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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路人,你覺得青森怎麼樣?有睡魔祭呢。睡魔啊,不就是容易有被靈附身詛咒的感覺嗎?」 老舊的塑膠風扇懸掛在頭頂咿呀咿呀地轉著,一道道槳型的殘影劃過茶几上散亂的過期旅遊雜誌,將封面上被人摺出一條粗劣事業線的比基尼女郎照得時亮時暗,靈幻新隆紅筆一圈,先是遴選出幾個有都市傳說流傳的觀光勝地,然後再依照自己的喜好多納入了幾個候選。 「嗯……如果可以的話,我想去看煙火大會。」影山茂夫說。視線恰巧落在跨頁印刷的漫空花火,連綿的山巒底下是一汪漆黑的深潭,反射著星辰間盛放的煙花。夏夜最輝煌浪漫的一刻莫過於與心上人在河堤邊觀賞煙火大會,儘管事到如今影山茂夫的告白已經告吹,但他心中卻仍抱有一份羅曼蒂克的懷想,期待在繁花盛開的夜空下邂逅某位與他一樣情竇初開的少女。 「煙火大會啊……好,那把新瀉也放進名單裡吧。不過這些地方說實話都有點遠啊,江之島不也很不錯嗎?」 談話間,安裝在門簷上的搖鈴忽然響起,是花澤輝氣來了。中學時代他被影山茂夫削去的金髮經過數個季節變換已經全數長回,修剪成符合高中校規規定的服貼短髮,遠看還像一顆閃耀的恆星。「靈幻先生、影山同學,午安。」 「午安啊花澤同學。」 「喲,來啦,阿輝。」 他快步走進辦公室,手中提著一盒茶點,不多時便就著相談所裡的烏龍茶擺到茶几桌上。靈幻新隆捧著茶杯,屁股才剛坐到沙發上,就見花澤輝氣手腳俐落,把舊雜誌騾成一疊,收拾到角落,又替影山茂夫倒茶,三兩下把桌面收拾乾淨。這種自然而然周到地照顧他人的行為,每每總讓靈幻新隆嘖嘖稱奇,由衷感佩。 「我和師父正在討論暑期旅遊的事。」影山茂夫開門見山,一等花澤輝氣落座就說,「花澤同學有想去的地方嗎?」 「什麼旅遊,是工作!」靈幻新隆極不情願地反駁了句,伸手拿了一塊櫻餅,「現在的候選名單有青森、新瀉,還有江之島。你怎麼看?」 花澤輝氣喝了口茶,視線在師徒二人臉上來回巡梭。從他們的口氣聽來,好像已經認定他是靈能事務相談所的一份子,讓他覺得十分感激,也因此更難將接下來的話說出口:「關於這件事……」他猶疑地咋了咋舌,「昨天晚上我接到我母親打來的電話,她說她打算和我父親回國一趟,時間就訂在一周後。」 搖鈴又響了。這回踏入辦公室的,是不久前才被靈幻新隆打發去買章魚燒的芹澤克也。芹澤克也一回到相談所,就撞上三人陷入沉默的一瞬,還沒弄清楚是怎麼回事,又聽到靈幻新隆說:「欸,那還真是難得。」 他的話只到此戛然而止,剩下的,因為顧及花澤輝氣的心情,只到舌尖就轉而嚥回腹中。影山茂夫敏銳地察覺出他的無措,就抬起手指,把滾燙的烏龍茶拋到空中,任憑茶水漂浮,被五彩繽紛的薄膜包裹,直到散去熱氣才穩穩地飛進他手裡。 影山茂夫語氣淡淡地問道:「是回來度假嗎?」 相較靈幻新隆,影山茂夫的想法就簡單許多,認為花澤輝氣能迎來雙親陪伴,總不失為一件好事。 「好像是外務省的工作。電話裡只說是要陪聯合國教科文組織代表團遊覽京都,詳細的情況並不清楚。」 花澤輝氣站起身,為晚到的芹澤克也倒了杯茶,這時芹澤克也才剛意會過來他們對話所代表的涵義,顯得大為驚訝地喊一句:「咦!原來花澤的爸媽是外務省的官員啊!」 「家母的話是的。家父在巴黎經營餐館,是名廚師。」 「花澤同學的爸爸是法國人。」 「這樣啊……看起來也像。」 芹澤克也一面發出感嘆,一面用眼角餘光打量他金色的捲翹睫毛,那丘陵般突出的圓潤顴骨,被一道又一道穿透風琴簾的暮色切過,彷彿七零年代席捲全球的好萊塢電影在時隔已久後終於躍上電視螢幕,明星摘下墨鏡,一雙群青色映照著大海的眼睛向外望,瞳孔中刻有以正楷標明的產地。 緊接著,靈幻新隆敲敲桌面,像準備發號施令一樣,奪走大家的目光。 「阿輝,你說他們要去京都,那他們會回家嗎?」 「他們希望我去京都與他們團聚。雖說大多時候,我母親都只能照著外務省安排的日程走,但還是會有部分可自由運用的時間。我想……他們大概是認為難得回國,親子還是盡量待在一起比較好。」 「這樣啊,聽起來很不錯。」 一陣刺耳的電話答鈴忽然在辦公室裡傳開,芹澤克也手忙腳亂,穿過茶几與沙發的狹小間隙,來到靈幻新隆的辦公桌前接起通話。 「靈、寧能事務相談所……您好。」他緊張兮兮地在嘴裡囁嚅著靈幻新隆教過不下數十次的開場白,把一句話說得支支吾吾,總要隔一會神才能聽懂,「請問委託人貴姓,遇到什麼問題,最快何時方便來此詳談……」 「花澤同學,」趁這個機會,影山茂夫也和花澤輝氣說起悄悄話,「我真為你高興。」 影山說完便對他露出毫無保留的真誠微笑,臉頰微微紅的,和影山每一次開口吐露心事時一樣。花澤輝氣點點頭,突然間,他鬆口表示:「其實我不太確定──」他看了靈幻新隆一眼,「我們很久沒見了。可能我變了,可能他們變了,說不定我到了車站,根本認不出人來。」 「要真是這樣,那也是他們自作自受。不是有句話說:『天底下無不是的父母』嗎?我看未必。」 一抹幽綠的鬼影從靈幻落座的黑色漆皮沙發椅背漂流出來,浮升到茶几的正中央,用它酡紅如梅乾的酒窩環視了在場所有人一輪。它的眼神輕藐,透著一股世故的神祕,是歷經過數十年蒼茫歲月的靈魂眸中獨有的特徵。它那灼灼的眼光僅在接觸到影山茂夫時略有震動,隨後便如燈籠紙被鑿穿出洞,從燈芯處爬出無數螢火蟲。 「如果要問我的意見,我會覺得乾脆我們所有人都一起打包,到京都去。外務省的活動肯定少不了舉足輕重的大人物,茂夫啊,這可是一個機會……」 「我勸你少出餿主意,小酒窩。」 「原來你還沒放棄啊……」 芹澤克也回到茶几旁,板直身體向眾人回報──那通電話應該是打錯了。通話那端的人,原本是要打給兩條街以外的拉麵店訂購叉燒豚骨,但由於號碼和相談所只差一個數字,這才撥錯了電話。 小酒窩從圓潤的身體伸出雙手叉腰,一派理直氣壯的樣子,說:「我這可不是為了我自己。」花澤輝氣挑了挑眉,預備等小酒窩胡謅出一個理由,就伸手掐住它的臉頰,不讓它繼續說下去,「我有不好的預感。從前天開始我的背就一直癢,我看花澤這趟如果一個人去怕是凶多吉少。」 它微微轉身,試圖讓所有人看清楚它瀅綠透明的背,恍如燭火般晃動的身軀和往常並無二致,哪怕是影山茂夫也看不出究竟有哪裡不尋常。 「我都不知道,你還會算命啊?這算是邪教教主的副業嗎?」 「再怎麼樣也都比某個詐欺師卜的卦可靠多了。」 