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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SJ] A Long Goodbye　完

　　關於那一天的事，金希澈一直都記得很清楚。

　　那些細節──醫院的白啊，孩子們的啜泣聲啊，他就是眼睛閉起來，也都還能夠一點一滴地勾勒出來。他也想過為什麼，畢竟在臨近七十歲的現在，很多過去的事他都已經逐漸淡忘。

　　偏偏就是那一天的事，就是這麼好幾年過去，他都還記得一清二楚。他甚至還記得李赫宰推門進來，看著他，欲言又止。

　　（其實有什麼好不能說的？他想。）
　　（畢竟他那時候只顧著陪在正洙身邊啦，面對記者這種事，確實就只能交給李赫宰了。）

　　『記者會結束了？』他記得他是這麼問的，一邊想著自己應該沒有什麼太失態的地方吧？跟在後面的李東海（這時候就很可靠）接過話說，結束了，已經說明正洙哥的事情……等一下赫宰要跟始源一起回首爾一趟。

　　他那時是怎麼想的？就是覺得很放心。畢竟正洙不在的時候，赫宰就是代理隊長。他還記得東熙家的那個小男孩（現在也不能算小了）問過他，為什麼代理隊長不是排行第二的他，也不是接下來的金鐘雲。

　　哎代理隊長這種事情怎麼能做呢？他記得他笑嘻嘻地說，然後說了那個他一說本來他的確可能當隊長，結果話一說出口，李赫宰就倒吸一口冷氣的故事。

　　『那就拜託你們處理，我在這裡陪正洙一下。』

　　那時，他的眼睛只夠盯著床上的那個人。有些模糊，但總之是他的正洙。雖然跟他一起上了年紀，但還是那麼溫和優雅的，連去那個世界，也是一貫的從從容容，還記得要跟他說再見。

　　雖然提早說了兩、三次，但說了兩、三次才真正離開他，也算是對他的優待吧。

　　他還記得，他那時其實很平靜。畢竟是這個歲數啦，他想，然後他又這麼耍流氓地多要了好幾年。

　　怎麼樣都不會甘心，但就是不甘心，心裡該有數的事，其實是騙不了自己的。

　　『正洙啊』他還記得，那時他耍了最後一次流氓。他看著自己的那一位，大概是習慣了，就是帶一點商量的、討價還價的語氣。

　　『我們在醫院再待個幾天。』他心平氣和地說。然後就可以回家啦，你會開心吧？不過外頭那些人我是不應付的，不懂事才是金希澈，你說對吧？

　　他聽見李赫宰像是小聲說了什麼──然後這崽子就跟李東海一起退出病房外，連門都關上。挺好，他說，赫宰真的是像你，這種細節都想到了。

　　然後他停了一下，才覺得眼角有些濕潤。老了，他苦笑著對自己的那一位說，不過也好，這麼一把年紀的，哭了走出去多難看啦？

＊

　　到底他還沒哭出來。這麼好幾年後，他坐在濟州島自宅的簷廊上，瞇著眼睛，曬著李東海交代他得曬的太陽。希澈哥午餐跟我一起吃吧？那崽子還一邊在廚房裡弄東弄西的，做個什麼菜都要問他。

　　其實要他說，不要酪梨就很好。不過李東海上了年紀後就管他管得緊，他也只好說，都好。



　　十幾分鐘後，李東海就喊著開飯了。他也只好從椅子上起來，慢吞吞地走到飯桌前。大概是兩個老先生對坐吃飯真的太無聊了點，李東海還不忘要把電視打開，替這個已經太安靜的房子加一點聲響。

　　「赫宰又跑到哪裡去啦？」金希澈問，當然啦，他其實真正想問的是，李赫宰又跑哪裡去了？讓李東海能閒得跑來管著他……李東海則聳聳肩，把一小塊魚夾到他哥的飯碗裡。

　　「說是廠牌那邊有幾個演唱會的案子，他不回去看看不放心……哎哥這個水蘿蔔也好吃的，多少吃一點。東熙哥有說赫宰大概得在首爾待幾天。」

　　嘮嘮叨叨，嘮嘮叨叨，問的沒問的都說了。現在在廠牌當理事的是厲旭（他當然知道啦）跟始源配合得不錯（也是，他們的馬社長現在可是馬理事，在總公司）東熙哥還是常常進辦公室（因為是閒不下來的神童嘛）圭賢手上節目還是那麼多（圭賢就比較像鎬童哥了，可能主持到八十歲都不是問題）自己是最清閒的，哪裡都不想去，一個人吃飯又無聊。

　　「不是叫你跟著赫宰回首爾住幾天？」是啦，無聊到來盯著他，金希澈一邊說，一邊端起湯喝。不了，我回去也是一個人在公寓裡。李東海說完這句話，像是想起什麼事。

　　「下個禮拜吧，我倒是真的要回首爾一趟。」去參加一個婚禮。聽見這個弟弟這麼說，金希澈當然一邊說去走走很好之類的話（總算少個人嘮叨）但鐘雲哥會過來住幾天，這個弟弟很快地補上一句。

　　「鐘雲？他要從日本回來？」聽說這件事，金希澈倒真的放下飯碗。是啊，李東海繼續吃他的飯，一邊把煎蛋捲推到這哥哥手邊。

　　「蛋捲也好……鐘雲哥說他好久沒回來看看特哥，反正也沒什麼事，就回來住幾天。」

　　李東海說。哎，哥，蛋捲。他一邊催促著，金希澈才一邊嘟嘟囔囔（又多一個嘮叨的）一邊又伸出筷子。

＊

　　大約是他與朴正洙都過了五十六歲的那一年吧，他去問朴正洙說，好像可以退休了，反正錢夠用，濟州島的房子也買好那麼多年，不如就甩鍋給崽子們，他們兩個就乾脆一點，去濟州島當兩個普通的老頭子。

　　『我可不像鎬童哥那樣，能撐那麼久。』畢竟，他盤算著退休的時候，鎬童哥還在開新節目呢──他沒辦法，金希澈覺得以他對自己的了解，五十六歲就肯定是極限啦。

　　而且他的這一位也忙夠了，他想。五十六歲這一年，朴正洙已經兼著總公司與廠牌的理事好多年。雖然崔始源也在一年前被拉去當總公司的理事（他還開了玩笑說，應該是買起來當社長吧？）但那時品牌已經轉型成半個製作公司，他的這一位、東熙、赫宰跟馬始，確實每天行程都被塞得滿滿的。

　　他的這一位也忙習慣了，留著手頭上兩個談話節目繼續做，剩下的時間幾乎就是由公事與他平分。好幾年前他就想，夠囉，他的正洙，他要帶回家了。

　　宇宙大明星可是很需要人照顧的。

　　他原先想，大概得勸個好幾年。這個人卻是讓他念了幾次之後就說，似乎是該考慮看看了。

　　正洙？這個人難得這麼好講話，反而是他開始胡思亂想起來。他的這個人呢，當時卻只是擺擺手說，都這個年紀了，不留點時間給你，難不成等我哪天被醫生宣告絕症什麼的，然後連時間都沒能給你啊。

　　後來想起來，大概他就是從那個時候就已經變得軟弱，就算是看著這個人爽快地開始跟公司談退休的事，談要東熙去接廠牌的理事，談怎麼把手上的節目收掉，他反而有點忐忑起來。於是在他們正式決定搬家以前，他還堅持兩個人一起去做個健康檢查什麼的。

　　『在首爾做總是比較好嘛。』他說，朴正洙雖說覺得這個人也想得太多，但確實這麼說有道理。於是花了大錢好好地做了身體檢查，結論是兩個人都還算健康。

　　『金先生這邊可能要注意一下保養，肝的幾個指數要留意一下。』

　　醫生笑著說，又陸續追加幾個小問題，幾乎都在他身上。他的那一位呢，則皺著眉頭，掛上老花眼鏡一樣樣確認。哎，要糟，他那時心裡是這麼想的，回去大概得被念一頓了。



　　幾乎是李東海前腳剛走，金鐘雲後腳就到了濟州島；自己拿了鑰匙開門，看他坐在電視機前面打盹時，也只是皺了一下眉頭說，希峰你睡著了嗎？

　　沒、沒睡。他一下子醒過來，然後拉了一下身上披著的毯子（李東海出門前特地放在正洙的位子上，讓他冷了可以自己拿起來蓋著）沒睡著就好，這個弟弟點點頭，自己把行李拉去客房。

　　他則還待在電視前，等著金鐘雲自己整理好，然後回到客廳來，在客人用的單張沙發上坐下。電視上正在播姜鎬童的新節目，他其實沒什麼印象，只是習慣想事情的時候有聲音，以免他真的想著想著就睡過去。

　　「兩趟飛機的」他看著金鐘雲，還是那麼修邊幅，頭髮、領口一點都不苟且。「也累了吧？不去睡一下？」

　　「搭飛機有什麼累的？」金鐘雲皺著眉頭說，一邊站起身，要先去給自己弄個咖啡喝；金希澈則動也不動，他看著電視節目上的姜鎬童，一邊慢悠悠地開口問：

　　「所以赫宰還好嗎？」把話說完，金希澈還回過頭看看這個弟弟，別瞞我，他沒什麼好聲氣地說，大家都上了年紀，有什麼好不能說的？

　　金鐘雲也是個乾脆的人，從櫃子上把咖啡豆取下來，然後又拿出磨豆機。醫生說他的膝蓋得開刀，逃不了。在磨豆機的噪音中，金鐘雲皺著眉頭把這句話說出來，看著像是嫌這台老機器吵鬧得亂七八糟的。

　　「玻尿酸也打了好幾年，醫生說有限度，還是建議開刀。赫宰猶豫得很，東海回去看看。」

　　厲旭剛接理事，還在熟悉行政作業；圭賢還在國外，一時之間都抽不開身。想想確實也好幾年沒回來了，乾脆自己跑一趟吧。金鐘雲磨了豆子，又翻出濾紙，很快地，室內充滿久違的咖啡香。

　　「那個泡咖啡的東西你用好給正洙放回去啊。」不然他又要念人啦，發現自己已經習慣省略後半句話，金希澈只好搖搖頭。

　　還會習慣多少事呢？已經習慣多少事了？有時這樣的念頭會閃過他的腦海，但想想幸好習慣這些事的是他。

　　他這麼想得開的人，還是比較適合當那個坐在這裡，從金鐘雲嘴裡套出弟弟們消息的人。赫宰什麼時候開刀？他一邊問，東海一個人照顧得過來嗎？

　　「李赫宰還在考慮，說是恢復的時間太長了。」

　　金鐘雲抓著杯子，回到沙發這一頭，眼睛也看著電視上的姜鎬童。長什麼？金希澈一邊就說了，東熙那時也拖了老半天了，復健好了就沒事啦。金鐘雲頭也不回地說，赫宰怕疼嘛，李東海不回去陪著，我看他很難下定決心。

　　「你要是日本那邊還有工作就回去沒關係，我沒那麼需要人照顧。」

　　記得金鐘雲幾年前就接了日本的選秀節目邀約擔任導師，現在還得每周去錄影，金希澈就覺得這些傢伙也太慎重其事的。最新一季剛結束，金鐘雲很快地接上話，你這裡有吃的有喝的，還有地方睡，這個弟弟說，我回去家裡，鐘真就囉囉嗦嗦，不如在你這裡待幾天好了。

　　啊，是了，金希澈也想起來，金鐘真今年也當了爺爺，有的是時間管著他這個一把年紀還韓國日本兩頭飛的哥哥。比正洙當年還能管人啊，他一邊想，一邊確實是覺得睡意湧了上來。

　　我去睡個午覺，冰箱裡有吃的，他交代過金鐘雲後，就乾脆地把毯子從身上拉下來，慢吞吞地疊好，放到旁邊的座位上。金鐘雲則指指咖啡說，有這個夠了。

　　隨你。金希澈擺擺手，兀自一個人進了臥房；金鐘雲則是聽著門關上的聲音，才把手機拿出來。李赫宰的訊息是半小時前就傳來的，簡簡單單只有一行字。

　　『東海得開刀，鐘雲哥可以待多久？』

　　待多久都行啊，自己都把節目推掉了。很快地回了訊息，金鐘雲放下手機，小心地吐出一口氣。

　　應該要慶幸獨特不在了，還是想著，要是獨特還在就好了？金鐘雲閉上眼，揉捏自己的鼻樑。一路上的旅途困頓，到這一分鐘，才徹底發散出來。

＊

　　金希澈夢見剛搬來濟州島那時的事。

　　就是那麼久以前的事，他在夢裡感嘆著，還是那麼清晰的－－那時的他，其實除了起伏與電腦外什麼也不想帶；而朴正洙呢，則是為了什麼要留在首爾而大傷腦筋。

　　畢竟在此之前，他們只是偶爾過來住，真的要過日子啊……他看著他的這一位，又來來回回飛了幾次，光是一個石油暖爐都能大張旗鼓的。

　　『那邊的房子是平房，冬天萬一有個雨雪，你的腳受不了。』這個人說，然後花了老半天選好了暖爐，小心謹慎地讓廠商送過來。他到了這邊的房子才知道，連他的臥房都放了一個。其實暖氣也行，這個人看著房間，還一邊皺著眉頭，但這種除溼氣的效果更好……醫師那裡我也商量好了，那個人說，我們一個月回首爾一次，帶你去看醫生，順便看看孩子們。

　　真是，一輩子都卸任不了的隊長。他記得，那個瞬間，他其實心底是有點埋怨的，一群崽子都五六十的人了，還能出什麼事嗎？但他心裡也曉得，這個人不可能放下的。

　　就是跟他一起退休，說到底也還是放不下他。雖然是老夫老夫的，不過那時候畢竟房子裡只有他們兩個，連李東海都還在首爾陪著李赫宰呢。

　　於是，他就伸出手，輕輕地握住了身旁那個人的手。



　　感覺上夢境很長，但實際睡著的時間，也就是一個小時多一點吧，金希澈睜開眼睛的時候，外頭陽光還正好。好久沒夢見以前的事了……還有那個人，他想，今天見著了，也挺好。

　　慢條斯理地整理好被褥、下了床，他打開房門時，便聽見金鐘雲在講電話。你們兩個乖一點！他聽見金鐘雲壓低了嗓音，退到離他的臥房最近的大門邊，應該是怕吵醒他吧。

　　「你的膝蓋早該手術了，誰叫你拖到今天？……東熙會去看著李東海，你要是不想坐著輪椅去探病，就好好聽話！」

　　啊，多好，金希澈先慨歎了一回，鐘雲到了這把年紀，肺活量跟火氣都還是保養得那麼好……然後他打開門，金鐘雲一下子把電話收起來，假裝剛剛什麼都沒發生。哎，都聽見啦，他說，然後伸出手，要這個弟弟把手機交給他。

