢，我就可以找個地方慢慢發展了……但是我手上的錢，連吃三天最便宜的飯都不夠。」

　　歛沒有回話。這是個很現實的問題，沒有錢沒有人脈，在卡萊因現在這種講究介紹制的地方，的確很難活下去。

　　在他沉思的時候伊得已經換了話題：「欸，歛，所以你要去哪裏？」

　　「隨便找個沒人的地方，然後做研究，可能是住在廢舊的守林人小屋什麼的吧。研究完的寶石就當掉換錢，沒錢了就……」

　　他的話戛然而止，又迅速換成另一個話題：「你們都去哪裏賣東西？」

　　「每次都不一樣。這次主要是去水之區域採買一些祭祀用品，賣給邊陲地帶或者國外信仰卡萊因神的人。」伊得頓了頓，「嗯，上一次我們去了塞厄，買了些塞厄的那個綠色的寶石，有些貴婦人喜歡他們發光的樣子。上上次是在拉萊耶買了些，好像叫克蘇魯的神的神像，賣給卡萊因邪教徒……」

　　「……」歛一時竟然說不出話，「那你們還挺坑人的。」

　　「這些東西不好嗎？」

　　「不好。」歛搖搖頭，「接觸多了這些東西對人的身體和精神都不好。」

　　「啊！我搬運了一些貨物，沒、沒事吧……」伊得轉過頭看着他，臉上的表情苦不堪言。

　　歛依舊沒什麼感情：「對買主不好。」

　　「哦哦……那還挺對不起他們的，雖然不是我決定賣這些東西……」

　　伊得說完，終於閉上了話匣子，他靜靜地躺了一陣，突然開口道：「你想要回那個八音盒嗎？」

　　「你知道它在哪裏嗎？」歛猛地坐起身，抓住伊得的肩膀，「喂，快告訴我！」

　　伊得眨眨眼，從一堆馬草中間取出一個盒子，遞到歛的眼前。歛愣了一下，立刻接過來，雙手顫抖地撫摸着八音盒的表面，久久說不出話。

　　半晌，他擡起頭，露出一個這幾天以來最真切的微笑：「你是怎麼拿到的？」

　　「哦，我們老大有個藏寶貝的地方，我恰好知道這點，就偷偷地拿了出來。」伊得笑了笑，「我知道，這是對你來說很重要的東西，那天你的眼神暴露了這一點。嗯，所以我就替你拿了回來。」

　　「他如果發現了肯定會很生氣，會不會給你添了麻煩？」

　　「還好啦，我應該沒留下什麼證據。」伊得洋洋得意，「好啦，你現在不應該留在這裏了，我不知道老大什麼時候就會發現，你走吧。」

　　「……我該怎麼報答你？」

　　「欸？舉手之勞啦！」

　　「不，別這樣說。」歛的表情很嚴肅，「你幫我偷了八音盒，承擔了風險，做爲交換你可以要求我也做些什麼。」

　　他頓了頓，似乎是注意到伊得有些不知所措，又露出了曖昧的微笑：「那本書上寫的事情，你想嘗試一下嗎？」

　　「！」伊得的臉又紅了，他支支吾吾了半天，「額，我，那個……不……我更希望……」

　　「你希望什麼？」

　　伊得深吸一口氣：「如果你想要給我什麼回報的話，留給我點什麼當分別禮物吧，我希望是方便保存，能留的很長久的東西。我沒有像你的八音盒這樣的重要的物品，所以我想擁有一個。和你的回憶有關的物品，我肯定會好好留住它。」

　　能留的很長久的東西……？

　　他之前剛被土匪一般的商會劫持，現在哪裏還會有什麼能送人的東西……

　　歛陷入沉思，伊得卻似乎錯意了，突然連連擺手：「我就隨便說一句！你不給我也沒什麼的！和你認識就已經算很好的回憶了，謝謝你聽我說話，以前能聽我說話的只有商隊的馬哈哈……」

　　「不。」歛打斷他的話，「我想給你別的回禮。」

　　「什麼什麼？」

　　「你不是想離開商會麼？」

　　「你……要帶我離開？」伊得的茶色眼睛像透徹的水晶，折射出希望的光輝。

　　「準確來說，我會在黑街給你買個新身份。你想當什麼學徒？我找個老闆教你一門手藝。」

　　「……」伊得眨眨眼，似乎有些失落，但依舊很開心，「謝謝你，這對我來說簡直像做夢一樣。但是，我還是有個問題……」

　　「你說。」

　　「你，究竟是做什麼的，爲什麼要四處流浪，沒想過穩定下來找個家嗎？」

　　「……沒必要這樣。有人在追捕我，被找到會很麻煩。」

　　「哦，這樣，我不介意……」

　　這跟你介不介意有什麼關係？歛有些摸不準對方的想法，下一秒，他就看見伊得似乎在做什麼心理鬥爭，嘴巴張張合合半天，才終於開口：「那個，我想說……你，你願意收我當學徒嗎，我想跟着你學習寶石相關的知識……」