眼看兩人一搭一唱,就要表演起相聲雙簧,花澤輝氣終於忍不住把兩腳一踏,舉起雙手來制止他們:「呃……我很感謝你們的好意,但是抱歉,我並不希望你們跟來。」 花澤輝氣隨後轉向影山茂夫,這時的影山看上去若有所思,不曉得是因為輝氣坦言不確定自己是否想與父母相見,還是因為他正在考慮小酒窩的提議。 於是花澤輝氣略感緊張地咬著嘴唇表示:「家家都有本難念的經。也許之後有機會我能把他們介紹給您們認識。但是現階段……」 「嗯,我認為最主要還是看花澤同學自己怎麼想。」影山茂夫點點頭,主動接過他的話荏道。 這話讓他鬆了口氣。「謝謝。」 「要是不太麻煩的話,就帶點土產回來吧。」靈幻新隆對著空氣輕輕地打了個呵欠,從象徵所長高大權威的旋轉椅上站起身,把手抄進西裝褲的灰色口袋裡,「八橋點心之類的,芹澤應該也想吃吧?」 「啊、是的,我很想嘗試,麻煩你了,花澤。」 六點鐘。生意蕭索的相談所提早熄燈。靈幻新隆和影山茂夫把輝氣送到地鐵站口,在那裡與他話別。 「你預計什麼時候去關西?」靈幻新隆問。 「就下周一。」花澤輝氣回答。 靈幻接著又問了幾點、需不需要到車站送他……等等令人感動的關切,花澤輝氣也客氣地一一作答,回應著「早上十點」、「謝謝您,不必了,真的很感謝……我沒事」。 列車進站了,花澤輝氣揮揮手,下了月台。溫柔的暮色照得他整個人都泛起一股動人的光彩,靈幻新隆不由得感嘆一句:「現在的小鬼啊……總是早熟得讓人心痛。」 影山茂夫抬頭瞟了他一眼,本來似乎有話湧到喉頭,到頭來卻還是什麼也沒說。 七月二十五日上午十點,花澤輝氣從調味車站出發,搭乘新幹線前往位於關西的京都市。花澤夫婦預計在東京時間九點左右會抵達關西機場,花費一個半小時,乘市府發派來接機的轎車,先到京都市役所去走一趟,拜訪京都市長以及幾位負責協助管理養護京都當地世界文化遺產的專家博士。他們的行李會事先被人送到旅店,因此花澤輝氣抵達時,只需要面對四、五個行李箱。他的容貌酷似他父親,和與自己母親共事多年的助理齋藤先生又有過幾面之緣,因此實際到旅店辦理入住手續時,沒有遇到太大的麻煩。 齋藤先生一見到他的人便忍不住要感慨地說:「阿輝,你長好大了,我老了。」 他的眼光繞著花澤轉了圈。眼前的花澤輝氣十六歲,個子高挑,體態矯健結實,唯獨臉型還留有幼時的稚氣,就像山間小溪裡的鵝卵石,總在嬉鬧玩樂過後忽然露出圓融沉穩的一面。 「好久不見了,齋藤先生。」花澤輝氣微笑著說。「您看起來精神很好。」 「才不好。當了這麼久的外交官,如果有什麼是我無法習慣的,那絕對是時差。我又不像花澤女士,是個鐵人……」齋藤搖搖頭,好不容易逮到機會,就對花澤輝氣大吐苦水,「這麼說來,花澤女士跟你說過這幾天的行程了嗎?」 花澤輝氣才剛準備搖頭,一張簡明扼要的日程表就飄到他眼前來,上頭寫著: 7/25 07:00-16:00 自由安排(有車可用,要去哪知會齋藤一聲) 16:00-18:00 祇園出重鯖姿壽司(自家人的餐會,請務必出席) 18:00-19:00 清水寺參拜 20:00-00:00 盡量別外出(我和你爸會領教科文組織代表們去附近的酒店小酌,齋藤也會來) 7/26 07:00-16:00 自由安排 17:00-18:30 菊乃井懷石料理(公費招待,需與代表團成員見面) 19:00-21:00 京都觀世會館觀賞表演(隨意出席,累了齋藤也可以先送你回旅館) 21:30-00:00 返回旅店 …… 「她一點都沒變,對吧?」齋藤問。「有條不紊,又很霸道。總是想要一切都照著她的規矩來。」 花澤輝氣甩了甩日程表,假裝沒聽懂齋藤先生話裡的弦外之音,「七月二十六號寫了個觀賞表演……是什麼表演?」他把條目指給齋藤看。 「哦,那個啊。是魔術。」 「魔術?」 「當然不會是普通魔術。是座敷芸幻術,葛飾北齋曾經畫在漫畫裡的。」 花澤輝氣詫異地揚一揚眉,「沒有劇團表示抗議嗎?畢竟這是能劇專屬的工作坊吧?」 「噢,本來應該確實是這樣。」 外務省總秘書長的助理壓低聲線,左顧右盼,確認四下無人,走廊上只有自己和花澤輝氣後才說,「這件事說來很奇怪,是因為原先預計演出的劇目的仕手(1)觀世大師受傷了,據傳是在排練時扭傷了腳踝……他年紀大,一點點傷痛就可能引發大毛病,觀世流不敢冒險呢。」 他們穿過漫長的前廊,來到一座紅楓色的和式大廳。挑高的天井下是一整面金碧輝煌的福松屏風,欄間掛著裱了框的書法作品,寫著──「京都,傷心地」。 一旁凹間裡擺放著茶道用具,活潑好動的小男孩脫離母親的掌握,直爬到竹黃綠的榻榻米上,到頭來卻被花澤輝氣輕描淡寫地撈住了胳膊,隨手一攘一搡,推回到穿浴衣的婦人懷裡。 「即使是這樣,表演魔術也太弔詭了,難道就沒有其他流派的能劇團──比方說金剛流什麼的,能夠支援演出嗎?」 「關於這個部分我也不太清楚。不過,我倒是聽說觀世大師的千金曾到過八坂神社求籤,也許是須佐之男命(2)的意思吧。」 兩名身著紅掛花色無地的女服務員一左一右,姿態娉婷地自兩側商店街走來,她們優雅地提過花澤輝氣的行囊,款款轉身,彷彿送嫁隊伍前掌燈的兩名仕女,為他倆開出一條路。 這旅店不高,屋頂採傳統入母屋風格(3),總共只有兩層樓。簷角飛揚的大門緊連著一圈海鼠壁(4),往內則是廣場與用竹編籬笆隔開的禪意庭院。通往每間和室的走廊地面上,鋪有紅梅色的法蘭絨地毯,以現代的眼光來看,確實是已經過時了。樓梯轉角處設有一隻壓克力立牌,立牌裡夾著張京都觀世會館的魔術公演海報,標題轟動地寫著「本世紀最強遁影術,再造傳統新風華」,風格華麗,搭配著晚霞般粉金色調的背景,濃麗俗艷幾乎引人發噱。 「我還以為他們會辦得更低調。」這時花澤輝氣忽然開口,離開那張公告以前,他留神看了眼表演者未被能面遮蓋住的頭型,「這件事非同小可,幾乎算得上是能劇圈的醜聞。」 「已經很低調了。該有的電視宣傳、廣播還是文宣幾乎都沒有,這張海報還是因為代表團在這家旅店落腳才貼的,避免他們隨時需要了解表演資訊。」 但是那張海報上其實並沒有什麼訊息,除了時間地點以及魔術師的藝名之外,一切成謎。 他們來到一樓盡頭處一扇檜木造的滑門前,敞開以後即是花澤輝氣客房的玄關。玄關由一盞朦朧的黃燈照亮,其後的起居室倒是燈火通明,連著採光良好的緣側。緣側外,專屬於他一人的小庭院松柏如蓋,禪宗的細沙恍若潮汐,就悄然睡在石磚鋪設的地面底下。 「送到這裡就可以了?」齋藤先生問。花澤輝氣走到一旁,拉開間隔起居室和臥房的門扇,回過頭來提問:「我爸媽也睡在這裡?」 「那倒沒有。他們住在你隔壁。」 「這樣啊。」 「一會兒會有服務員過來布置茶點,大概晚上七點的時候還會有人過來鋪床。