　　「是赫宰吧？發生什麼事了？東海不舒服嗎？」看著金鐘雲還是不情願，他只好自己伸出手，把手機拿過來。他溫和地問電話那頭的李赫宰，不是過去的、因為焦急而沒忍住的疾言厲色。如果是正洙的話，他一邊想，應該就會這樣處理吧，一邊安撫著弟弟們，一邊把狀況弄清楚。

　　「反正我都要飛過去一趟。」他說，無視於金鐘雲在旁邊板著臉說，都是老頭子了，跟他一起待在這邊就好。讓我一路擔心不大好吧？他耐著性子（哎，他畢竟不是正洙），終於聽見電話那頭的李赫宰說，是心臟，心肌梗塞。

　　『大概沒事了……但得開刀。醫生說要做繞道手術。』

　　原來想開完再跟希澈哥說，電話那頭的李赫宰，聲音裡帶著一點疲憊。你的膝蓋呢？金希澈問，也要開刀，李赫宰吐了一口氣，我想等東海開完刀、恢復得差不多了……

　　「你啊，好好去開刀吧。我回首爾一趟，反正我閒得很。」

　　金希澈很明快地對電話那一頭的弟弟說，不，我就是看看，他翻著白眼，我都幾歲了，哪能照顧你們兩個？我就是看看，看完我就回濟州島。

　　三言兩語把李赫宰打發掉（李赫宰也知道，自己並不是能夠改變這位哥決定的人）難怪正洙找我呢……說到底還是為了你們這些崽子。他一邊低聲抱怨，金鐘雲沒聽清，抬眼看著他；獨特怎麼了？金鐘雲問。

　　「沒什麼。」金希澈說，一貫敷衍的口氣。「得去首爾住一陣子了，我等一下要去看看正洙……我看你的行李別拆，我們明天一起出發吧。」

＊

　　剛搬過來的那一年，其實日子過得很悠閒。

　　幾十年沒過這種生活啦，不用起床就想著今天在哪裡、要幹嘛、還要去哪裡。早上清醒過來，還能舒服地賴床幾分鐘，然後他才會穿上拖鞋到客廳去，通常這個時候，朴正洙已經把早餐做好了，大概也吃完了，就是坐在餐桌邊，等他出現，才幫他倒一杯溫水，看著他好好喝完。

　　然後朴正洙看著他吃早餐，他們一起聊聊天，等他吃完了，就是兩個人的散步時間。

　　不過再怎麼說，他們畢竟都還是生活在鎂光燈下的人，這種職業也不是說退休就退休，很快──八卦小報就開始質疑『知名資深MC同性同居』的內情。



　　哎，就是兩個老頭子的事了，怎麼還有人那麼有興趣啦？金希澈其實不太高興，朴正洙倒沒什麼，老頭子能成話題也不錯啊，他笑著說，然後撥了一通電話去首爾。

　　聲明是經紀公司代發的，只簡單地說明了利特與金希澈確實因為私人理由而同居，但因為兩個人都已經引退，就不再打擾媒體版面。那一段時間，確實圍牆外時不時有記者出沒，想拍點什麼回去刊登，或是堵住這兩個人採訪。

　　偏偏這兩個人又都不愛出門，關在家裡幾天還真是沒什麼。前頭的院子是半開放式的，確實擋不住記者，但後院就不是啦，所以就是有點悶，也是兩個人到後院去坐一坐，看著起伏與心空跑跑跳跳的。

　　這件事後來在崔始源的干涉下慢慢地淡掉，只剩下偶爾有些網路節目、討論區還會談起，但說那麼多做什麼？就是送走朴正洙之後，金希澈都沒有去解釋或是說明。這是他與朴正洙的事，他是這麼對弟弟們說的，與其他人都無關。



　　與金鐘雲一同抵達首爾後，兩人沒去打擾後輩或兄弟，而是直接住進飯店。被逼著休息一會兒（崔始源派來的助理很堅持，說是崔理事交代了）就一起去了醫院。李東海是怎麼回事？金希澈這時才在車上開口問，跟著兩個人的助理謹慎地說，東海哥回首爾後突然不舒服，喘了幾天，厲旭哥去找他，看著不對趕緊送去醫院。檢查完後醫生說是心肌梗塞，沒辦法做支架，得開刀進行繞道手術。

　　「這樣嗎？什麼時候手術？」金希澈問。明天早上就進手術房，助理答得很快，赫宰哥也是預計明天手術，這幾天說要往後延，幾位哥正在討論這件事。

　　「李赫宰這輩子都這樣，難怪正洙不放心。」金希澈聽助理說完，實在忍不住對金鐘雲抱怨。該做什麼做什麼嘛，他說，拖那麼幾天還不是要開刀。

　　「你少來了，獨特最放不下的明明是你吧？」簡直對這個人刻意拿出來顯擺的老成嗤之以鼻，金鐘雲撇了撇嘴。



　　他們都看在眼裡的。最年長的哥哥生病以後，這個最不懂事的哥哥，就變得懂事起來。

　　耍賴是會的，耍耍嘴皮也改不了。但不用人盯著，也會好好地吃飯喝水，甚至也戒了酒。

　　很久不下廚了，也勉強撿回來一點。朴正洙平時盯著他吃的保養品，也乖乖地自己每天按時吃。我要照顧正洙嘛，他總是這麼說，然後轉身就闖幾個自己能收拾的小禍，表示一下自己其實也沒那麼懂事。

　　『你就是想讓獨特放心吧？幹嘛還耍這些小手段啊？』金鐘雲還記得，自己那時是這麼問他的。那已經是好多年前的一個冬天，金希澈陪著朴正洙到首爾回診。金鐘雲正好也回首爾來，自然是要拉著其他成員一起吃一頓飯。看著金希澈一邊照顧著那一位，一邊還犯一點小錯──也就只能瞞過朴正洙吧？金鐘雲想。

　　太讓他放心也不行啊，趁著朴正洙與其他兄弟說話的一個小空檔，金希澈對金鐘雲說，太讓他放心，他就會丟下我了，這可不行。

　　早知道不問那個問題了。一直到現在，金鐘雲都還記得那個瞬間，金希澈眼底偶然沒掩飾住的不安。

　　但他也知道，這樣的不安，在那時是一定得要瞞著朴正洙的。只是有沒有瞞過去，就只有那位哥自己曉得了。



　　到了醫院，金希澈先去看了李東海。看著這個弟弟這麼一把年紀了，還是習慣性地埋怨李赫宰，膝蓋都那個樣子，還在說一些延後手術之類的傻話。講完那一位，又開始抱怨醫院的味道不好、氣氛不好、感覺也不好，自己想回家，想回濟州島。

　　「剛剛護士小姐還跟我說，原來東海真的這麼紳士、這麼配合的，你怎麼能門關上就原形畢露啦？」

　　金希澈當然也免不得要說這個弟弟幾句，李東海也照例當作耳邊風（沒管哥哥要念自己什麼）哥你去跟他說，李東海就是還有些喘，也忍不住要拜託金希澈，開刀時間不要改了，趕快開刀對他才好。

　　「當然叫他照常開刀，不然你煩惱不完了。」

　　金希澈也還是拍拍這個弟弟的頭，好了，哥給你去說，你好好休息，你明天也開刀的。把話說完，金希澈就認命往病房門的方向走。哥，李東海喊了他一聲，一下子沒講出話來。

　　「那崽子是膝蓋有毛病。」金希澈是太懂這個弟弟的，知道他要說什麼。

　　「其他部位大概沒什麼問題，他不聽話我就敲他的頭，敲到他聽話，可以了吧？」

　　「……也不要太用力。」李東海咬著嘴唇，是真的認真地想了一下。知道了，金希澈翻了一個白眼，只得擺擺手，然後拉著金鐘雲，一起離開這一邊的病房。

＊

　　然而，金希澈不知道的是，金鐘雲其實趁著回首爾，單獨約了崔始源見面。

　　坐在久違的Label SJ的會議室，他很輕鬆地等崔始源到；也就一如過往，崔始源準時出現，手上拎著他喜歡的美式咖啡。



　　其實他可以去一趟SM，看著崔始源的笑容，金鐘雲也就是想想。他曉得，自己會這麼想是因為，他知道這幾年崔始源確實是忙得很（得看著上上下下的哥哥弟弟，還得看著這幾年陸續推出的新人組合、裡裡外外地處理各種合作事宜）自己去一趟，讓他方便一點，其實真的沒有什麼。

　　但崔始源畢竟是崔始源，讓久違的哥哥到公司去見自己，這種事他是做不出來的，約在Label SJ已經是最大的讓步。金鐘雲看著這個弟弟自己拉了椅子坐下，第一句話就是埋怨他與金希澈，怎麼非得住酒店不可。

　　「家裡很大。」他說，哥哥們來住熱鬧一點，厲旭也能就近看著，肯定是大家都放心的。怎麼就那麼見外，非得去酒店住？金鐘雲就是聳聳肩，希峰說的，他說，我能拿他怎麼樣？

　　而說到金希澈，就是這個會議室裡只有兩個人，氣氛也還是瞬間急轉直下。崔始源吐出一口氣，只得讓自己靠在椅背上。

　　「希澈哥聯絡我了。」他說，「說大概得在首爾待在一陣子，要去住特哥以前的公寓。」

　　勸了，勸了幾次，金鐘雲聽著這個弟弟說，我勸、厲旭也在勸，東海去手術前還專門撥了電話給他，東熙哥原來是要直接去接人的。

　　他的那位哥卻只是一貫輕鬆地說，正洙在首爾給我留了地方啦，我當然去那裡住。看看鐘真什麼時候受不了了，來接金鐘雲，金希澈是這麼說的，然後我去正洙那裡住一陣子。

　　金鐘雲沒有接話。



　　他們曾經以為，這個第二年長的哥哥，會因為太寂寞了──所以搬回首爾來。

　　為什麼不搬回來？他們總這麼想，搬去濟州島，是因為特哥不喜歡吵鬧吧？也不喜歡應酬，離開首爾這件事，對他們來說，更像是這個從來都不懂事的哥最大的體貼。

　　畢竟弟弟們在首爾，老哥們也在首爾，希真姐也在首爾，一個人就能喊無聊的那位哥，是因為想著特哥才去濟州島買房子吧？再說了，這位哥向來都需要人照顧，他們也習慣了，總而言之得想想希澈哥。

　　（畢竟，希澈哥怎麼可能照顧好自己？）

　　吃飯沒有？吃了什麼？有沒有好好吃水果？有人陪著聊天吧？他們這位哥喜歡的得給他拿過去，討厭的得拿開。偶爾得念一念，諸如此類的。這些事，早在這兩位哥分分合合時，他們就看著狀況做啦。

　　後來看著這兩個哥哥儼然老夫老夫，他們也就額手稱慶起來；雖說偶爾還是得看著，但有特哥在，他們還有什麼好擔心呢？

　　那時，就是李東海時不時地就往濟州島跑，其實多半也是為了無聊（畢竟李赫宰的演唱會導演邀約是真的很多）房子是那時就買了，但也就是為了不要太打擾哥哥們。

　　知道最年長的哥哥的病況後，李東海沒有多說什麼，而是乾脆搬到濟州島住。曹圭賢也曾經問過，很辛苦吧？畢竟他們特哥的病況需要照顧，希澈哥也需要照顧。李東海卻說，其實並不。

　　李東海同樣也很意外，這個從來都讓弟弟們照看著生活起居、甚至是心情的哥哥，反而是在搬到濟州島後，開始在他們特哥沒看見的時候，一點一點地在學怎麼照顧人。

　　那是他們搬去濟州島的第一年，一切都很好。李東海記得，他在一個陽光很好的下午推開庭園前的矮門，看見他希澈哥正盤腿坐在簷廊上，戴著眼鏡，慢悠悠但仔細地削馬鈴薯皮。

　　希澈哥說是給特哥削好做飯用的，李東海在群組裡第一次提起的時候，他們都想，也就是一兩次吧。特哥那麼精細的人，肯定得囉囉嗦嗦芽眼沒挑乾淨，皮要削到什麼程度，次數多了，大概希澈哥也就沒耐心做了。

　　但他們這位哥呢，卻能花一個下午，一邊跟弟弟聊天，一邊檢查是不是每個馬鈴薯都已經完美無瑕。那時特哥睡了午覺起來，穿著拖鞋啪噠啪噠地走過去說，馬鈴薯急什麼呢？應該要先給東海弄杯水吧。他們這位哥卻只是趁著他們特哥去廚房的時候扮了個鬼臉。

　　『你特哥最近老花得嚴重了，又說掛著老花眼鏡不好看。』這位哥說，倒水這個事給你特哥去做，還能一邊聳聳肩說，自己弟弟嘛，自己去倒水有什麼不可以。

　　當然是不可以啦，朴正洙到底還是把水端過來；托盤上其實有兩杯水，他特哥拿了其中一杯，就著杯口催促著他希澈哥喝。

　　『醫生要他多喝水。』李東海還記得，他希澈哥一邊嫌麻煩，一邊仍是把那杯水好好地喝完的樣子。然後一邊甩著手，念念叨叨地進屋子裡去洗手。東海啊幫我把那盆馬鈴薯拿進來，他特哥呢，則把他叫進屋子裡。一邊說晚上一起吃晚餐吧，你希澈哥削了這麼多馬鈴薯，來弄馬鈴薯餅吃好了。