　　「哈？」

　　「你不同意就算了……但是，能不能跟我保持聯繫呢？求你了……」

　　歛陷入沉默，他的理性和感性在紛爭，把伊得留在身邊的弊處明顯少於優勢，這個小學徒會減緩自己的腳步。不對，或許不能這樣想，這個陌生面孔可以替自己去當間諜，只要好好調教一下……

　　他打定主意，輕輕聳聳肩：「跟我走可是——」

　　歛的話被硬堵在喉嚨裏。

　　他的眼角瞥見一把刀挑開布簾，隨後，商隊老大的身影就出現在他們面前。

　　依舊是很多人，面色陰沉地靠近他們。

　　被發現的好快……

　　歛深吸一口氣，抓緊匕首，腦子裏不斷思考着逃出去的辦法。上一次他失敗了，這一次要怎麼做？這批人顯然是有備而來，他能做的到底……

　　「咕！」老爸突然飛起，速度快的像一道閃電，在迎面進來的人臉上抓了一下。認準老大躲避捂住臉的時機，歛一手抓着伊得，飛速朝外面奔去。

　　「抓住他們！」不知是誰怒吼了一聲，一羣人蜂擁而上。伊得掙脫開歛的手，向後退了一步。在歛反應過來之前，他就已經在雜草裏掏出一根粗木棍，狠狠地朝迎面而來的人臉上揮去。

　　在場所有人都沒想過他會來這一套，棍子重重砸在人的臉上，瞬間掀飛一個彪形大漢，又把大漢身後的人也一併帶倒。歛不敢耽擱，擡起匕首招架了一下向他砍來的刀，快步跑出包圍圈。

　　「哇！」伊得的棍子被長劍砍成兩半，剩下的部分尖銳，靈活的身形一躲，手裏的木頭直接刺了出去，懟的剛纔揮劍的人向後退了一步。

　　「跑！」這機會簡直千載難逢，歛喊了一句，不顧一切地向前跑去。他爬上草坡，繞進樹林，伊得緊緊跟在他身後，害怕的「嗷嗷」連聲叫喚。歛想讓他閉嘴，可是實在騰不出空。好在隨後飛來的老爸用翅膀狠狠地扇了一下伊得，終於讓他閉嘴。

　　兩個人在樹叢裏不斷穿梭，藉着地形一邊跑一邊躲。身後的人追的很緊，可怎麼都沒辦法徹底追上他們。

　　「咕咕！咕！」

　　「你相信我嗎？」歛突然大聲問。

　　「當然啦！我都跟你逃跑了啊！」伊得喘的幾乎上氣不接下氣。

　　「老爸說前面有個懸崖，我們再跑一段，然後從那裏跳下去——」

　　「啊？啊啊啊？什麼？」

　　「跳下去！不會死的！」歛說完又一次加速，筆直地穿過樹林。很快，在他們面前真的出現了一處斷崖，歛一把攬住伊得的腰：「三、二、一，跳！」

　　伊得來不及拒絕，就已經被拽着掉下懸崖。歛聽着耳邊連連不斷的慘叫，打了個響指，一對由魔法做成的翅膀在他身後浮現。他不會扇動這對翅膀，只能任由這雙翅膀駕着風滑行。伊得整個身體都掛在他身上，叫了一陣終於冷靜下來睜開眼睛，驚奇地看着眼前這一幕。

　　「好漂亮……歛，你真厲害啊！」

　　「還是得謝謝你，如果不是你突然用棍子攻擊他們，也不會留給我施展這個魔法的機會。」

　　「嘿嘿，因爲我也有點怕他們會發現八音盒丟了……」伊得的手臂環過他的肩膀，抱的更緊了一些：「我們去哪裏？」

　　歛想都沒想就回答道：「光之區域，去黑市換點錢。」

　　「怎麼換？你的其他寶石我沒拿回來。」

　　「我在一個地方埋了些寶石，挖出來就行了。當然，你來負責挖，我要做研究。」

　　「好吧，畢竟我是你的小學徒，累點就累點吧。」伊得笑嘻嘻道，「我可以再問個問題嗎？」

　　「你怎麼話這麼多？現在在空中都不消停。」

　　伊得臉上一紅：「最後一個啦！那個，你剛纔是不是說，能逃出來多虧了我？所以、之前在車廂裏說的那個報酬，就是關於書的那個，你，你能不能……」

　　歛露出促狹的笑容：「這個啊。我的要求可是很高的哦？你能扛得住嗎？」

　　「不許小看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