你若想出門就再通知我一聲。」 「我知道了,謝謝您。」花澤輝氣說完愣了一愣,「您今天也辛苦了。」 「哪裡的話。」齋藤說,他有些俏皮地對他眨眨眼,「畢竟能為外務省的龍后服務可是一種榮幸。」 十二點了。花澤輝氣走出房門,沿途問路,到位於旅館另一端的餐廳裡吃飯。他忽然有點後悔當初不要相談所那夥人跟來,獨自一人在偌大的飯廳裡對著成排的座席和矮桌,確實是有點孤單。 四周人三三兩兩,擠挨到一起,分享服務員呈上來的湯豆腐。忽然間,有名隸屬於熱鬧旅團的客人招手,叫來了清酒。素白的纖纖酒瓶飄過疊蓆,搶在粉墨登場前,撒了正起身要離開飯廳的房客一身,場面頓時定格,像網路訊號不穩的串流平台,畫面凝滯在極不重要的一秒,莫名令人屏息。 一名服務員雙手交疊,躬著身,快步走向點酒的那桌旅客。 翻倒酒的服務員兩手風捲殘雲,迅速俐落地收拾好托盤中的狼藉,對著遭受無妄之災的貴賓深深欠身。 「如此失態真是抱歉。」她低垂著頗具古典美的天鵝長頸說,「敢問您住在何房?我會將換洗用的浴衣送去,並替您處理酒漬。」 從花澤輝氣身處的角落,只能看見那被潑了一身酒的旅客身形高大,有寬綽的背部和線條方正的臂膀。他上半身穿著一件紺色的絲質襯衫,下半身則是筆直俐落的米灰色西裝褲,乍看之下像是個商務客。一句「不必在意」,聲音不大,但語調悠遠,帶著獨特的抑揚頓挫,彷彿某種會出現在金色音樂廳裡的高級弦樂器。 花澤輝氣無端感覺他很眼熟,不論是那背影,還是那指節在半空中轉動的姿態。但還沒等到他起身確認,有著弦樂嗓子的旅客就被服務員領著回了房。至於飯廳遠處那邊的酒客們也全數都被安撫妥貼,此刻正愉快地喝著旅館珍藏的佳釀,在歡聲笑語中大快朵頤。 午飯後花澤輝氣搭乘地鐵去到位於四條通商圈的商店街,彼時還不到下午兩點。他在商店街裡漫無目的地閒逛,四處看看,尋找適合帶回調味市的伴手禮。商店街的尾端是一座整潔寬敞的陸橋,橋後方連接市場,正巧適合一些街頭表演者在此撂地賣藝。花澤輝氣繞過人牆,口中低喃著數句「不好意思」、「很抱歉」,埋頭擠到最前方,才發現原來是魔術表演。身穿廉價綢製西服套裝的魔術師將一塊印有花鳥畫的絲巾蓋在金絲鳥籠上,啪地一聲,將絲巾平攤到桌面上。周遭適時地響起一陣屬於孩童的驚呼,一雙雙躁動不安的眼睛緊盯著魔術師升起的手臂──就在這瞬間,魔術師一揮胳膊,白鴿從他始終藏匿於身後的五指間滑出,撲騰到圍觀觀眾的眼前,掌聲響起了。 他興致盎然地跟著拍了拍手,這時魔術師已脫下自己的高禮帽,向捧場的觀眾了鞠了一躬,由左至右,依序向圍觀群眾收取小費。一次小把戲,將近一萬塊日圓。花澤輝氣手指一彈,付出了銀幣。 在魔術師以後還有些音樂家,生意遠沒有魔術師興隆,皮箱裡躺著零星的幾張鈔票,但也還足夠生活。陸橋後方的錦市場多數販賣京都當地小吃或食材,是花澤輝氣此行的主要目的。他正值成長期,又習慣客氣,一心想替母親做足面子,好好慰勞為她盡心盡力的助理齋藤,一不留神就從街頭買到街尾。 回程路上,音樂家還在,魔術師卻是不見蹤影了;也許他已經展示完了所有伎倆,正準備趕往下一個觀光商圈,博取人們眼球。輝氣邊想邊轉往一旁的小巷,原先是打算到咖啡廳去喝杯抹茶拿鐵,卻看見鄰近咖啡廳的防火巷有兩名凶神惡煞一前一後地圍堵住了剛才在陸橋上與他有過一面之緣的魔術師。 他依稀聽見其中一個人拿腔拿調地說:「怎麼了,魔術師?使出你的脫逃術啊?」 另一個人則逼問:「你是近松門心中嗎?」 「我不知道你們在說什麼。」 「那遁影術你總知道吧?」 「不知道。」 魔術師緊張地貼到牆上,啪地一聲,把裝滿錢的高禮帽扔到地上,「拿、拿了錢就請你們離開!」 「嘖,你是真傻還是裝傻啊?」 「廢話那麼多,抓起來毒打一頓不就知道是不是演的了?」 花澤輝氣皺皺眉,眼看其中一個人已攫住魔術師的領結,掄起拳頭,準備朝他臃腫的鼻落下一擊,便急忙翻出手機,播放警車鈴聲。然而這點把戲竟對圍剿魔術師的兩名流氓絲毫沒有影響,只見兩人當中較為壯碩的那個將魔術師一把甩到地上,用腳踩住他的喉嚨,任憑他不修邊幅的鬈髮在防小狗撒尿的竹籬笆上散開。 瘦流氓壓低嗓子,但似乎因為他聲調本來就尖,說起話來便像是一陣朔風刮過了玻璃,「老實點!」他低吼,左手一抬,一股無形的力量就將魔術師拋到空中,足有兩公尺那麼高。 「呃啊──!」 魔術師失聲驚叫,半空中忽然捕捉到花澤輝氣隱藏在咖啡廳簷角下的身影,開始用眼神央求他幫忙。花澤輝氣豎起食指,示意魔術師保持安靜。此時壯流氓無預警地做了一個類似健身擴胸的動作,一層泡影般泛著七色流彩的薄膜立即隨之張開、分裂,漂浮到魔術師的左右形成極浪漫的景致。 其中一個指甲大小的泡沫輕吻上魔術師的小腿,一把火隨即燒開,將魔術師膝蓋以下的褲腳布料吞噬殆盡,劇烈的疼痛灼傷他的皮膚。 「喂,那邊的!」 花澤輝氣扔出其中一袋烤物,只用了不到半秒的時間,就徹底暴露在兩名超能力者的眼光下。瘦流氓奮力甩出由念力編織而成的繩索,這花招對付普通人興許有用,但在花澤面前卻是顯得班門弄斧。只見念繩俐落飛出,直掠到花澤呈內八字跨開的雙腿前──最終卻是撲了個空。強而有力的踢擊緊咬著瘦流氓失手的剎那而來,花澤輝氣收起腳,陽光下,一張粉白色的端麗臉孔迎著南風,直面體型壯碩的流氓。 「山田!」 壯流氓大喝一聲,視線跟著瘦流氓山田滾了三圈,一直到竹籬旁才停下。花澤輝氣的下一波攻勢已經逼到眼前,青少年纖細的手掌冒著青煙,發出嘶嘶熱氣,在距離他僅有幾吋的虛空中引發爆炸。 「念爆。」花澤輝氣冷冷地說,同時一手揮開粉塵,抓住壯流氓的領子就扭過身往後摔。 山田剛才受了花澤輝氣毫無保留的一踢,腰都痛歪了,此時又被壯流氓全身重量壓制,真可說是五臟六腑都擠作一團,當場就失去意識。解決掉山田後,原先被山田扔擲到空中的魔術師自然失去支撐他的力量,以每秒鐘幾公尺的速度跌落下來,正好被花澤輝氣接住。 「您還好嗎?」花澤輝氣問。 「呃……還、還好,謝謝你啊。」魔術師乾巴巴地回答,過程不斷以舌舔舐嘴唇,顯然是徹底被嚇壞了。 他扶著魔術師倚牆邊坐下,恰逢壯流氓踉蹌起身,準備捲土重來,兩手一揮,製造出更多縱火泡影,打算將兩人逼上絕路。 花澤輝氣一踏磚地,連同魔術師一起,把前半段防火巷納入多重防護罩的保護之下。 這場交鋒實在是無聊,雙方能力差距過大,對招起來也沒半點意思,根本浪費時間。花澤輝氣握起手指,轉而將防護罩變成覆蓋住整條小巷的薄膜,自己則毫無防備地掠過泡沫,沿路用剛買的小吃作為祭品,解開壯碩流氓的超能力陷阱,巷弄裡登時充滿了烤肉滋滋蒸騰的香氣。 