　　李東海覺得自己清醒過來，不太像是睡醒的感覺。而是他早就醒了，但得把意識從那一團混沌不明裡拉出來。他睜不開眼睛（這件事讓他有些驚慌）但他立刻聽見他希澈哥的聲音－－沒事了，他聽見這位哥說，醒來就好了。

　　要再隔過一日，他才曉得，他希澈哥已經來了首爾幾天，每天都來醫院看看他；然後去陪李赫宰。今天也是，一看見他醒了，就聽見他哥像是在對誰說，冷靜點，醫生說東海的狀況很好；然後是赫宰說，那怎麼都不說話呢？

　　「東海？東海？」然後，他聽見赫宰喊他的聲音（帶著焦慮的）也看到他的那一位。赫宰怎麼坐輪椅了？一瞬間他有點發急，但立刻想起來，對了，赫宰的膝蓋也開刀了。

　　「每天都吵著要過來看你。」是他希澈哥的聲音，帶點無可奈何的。

　　「你這個手術不是太困難，就是需要一點時間休息。我說等你好一點，他也復健到一個程度再過來看，偏偏赫宰就不肯。」

　　「我想吃馬鈴薯餅。」是聽見了金希澈在說話，也聽見李赫宰的聲音，但即便如此──他其實也沒有餘力管這兩個人說了什麼。在那個當下，李東海只是拚命想在自己把那個記憶忘掉之前，趕快說出來。

　　「我剛剛想起特哥了。」



　　啊，是那個時候的事啊……藉口自己站累了，金希澈隨意拉著張椅子，靠著牆邊坐下（李赫宰一邊還對李東海抱怨，醫生說什麼第二天就能下床，但我還是只能坐著輪椅來看你啊，這也太不帥氣了吧！）一邊慢慢地想著，那時候的自己、與那時候的朴正洙。

　　就是與白老師做過節目，他也還是沒真正學起來怎麼做一頓飯。弄個泡麵也還是會因為一時的異想天開而出包（比如說放一大堆年糕下去煮……）。他還是那個需要人照顧的金希澈，弟弟們來喝個酒還得先做飯給他吃的絕世不懂事男。連赫宰都能給他弄個拉麵之後說，哥你真的跟白老師做過節目嗎？

　　（做過啊，他想，一邊覺得天大的冤枉──但料理不就是個學問嗎？那種困難的學問不是他可以處理的吧……）

　　搬到濟州島之後，他的那一位一開始還能笑著看他做一些亂七八糟的東西；但幾次花了大力氣幫他收拾廚房，他的正洙就還是說，以後我做飯，這麼收拾實在太累人了。

　　他當然是有些不服氣，但也沒能說什麼。不過幸好清洗啊削皮的，這些工作都單純得多（他一直沒搞清楚，年糕為什麼只能放那麼一點點？不能多放點水嗎？）確實是更適合他一點（哎）再過一個多月，他們連家事都找到完美的分工。他怎麼會跟李東海說呢？坐下來削馬鈴薯以前，他可是跪在地上擦那個簷廊的地板呢。

　　（這種事呢，就只能趁正洙午睡的時候做了。）
　　（那個人年輕的時候就有腰傷，這種事情當然就是讓他來啦。）

　　他還記得那一天晚上，他的正洙站在廚房裡，小心地切著馬鈴薯細絲；用切絲刀也可以，這個人難得戴上了老花眼鏡，一邊小心地切，一邊對他們說，就是口感無聊了點。而他呢，則當然是要跟弟弟炫耀啦，那麼乾淨的馬鈴薯，可是需要很多技巧的。

　　舒服地吃完一頓飯，照例是他去洗碗。李東海要上來幫忙，也被他趕到客廳去。去看著你特哥，他說，陪著看看電視，不然你特哥閒不下來；正洙大概是聽見了，就說，狗澈你說什麼？

　　他記得，他就是跟李東海扮了一個鬼臉，然後把這個弟弟趕到客廳去。怎麼就不早點過上這樣的日子呢？那時的他是這麼想的，一點也沒有想到，這樣的生活產生變化的可能。

＊

　　「希澈哥？」一下子驚醒過來，金希澈才發現自己在久違的保母車上睡著了。開車的是崔始源的助理，正一臉小心翼翼地喊醒自己。他往窗外看了一眼，啊，是這裡了。

　　朴正洙先前在首爾買的房子。他們去了濟州島後沒多久，這個房子就交由廠牌管理。金希澈還記得，自己問過朴正洙，為什麼不乾脆把這個房子給媽媽或姐姐？那時，他的這個人三言兩語地閃過這個問題。他也沒放在心上（這個人自己的房子嘛）。

　　後來想想，只好說那個人畢竟做慣隊長，前前後後照看著習慣了，才做這樣的安排吧。

　　自己下車、上樓，按開大門的密碼，才打開門就聽見有人做飯的聲音。在那一瞬間，他恍惚了一下－－幾乎是以為，自己還是那個三十五、六歲的年紀，這麼幾年的生死離別，是該拋在腦後的一場夢境。

　　「哥？」拿著鍋子跑出來的是金厲旭，穿著他特哥以前的圍裙（啊，正洙以前還會背著空兒）不是夢啊，他定了定神，告訴自己，那畢竟不是夢。


　　「我就說始源怎麼會那麼爽快，讓助理送我過來。」

　　但說出口的話，當然就不能那麼讓人擔心啦。金希澈脫下鞋子，換上室內拖鞋；金厲旭快步走回廚房，把鍋子放回爐子上，又把湯端上桌。

　　「哥先喝點湯……哥難得回首爾嘛，又說不去我們那邊吃飯，那只好我過來一趟啦。始源哥等一下也要過來吃晚餐。」

　　金厲旭說話還是那麼乾淨俐落，鐘雲哥本來也要過來吃飯，他說，但鐘真說鐘雲哥好久沒有回韓國，一定要那位哥在那邊的家住幾天。金厲旭停頓了一下，想了想，到底還是多問了一句：

　　「始源哥沒跟哥說我要過來煮晚餐嗎？」

　　「他大概是講了，我大概沒聽見。」啊哈哈，馬始的囉嗦要是每句都聽進去，這日子還能過得下去？看著他在餐桌前落座，金厲旭到底是給他添了一碗湯，才回去繼續拌炒鍋子裡的炸醬。

　　我跟始源哥等一下吃完飯就回去了，金厲旭一邊說，哥要是有什麼事，就打電話給我們。

　　哪能有什麼事？金希澈乖乖地端起湯碗，老練地把這句話藏在嘴裡。



　　一開始發現不對勁，其實也是因為做飯。

　　難得地睡了午覺，起床後，他走到客廳裡，發現他的那一位在廚房裡拌炒著什麼。怎麼這麼香？他忍不住走過去抱住那個人，把頭放在那人的肩膀上。晚上要做什麼好吃的嗎？

　　「什麼晚上？」午餐都還沒吃呢。他的這個人笑著說，他愣了一下，希澈啊，這個人還在繼續說話，午餐吃簡單一點，就炸醬麵吧，以前你給我的食譜，你看怎麼樣？

　　「當然好。」即使是心下有些慌，金希澈也沒有一下子就表露出來；正洙啊，你知道現在幾點了嗎？他試著問，嗯？幾點啦？他的這個人說，不過幾點都該吃午餐吧，晚餐弄點湯就好也沒關係啊。

　　他們畢竟年紀都大了，金希澈記得，那時他是這麼對自己說的，偶爾忘事也很正常吧？好比說，他就時常忘了電話擺哪裡、用過的杯子也時常被朴正洙直接收走清洗；悠閒的日子過久了，連今天星期幾也得想個兩三次的。

　　「希澈？」然後是這個人喊了他一聲，先放開我啊，他的這一位笑著說，手去洗洗，等一下吃飯了。

　　不是運氣那麼壞吧？他放開手，心下卻忐忑起來。勉強吃掉這個第二頓午餐（哎，我們食欲都不好啊？這個人有些困惑地問；他還說，自己的食欲好得很）這個人就說要出去走一走，他原來想偷偷用手機查點資料，但那時也沒能做好這件事，而是怎麼樣都要跟出去。

　　「我等你就是了。」看著他匆匆忙忙進屋子裡拿外套（還差點被自己絆了一跤）朴正洙跟在他後面說，就是出去走兩圈，你還怕我找不到路回來啊？

　　我怎麼可能讓那種事情發生？要是平常的他，肯定會這樣接話；但是在那一天，他只是隨意拉了一件外套出來，然後站到那個人身邊。

　　（在那一瞬間，他想，其實他願意相信有神，什麼神都可以，只要答應他一個願望。）



　　他連續擔心了幾週，朴正洙去哪裡他都跟著。就算是在家裡吧，一下子沒看到人，他也急得一邊喊，一邊滿屋子找人的。

　　你希澈哥不知道怎麼了－－朴正洙當然不會知道他在想什麼。那麼好幾週後的某一天，他們一起坐在電視機前，他的那一位還一邊與電話那頭的忙內抱怨，我就是去一趟超市，忘了帶手機，回家的時候，大老遠就看著他站在家門口。電話那頭的忙內不知道說了什麼，他的那一位又說了幾句話，把手機交給他。

　　「圭賢說要找你。」他的那一位說，看著他接過電話，又說衣服該洗好了吧，自顧自地到洗衣房去了。是知道他心裡有事不說，才這麼安排嗎？他一邊接過電話（心底一邊猜想）還沒開口，忙內就急急忙忙地問，哥，是特哥有什麼狀況嗎？

　　被猜中了，當下他先是有些慌亂，但又很快地鬆了一口氣。忙內那麼聰明，他想，不管怎麼樣的，應該總有辦法吧？

＊

　　崔始源到底沒趕上晚餐。打了一通電話跟金厲旭說了，正在看新的女團迷你專輯企劃，申東熙對MV有些想法，會議要延長；金厲旭點點頭說，知道了，又問清楚了崔始源不外食，便掛上電話。

　　「始源還是那麼忙，怎麼你還讓他跑來這邊吃飯？」

　　看著金厲旭站起身，把已經為崔始源留好的飯菜放到保溫罩下；金希澈就忍不住要念這個弟弟幾句，你也忙吧？他說，廠牌的事情也沒有比較少，晚上又要加班了嗎？

　　「哥你難得到首爾來，我當然是要幫特哥看著你吃飯啊。」

　　小心地把用過的鍋子、碗盤都清洗乾淨，按照朴正洙一貫的標準擦乾了，放回碗櫥裡。金厲旭轉身燒開一壺水，沖了一壺紅參茶（當然是要放點蜂蜜）然後替自己與金希澈都倒了一杯。

　　這個弟弟又看了他一眼，哥，他說，我是不是很奇怪？

　　金希澈抬眼看看這個弟弟（其實真的不想喝這什麼茶的……）是真的怪，他想，但他知道金厲旭想聽的不是這個。

　　（這些弟弟，哪個不是古古怪怪的？）
　　（要不是李赫宰跟李東海開刀去了，大概現在又在想辦法叫他搬回首爾；這個厲旭還會跟馬始一搭一唱。）

　　「我看你跟之前差不多。幹嘛問這個問題？」被看得只好端起杯子，表現出自己喝完這杯茶的誠心，金希澈一邊問；我剛剛不是說要幫特哥看著哥嗎？金厲旭也沒有躊躇，我剛剛說完之後在想，為什麼我一點都不傷心了？他抬起頭，忍不住問這個哥哥。

　　「哥也是一樣嗎？也比較不傷心了嗎？」

　　金希澈突然想到，很久很久以前，這孩子曾經跟過他的那一位去瑞士拍節目。

　　就算是當著攝影機也聊了很多。羨慕李赫宰與李東海啦，希望被多照顧一點啦；正洙也對著蠟燭承諾說，會多照顧這個弟弟一點，會把這個弟弟多放在心上一點。

　　那之後的金厲旭當然沒有再堅持這件事（畢竟都長大了嘛）金希澈記得很清楚，甚至後來朴正洙必須回到首爾看醫生，金厲旭也總是主動說要幫忙，有時候甚至是連他一起照顧。

　　怎麼說呢，感覺上就像是，去了瑞士的那一趟，厲旭把想說的都說了，然後就都拋在腦後；正洙到底有沒有實現諾言，對已經是大人的他們來說，其實也沒有那麼重要了。

　　（畢竟那時就是那麼顛簸。）
　　（偶爾提起來，他也以為，就是說說以前的事了。）

　　但他知道，朴正洙其實記得。

　　那個人什麼都記得啊，他嘆了一口氣，只是放在心底，總想著要怎麼實現那時的諾言。時間怎麼過得這麼快呢？他的那個人，在情況比較好的時候也跟他抱怨過的，轉眼間，厲旭就不需要他照顧了。

　　不過，不要緊，他想，不要緊。

　　「這有什麼奇怪的？」他聽見自己說，都幾年過去啦，再怎麼傷心難過，都會過去的，我是，你當然也是。

　　「只是我坐在這裡，老覺得你特哥等一下就會從房間裡出來說，希澈啊，然後囉嗦這個那個的。」

　　濃縮成兩個字，就是想念啦。這個身體，這些弟弟，這個世界，都還一直跟著時間往前走，但只有想著那個人的時間是壞掉的，感覺上，就像是停在開始想念的那個時候一樣。

　　（以前唱過類似的歌詞吧？金希澈忍不住想，但他很快就提醒自己，不能再那麼耽溺下去。）

　　也在這個時候，他們同時聽見大門的方向有動靜（是誰自己按了密碼鎖進來？）馬始有這麼快？金希澈忍不住問，金厲旭搖搖頭，並不覺得是他的那一位。

　　他們等了一下，就看見金鐘雲走進屋子裡來。金希澈原來是要問的（你不是去了鐘真家嗎？）但看著金鐘雲一臉不快，就閉上嘴，假裝自己還沒注意到。



　　說來可笑，他們這些人呢，十幾、二十歲的時候，一個個不把健康當回事的。喝酒、熬夜、通宵的工作或玩，或者是乾脆失眠，一貫的就是隨他去，或者是找個人陪。

　　大概就是過了四十歲後吧，兩個忙內看著哥哥們一個一個年紀都大了，嘴上也開始囉嗦起來。早幾年，是金厲旭三句話不離保養，再過幾年，曹圭賢接了保健節目後，那可真是一搭一唱，他們誰見了都怕。