他揮出空鞭,倒吊起壯流氓,然後解除防護罩,一巴掌抽在那張渾圓粗糙的大臉上。「這是為他打的。」他用拇指朝魔術師比劃。緊接著,他又搧出一掌,這一次,他把壯碩流氓的牙給搧出了一顆。「給你三秒時間考慮,說出你找他的目的。」 「……你是哪個組織的?你知不知道我們是──」 啪。又一巴掌,魔術師縮起肩膀,突然間,花澤輝氣轉過頭,口氣稀鬆平常地問他:「你有帶水嗎?」 魔術師點點頭,兩手顫巍巍地,打開了裝魔術道具用的手提箱──裡面有被拍扁的金鳥籠,還有裝在小紙盒裡的鴿子。 「在這裡。」 魔術師將礦泉水遞給花澤。在這個當下,即便花澤輝氣長得再俊美,對魔術師來說似乎都宛如牛鬼蛇神。 花澤接過寶特瓶,扭開瓶蓋,將水當頭澆下,只見透明的泉水分裂成無數細流,淌進壯碩流氓的眼眶、鼻孔,途經上翻的嘴皮,從下顎溜到領口。嗆水聲響徹窄巷,水窪反射的青天藍得嚇人,彷彿某種不屬於自然界的生物的眼睛。 「先問名字好了。你叫什麼?」 「噗咳、咳咳咳!誰,誰要告訴你……」 「我可以用火燒你的腳底,還有辦法讓周圍的人聽不見你的慘叫,少浪費我時間。」 「……敝姓田中。」 「好乖。是誰要你攻擊他的?」 「……是我們自己決定的。」 花澤輝氣再次舉起水瓶,惹來田中一陣哀號。「別!別!我是說真的!我們確實是自己決定攻擊這個人……但也真的有個人要我們打探消息,順便找魔術師們的麻煩……」 「所以是誰?」花澤輝氣收起水瓶。 「說了我就沒命了。」田中吞吞口水,「說不定還會牽連家人。」 「你以為說這種話我就會同情你嗎?」 「我真的沒說謊!我可以用我三歲的兒子發誓!」 「有兒子的事情就是撒謊吧。害怕牽連家人,但卻直接把家族中有什麼成員說出口,不覺得很矛盾嗎?」 田中抿緊嘴,「我真的不能說。」他強調般地左右搖晃著腦袋,眼神四下飄移,從街頭的電線桿一路飄到巷尾的紙箱,好像認為每個旯角都藏有一個虎視眈眈的「幕後黑手」。「我只能告訴你,這一切都跟西邊最近發生的『大事』有關……」 年輕的超能力者伸著懶腰,反覆訊問,直到確定自己沒辦法從田中身上獲取更多資訊後,這才轉而連絡起醫院的救護隊。救護隊來的很快,才不到十分鐘時間,白色的廂型車就已經駛上陸橋。 「入院以後就老實一點,別再亂襲擊普通人了。」花澤輝氣臨別要脅道。 田中扛起山田,心有餘悸似地,朝他點了點頭。為避免被救護隊盤問其他人受傷的緣由,輝氣先把魔術師送到鄰近商店街的外科診所,在那裡進行了緊急灼傷處理之後,才由診所通聯,將魔術師轉往京都地方較具規模的醫院。 期間花澤輝氣問他:「誰是近松門心中?」 魔術師有些警戒地覷了他一眼,「就是明晚將在觀世會館表演的魔術師。」 「您認識他?」 「不算認識。只是看過海報。」 魔術師有所隱瞞,花澤輝氣倒也能看出來,本來這件事大可與他無關,但牽涉到他母親的工作,事態就難免要變得複雜起來。於是輝氣便用鼓勵的語氣暗示魔術師:「我明晚會去到觀世會館。」 魔術師抬起頭,遠遠地,他聽見救護車的鳴笛聲逐漸逼近,昭示他的時間所剩不多。 「我的母親,她在外務省工作──」 「我得走了,抱歉。」他唐突地打斷花澤輝氣,臉上堆滿真誠的歉意,但依舊不漏一點口風,「謝謝你幫我。」 「那好吧。」花澤輝氣悻悻然表示,「再見。」 「再見。」 兩名救護隊人員抬著擔架,走進診間。預備將魔術師搬上車前,花澤輝氣忽然感到自己的胳膊被人捉住,低頭一看,竟還是那語帶保留的魔術師。「像你這樣的年輕人……」他話裡的停頓顯示出他的遣詞異常謹慎,「大概不怎麼看淨琉璃(5)吧?」 「什麼意思?」花澤輝氣皺皺眉問,這時魔術師已把指節鬆開,掛在擔架外的烏黑長袖揮了揮,像一面攤開的摺扇。 「看了就會懂了。」花澤輝氣只聽見他這麼說道。 然而今天下午的風波到此竟還不算完,花澤輝氣一走出診所,就看見幾名員警騎著單車,風急火燎地越過救護車。擺滿醫療用品的車廂裡,一陣接頻的雜音正在滋滋作響,要不了多久又凝結成一道平鋪直敘的人聲:「請支援……地點鴨川中段正對著……茶鋪,有一男一女跳河。請附近的救護隊前往鴨川一帶支援。」 鴨川位於九條通,距離錦市場也不過五個街區的路程,兩名救護隊的成員眼見車內還有空間可收容,便撥出無線電,回報自己的車號以及前往支援的意願。車廂門緩緩闔起,吞沒魔術師蒼白無血色的臉孔,雲層逐漸匯集起來,微光如輕紗,一絲一絲拂離花澤的腳尖,花澤輝氣沿著商店街磚石鋪設的長道走回地鐵站,在搖晃中抵達先前下榻的旅店。旅館內沒有電視,但人人都有手機。有對男女在鴨川自殺一事的消息不脛而走,謠言幾經人口,傳成了各種版本,最膾炙人口的還是殉情的說法。這年頭人們感情薄淡,對於顯露自己的情緒諱莫如深,唯有碰上這種事件才會亟欲表達自己的看法。 他在大廳堂口碰上了齋藤,此時的齋藤正在和旅館的行政人員核對代表團接下來的行程,一看見他的身影在門廊下顯現,就熱情地招招手,迎上前來。 「鴨川那裡的事你聽說了嗎?」 「剛聽說。代表團回來了?」 「還沒有,我們正在討論這件事可能造成的影響。不過,花澤女士倒是說過這沒什麼好擔心的──那兩位現在都生命無虞,好端端地在醫院裡。」 然而發給媒體的公開聲明以及與京都市政府公關部門的會議仍須處理,這意味著今晚的花澤家餐會是取消定了。花澤輝氣嘴上不說,心裡著實鬆了口氣。 「至少你爸會回來陪你。」齋藤先生如此寬慰他。如果不是他說這話時臉上神采飛揚、紅光滿面,花澤輝氣很可能會更信任他的真心。 稍晚,花澤輝氣的父親──一名過於喜歡日本,導致婚後甚至改姓花澤的法國廚師──隨聯合國教科文組織代表團班師回旅,前來接兒子到東山區吃晚餐。他不工作時常充當花澤輝氣母親的特助,駕車載她跑遍各大政府機關,簡直一刻也離不開妻子。就因為這樣,花澤先生在花澤女士升官時決心回到法國,將年僅十二歲的獨生子獨自一人留在日本,一過就是數年。甫見到花澤輝氣的時候,他強忍激動,右手無意識地撫摸著大廳的堂柱,用極為緊繃的聲音說了一句:「日安……」 「……您好。」花澤輝氣說,與中年男人相似的臉上與其說是面無表情,倒不如說是無所適從。 「你長好高了。」花澤先生再接再厲,在自己的腹前比劃了一個位置,「以前大概只有這麼大。」 「啊,大概因為是青春期吧。」 由外務省配給的公務車駛出旅館停車場,轉入繁華熱鬧但不失古典風雅的京都市中心,一直到了步行區才終於熄火駐停。昏黃的古燈將父子倆引入老街,夕陽西斜,把祇園的花見小路染成像鮮血一般的沉紅。花澤輝氣抬起手,本欲拉開壽司店的滑門,卻見另一隻白如鬼魅的指掌扣上門把,往上看則是一套發亮的黑色飛行夾克,一名明顯有視力缺陷的青年男子收起下顎,緊閉的眼睫從墨鏡中影影綽綽地透出,落下淺淺陰影。 「嗨。」他收回五指,腕部輕鬆一轉,把手抬了起來,「好久不見。」 花澤輝氣連忙退開數步,將父親護到身後,「怎麼是你!」他不敢置信地驚呼,口氣裡充滿警戒,但墨鏡男子卻置若罔聞,只是自顧自地越過了花澤,把目標放在他身後的男人身上。 「這位是令尊?」 墨鏡男子接著把手伸出來,掌心微微一側,態度十分友善,應該是打算與他們握手。「您好,敝姓島崎,島崎亮。」 「哦……喔,您好。敝姓花澤。是輝氣的父親沒錯。」 島崎亮敞開滑門,態度彬彬有禮地,揮手請他們先走。花澤先生儘管困惑,但因為花澤輝氣自始至終都一言不發,倒也不敢多問什麼。為人父母到了某個時刻便會開始害怕自己的子女,他就是這樣;只見花澤輝氣掀開門簾,走到壽司店的吧台前,挑選一張椅子坐下。花澤先生登坐於他的左邊,島崎則在他的右邊落座。身穿胭脂色料理服的女店員走上前,自然而然地以為他們是一夥的。 「那個……島崎先生?」花澤先生看了看身旁的兒子,又看了看這個不請自來的陌生人,最終還是決定向兩人當中看上去神色較為和藹可親的那位打探消息,「冒昧請教一下,您是做什麼的啊?」 「兼任教師。之前來代過幾堂課,我們是這樣認識的。」 花澤輝氣一手按住島崎亮的大腿,搶在島崎出聲以前,替他編造了這個問題的答案。 島崎亮挑了挑眉,到底沒戳穿他的謊話,只是配合地表示道:「剛才忘了說明,很抱歉。」 「哪裡、哪裡,原來是島崎老師啊!犬子受您照顧了。」 「別這麼說,令郎十分優秀,根本談不上關照。」 此後花澤先生便一直以「島崎老師」相稱,甚至還轉而要求輝氣,和島崎亮好好打一次招呼。花澤輝氣張了張嘴,一聲「島崎老師」叫得極其彆扭,差點害島崎當場笑出聲來。 「能在這裡相遇也是一種緣分,可惜我是開車來的,不然一定請老師您喝酒。」 「您太客氣了。」 「說起來,島崎老師您是教什麼科目的?音樂嗎?」 這回換島崎把手放到花澤的手背上,「我教……體育?」 「體育?」 「他是能劇社的顧問老師,懂一點劍道,所以代過幾堂體育課。」 「喔,原、原來是這樣啊……」 為了掩飾自己說謊不打草稿,花澤輝氣霍地站起身,為兩位「長輩」取下吧台上的熱麥茶。把茶遞給島崎時,他指尖一甩,幾枚金字就這麼順勢擲到他面前:「你想幹嘛?」他惡狠狠地質問道。 島崎亮握住茶杯,湊到嘴邊來抿一口,另一手則伏在桌上搧呀搧地,拍出一串裝傻的回答:「我不懂你的意思。」 輝氣坐回到椅子上,此時第一份鯖壽司也已經端上了桌,他趁著島崎亮伸手取盤之際,佯裝親切地撇過頭,用關懷的語氣說道:「我真沒想到會在京都遇到您。」 他那偽裝出來的口氣實在很完美,要不是敬語的咬字太重,島崎也許真會上當受騙,以為他將自己當成可敬的長輩。「您也是來京都旅遊的嗎?」 島崎亮頓了頓,同時敏銳地察覺到──這是花澤輝氣所設下的圈套。他無疑是在套自己的話呢,原先若利韋的存在,本是為了充作威脅花澤用的巨石,沒想到卻反過來砸了自己的腳,教島崎亮怎麼能不欽佩。「不,我是來工作的。」 「哇,您這是被調到關西來啊?」花澤先生接著問,顯然他觸景生情,想起了當初花澤輝氣的母親離鄉背井,到巴黎獨自闖蕩的往事,「教職人員也真不容易。」 「只有幾天,算是出差吧。」 「那您這幾天都是在哪裡下榻啊?」 島崎亮夾起被昆布包裹著的花壽司,語調輕描淡寫,報出了旅館的名字。花澤先生怔了怔,再開口時,口吻已從熱切轉變為遲疑。「說來真巧……我們家人也住在這家旅店。」 「京都通總知道哪裡有最好的酒。」 島崎亮從容一笑,笑容裡包含對某人的肯定。他用那種堪稱無可挑剔的儀態向花澤先生保證──這樣的巧合絕無僅有,源自於他們雙方懂行的選擇。 「現在是暑假。」花澤輝氣忽然打斷他預備在若利韋身上施展的魔法,「您來到京都想必是為了一些特別的事。今天我在錦市場那裡碰上了流氓搶劫,老師隻身在外,凡事小心一點比較好。」 這話不管怎麼聽都像恐嚇,幾乎讓島崎亮覺得有些好笑。但在他作出回應以前,倒是身為人父的花澤先生承受不了,用比平常高八度的聲音驚問:「你遇到搶劫?」 花澤輝氣頗為冷靜地表示:「不是我,是一個在陸橋上表演魔術的街頭藝人。」 「最近西邊發生了很多事。」島崎亮反應淡淡地說,語氣隱約透出一股欲蓋彌彰的味道。然而花澤輝氣,卻在此時突然逮住了他微露的馬腳,「哦?您來關西有一陣子了嗎?」 此時一盤箱壽司送了上來,他用筷子尖銳的彼端拆開了它。 「腦筋轉慢一點,小偵探。別那麼聽風就是雨。」島崎亮緩慢地說,「我聽說上禮拜大阪市長府上才傳出有東西失竊。市長夫人遭人綁架,從此就與家人失聯,除了一通堪稱報平安的電話以外,就像忽然人間蒸發一樣。」 這樁事件無論是在NHK,還是在其他稍有名氣的媒體都得到了頭條等級的報導版面,島崎亮硬要兜過來,倒也是說得通的。花澤輝氣還記得大阪市長本人對這件事的批評,稱說是某種「變態的心理疾病」,導致犯人非但竊取了他的財產,還擄走他的愛妻,作為要脅市長切勿輕舉妄動的人質。 花澤輝氣兩眼直勾勾地瞪著島崎,瞪到幾乎要把島崎亮的皮膚給燒出個洞,但島崎卻還是(假裝)渾然不察。「綁架、勒索。」花澤輝氣接著意有所指地說,「怎麼那麼耳熟呢?」 島崎亮毫不芥蒂地笑了笑,那表情,任誰看了都會相信他無辜。 「你不覺得奇怪嗎?」他突然發問,「如果已經偷走了錢,為什麼還要綁架市長夫人?」 「咦,不就是因為怕市長秋後算帳,訴諸法律嗎?」花澤先生下意識地回他,說完後,才對這當中的邏輯謬誤感到幡然醒悟。 花澤輝氣揚揚眉,「這有什麼好奇怪的。」他回想起當初那篇轟動的報導,距離現在也不過才一周時間,「綁架犯多數都是為了複合性的理由犯案。可能這個犯人和市長有過節,想透過傷害他的妻子來折磨他。也可能市長夫人目擊了竊賊──綁匪的犯案現場,情急之下,被犯人打暈……」 「你說的倒是都有道理。但是第一,市長先生沒有收到任何關於夫人受虐的消息,只有一通電話,讓市長得知夫人此刻的狀況。那通電話是綁匪讓市長夫人接聽的,在通話裡,夫人聲稱她並沒有遭受虐待。第二,竊盜即便被警方逮到,依照現行法律也不過是判處十年以下的有期徒刑,易科罰金五十萬以下。何必綁人呢?」 「說不定主要目的是綁架市長夫人,」花澤沉吟一聲說,「偷東西只是順便……說到底,市長只說了是偷走『財產』,沒說是錢。」 木筷子敲上瓷盤,發出清脆的一聲。方形的石白色盤子上,壽司米一粒也不剩,留下禪意深遠的盤底,墨跡飛白,隨興地草寫幾筆,引人無限遐思。 島崎亮從夾克內側的口袋裡掏出香菸,遞了一根過去給花澤先生,但被禮貌性地搖手推辭。 