　　（東熙甚至是開玩笑一樣地問過他，搬到濟州島，該不會是因為忙內們的囉嗦吧。）
　　（他仔細想過了－－啊，雖說一開始沒這樣想，但如果能讓耳朵清淨點，就當作有這回事也不錯？）

　　但在發現他的那個人不太對以後，他就立刻撥了電話給曹圭賢。聽著他把事情的來龍去脈講過一次，曹圭賢頓了一下，忍不住要問這位哥：

　　『應該還是要讓醫生看過吧？希澈哥不打算帶正洙哥回首爾看醫生嗎？』

　　忙內在電話的那頭問。電話這一頭的金希澈，則一下子沒能說出話來。



　　是不是該先去找醫生商量？一開始他也想過。但緊接而來的問題就是，該怎麼對這個人說？

　　要騙這個人，他是一定做不到的（只消看一眼，這個人就知道他們是不是發生了什麼事；旁敲側擊幾句，就能猜個大概）但他也無法率直地說出自己的憂慮。

　　去看醫生吧？這句話說出口，就要解釋為什麼。然後，就要提到那一天，他的這個人，連自己吃過午餐都忘了。

　　要是朴正洙在聽到這件事後，願意問得更多也就罷了：但要是這個人什麼都不問呢？

　　要是這個人把他撇在一旁，自顧自地做了決定呢？

　　金希澈很清楚，都說他能言善道，但到了這個人面前其實一點用都沒有。

　　不論他說的是什麼謊言，這個人都能夠心平氣和地看穿了，然後安撫他。

　　（因為，謊言被後藏著的只會是不安。）
　　（若不是害怕到了極點，又何必說謊？）

　　「或許正洙只是年紀大了？」他試著開一個玩笑，電話兩端的兩個人卻都沒有笑意。希澈哥如果問不出口（忙內是連掩飾都懶的，直接了當地敲打他的痛處）不如這樣吧，忙內說。

　　『先觀察幾天。』電話那一頭的曹圭賢說得很謹慎，可能要看著正洙哥，如果空間判斷能力退化得太明顯，正洙哥或許自己就發現了也說不定。

　　『好比說，去比較少去的地方，會突然覺得陌生，不知道該怎麼走。又或者是去了熟悉的地方，卻不知道自己在哪裡……如果第二個情況發生了，哥一定要撥電話給我。』

　　撥電話去做什麼？這句話金希澈沒問，曹圭賢也並不覺得有說透的必要。這個當忙內的到底還是又叮囑了幾句，說自己會找時間盡速去濟州島一趟，才掛上電話。

　　放下電話後，金希澈一個人坐在房裡。他看了看這個房間，想到當初還是設計了兩個單人房的理由。

　　我就算是到了七、八十歲，也還是會有自己的秘密啊，當時，他是半開玩笑地說這句話。他的那一位那時正在看手機吧，也只是淡淡地說，我也是。結果連著好幾天他都在想，自己是不是又惹這個人生氣了。

　　要到這個時候，他待在自己的這個房間裡，才真正明白過來，不是所有的秘密，都能用這個房間裝住。

　　希澈？你在家嗎？聽著朴正洙在外頭喊他的名字，他只得趕緊收拾臉上的狼狽。換件衣服穿呢，他也喊了一聲，又轉過頭去看穿衣鏡，確定自己的表情看不出什麼異樣，才一邊往外走。

＊

　　崔始源將近十點才趕到這一頭的公寓。這時，金希澈正撐著精神看電視，一邊陪金鐘雲說話。金厲旭看見他進門，則站起身，走到飯桌前，把留好的飯菜取出來。

　　「飯是熱的就行了。」

　　看著金厲旭似乎是要拿晚餐的幾個菜去熱一熱，崔始源只擺擺手說，他這樣吃就可以了；到底還是把大醬湯擺上爐子－－反正你沒那麼快喝湯，金厲旭一邊說，一邊拉開椅子，在餐桌邊坐下。

　　「鐘雲哥又跟鐘真吵架了？」

　　把提包放在一旁的餐椅上，確實是餓了的崔始源脫下外套，自己去添了一碗飯，一邊轉過頭問金鐘雲。金鐘雲沒理會，反而是金希澈轉過頭，又？他問。

　　「金鐘雲最近一直跟金鐘真吵架？這件事怎麼沒人跟我說？」

　　「你們兩個都閉嘴，這沒什麼好說的。」

　　冷淡地打斷金希澈的問話，金鐘雲只是抱著手、盯著電視節目看。不過畢竟認識這哥太久了，崔始源也只是看了看金厲旭，覺得沒什麼問題，就乾脆聳聳肩。

　　「鐘真要鐘雲哥搬回韓國，鐘雲哥不太高興。」他說，然後接過金厲旭遞來的大醬湯，喝了一大口。



　　崔始源吃過飯後，又幫忙前前後後看過房子（金希澈一臉無奈地看著崔理事認真地打開每個房間都看看，想著驗收差不多也就是這樣了）才又叮嚀這個第二年長的哥哥幾句話（有什麼需求都跟我說，這個弟弟皺著眉頭，不然也還有厲旭，助理我也交代過了，哥跟我們客氣什麼呢？）聽見他再三保證一定麻煩所有的弟弟，這才帶著金厲旭走了。

　　他轉過頭，除了一屋子清淨外，就是金鐘雲還坐在電視機前。哎，他想，結果最棘手的，這些弟弟就乾脆地留給他啦。

　　「我看你跟我睡一個房間好了。」金希澈又看看房子裡，這個房子本來就是朴正洙獨居時住的地方，有時他來，也是睡在主人的床上。雖然不是那麼情願，但總不好這個弟弟大老遠地飛回來了，還叫他睡客廳吧？

　　「我在這裡看電影就行了。」金鐘雲板著臉說。你能看一晚上？金希澈試著要勸一勸，金鐘雲卻沒理會他。要是早幾年，金希澈實在忍不住要這麼想，他大概就罵人了。

　　但如今呢，也只能嘆一口氣，坐到這個弟弟身邊。

＊

　　與曹圭賢講過那通電話後，金希澈才稍微能夠安下心來，也花了幾天，悄悄地觀察自己家的這一位。

　　看起來似乎是沒事了──當然還是有些愛忘事，不過他們畢竟都老了嘛，他想，自然也不糾纏這些日常。金希澈記得很清楚，忙內說了是時間與空間，又用手機傳了資料給他。他花了一點時間搞清楚自己應該知道些什麼（當然這當中又經過幾次電話討論）然後就幾乎把眼珠子都放在自家這位身上啦。

　　要是偶發事件，那就沒事了，他總忍不住這樣告訴自己。他一輩子什麼壞事都不做，不管是哪個神，都不至於對他這麼壞吧？

　　隔過幾周，忙內總算是抽空來了一趟，住了兩天。這一個隊長、一個忙內的，當然很多話可以聊（畢竟真的是好久不見啦）聊些什麼他也不管，總之是那些圈子裡的事。朴正洙還有興趣聽一聽，他就是問問幾個老哥哥好不好，細節他就很自然地全部從寬了。

　　第三天早上，他親自替忙內預約了計程車，趁著等計程車的空檔，他也與忙內有一搭沒一搭的聊了幾句，不脫成員的近況（但KKT上不都說了嘛）然後車子到了他們家門前，他幫著忙內拿行李到前頭去。正洙？他回頭喊了一聲，忙內卻是說昨晚與這哥哥聊晚了，讓這哥多睡一會兒。

　　（其實之後想起來，他應該這時候就要警覺，忙內哪時變得這麼好說話了？他想，以前不都纏著這哥給做早餐，再送著出門回首爾嗎？）

　　「幫我跟東燁哥、鎬童哥、壽根哥他們問好，啊對了，章煇哥也是。」

　　看著曹圭賢側身坐進車子裡，他也就是慣例交代幾句。忙內頓了一下，才點點頭。

　　「知道了。那我回去了，希澈哥也保重身體。」忙內看著他說。他什麼也沒想，就是揮揮手，看著載著忙內的計程車走遠。



　　一週後，他的這個人在飯桌上對他說，自己要回首爾幾天。

　　「我叫東海來陪你。」這個人這麼說，一邊嚼著嘴裡的食物。他記得自己皺了一下眉頭，其實並不很情願。

　　「什麼事？我們一起回去不行嗎？反正我也閒著沒事幹。」

　　他記得自己當時是這麼說的。那個人卻是無聲地笑了一下，我姐找我啊，那個人慢條斯理地說，你要陪我回去一趟也行，但大概得住我姐家。

　　──啊，是這麼回事……金希澈乾笑了兩聲，仁英姐找你有事？他只得再掙扎一下，你那個房子不是還留著嗎？他問。朴正洙不假思索地回答他，姐說那房子一直沒人住，到時候缺了東西多不方便。反正是姐夫生日，回去待幾天，吃個飯，住那邊就可以了。

　　「姐說其實很歡迎你。」這個人幾乎是促狹地對他眨了眨眼，金希澈則低頭專心吃飯，總之不接這個話。

　　（是啦，媽媽與仁英姐從來沒為難過他們。）
　　（但他則一直都是有些歉疚的，不管是對媽媽們也好，對姐姐們也好。）

＊

　　結果他什麼也沒問，只是坐在金鐘雲身邊，看著電影演完開頭，便順勢瞌睡起來；勉強撐了半部電影，最後還是被金鐘雲趕回臥房去。

　　他睡了一覺醒來，發現金鐘雲就穿著大衣，抱著手臂，坐在沙發上睡過去了；哎，他抓抓臉，其實也不能說自己不知道為什麼。但要問嗎？

　　該問，也得問，但他想了一下，要是那個人的話，會怎麼做？

　　他看著金鐘雲顯得憔悴的臉，決定把這個人搖醒。去裡頭睡一下，看著金鐘雲顯然是有些慍怒的臉，他則只是比了比朴正洙以前的臥房。晚一點要去看李赫宰與李東海，他對這個弟弟說，你還記得這件事吧？



　　看著金鐘雲關上門，金希澈又坐在餐廳裡等了一會兒，才把掛在胸前的眼鏡戴起來，然後拿起手機。

　　熟練地打開KKT，他找出金厲旭的帳號，然後輸入文字。鐘真怎麼突然又要金鐘雲回韓國啦？他問，吵了很多次嗎？金厲旭很快地就已讀訊息，然後回答他的問題：

　　『吵了幾次，前一次很不愉快。』金厲旭在電話的那一頭表示，『鐘真一直勸不下來，上一次硬是說家裡準備了鐘雲哥的房間，怎麼樣都不讓他回日本，鐘雲哥最後發了一頓火，還是回去了。』

　　鐘雲哥晚上有睡好嗎？這個忙內又問了一句，我聽說鐘雲哥回韓國一趟，之後回日本都得休息好幾天。在特哥那裡也是嗎？

　　金希澈看了看訊息，一時之間也不知道該回什麼。正洙啊，他在心底喊著那個人的名字，哎，你在多好呢？一邊又忍不住埋怨起來，這麼麻煩的事，誰知道該怎麼辦啦？想來想去也只好放下手機，拔下眼鏡。他吐出一口氣，其實也並不期待這個空蕩蕩的房子，能夠給他什麼樣的回應。

　　但他知道，如果是他的那個人在，就一定能夠拿出點什麼辦法來吧。



　　就像是那一年，那個人讓忙內陪著飛回首爾，幾天後回到濟州島，就像是什麼也沒發生過。

　　－－也是他從來不曾想過會有這樣的可能吧，所以即便是在那半年裡，他的那一位回了首爾七、八次，他也幾乎沒有起過疑心。他還記得其中一次是崔始源打了電話來，說是要拜託這個哥哥跟他一起接受記者訪問，談KPOP的發展。希澈哥如果可以來就最好啦，這個弟弟在電話的那一頭，說起話來仍是一貫的爽朗。

　　開什麼玩笑啊，那時的他，就只是吐吐舌，照例要把這種吃力不討好的事留給朴正洙。隔過幾天，報紙送到家裡來了，他瞄了一眼，看見他的那一位與弟弟們一起入鏡，當然更不會多想什麼。

　　一方面是因為他沒想過，這些弟弟會瞞他這樣的事；另一方面，也是因為他慢慢查覺，他的那一位確實有些不對勁。

　　「希澈啊。」就像要去超市吧，在過去，這個人總是像這樣喊著他，說要去超市啦，然後拉著他一起出門。兩個老先生一塊兒安步當車，走到離家不遠的超市去逛逛。但不知道從什麼時候開始，這個人就只是拜託他去購物，三、四次裡只有一次，會跟著他一起出門去。

　　腳踝不舒服嗎？那時的他，其實沒有想得太多，只是記起這個人也是傷了幾回腳踝、膝蓋的，正盤算著是不是帶他找個骨科醫生看看。偏偏這個人又說不是的，只是不喜歡出門了。

　　「家裡一大堆事情。」這個人說這句話的時候，正在替他把夏天的衣服收起來，裝進他以前沒看過的袋子裡。怎麼買了這個啊？他湊近看了看，袋子上有一個標籤，清楚地寫著「夏天穿的襯衫」。多麻煩啦？那時的他忍不住說，都放進衣櫥裡就好了，幹嘛做這麼累人的事？

　　「你啊，日子都這麼胡裡胡塗地過，不給你整理怎麼行？」

　　這人卻只是這樣說，多的一句話也沒有。一直到這個人遠行幾個月後，他站在衣櫥前，一袋一袋地查找，想找出換季衣物時，才突然意識過來－－他的那一位，為什麼要在那個時候，趕著把這些事做完。



　　後來想起來，金希澈其實心知肚明，是他自己錯過明明已經可以看見的許多徵兆。

　　比如說，去過一趟首爾，朴正洙就時常午覺睡得太多，醒來了又老是房間裡收拾整理的；比如說，朴正洙看鐘錶的時間變多，甚至又多買了兩個月曆回家裡放著。

　　他以為是崽子們怎麼了，除了找李赫宰旁敲側擊一番外，又找了崔始源拷問；李赫宰向他再三保證，什麼事都沒發生（他當然是不信的）最後是崔始源覺得不能瞞，才告訴他，金鐘雲說要在日本定居，金鐘雲與金鐘真兄弟大吵一架。