「有孩子以後就戒了。」他這麼說。島崎亮理解地點頭,終於起身告辭。 離開壽司店時島崎順便把花澤父子倆的帳也結了。花澤先生頗為不好意思地作出承諾,聲稱他近日必請島崎喝酒,然後把島崎送到門口,在滑門旁揮手與島崎道別。折返回花澤輝氣身邊以前,他突然想起了些什麼,於是又調頭去找島崎,這才發現島崎亮早已消失在老街血紅的暮色中,連片陰影什麼的也沒留下。 花澤輝氣輕拍褲管,手臂上披著若利韋的西裝外套,站到他身旁等候他回過神。花澤先生看著許久未見的兒子,忽然間,一股勇氣迫使他開口:「他不是你的老師,對吧?」 花澤輝氣身體一僵。沒承認也沒否認,只是等著他繼續往下說。 「我的意思是──呃,他太年輕了。而且還挺有型的。雖然我不是個負責任的父親,但我還是想讓你知道,不管有什麼問題你都可以找我商量,好嗎……輝氣?」 這還是他們父子重逢以來他第一次直呼花澤輝氣的名字,簡直讓花澤輝氣感到哭笑不得。 最終輝氣只能無奈地解釋一句:「不是您想的那樣。」 花澤先生張了張嘴,看那臉色,輝氣猜他大概是不信。 「真的不是,不過,可以的話您最好別再和他打交道。」 可惜花澤輝氣無法再替自己辯解更多,當然也不想讓家人知道從前自己為了自己的超能力涉入了多少危險事件。回旅店的路上,花澤輝氣決心要私底下找島崎出來,至少得摸清楚島崎來京都的目的才行。他試過向旅館櫃檯詢問,也試過在旅館中的公共區域閒逛,但就是無法得知島崎亮的行蹤。仔細一想,島崎亮在日本政府所佈下的天羅地網下逃亡了將近兩年時間,有的是方法讓花澤輝氣即便身處在同一幢建築物中也摸不著自己的衣角。 最後,他別無選擇,只能走到旅館一處人跡罕至的角落,閉上眼睛低喃島崎的名字:「我有事找你……島崎,你在嗎……?」 他一轉身,島崎亮已在背後等他開口。 *** 旅館離祇園很近,約莫只有三十分鐘的路程,有了具備空間跳躍能力的異能者從旁協助,自然更是事半功倍。 京都的夜晚人並不多,勝在燈火通明,一盞盞造型古樸的燈籠從街頭蔓延至街尾,點亮整條花見小路。盡頭處,八阪神社大門外敞,紫青色的飛簷如展翅之鳥,屋瓦下鑲著金箔,由層層疊疊的赤木砌成具備濃厚中國色彩的春日造,籠罩在宛如霧氣的白光之中,散發出與晝時不同的凜然之氣。 從神社往東走,不出幾分鐘就能看見那株遠近馳名的「枝垂櫻」,因為正值盛夏,樹梢上只餘綠葉,看上去和街旁的行道樹並無二致,櫻樹後方是一片蓊鬱的綠林,包圍相傳宿有青龍的東山池泉,池底沉著一輪明月,被風吹皺表面,乍看好像現在正流行的不規則型玻璃盤。 「花澤輝氣,那是你的名字,對吧?」 島崎突兀地開口,打斷花澤輝氣將起未起的思緒。 「……你怎麼知道的?」 「剛才令尊說過,我只是記住而已。」島崎說,下一秒,他唐突地換了個話題:「要是你想的話,我也可以送你去知恩院。」 「去知恩院幹嘛?」花澤輝氣滿臉莫名其妙地問。 「嗯……破除八百煩惱?」島崎聳聳肩,「畢竟你好像心事重重。」 未知的威脅籠罩京都,難得回國的家人又身處風暴中心,自己身邊還跟著個曾經與之為敵的恐怖份子,要是這樣都能不憂心,那花澤輝氣簡直可以直接成佛了。輝氣沒好氣地撇撇嘴,回答一句:「現在不是除夕夜。」況且他和島崎的關係也沒好到願意與彼此相伴觀光。 「反正敲個鐘也不難──」 「閒話就到此為止吧。」花澤輝氣擺擺手,表明自己已經不打算再和島崎亮玩猜啞謎的遊戲,「你想要什麼?」 顯然島崎也沒想到他這樣開門見山,一時間竟有些無話可說。「你問得很籠統呢。我只是想辦好我接下的差事,就這樣。」 「你所謂的差事,和魔術師遭到隨機攻擊的事件有關?」 「基本上脫離不了關係。」 「市長夫人又是怎麼回事?」 這時島崎轉過身來,背對街燈,將笑臉隱藏在陰影裡,「回答你的疑問對我會有什麼好處嗎?」 花澤輝氣一手摑著長褲,一手摸進口袋中,似乎是想掩飾自己的焦慮,但成效並不顯著。「你洩漏口風給我,不就是希望我幫忙?」他這話說得有幾分「他希望如此」的意味。 「說不定我只是想讓你感到不安。」島崎說,只見他揚起手,彷彿表演一樣,把拇指和食指交錯成勾,輕輕托起下巴,「畢竟那樣的話,好像會很有意思。」 一陣長風吹落夏天最後一朵殘櫻,粉嫩的花瓣掠過髮梢,夾在花澤輝氣發光的鬢旁,一如飛雪經過漫長的旅行,降落於陽光普照的金色大地。他還在斟酌遊說島崎亮老實交代實情的說詞,島崎就已先他一步改變主意,五指帶著焚燒過的乾燥菸草氣味探過來,不等輝氣抗議便捏住他的髮絲。 「你……」 「市長說綁架市長夫人的犯人正是魔術師。」島崎摩娑手指,指腹輕蹭著他粗糙的短髮,「因為沒人目擊到夫人和綁匪從臥室離開,現場也沒有打鬥痕跡。那感覺就像她憑空消失──」 「就像遁影術。」這時花澤輝氣接上他的話荏。「但是你不相信。」 「魔術師都是冒牌貨。」 「你的意思是犯人是超能力者?」 島崎諷刺地勾起嘴角,「我可沒那麼說。」 要是綁架市長夫人的犯人也擁有超能力,想必是和島崎同類型的異能者,然而截至目前為止,除開島崎亮,花澤輝氣的確從沒遇過和他一樣具備空間跳躍技能的人,說得再直接一點,他的能力很「特殊」,不是誰都能輕易獲得,當然,也並非任何人都可透過努力學會…… 「我只是覺得沒必要把犯人想得這麼神通廣大。市長夫人也可能自願和他走,不是嗎?」 想不到他提出的假設倒比認定犯人是超能力者還荒謬。花澤輝氣皺皺眉,強忍下反駁他說詞的慾望,「所以說,你的任務是找到綁架犯,救回市長夫人。」 「還有找回市長失竊的東西。」 這時輝氣輕輕地「哈」了一聲。 「你還打算摸我的頭髮多久?」 「我以為你不準備問了呢。」 島崎放下手,認真說起來也不是放下,只是把那片指甲蓋大小的花瓣捏到花澤輝氣面前。「這世界上並沒有真正的『魔術』,哪怕是超能力,也總會有跡可循。」 花澤輝氣收起下顎,只見包裹著一層朦朧月色的指節一閃,溫暖晚風突然襲來,吹開夜黑的紗幔,明月的臉孔光彩照人,在下界人腳下鋪開無垠的銀色絨毯。緊接著,一朵曇花輕輕旋開,細長的綠葉,花朵恍如月光凝成的冰牙,隨風輕吻他高高聳起的臉頰,花瓣劍鋒般的尖端搔過他的脖頸,彷彿身穿白裙的優雅仕女陡然湊近,附在他耳邊,向他吐露夜晚芬芳的祕密。他瞪大眼睛。 「看,是月下美人。」 島崎亮收回手,眼瞼不知何時已悄然撐開,睫毛下,兩漥深潭有點點赤星湧動,是整個宇宙間最令人悚然的景致之一。他那致盲的狀況非比尋常,和輝氣過去聽過或見過的視障者都不一樣,想來也是因為他獨特的能力。 這也就是為什麼,島崎亮幾乎能肯定犯人絕非超能力者,像他這樣的巧合,終其一生確實很難遇到第二個。 