　　也是啦──那時的他，雖說覺得金鐘雲去哪裡住都不要緊（都什麼時代啦？人類差不多也該隨便都可以上月球了吧？）但這確實是朴正洙會操心的事。於是他只好從邊邊角角勸這個人，哎親兄弟吵架有限的，幾天不行，幾個月就沒事啦。

　　（這個人聽他說這些話，也只是順著他的意思，平平靜靜地說，怎麼能不擔心呢。）
　　（後來金希澈總忍不住想，那句話說的，到底是他，還是金鐘雲？）

　　而那時的他，當然完全沒發現，崽子們早就曉得他不好騙，所以拿了金鐘雲當藉口；只是那時的他們都還不知道，金鐘雲之後真的去了日本定居。在那之後幾週，朴正洙也終於對他說了實話。

＊

　　與金厲旭交換過情報後，金希澈伸了一個懶腰，決定弄點早餐來吃（當然是連著金鐘雲的份）他打開冰箱，果不其然，從吐司到雞蛋、火腿、泡菜、生菜、牛肉……總之就是，各種食材一應俱全。

　　是誰準備的，就根本不用問了。拿了雞蛋與吐司出來，又拿了火腿，他自己烤了吐司麵包、又煎好荷包蛋與火腿。冰箱裡還有鮮奶，配著吃完就算完成早上的功課。

　　站在流理台前洗碗時，他一邊漫不經心地想，要是加個沙拉，應該那個人就能更放心了吧。

　　可是呢，那個人自己走得遠遠的，他當然也生氣啦。
　　再說，要是自己日子真的過得那麼乖，那個人或許太放心了，就不等他了。

　　「這個可以吃嗎？」想事情想到一半，就聽見金鐘雲說話的聲音。他回頭看，這個弟弟其實已經坐下來，拿著土司夾蛋一邊吃起來。有牛奶嗎？金鐘雲問，我在家裡都有牛奶的。

　　「你不是在吃了？牛奶在冰箱裡。」

　　他只回頭看一眼，就繼續洗他的鍋子杯盤；洗完之後要擦乾才能放回架子上，金希澈記得很清楚。他的那個人，就是這樣做的。



　　吃完早餐，他還沒開口講話，金鐘雲就說崔始源的助理馬上就到，會送他們去醫院看李赫宰與李東海。年輕人事情那麼多，我們自己去不好嗎？金希澈一邊發牢騷，一邊又看著金鐘雲充耳不聞地去梳洗。他也就只好進房換過一身外出服，與金鐘雲兩個一起坐在沙發上，等著電話撥進來。

　　「欸。」這是金希澈。
　　「……」這是金鐘雲，他伸出手，拿過遙控器，直接開了電視看。
　　「跟你說話呢。」這還是金希澈，一邊嘆著氣的。

　　「赫宰跟東海好一點我就回日本了。」

　　金鐘雲只冷冷地說。金希澈一聽就知道，這兩兄弟的這幾年肯定冷戰得非同小可。馬始都在做什麼啦？他只好發起脾氣來說，你跟鐘真鬧成這樣，他都不用告訴我嗎？

　　「沒什麼好說的。」金鐘雲一貫地在不愛提的事情上少話。那始源沒勸勸你們？金希澈還不想死心，金鐘雲此時則終於轉過頭，看著這個哥哥。

　　「他要勸什麼？我跟鐘真的事，我自己會處理。」

　　言下之意就是，馬始勸過了，但沒有用。金希澈原來還想多講幾句，偏偏就是在這個時候電話響了，崔始源的助理說已經在樓下等著。

　　他只好吐出一口氣，看著金鐘雲站起身。



　　金鐘雲其實是在他找了崔始源打聽之後沒多久，就在群組裡提到他確定要去日本定居。

已經忍了幾年的金鐘真，當然就發作了；不能就搬回韓國嗎？他忍不住質問自己的哥哥，既然都已經引退，為什麼還是要在日本？

　　金鐘雲按照慣例不會解釋那麼多－－就是朴正洙嘆著氣問起來，他也只是說，他在日本待得習慣了。

　　金希澈記得很清楚，當時朴正洙確實是花了很多時間調解這件事。他聽著鐘真說不完的擔心，也勸著固執得不得了的金鐘雲；金希澈看在眼裡，幾乎是要放下心來，以為之前的徵狀只是一次偶然，以後就沒事了。

　　直到朴正洙拿著電話，坐在沙發上問他說，鐘雲跟鐘真又怎麼啦？始源有沒有去勸一勸？那時，他只是納悶這個人怎麼會這麼問，接著這個人又是一臉的不明所以，說是金鐘雲的電話打不通。

　　可是，手機就擺在手邊啊，為什麼要用電話？金希澈那時只先想到這件事，但他很快就想起曹圭賢的提醒。勉強壓下心中的焦慮，金希澈盡量自然地坐到朴正洙身邊，你打幾號啊？他問，盡量自然地。

　　朴正洙很快地報了一個號碼，金希澈隱約有印象，那是金鐘雲年輕時用過的一個電話號碼。但在那個當下，他卻連當面向朴正洙求證的勇氣都沒有。

　　他隨便找了一個理由躲進房間，很快撥通了曹圭賢的手機。圭賢，你說實話，他深吸一口氣，直接了當地開口問這個忙內（甚至沒有管這個忙內是不是在忙）你特哥……是不是生病了？他是不是跟你商量過了？

　　他想起這個人，先前頻繁地回首爾；然後最近的反常舉動，金希澈只覺得自己勉強堆疊收好的擔心一下子全部坍塌下來，他想起曹圭賢給他看的那些資料，想起那個人自己坐在客廳裡。

　　曹圭賢在電話的那頭沉默了一下。特哥怎麼了？他聽見曹圭賢問。

＊

　　搭車去醫院的路上，金鐘雲抿著唇，只看著窗外。金希澈則覺得無辜得很，我不是什麼都沒說嗎？他說，也沒跟你說什麼，不要跟鐘真生氣之類的話嘛。

　　「你剛剛說了。」金鐘雲板著臉說。金希澈看見崔始源的助理一臉擔心，便只好做了一個沒事，讓他安心開車的手勢。



　　到了醫院後，原來他想先去看李赫宰。金鐘雲卻說，直接去看李東海就行了。

　　他還想為什麼呢？結果到了李東海的病房，李赫宰果然就坐著輪椅、陪在他那一位的床邊。看見兩個哥哥進來了，原先像是正在與李東海爭執的李赫宰，就立刻告狀起來：

　　「東海一直趕我回去！」

　　「你應該要多休息吧？不是還要復健嗎！」

　　躺在病床上的李東海雖然還沒完全恢復精神，但罵李赫宰幾句還是能辦得到的。就是練站、練走嘛，李赫宰說，我在你這邊練也可以，還可以看著你。

　　李東海一下子講不出話來，只好看著金希澈，意思是要這位哥說幾句話；說什麼呢？金希澈忍不住翻了個白眼，叫李赫宰都不過來這邊看著？別說這有沒有可能，而是根本就不科學吧。

　　「先別管李赫宰了。」他說，你呢？開完刀之後狀況都還好嗎？金希澈皺著眉頭問，李東海停了一下，還有點不舒服，他有些不甘心地回答，但醫生說是正常反應，他又補了一句，我很快就能恢復到可以照顧他；而李赫宰聽著李東海這麼說，他也停了一下，忍不住接過話：

　　「他根本不懂我有多擔心。」

　　不是開玩笑，是真正的抱怨。金希澈看了李赫宰一眼，當然很清楚，要李赫宰這麼明確地「埋怨」李東海，到底有多不容易。李東海當然沒有遲鈍到能夠對這一點無動於衷，於是他看了看李赫宰、又拿眼看了看兩個哥哥。

　　你看著我幹嘛？金希澈簡直是要失笑的，他照顧你，不是理所當然的事嗎？金希澈是這麼對李東海說的，李赫宰則趕緊點點頭說，你看希澈哥都這麼說了。

　　「你好了之後，也可以照顧赫宰。這件事有很難理解嗎？」

　　看著這幾個人說了老半天話，金鐘雲終於忍不住下了結論。金希澈在心底暗自叫好，他就是在等金鐘雲說這句話。這樣他就可以跟李東海說，而且你突然倒下來，赫宰肯定是嚇了一跳，你就讓他陪著好了。

　　「你等一下問問他，這幾天來睡過幾個好覺。」他對這個弟弟說，然後就對金鐘雲招了招手，我們去外面一下，他說，兩個崽子商量一下就沒事了。

　　金鐘雲則盯著他看，看起來其實不那麼願意，跟他一起到外頭的走廊待著。

＊

　　「喂。」這是金希澈。
　　「嗯？」這是金鐘雲。
　　「真的跟鐘真鬧得那麼僵？」這還是金希澈，總而言之是問了。
　　「……你非得問這種問題不可嗎？」

　　金鐘雲側過臉，臉繃得緊緊的；是啦，其他人看到他這種臉，大概就捏著嘴退下啦，金希澈想，但想想丟著不管，也確實是對那個人不好交代的，他也就只好硬著頭皮繼續說。

　　「哎，就想說你們兄弟幹嘛弄成這樣。我不是要勸，是想不然你就跟我住一陣子，先不急著回日本，反正這兩個人也沒那麼快出院。」

　　而且你很久沒去看正洙了吧？在這個人開口拒絕以前，金希澈趕緊補上一句。金鐘雲愣了一下，好半天沒說話。

　　「……要我留下來就直說，幹嘛說這些話？現在已經不難過了嗎？」

　　聽著金鐘雲這麼說，金希澈沉默了幾秒，又抬起頭，不然能怎麼樣？他說。

　　「他就這樣走了，又說那麼多話要我去辦，不勸勸你們，我怎麼辦？」

　　要照顧好自己，腿腳好很多了沒錯，但是該復健還是該去；可以喝酒，但不要喝多，要照顧媽媽們跟姊姊們，要看著崽子們。會很忙的啊，他記得，他的那個人，趁著還記得的時候一項一項說給他聽，又說，其實忙一點也好，就不會想這麼多了。

　　這管用嗎？他半信半疑的，在那個人走了之後，自己也整理好心情之後，盡力維持固定聯絡媽媽們與姊姊們的習慣，記得看崽子們的KKT，有時也聊聊天，趁著到首爾的時候去公司看看。

　　但就算是這樣的時候，他心裡掛著病房裡的那兩個人的時候，他也還是想著，如果正洙還在就好了。

　　如果可以只是待在那個人身邊，看著那個人著急的臉，一邊勸著那個人，就好了。

　　（那才是他該做的事啊。）
　　（而不是在這裡，代替那個人擔心這些前前後後，然後崽子們又擔心他的。）

　　「我還是很想他。」他的諮商師要他想念就說出來，想哭就哭出來；這其實不困難，金希澈是這麼想，只是時間久了，他的眼淚就像故障了一樣，總得喝一、兩杯酒，然後才能哭一小會兒。

　　金鐘雲才想著自己該說什麼好，李赫宰的看護就出現在走廊轉角，然後朝著他們的方向走來；金希澈與金鐘雲都舉手打過招呼，看著看護敲門進了病房，把他的老闆推出來。

　　金希澈看著李赫宰，看著這個弟弟臉上的笑容，幾乎是在門關上的同時就消失，只得伸手拍拍弟弟的肩膀。金鐘雲則像是想起什麼，說要去找李東海說幾句話。

　　走廊上剩下三個人，而李赫宰轉過頭，讓看護五分鐘後再回來找他。好啦，這些崽子又搞什麼啦？金希澈抱著手，看著這個弟弟又深呼吸幾口氣。

　　「哥。」
　　「嗯？」

　　李赫宰抬頭看他，在外頭一向都帶點緊繃的表情，此時看著他，卻與年輕時差不了多少。

　　就算是試探，也是小心翼翼地、語氣上非常週到的試探啦。

　　「真的不考慮搬回首爾？」李赫宰問。剛剛東海交代我提一下，說是不要讓哥回去了，這崽子一邊解釋。金希澈則只好無可奈何地想，幾分鐘之前，金鐘雲的心情，大概就與眼下的他差不了太多吧。

＊

　　後來想起來，會知道究竟出了什麼事，也確實是因為金鐘雲與金鐘真的衝突。

　　趁著朴正洙飛去首爾（說是去看看怎麼回事）曹圭賢來了濟州島。他說，已經與哥哥們都商量過了，對希澈哥真的非常非常抱歉，正洙哥一再要求不能說，甚至拿治療來交換。但他們心裡有數，但如果是這個情況，就真的不可能瞞住了。

　　在濟州島的房子裡，在他與朴正洙一起建構起來的客廳裡，早就已經不年輕的曹圭賢一字一句地說，是早發性失智症。已經確診了，也已經在治療中。

　　「正洙哥自己有發現，也知道哥大概有查覺……但正洙哥要我們能瞞多久就瞞多久。」

　　你們希澈哥看上去天不怕地不怕的，其實膽子小得很。曹圭賢記得很清楚，這個最年長的哥哥，很快地就接受眼前的事實，開口第一句話就是，他會全力配合治療，但是誰也不准告訴他的那一位。

　　『說要陪他的，結果現在這樣子，他要是知道了，大概又得傷心好久。』他們都勸過了，但這哥卻是固執的，我當然知道瞞著他，他一定會傷心，他們的正洙哥這麼說，但至少他不知道的時候，是不會傷心的。

　　『要盡量延長這個時間。』他們最年長的哥哥、隊長，很快就做了決定。曹圭賢記得很清楚，崔始源是真的花了最多的時間勸著，卻也沒能改變這位哥的心思。

　　而那時的他，其實是在害怕與憂慮之前，先想到朴正洙是不是知道弟弟們的決定了？崽子們會告訴他們最年長的那位哥，接下來可能發生什麼事嗎？（畢竟忙內也可能突然退縮吧）曹圭賢猶豫了一下說，他們其實講好了，會由崔始源開口，告訴朴正洙，留在濟州島的那一位什麼都知道了。