要是換個對象,一切應當會顯得異常浪漫,可惜因為對方是島崎,花澤輝氣只覺得詭異。 「這一點也不好笑。」輝氣說,同時將盛放的白花摘離耳畔,眼神下意識地左右顧盼,想知道究竟是誰家裡遭殃,平白無故迎來這麼一個偷花賊。 島崎亮不置可否地聳聳肩。 「現在你也知道花是怎麼來的了,這並不神奇。既不是魔術,也絕非無中生有。」 「不論市長夫人究竟是以什麼形式被歹徒擄走,肯定都有些蛛絲馬跡。」 「那麼我們這就算說定囉?」島崎忽然笑了一聲,「明天帶你去市長府上。」 儘管協助島崎亮解決案件本就是花澤輝氣此行找他的目的,但從他口中說出來還是莫名的讓人不爽。花澤輝氣點點頭,正準備再附加一些但書時,島崎亮卻突然無預警地轉身,揮揮手,消失在仲夏微涼的夜裡。 ……他早該料到島崎不會好心到順便捎他回旅館。 第二天早上,花澤輝氣避開所有人耳目,在旅館的外緣側與島崎亮會合。 早在第二次交手時,花澤輝氣就注意到島崎亮能移動的距離不長,隨著定位範圍擴展,消耗的體力越多,位置也越不精準。因為如此,島崎說會帶他前往大阪市長府上,所指的不過是搭乘電車和計程車,而非其他超乎人想像的方法。 花澤輝氣一跨入電車車廂,馬上就找了個靠牆的位置坐下,身旁唯一的空位上坐有一位老太太,藕粉色絲巾罩著雪白蓬鬆的鬈髮,在電車搖盪的日光中輕晃,讓人看了也不禁想打盹。島崎亮越過車廂長廊,走到正對輝氣的優先席前落坐,寬綽的體型與過長的兩腿在狹小的空間中倍顯難受,彷彿成年人在滂沱大雨裡撐起一把印有卡通圖案的小傘。 大阪市距離京都不遠,市長所住的寓所則位於北區的公寓大樓,大門正對一條川流不息的街道,只需不到十分鐘車程即可抵達大阪市廳舍,公寓大廳每小時皆有兩名保全人員值班,另外兩名負責巡邏,市長家裡聘有一名家政婦,每到用餐時間便會準時出現,直到將碗盤收拾乾淨後才會離開。樓梯、電梯、走廊,監視器無處不在,保全態度拘謹嚴肅,銳利的雙眼一刻也不曾離開過切分成無數畫面的螢幕。 「監視系統也沒拍到夫人和歹徒的身影?」 島崎亮搖搖頭。「據我所知沒有。」 花澤輝氣總算開始理解這事的蹊蹺之處。如果市長夫人真的遭人綁架,在犯人並未擁有空間跳躍能力的情況下,實在很難避開這數量龐大的「天眼」,但如果犯人是超能力者…… 輝氣瞇起眼,狐疑的目光從胸口開始,圍繞島崎亮的肩膀及面孔打轉。 「你好像很不相信我說的話。」 「我們算是有良好的信任基礎嗎?我今天才聽說。」 「要是這世界上還有另一個和我一樣的超能力者,你覺得我有可能不處置對方嗎?」 「也許和你的老大一樣,你只是太自負,誤以為自己獨一無二,所以才沒發現。」 島崎的嘴邊又一次浮現出那抹諷刺的笑。「我並不否認有這種可能性。」 但是他仍舊不相信這就是謎底的解答。花澤輝氣癟癟嘴,轉眼間,他們從一座金色電梯來到採光良好的套房,玄關處放有一隻冰裂紋花瓶,米灰色的羊毛絨毯,沙發是抹茶色,頂部鋪有雛菊造型的蕾絲,據說是市長夫人閒暇時的興趣。 ──這裡就是大阪市長的寓所,綁架與偷竊案發生之地。此刻因為正是工作時間,套房內空無一人,只有一台空氣清淨機轟隆隆地運轉,發出寂寞的噪音。 輝氣鬆開手,往旁走開三步,不肯與島崎站得太近。空間跳躍型的超能力者無論去哪都如入無人之境,著實很難教人不懷疑。 「夫人的臥室就在這裡。」 紅木板門之後,是一幢鵝黃色的雅致房間,梳妝台乾淨整齊,小金盤上擺滿各式各樣閃閃發光的戒指,種類切工之齊全,簡直可以開辦一場小型寶石博覽會。抽屜裡有珍珠項鍊,昂貴的香水被納進迴部屋般的玻璃盒,就連梳子也鐫著名家的姓氏,然而這些值錢的小東西卻一個也沒少,竊賊光臨此地,就像具有明確指標性目的的怪盜一樣,只看準市長夫人和那神神祕祕的「財產」行竊,留下無限謎團,供他們這些不像樣的偵探揣想。 梳妝台上唯一不合時宜的是一組宛如綠色磚塊的歌牌,其米白色的和紙牌面繪有身穿隆重紫衣的女詩人,正是著有名作《源氏物語》的紫式部。 幾句鬆散歌詞書於其上,寫的是「相逢江海上,難辨舊君容。夜半雲中月,匆匆無影蹤。」,字跡秀麗,優雅非凡。 花澤輝氣拉開窗簾,任由陽光肆無忌憚地闖進來,煞白島崎亮整張臉,就像曾在無數犯罪影集裡登場過的偵訊室白燈。 「監視畫面是市長自己刪掉的吧。」 「哦?」 「這個歹徒不管是偷竊也好,綁架也罷,目的都不是為了錢。身為市長,瞞著警政系統私自委託超能力賞金獵人尋物尋人,本身也不符合常理。市長夫人倒是沒什麼問題……我猜,八成是失竊物見不得人,不能讓警察發現吧。」 島崎亮不置可否地聳聳肩,想來這些事他早就料到,所以才說市長夫人很可能是自願跟隨歹徒走的。對於政治家的陰暗面,花澤輝氣倒不怎麼感興趣,那種事從來在所難免,一如颱風及地震。不過,單從這點就斷定市長夫人會配合歹徒行動,似乎還是略顯草率。 花澤輝氣走向梳妝台,眼看鏡面陡然溢入星光,像幕府時代聲名遠播的工匠師傅,端起毛筆描下一抹燦爛金霞。 「全是女性。」他忽然開口說。 島崎亮揚起眉,才剛準備反問他一句「什麼?」,他便已經轉過身,把背靠向梳妝台,從歌牌堆中揀起一張,捏在兩指之間把玩。 「我是說這裡的牌。沒有一百張,只有二十一張,全是女詩人。」 「這麼說來,的確也聽說過市長夫人的興趣是玩歌牌。」 「不只如此。」花澤將寫有歌詞的那面翻向島崎,「這是市長夫人留下的訊號。」 「現在你倒是真扮起偵探來了。」島崎嘲笑他道,「根據是什麼?」 「根據是這疊歌牌上的首張:相逢江海上,難辨舊君容。夜半雲中月,匆匆無影蹤。這是……」 「紫式部的和歌,我知道。」 「夫人和綁架犯是舊識,所以即使她與對方一同離開寓所,也不會啟人疑竇。但是對於偷竊和綁架這件事,夫人並不認同……」 「先等一等。」這時島崎忍不住打斷他,「這不過是你自己的推論。」 「但是你也說過市長指稱犯人是魔術師。」花澤輝氣向前一步,把歌牌拍到島崎胸口上,「犯案者從這裡偷走一樣令市長難以啟齒且不得讓警方調查的東西,並綁架市長夫人。市長聘請民間超能力者追捕犯人,刪除監視紀錄,讓超能力者找魔術師們的麻煩……如果說,市長本就認識犯人,也知道犯人想用失竊物做什麼,那一切就說得通了。」 這也就是為什麼,安排給聯合國教科文組織的表演項目會從能劇更換成魔術,那個號稱能使用「遁影術」的近松門心中……恐怕也和市長府的綁架偷竊案脫不了關係,本來他以為最壞的狀況不過是超能力者闖入場館攻擊魔術師,現在看來,行程還是取消為妙。 差不多就是在這時,島崎亮機警地揚起頭,手臂奮力一提,就把花澤輝氣錮進懷中。