　　「瞞也沒用。」曹圭賢說得很坦然，其實正洙哥看著哥的臉，就什麼都知道了。

　　金希澈只停頓了一下，就立刻拿起手機，發了幾段訊息出去。曹圭賢並不急著問（事已至此，他想，著急那幾分鐘，其實是什麼都改變不了的）。金希澈發出訊息之後又等了一會兒，才放下手機。

　　「我是跟你正洙哥說，我什麼都知道了，不要緊，好好地回家來就好。」

　　那個人操心慣了的，一定會想著該怎麼對他說明，該怎麼安撫他。或許，還會擔心他鬧脾氣吧？擔心他這個不懂事的，說一些什麼，為什麼崽子們都知道了，他卻不知道的話。

　　而確實－－他也想這麼說。他也想過，他們不是彼此最重要的人嗎？像這樣的事，為什麼連崽子們都瞞著他？

　　但想著他的那一位要是知道他已經察覺了，知道崽子們說了實話，這一路回來肯定得是忐忑的。或許，還會有些傻念頭也說不定，他就隱隱有些發急（於是立刻發了訊息給他的那一位）。接下來該做什麼？他立刻想到自己對這個病症簡直一無所知（怎麼他以前就不接健康節目呢！？）隨即便焦慮起來。

　　「你能不能找點什麼資料或是書給我看？」比起抱怨，那時的他更擔心的是，自己該怎麼照顧那個人？自家的忙內愣了一下，是拿了手機出來傳資料給他，一邊傳也一邊嘴上沒饒過人地說，我們還擔心哥會發脾氣。

　　「我現在沒空跟你們算帳。」他過去生病的時候，那個人是怎麼照顧他的？光是要想這件事，就幾乎佔去他大部分的心神；還有，要買什麼東西，你寫個單子給我，金希澈一邊想，一邊交代忙內，他看又看了一眼這個屋子，心裡其實正盤算著，或許該勸著朴正洙，他們一起搬回首爾去。



　　「搬回首爾幹嘛？你正洙哥那時病了，我們也還待在濟州島啊。」

　　結果搬回首爾這件事，是一直到最後都沒有辦的；就是那個人最後還是在首爾住院，家卻還是放在濟州島。

　　不是他出生的江原道，也不是那個人一直生活的首爾，而是他們最後選擇的濟州島。

　　（事實上，他們搬去濟州島後，李東海隨即也在他們的家附近買了個房子，一年總有幾個月跟他們一起待著。）
　　（李東海一開始是因為李赫宰一年到頭地到處飛，便乾脆在他們家附近買個房子、花了大錢整理，看著李赫宰忙著就飛過來住。）
　　（朴正洙的事情明朗化以後，他幾乎就是住在濟州島了，一邊幫著照顧他的兩個哥。）

　　考慮到看醫生方便，還有各式各樣的資源，他一度也勸著朴正洙，不如就暫時搬回首爾吧；反而是朴正洙怎麼樣都不願意。

　　『搬回去，大概就沒辦法搬回來了。』

　　大概是因為知道他什麼都知道了，他的那一位乾脆就也放手收拾起來。他們從來不缺話題（就是不談這個病吧）因為他的大半輩子幾乎都有人照顧；他的那一位呢，想的就是之後該怎麼辦？他要是沒人照顧了，該怎麼辦？

　　「我自己可以照顧自己。」金希澈說得很輕鬆，「反而是東海，你跟他講別老往濟州島飛。開刀了就好好休息……厲旭跟圭賢也是，兩個人忙得不得了的，老是問我怎麼樣幹嘛？我在濟州島好得很。」

　　怎麼能不好？那時，為了讓那個人安心，他可真的是好好地跟著那個人學著做家事、學著怎麼打點自己的生活。要說照顧自己，他現在可是比誰都拿手啦。

　　（但學得那麼快幹嘛呢？有時他也埋怨自己。）
　　（要是讓那個人多擔心點，或許那個人就不那麼早走了。）

　　「至少在東海休養的這段時間，哥先待在首爾嘛？」

　　早就知道這個哥沒那麼好勸，李赫宰當然是都想好了，不然就拿李東海的事情來說吧？東海不是有你嗎？金希澈還是那麼乾脆的。鐘雲我還擔心點，他說，不過你們也勸勸鐘真，有什麼話好好說。

　　金希澈說到一半，就乾脆閉上嘴。李赫宰等了這哥一會兒，看著這哥確實是沒有要把話說完，便對已經靠過來的看護打了個手勢，表示再五分鐘。

　　「哥想說什麼就說吧？」李赫宰原先的想法是，金希澈剛剛沒說的事，或許能是一個破口，讓他找到理由說服這哥搬回首爾來；金希澈想了想，大概也知道，自己要是不說，李赫宰大概也沒那麼輕易放過他。

　　「也沒什麼。」他說，是這些弟弟已經很熟悉的乾淨俐落。「他們兩兄弟再這麼吵下去，正洙大概也會擔心吧。」

　　把話說出來，看著李赫宰就這麼愣著，老半天不知道該怎麼接話的，金希澈也就只好招招手，讓看護過來；所以我剛剛想說算了，陪著李赫宰讓看護一路推回病房，金希澈當然是有些抱怨的。去想那些事，他說，你不如好好想想，這陣子怎麼樣陪李東海。

　　李赫宰則忍不住抬眼，看了看走在自己身邊的這位哥。

＊

　　隔過一日，朴正洙就搭了早上第一班飛機回濟州島；走進家門的時候，金希澈正站在冰箱前，想著該做點什麼當早餐呢？

　　抬頭看見朴正洙進門，他也就是笑著說，回來啦？即便看見這個人臉上的焦急了，也只是幾步路走上前（好了，行李先擺著）拉著這個人在沙發上坐下。

　　「崽子們沒人陪你回來？」他問得很直接，當然，也看見他的這個人，只是斂下眉眼。

　　「始源安排了一個助理，我去首爾的時候都跟著……原來是厲旭要陪我，我讓他去忙自己的事。」

　　他的這個人說得輕描淡寫，但金希澈知道－－弟弟們，當然不可能放心這個哥獨自一人來來去去的。助理在首爾等著嗎？他忍不住問，朴正洙搖搖頭，去首爾的時候，助理就先到濟州島來，在家門外的不遠處等他。回程也一樣，助理剛剛才走。

　　「真是幸虧有馬始。」金希澈這才放下心，一邊喃喃地說；他的那一位則看著他，沉默了好一會兒，才開口說話：

　　「希澈……對不起。」看著這個人的臉，金希澈大概也就知道，這個人大概一路上回來都在想，回來的第一句話該說什麼。會是抱歉，其實也在他的意料之中。他看著這個人，雖說先前什麼都想好了，但真要開口的時候，卻全然沒有過去那個伶牙俐齒的模樣。

　　「我其實很怕。」

　　（他聽見自己開口說這句話時，確實連他自己都是驚訝的。）

　　他花了一個晚上翻來覆去地想，自己到底該怎麼辦？該對這個人說什麼？或者，該說些什麼讓這個人安心？該怎麼安慰這個朴正洙？

　　想了很多，有些話他甚至就用手機記下來，打算想好了再跟這個人說。但當看著這個人的臉，他突然意識到－－其實，要說什麼他來保護、他來安慰，或者是他該說什麼，都是他一廂情願地以為，他能夠做到。

　　「希澈？」

　　他站起身，遲疑了一會兒，便往廚房的方向走。他在冷水壺前停下腳步，伸出手，拿了一個杯子，慢慢地倒了一杯水。

　　他的那個人，像是發現哪裡不對勁，便站起身，三兩步走到他身邊。希澈？他聽見那個人小心翼翼地喊他，他卻只能再拿出一個杯子，又倒出一杯水。

　　「正洙？」
　　「嗯？」
　　「我們搬回首爾去吧。」

　　他把一杯水推到朴正洙面前。金希澈看著自己的水杯，突然覺得，其實他完全想錯了。

　　「我們搬回首爾去吧？」他抬起頭，對朴正洙說。他的這個人則看著他，一下子沒有反應過來。希澈，你還好嗎？他聽見這個人在問，一臉擔心的。（哎，你在做什麼呢？金希澈？他忍不住念了自己幾句。）閉了閉眼，他稍微整理過腦子裡的想法後，才又慢慢地開口說。



　　「想什麼呢？」

　　而這一天，崔始源也終於是在預定的時間到了朴正洙過去住的那個公寓。金厲旭是早他一些到，但也就是早了十分鐘；崔始源先是與自己的這一位抱一抱，然後換下了西裝外套，便接手整理金厲旭手邊的一小盆馬鈴薯。

　　要先好好地清洗過，然後拿著削皮刀仔細地削皮、去掉芽眼；他們的那位哥呢，引退之後，對於削馬鈴薯皮這件事可是十分有心得的。平常吃飯的時候，要是有馬鈴薯入菜，總忍不住多看幾眼。

　　而在一個人生活以後，這個習慣也仍然沒有變。金厲旭想了想，乾脆就時常在這哥待在首爾的時候，煮幾個以馬鈴薯為主要食材的菜。崔始源要是有時間，也很願意接手處理這些馬鈴薯。今日當然也不例外。

　　等到好不容易處理到一個段落，他抬頭看見金厲旭盯著水槽出了神，便溫和地開口喊了這個人一聲；金厲旭過神來，看了看時間，趕緊把買回來的鮮魷魚放進水槽裡清洗。

　　「也沒什麼。」金厲旭頓了一下，「我只是在想，如果正洙哥還在就好了。」

　　如果正洙哥還在，他們就不會像現在這樣，幾個人湊在一起，都拿不出個像樣的辦法來吧？金厲旭簡直是要埋怨了，哥，他喊了一聲崔始源（手上剪開魷魚的動作就顯得特別暴躁）赫宰哥說他勸不動，鐘雲哥跟東海哥也只能暫時拖住希澈哥。我有在想辦法，但我也不知道該怎麼辦。

　　「希澈哥本來就不那麼好勸。」崔始源站起身，拿著馬鈴薯走到金厲旭身邊；才要說點什麼，就聽見大門密碼鎖開啟的聲音。他們兩個人一起轉回頭看，卻是金鐘雲走進來。

＊

　　就在金鐘雲走進公寓的同時，金希澈其實坐在申東熙的車上。他並沒有花很多力氣說話，而是看著窗外雖然熟悉的，但看著也陌生的風景，想著朴正洙那一日從首爾飛回濟州島後，他們花了很久的時間談話。

　　會需要談那麼久，有一部分原因是，朴正洙要解釋的事，金希澈其實並不那麼覺得需要說明；而金希澈的要問的事，朴正洙則早就已經有了決定。他們最後看著對方嘆氣，只好互相協議，反正也不趕時間，乾脆兩個人都把想說的話一次說清楚吧。

　　『其實那一天我有發現不太對。』朴正洙看著自己放在膝蓋上的手，解釋起來還是像過去主持節目那樣，流暢且俐落（感覺像是已經反覆演練過了無數次）。你記得吧？金希澈幾乎是閉上眼睛就能想起來，這個人一邊也問他，那一天，我們吃了兩頓午餐吧？你那時已經知道不對了，只是不知道該怎麼告訴我，對嗎？

　　我那天吃得也不多。他的這個人一邊說，自已也無可奈何地笑了起來。當然了，第二頓午餐，我怎麼可能吃得下？之後我說要出門去，你就非得跟出來不可。

　　『後來你不是躲進房間裡打電話嗎？其實那時候我也在房間裡打電話。我知道你一定是找圭賢，所以我找了始源，請他幫我在首爾的醫院掛號，然後我飛去首爾檢查。』

　　他的那個人是這麼說的，檢查了幾次才確診，朴正洙停了一會兒，才又繼續說下去。

　　『早發性失智症。』一字一句都念得很清楚，這個人接著解釋（就像不是他自己的事一樣）比失智症惡化得更快。對不起啊……講到這裡，他的這個人，就又開始說一些傻話。答應你要一直在一起的，這個人說，我不知道只剩下這一點時間。

　　『始源怎麼說？』一時之間也沒辦法去管那個人說的傻話，他只聽見自己很快地問，他一件一件地撿著思慮，確實忙內什麼都說了，卻沒有說可能只剩下六、七年。這個六、七年是什麼？他忍不住想，是這個人還能記住他的時間嗎？或者，已經是他們還能在一起的時間了？

　　『他一直在催我搬回去首爾。』他的正洙，像是有些困擾地笑了一下，我說，我現在就搬回首爾，你怎麼辦呢？

　　『總是要把家這邊都整理好了，我再回首爾。不然你連衣服在哪裡都找不到，要怎麼過日子？』

　　回首爾？聽見關鍵字後，金希澈很快地回過神來。我們一起回首爾，他很快地對朴正洙說，剛剛就是要跟你說這個，正洙，我們一起搬回首爾吧？

　　濟州島這邊的房子就留著。他記得，那時他的語氣又急又快，一點也不像一個好好當過MC的人。我們一起搬回首爾，他說，我可以照顧你，我會去學，然後我們還是在一起。

　　（後來想起來，他很快就想明白了，在那時、自己為什麼會那樣說話。）
　　（他太急了。）
　　（滿腦子都在想，一定要在這個人把那件事講出來之前，自己先開口。）

　　『怎麼可能只有六、七年？』他聽見自己略帶一些強硬地說，我去學怎麼照顧你，怎麼可能有我學不會的事？我們會一直好好的，就住在首爾也沒關係。首爾也可以養老啊，我們還可以去找鎬童哥聊聊天，去找壽根哥吃飯，一點也不會比在濟州島差的！所以……

　　『只有我去首爾。』像是早就已經知道他的心思了，他的這個人拉了一下他的手，打斷他要說的話。

　　『我已經叫始源幫我去找機構了。先治療……真的不行，還是得搬進去。你偶爾來看看我，這樣就好。』

　　或是不用來看我也沒關係。這個人抿著唇，說出這句話的時候，才像是鬆了一口氣。我那時大概誰都不記得……你看著大概會難過，所以不來，也沒有關係。我也不會知道你沒有來。

　　他的這個人看著他，像是把話說完了，才終於放心一點

　　『始源會把我照顧得很好，所以你也要好好的，我才不會擔心。』

　　或許我那時候也不懂得擔心了。他的這個人，一邊嘆著氣，一邊苦笑著說，總之你要好好照顧自己。



　　那時他說了什麼呢？想到一半，感覺到車子停下來；他一下子回過神，是到朴正洙的公寓所在的社區裡，警衛正在招呼申東熙把車開到地下停車場去。哎，這下可麻煩了，金希澈對自己說，最麻煩的那幾位，可不都到了嗎？

　　原先今天他是要與金鐘雲一起從醫院走，後來鎬童哥來了電話，怎麼樣都要吃一頓飯（金希澈金希澈！他聽著鎬童哥在電話的那一頭大叫，你來首爾不跟我吃飯是怎麼回事啦？）申東熙自告奮勇說要帶他跑一趟，順便再送他回公寓；已經退休有一陣子的壽根哥聽說要吃飯了，當然也踢著拖鞋到了燒肉店。

　　（鎬童哥這個年紀還能這麼中氣十足的，也真是不容易啊，他一邊想。）

　　一堆老頭子的，肉是吃不了幾塊（只能靠鎬童哥撐場面啦）酒也得喝得節制一點。他是有心理準備的，知道鎬童哥大概會說什麼；事實上也沒猜錯，才乾掉一瓶燒酒，鎬童哥就看著他說，剩一個人啦，窩在濟州島幹什麼？回首爾吧。

　　回首爾幹嘛？他也笑著說，我都退下來了，留在濟州島發發呆，養養老不挺好？壽根哥則簡直是嗤之以鼻的，你那些弟弟哪個覺得好啦？這位哥一邊說，一邊就指了指申東熙，你就問他吧，看你繼續留在濟州島好不好。

　　那時東熙怎麼說的？就是一邊喝可樂（要開車的人嘛）一邊抬著眼說，當然不好啦。金希澈自己知道，讓這弟弟談起這個話題來，再搭上兩位老哥哥的，肯定是個沒完沒了的。陪正洙呢，他趕緊嚷著說，不就是正洙留在濟州島了嗎？

　　大概是因為他一下子就提到那個人，一桌子的人就瞬間都安靜下來；姜鎬童喘著粗氣，倒了一整杯酒，拉著他碰杯後喝下去。接著又喝一杯酒。哥別喝得太多，他看著也趕緊勸了一句，坐在一旁的李壽根卻說，讓鎬童哥喝吧，他一直沒去看過利特，心裡其實很過不去的。

　　後頭就是鎬童哥發著牢騷說，自己就是沒法子去看；照顧那麼多年的弟弟，生病也不說，就是走了也不讓他知道，好像他真的是個外人一樣。而金希澈呢，當然也就又是安撫、又是勸慰的，又婉拒無數次「所以你搬回首爾來會怎麼樣啦？」諸如此類的提議。

　　好不容易把這頓飯撐完，申東熙又開車載他回到公寓這裡；金希澈其實有一秒鐘是暗暗期待著這個弟弟就回家吧，弟妹在家裡等著啦，不用跟他一起上樓了吧？

　　「哥走那麼快幹嘛啊？」

　　我也要找始源確認一些事啊，申東熙很輕快地說；金希澈只得深吸一口氣，一邊對記憶裡的那個人說，哎，不會又是你在擔心吧？鎬童哥講完又換崽子們的，至少相信我一點嘛？

＊

　　一邊帶著申東熙上樓，金希澈也想起來了，好多年前，他也是這樣對朴正洙說的。

　　還是在朴正洙回來的那一天。那個人說完自己的打算之後，他站起身，氣得整個頭都在發暈。

　　『呀……你這是在耍流氓吧？』

　　什麼體貼啊、溫柔啊，要好好說啊，完全被他拋諸腦後。他看著說出自己要去機構的朴正洙，其實腦子裡只在想一件事。

　　他要被扔下來了。
　　他要被這個人扔著不管了。

　　他記得很清楚，相對於他幾乎是什麼都沒辦法想，這個人卻只是平靜地看著他，希澈啊，這個人喊著他的名字，還是那麼溫柔、但認真地。

　　『我希望你最後記得的，是我比較好的樣子。』

　　這個人這麼說。而那時的他，什麼瞬發力之類的、簡直是一概用不上，一時之間什麼也沒能說出來。

　　一直到很久以後的現在，他看著電梯的樓層顯示一層一層變，一邊也比較能夠從容地去想，要是那時候，能夠至少抱抱那個人，就算什麼也說不出來，也都比楞在那裡好得多吧。



　　上樓開門，就是三個崽子一起回頭看他。

　　唉，他想，唉。

　　「東熙哥也來啦？」崔始源笑著站起來，騰出椅子給申東熙坐；金厲旭則指了指他旁邊的位置，讓他家的那一位乾脆就坐到他身邊。金希澈看著金鐘雲一臉若無其事，其實心底是大概有數的。

　　這些傢伙，大概是要接在鎬童哥後面，跟他談搬回首爾的事吧。仔細想想，躲也沒用，於是他便坐下來，看著眼前的這幾個人。

　　「晚上不回家啦？金鐘雲你今天進房間裡睡，你整個臉色都不好了。」

　　「我們也就住在附近。」接話的是崔始源，還是笑得那麼明朗的；一邊伸手拿過水壺，倒了一杯開水給他。

　　「哥今天是去跟鎬童哥吃飯吧？鎬童哥還好嗎？」

　　「講到正洙就一杯又一杯的。」乾脆先發制人──金希澈很爽快地把自己扔進桌前的餐椅上，然後看著這一串的弟弟們。

　　「我是真的沒有搬回首爾的意思。」他說。他看著金厲旭看了一眼金鐘雲，申東熙只管拿著水杯喝水，馬始還是那麼笑得爽朗；其實那也不要緊，如今的崔理事說起話來還是那麼誠懇的，我們剛剛討論過，他說，厲旭剛剛才提起來，說其實勉強哥搬回首爾也不好，但考慮到東海出院後也還得休養幾個月，不如他去陪哥一陣子好了。

　　厲旭？金希澈挑著眉，轉頭去看比較大的那個忙內。是我自己跟始源哥提的，金厲旭也坦然地看著他，一字一句都說得認真。

　　「反正我也想休假一陣子，跟著哥回濟州島看看特哥也很好。」

　　這個忙內這麼說；然而，得到這樣的回應，就真是出乎金希澈意料之外，他花了幾秒鐘判斷一下狀況，又花了幾秒確定自己確實一時半刻間拿不出辦法來－－這下子就只能盡量爭取時間啦，他一邊想。於是，他看著這個弟弟，刻意把說話的語氣調整得誇張一些：

　　「你也是理事了，能把工作這樣丟著不管嗎？」

　　他試著一邊笑，一邊轉頭去看崔始源，呀－－厲旭不懂事的，你也跟他一起不懂事嗎？原先他都已經打定主意，要找個機會發一頓脾氣（讓他們都回去做自己該做的事，不要只顧著在那裡透支一些無謂的擔心）然而，向來都真摯誠懇的崔始源，卻只是對他聳了聳肩。

　　「厲旭不放心。」這個弟弟說。哥，我們家是厲旭說了算啊，崔始源的表情能有多無辜就有無辜。接在崔始源後頭，申東熙一邊喝水，也一邊看著他、接過話：

　　「厲旭的職務我會好好代理。」不然這麼一年半載的、只有哥一個人在濟州島那邊，李東海怎麼待得住？再說了，申東熙抬眼看他，哥，這個弟弟喊了他一聲說，哥可別讓我們對特哥難交代。

　　金希澈一下子沒能說出話來。

　　他轉頭看崔始源（這個馬始，則只顧著盯著厲旭看）他記得，這句話他並不是第一次聽見。

　　只是，上一回說這句話的，不是申東熙；而是在電話那一頭、早知道他會發一頓脾氣的崔始源。



　　是在他的那一位說了要去機構之後，他沒能接上話，便只好直接回房去（也摔了門）想來想去就是壓不下怒氣，又記起了那個人說，始源都安排好了。

　　於是他拿起手機，毫不猶豫地便撥通了崔始源的電話號碼。他原先已經有心理準備，大概得多打幾次，甚至是在群組裡破口大罵之類的（做了這種事！他想，崔始源敢接他這通電話嗎？！）然而，這個向來都可靠的弟弟，卻幾乎是立刻就接起電話。

　　『希澈哥？』像是什麼都沒發生過一樣，崔始源的聲音聽起來永遠那麼明朗的，找我有事？他聽著電話那頭的崔始源問；有那麼幾秒鐘的時間，他幾乎是要認為，自己的這個脾氣或許是發得沒什麼道理。

　　但他想起了朴正洙說的那些話－－火氣便立刻不打一處來。呀，崔始源！他對著電話那頭的弟弟破口大罵，你居然安排正洙去住機構？！誰准他去住那個什麼機構的？！你們到底有多少事瞞著我？！

　　「這麼重要的事！」他在電話的這一頭，久違地發作起來（就像是十幾歲的時候）崔始源則保持沉默，直到他終於安靜下來。

　　「說話！」他記得，自己那時的語氣真的非常糟，惡狠狠的（明明馬始也辛苦）電話那頭的那個弟弟呢，則只是簡潔地說，這是特哥的意思，他們原來也反對。

　　『但正洙哥去看醫生的時候，問了很多照護上的問題。』

　　病徵、表現、可能有的狀況，還有常見的照護困境；這樣的過程當然不會只有一次，而是經過好幾次諮詢。在聽完各式各樣的說明、建議與方案後，崔始源自然也有些猶豫－－他把話留在嘴裡，原先是盤算著，得先跟自家的那一位商量一下，還有問問其他成員的意見。

　　他們的那位哥，卻是很快地下了結論，說要拜託他找可靠的機構，要能夠保密、不要給任何人添麻煩。他勸過了，說是至少得跟希澈哥商量吧？然而，這位最年長的哥哥卻只是搖搖頭說，他最不希望的，就是讓任何人感到為難。

　　那太累了。這哥只是簡潔地說，希澈一定會覺得自己可以照顧我……他會覺得自己應該照顧我吧。

　　『但其實沒有必要。』這哥只是這麼說，沒有更多的解釋。但就是朴正洙什麼都不說，崔始源也很快會意過來，自家的隊長大人，真正擔心的是什麼。特哥都這麼說了，電話的那一頭，崔始源雖說心裡自有盤算，但對著這個第二年長的哥哥，他就是嘆了一口氣說，哥別讓我對特哥難交代。



　　這通電話講得特別久－－鉅細靡遺地拷問過崔始源所有的細節，也問清楚了朴正洙透漏過的想法。掛上電話後，金希澈又一個人待在房間裡，前前後後想了快一個鐘頭，接著才是走出房門，準備要找他的那一位聊一聊。

　　然而，出乎他意料之外的是，朴正洙不在屋子裡。

　　人去哪裡了？他的腦海中閃過忙內給他的一大堆資料，想到他的那個人之前幾乎是連出門都不願意了，金希澈立刻想到五、六個壞的可能；這些可能在他看過另一個臥房、客房、廚房、儲藏室後，又變成七、八個。最後終於在他穿著室內拖鞋、跑到院子裡去的時候，暫時都停止下來。

　　朴正洙一個人站在院子裡的那顆橘子樹下，瞇著眼睛看往上伸出的枝椏。轉頭看見他氣喘吁吁地站在自己面前，怎麼啦？他的這個人一臉驚訝地問，跑去哪裡了？怎麼喘成這樣，剛才沒看見你出門啊？

　　－－是真的想了很多，想著要怎麼跟這個人抱怨、想著要怎麼樣讓這個人改變主意。想著這個人怎麼能這麼狠心呢？想著，萬一真的只剩下他一個人，怎麼辦？

　　但在看見這個人的時候，他就知道，那些都不重要了。

　　「我以為你不見了……」是啦，這個人瞞著他的事、這個人只跟弟弟們說的事，其實都不重要了。金希澈只管盯著這個人看，其實只想著要把這個人盯牢了，等一下要去牽著那個人的手，總之是不能放開的。

　　我就是要搬回首爾，也不是現在啊，他的這個人還能溫柔地對他笑，一邊嘆著氣說，你問過始源了吧？也好，既然你知道了，剛好趁這段時候跟你講家裡的東西放在哪裡。就在他眼前，這個人很快地低下頭，要往屋子的方向走。他一下子伸出手，抓住朴正洙的手臂。

　　「正洙。」他喊著這個人的名字，怎麼說呢，他也很意外，自己居然想起了Super Show最後幾年巡演的時候，他常常在想的，又結束一場了，未來能演出的、又少一場了。

　　他的這個人，雖然還在自己眼前，但他們的時間其實也沒有剩好多了－－他忍不住去想圭賢給他看過的資料。

　　總而言之就是好好照顧這個人，他一邊替自己打氣，他們一定能夠走得比任何醫學資料上紀錄的都更長久吧？他一邊這麼想著，但腦子裡還清醒的那一部分，卻也在這個時候提出警示：如果沒有麼順利呢？

　　如果，沒有想像中的奇蹟發生呢？他還能夠像這樣，喊這個人的名字多久？

　　這個人一定也知道的，卻還是下了這樣的決定；金希澈閉了閉眼，其實要說他心裡一點想法也沒有，那就是在騙人的。

　　他太熟悉這個人了。

　　「其實，你不相信我對不對？」他看著這個人說。也是啦，他心裡是知道的，金希澈一輩子都需要人擔心，這個時候怎麼可能例外？

　　不……他眼前的這個人，原先還是想否認；卻像是突然被什麼改變了想法，轉而對他點點頭，乾脆地回答他，是啊，我確實是不相信你。

　　金希澈盯著眼前的這個人看，就連一點點嘴角眉梢的變化，他都沒有放過（如果可以的話，他想，還想弄個櫃子來，乾脆把這些記憶都收好上鎖了，一輩子都別忘記）。

＊

　　而過這麼好多年，他才終於慢慢明白過來－－其實，不相信他的，不是只有他的那一位。

　　這些崽子們也是啊，看著崔始源顯然是下定決心、非得要在今天說服他，金希澈就想起那時朴正洙對他說的。

　　『我也沒有想過會這樣丟下你。』
　　『但要是你一直不懂照顧自己，那該怎麼辦？』
　　『我要是繼續留在這裡，就更是你的負擔了吧？』
　　『既然如此，就乾脆趁還清醒的時候做一個了結。像這樣講得清清楚楚的，不是比什麼都好嗎？』