鑲嵌著橘紅火光的烏雲轉眼吞沒臥房,傢俱的殘渣如細針,劃過島崎亮近在咫尺的耳尖,火災現場轉瞬即逝,取而代之的是一條藍天小徑,潮濕的積水在輝氣長褲底下漫開,一隻黑貓從遮雨棚跳下,匡噹一聲,踹開鐵鋁製的垃圾桶蓋。 是防火巷。花澤輝氣眨眨眼。 島崎亮把頭靠在花澤輝氣肩上,因為暈眩,輝氣遲了一刻才注意到他背部白皙,宛如夜雲一般的棉麻襯衫被燒出洞來,露出其下無數虯結瘡疤。 遠遠地,騷動聲在滾熱的空氣裡沸騰,煙塵染黑湛藍小徑的一隅,顯示出他們離火場還不算太遠。島崎亮站起身,陰影一絲一絲離開花澤輝氣沾染砂土的皮膚。隨後一截赤紅車影駛過巷口,消防隊趕到了。 直到這一刻花澤輝氣才終於反應過來是市長的寓所發生爆炸,島崎亮預視到公寓將要發生的事故,用自己的身體為他擋下第一波衝擊,接著發動傳送能力,帶他離開火災現場。「事先預判到的攻擊無效,也不會造成任何傷害或痛楚」,但花澤輝氣也不知自己是怎麼想的,總覺得很尷尬。 「為了阻止失竊物被公開,還真是無所不用其極。」 島崎亮頗為冷靜地說,從他的表情看來,他似乎並不覺得自己剛才那一連串動作哪裡有問題。「你還好嗎?」他扭頭問輝氣。 巷口處,圍觀群眾已悄然聚集,但多半只是正在餐館裡用餐的食客探出頭來看看情況,對於交通還不構成危害。花澤輝氣五指扣著磚牆,一方面慶幸自己已經離開火場,一方面卻又巴不得趕緊遠離島崎,「這句話應該是我問你才對吧?衣服都開花了……」 「爆炸我預判到了。」 輝氣徒勞地張張嘴。「至少找間旅店整理一下。」 大阪市處處充滿了短租型公寓,只消花澤輝氣打開手機APP,點選幾個按鍵,就能租到一間附有浴室的套房兩個小時。公寓內附有浴衣,麻料的材質,色澤素白,從尾端開始翻起湛藍的海波,很適合夏天。 花澤輝氣趁著島崎亮入浴洗漱,打開新聞頻道追蹤關於大阪市長府氣爆的消息,忽然間,畫面一閃,記者來到京都,花澤女士抬起嚴肅端麗的面孔,在市政廳前侃侃而談對於招待聯合國教科文組織貴賓們的安排。 就連花澤輝氣自己也很難相信他的母親曾以溫婉的笑臉示他,稱他是令人安心的好孩子。 他一面以熱毛巾擦拭手腳,一面緊盯面前的電視螢幕,記者麥克風前的人臉幾經調換,傳遞的訊息無非是同一件事:大阪市長府發生的憾事將不會對來自聯合國的外賓的行程造成影響。這點他倒不意外。 關於魔術師留下的謎語,淨琉璃和近松門心中,其實並不是什麼晦澀難解的密碼,近松門左衛門是淨琉璃人偶戲的開山鼻祖之一,其名作《曾根崎心中》首演於元祿十六年的道頓堀,講述遊女阿初與賣油郎德兵衛為名譽與金錢糾紛殉情的故事,在當時掀起了一股「殉情風潮」。那名即將登上能劇劇場表演遁影術的魔術師,藝名應當取自於這整篇故事。然而花澤輝氣卻無論如何也想不到這整件事與殉情之間的關聯。 將襯衫與長褲丟進洗衣籃,換上房東事先準備好的浴衣,花澤輝氣仰起頭,恰好聽見浴室中水聲戛然而止,嵌有水波紋玻璃的白門咿呀一聲敞開,從門後跨出一雙赭色的寬大腳板。 夜晚的露水從髮梢落到地毯,形成一點明顯水漬。島崎亮走向玄關,本意似乎是想替自己倒杯水,但在中途便被輝氣喊住,兩手緊握他鬆垮的丸帶。 大片裸露肌膚就在眼下,壘成一個個緊實的沙包,彷彿颱風來襲前的河堤。水流順著脖子往下蜿蜒,隱入彈痕與刀傷遍布的胸膛,一直到鮮有人能探知的幽暗地帶。花澤輝氣翻翻白眼,幾乎疑心島崎是故意的,但從他漫不經心的態度來看,他大概真的不覺得自己的行為有何不妥──就算有,他也不在乎。 「令堂說話的口吻和你很像。」 花澤輝氣束起浴衣的領口,躊躇半晌,才把手伸到島崎腰後,「她不會因為空穴來風的傳聞或他人威脅而改變自己的計劃。」 浴衣的腰帶並不難結,過去輝氣參加夏日祭時便打理過好幾次,但就像為人打領帶難免彆扭一樣,他梗直脖頸,十指互相推擠,總是不得要領。 「那不是很好嗎?」島崎朗聲一笑,「省得我們找人。」 他並不喜歡島崎說「我們」,也不喜歡島崎偶爾透露出的把他當成理解者的那種氛圍。根本沒有所謂的「我們」,只有兩個素昧平生的陌生人,出於利益糾葛的巧合選擇通力合作。 他皺起眉,告訴島崎:「這件事你就別管了……我來想辦法。反正現在已經知道犯人的目標,只要預先防範──」 他本以為島崎會欣然同意他的提議,卻沒想到島崎只是微彎下腰,裹挾著淡淡菸草氣味的嘴附在他的耳邊,讓人看不清楚臉上的表情。 「花澤,你這是在命令我嗎?」 花澤輝氣轉過臉去,「我只是想解決問題。」 島崎亮直起身,像是忽然間喪失與輝氣爭辯的興趣一樣,越過輝氣肩膀朝門口走了幾步,隨後又頓下動作,腳趾只差一寸就能碰到皮鞋鞋底。 「你只是想扮演好孩子。」他回過頭說,「但那真的是你嗎,花澤?」 花澤輝氣張張嘴,還來不及回答島崎亮所提出的質疑,島崎便再一次從他的視野中消失。 (1) 仕手:能劇裡登場的人物中,跳主要舞的主人翁稱作シテ。シテ之意為仕手,執行主要工作的人,即是指跳主要舞的人。由於能裡面以主角シテ一人主義為重心,能並不著重全體描寫登場人物間的人際關係,而以主角所跳優雅的舞為鑑賞目的。所以三位配角及其他登場人物的主要功能為幫助、烘托主角的演技。能的演出之主催者為擔任主角的演員、三位配角是被邀請出演的,這種習慣本質上而言,是因能的藝術構造裡擁有上述的起源之故。 (2) 須佐之男命:(日語:素戔嗚尊/すさのおのみこと・そさのおのみこと〔すさのをのみこと・そさのをのみこと〕 Tsutsanowo no Mikoto,須佐之男命)是日本傳説中出現的人物。伊奘諾尊所生三貴子之么子。其性格變化無常,時而凶暴時而英勇,最著名事蹟為斬殺八岐大蛇。 (3) 入母屋風格:(日語:入母屋造/いりもやづくり)入母屋造是切妻造與寄棟造的合體,上半部同切妻造有兩個斜面,下半如寄棟造為四個斜面。入母屋造樣式較複雜但卻十分普遍,從古民家到寺院、宮殿都廣泛運用。 (4) 海鼠壁:為了加強建築的防潮、防火機能,江戶時代發展出將平瓦貼在房屋外壁的樣式,廣泛運用於店鋪及倉庫。平瓦成方格狀或菱形格排列,因為在瓦與瓦的間隙會填入漆喰,並且做出長條狀的鼓起,外觀令人聯想到海蔘(日文稱海鼠),故被稱為海鼠壁。 (5) 人形淨琉璃:是由三個人來操縱一尊木偶,以表演出各式各樣故事的一種日本傳統人偶戲(表演藝術),也被稱為「文樂」的。其悠久的傳統與文化的重要性受到承認,在2003年被聯合國教科文組織登錄為無形文化遺產。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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