　　所以，那些說了會難受的話，我來說就好。

　　到了那種時候，也會碰到那些難受的事吧，像是放棄、像是離別，或許，可能還有憎恨吧。

　　與其等到那種時候，與其要讓你掙扎著開不開口，把最後一點感情都消磨殆盡了，不如就現在做決定吧。

　　這樣的話，這樣說出來，只會讓他更留戀吧？所以要說得絕情一點，像是，我不相信你。

　　像是，我要丟下你了。

　　金希澈看著眼前的四個崽子，只好抓抓自己的腦袋。

　　「你們啊」他說，「說了這些話，心裡不會難受嗎？」

　　他看著金鐘雲的眼神閃了一下，看著金厲旭別開視線，申東熙的眼睛就沒從手機上離開過；只有崔始源還看著他，還是那麼固執的。

　　就像是替那個人找醫生、找機構一樣，就算是聽著他在電話那一頭暴怒，這個人也就是心平氣和地一件一件事說分明了，然後想方設法地說服他。

　　「這件事到此為止吧。」不過，他還是個做哥的人啊，他在心裡對自家的那一位說，要是讓弟弟扛這些責任，他算什麼呢？他揮揮手，讓一屋子的弟弟都回家去（啊，金鐘雲例外）。李赫宰李東海都出院了我還回濟州島，他說，厲旭不要來，每天打電話就行啦。

　　「好了，就這樣了。」他說，「都忙得很，又為了我的事在這裡傷腦筋，怎麼看都像是我沒照顧好你們吧？」

　　「要是給你們添上麻煩，我就能對你們特哥交代嗎？」



　　於是所以，雖然崔始源還是有一肚子話要講，但這個當哥的不生氣，這個當弟弟的還真的不知道能往哪裡使力。只得先帶著哥哥弟弟撤退，申東熙是自己開車來的，打個招呼就自己開車回家了（幫我們跟嫂子說聲抱歉，弄到這麼晚，他還記得抱抱這位哥；他哥也就是拍拍他，哎，說什麼呢）等著金厲旭坐上車，崔始源自己拉好安全帶，照例要看一眼自家的那一位（是不是也坐好了、手上的東西放好了嗎、安全帶拉了嗎？）

　　金厲旭也看著他。

　　「怎麼啦？」他笑著問，我臉上沾到什麼了？他的這個人卻是搖搖頭，只是湊過來，在他臉上老夫老夫式地BOBO了一口。始源哥辛苦啦，他的這個人說，別的話沒有，就是抓了一下他的手。



　　所以，到底他要怎麼做，才能讓崽子們相信他可以照顧自己？

　　這個問題是金希澈這麼好多年來都沒找到解答的。即便他認為，自己確實是盡力了。

　　好比說這一天吧，他帶著金鐘雲一起去了醫院（他們自己搭計程車去的；你的助理也忙啦，金希澈這麼對崔始源說，去個醫院而已，不用年輕人跟上跟下的）先去看了李赫宰（復健很順利）又陪著李赫宰去陪李東海（還是沒什麼精神）陪著吃了午餐，他與金鐘雲也分別有約（哎，他想，所以回首爾幹嘛呢？）於是又分別搭了兩台計程車走。

　　半路上，他想了想，決定還是不去吧（實在是煩得很）於是找了個理由推掉約，一個人回到朴正洙的公寓。他按著在濟州島的習慣，梳洗完以後睡了一小會兒午覺，然後起床看電視。看到一半手機就響了，還是崔始源，問說怎麼突然把約推了？是哪裡不舒服嗎？

　　沒、沒，他只好耐心地解釋，哎，留在首爾就是這樣啦，這個約那個約的，煩得很，乾脆回家。

　　「你跟厲旭說，晚上不要過來做飯了，兩個大忙人照顧我這個閒人，怎麼看都不對吧？晚上我自己做飯，反正會傳照片給你們看。」

　　再不聽話我就變流氓啦，他一邊亂七八糟地恐嚇，然後才掛上電話。

　　總得給他留點時間，好來想那個人吧？他一邊嘟嘟囔囔，一邊站起身，把燈給關了。

　　他知道，金厲旭早就把照片什麼的都收起來了；一堆弟弟總之擔心他這個那個的。其實真的想多了，他想，一邊看著這個空間。

　　哪裡需要照片啦？光憑記憶，他就可以想到他的那個人曾經在這裡逗過空兒、曾經光著腳走過電視機前，曾經在廚房做飯給他吃。

　　他們曾經在客廳這裡一坐一躺地看電視（正洙坐，他躺）也曾經在這裡大吵一架後又搞得快分手。正洙幾乎是要對他心灰意冷的時候，是李東海擔心到每天都過來這裡坐著，陪著說話、陪著聽正洙說話。

　　然後他還是回到這裡。他絞盡腦汁，卻還是想不出能講什麼的時候，正洙嘆了一口氣說，先吃飯吧，吃完再說。

　　他都還記在腦子裡。

　　看著時間也差不多了，他就站起身，自己去冰箱裡找食材。煮個拉麵是有多難？他想，他不是不會，只是做得不精細，過日子是夠了。但想想，都能過日子了，還有哪裡不夠的？

　　晚餐時間，他乾脆開了視訊，跟李赫宰、李東海一起吃；吃完了，也好好地洗過碗，收整乾淨了，才又坐到電視機前。

　　正洙啊，他忍不住開口問，其實崽子們怎麼樣都不會放心吧？哎，要相信我可以照顧自己，真的不是一件容易的事吧？

　　（他一邊想，那個人會怎麼回答他？）
　　（大概，也就是溫柔地對他笑，然後說一些，我們希澈做得很好啊，之類的話吧。）

＊

　　跟那時候一樣。他的那個人，下定決心要一個人搬回首爾（或許很快就得去機構了，那個人嘆著氣說）於是幾乎把所有的時間都花在整理濟州島的家。也不管他願不願意，就是叨叨絮絮地，春天的衣服放在這裡、夏天的衣服放在這裡；大衣你要去那邊的櫃子找，洗衣店的電話我幫你貼在衣櫃內側了。

　　他其實一點都不想聽，但又不想讓這個人再多點煩心事，只好一邊跟著記起來地板該怎麼打掃、地毯該怎麼清理（實在不行的話，他的這個人說，就打電話給這幾個店）又提到要怎麼樣簡單快速地弄個晚餐給自己吃。

　　「吃飯的地方你知道，我就不給你整理了。」他還記得，這個人一邊整理廚房的時候，一邊還嘆著氣說，太突然了，實在不放心留下他一個人。

　　他則繞在這個人身邊，一邊試著要幫忙，一邊對這個人說，那就一起去首爾，不要留下他一個人。

　　我可以學怎麼照顧你……我們還是可以在一起啊，我不怕的！他還記得自己的保證；但也是要到很多年以後，他才懂。

　　他的那個人，是真的不相信他，也是真的要拋下他。

　　因為，當被拋下的人，總比當拋下的那一個舒服一點。

　　那個人並不相信自己可以撐到最後。想著，與其讓他掙扎再三、最後還是愧疚又疲憊地說出只能放棄的話語，不如就自己說了吧。

　　（他也不好怪那個人；看看崽子們吧，他想，不就證明正洙其實想得也沒錯嗎？）

　　（所以他最後還是被拋下了。）
　　（被那個人拋下了。）



　　但那時，他還是想掙扎。

　　他用了各種方式想要說服朴正洙，自己有能力照顧一個病人；用嘴巴說也好，用行動來表現也好，但最後也就是反反覆覆地證明，他其實做不到自己想的那樣。

　　－－就是一輩子被照顧習慣了，他自己心裡也有數，年輕時總想著，他夠忙了，瑣碎的事、不喜歡的事，就交給其他人吧。而他周邊的人也總是慣著他，或是根本就讓著他。

　　於是，他做不到的事，總有正洙，或是其他弟弟們會很快地接手幫他做好；他不想做的事，除了與工作有關的部分，也不會有人逼著他。

　　誰最了解這些事呢？就是這個人了。看著他連煮拉麵都能煮得灰心喪志，朴正洙也就是接手過來，讓他去餐桌邊坐著，這個不能吃了，他的這個人這麼說，然後快手快腳地把鍋子清乾淨，又煮了兩人份的拉麵當午餐。

　　習慣了這個人總是會說一些，我們希澈不做這些事也可以的、人怎麼可能做好每一件事呢，這樣的話來安撫他；但在那個時候，朴正洙卻是看著他悶悶地吃飽飯後，嘆了一口氣說，所以他才放不下心。

　　他知道的金希澈，他們知道的金希澈，是連照顧自己都七零八落的。始源一邊催促著他去首爾，一邊也與他討論，那麼這個始終需要人照顧的哥要怎麼辦？知道這個人又逞強的，是不是讓弟弟們輪流去濟州島看著。找個看護也不是不行，但那可是金希澈，要找個能讓大家都放心信任的人，肯定不會是一件容易事。

　　不像是過去那樣的安撫他，或是讓他放心，朴正洙只是看著他，希澈啊，這個人說，始源真的夠辛苦了，其他的人也是，我們就不要讓他們擔心了。你也不要讓我擔心，好不好？

　　他一下子說不出話來。

　　他幾乎都要忘記了－－他的這個人，從來都不是單純的溫柔。年輕時的朴正洙也曾經鋒芒畢露，不需要去擔心自己是不是得罪誰。只是當上這個隊長後，才一點一點收斂起來。偶爾吧，偶爾這個人拿出一點點尖銳的樣子，他還會想起從前種種。

　　只是他一輩子都沒想過，這樣的尖銳，也會對著他來；而這個人想要的，也已經不是團體、或者是任何成員的曝光機會、賺錢的機會。

　　就只是想著要讓他接受現實，放手讓自己離開。

　　所以，他已經把這個人逼成這個樣子了嗎？一下子體認到這個事實，金希澈只覺得沮喪到想大哭一場。放下飯碗（他試著要自己去洗碗，他的這個人卻又只是收過去，嘆了一口氣說，應該要再逼著他一點，但自己實在沒辦法做到那種地步）。

　　（更讓人沮喪的是什麼呢？他看著這個人的背影，一邊想。）
　　（是到了這個地步，連帶這個人在內的所有人，恐怕都更擔心他。）

＊

　　「其實你就答應他們會怎麼樣？」

　　待在李東海的病房裡，金鐘雲皺著眉頭，看著身邊的金希澈；金希澈就是聳聳肩，表示其實自己並沒有很想談這個問題。

　　「等一下李東海檢查回來肯定也要講這件事。」

　　他們今天晚了一點出門，一到病房就被告知李東海連著床被推去做檢查了。問清楚了不是有什麼狀況，這兩個哥哥就乾脆找了張沙發坐下來等。得找個藉口脫身，金希澈原先還盤算著，不然等一下溜去找李赫宰吧。結果還沒來得及等他想完，金鐘雲就直接了當地發難。

　　－－既然還得聽李東海叨念這些，所以先放過他，這樣不行嗎？金希澈皺著眉頭說。不過他也知道，金鐘雲確實從來都不是那麼好講話的人，更不可能在這種時候對他手下留情。

　　「這有什麼放過誰的？崽子們這幾年擔心你還不夠多嗎？」金鐘雲也一點也不放鬆地，只是瞪著他看。

　　「獨特也不在了，你留在那裡做什麼？要掃墓，搭個飛機就到了，他也能放心。」

　　「你們別一個兩個的都拿正洙來壓我。」沒什麼好聲氣的，金希澈也側過頭盯著金鐘雲看。我還沒跟你算李東海那筆帳，他說，你不是還想幫著崽子們瞞著我東海的事嗎？

　　「本來就該瞞著你。」金鐘雲立刻反唇相譏，瞞著你有什麼不對？這個弟弟說，你呢？你就把所有的事都告訴我們了嗎？

　　「我瞞著你們什麼了？」金希澈真是好氣又好笑，只好瞪著金鐘雲，什麼事情你記到現在，結果我不知道的？說出來聽聽看？

　　「你當初怎麼說服獨特留在濟州島的？」金鐘雲的反擊也直接了當。他說，當時不是都講好，獨特回首爾住，必要的時候就去機構嗎？你怎麼說服他的？

　　金希澈這才想起來－－這件事，大約這些弟弟們都想問，當時沒法子問，但這麼事過境遷了，問了也沒意義。而只剩下一個金鐘雲念念不忘的，倒也十分合理。

　　「……都這麼久了。」也不是什麼不能說的事，金希澈想，但就是有些彆扭。再說啊……

　　「你還記著幹嘛呢？快忘了吧。」

　　「所以你還是瞞著我們。」聽見他這麼回答，金鐘雲便抱著手臂，只是盯著他看。



　　其實哪是什麼瞞著他？金希澈只是有些心底有些叫苦（也有點不耐煩，也就只有金鐘雲，老是糾纏這些舊事不放的）但他也不可能對著這個弟弟吐實。

　　因為實話是，朴正洙哪裡拿金希澈有什麼辦法？好說歹說，軟硬兼施，就是說了苛薄的話，金希澈也只是想著，要把這個人留下來，由自己來照顧。朴正洙原來就不是太有耐性的人，只是習慣了讓著自家的這一位。這麼反反覆覆勸了幾天，金希澈卻怎麼樣都聽不進去，他原本就是灰心又疲憊的，便摔了門，把自己關在房間裡，乾脆蒙頭睡一覺。

　　誰知道他一覺醒來，家裡找了一圈，就是找不著金希澈。

　　想著是去酒吧了吧，他便也不特別去找人，只是按照進度繼續整理房子。但一路過了晚餐時間，金希澈卻一通電話、訊息也沒有，撥了手機，又發現手機扔在屋子裡，朴正洙一下子就急了。撥了電話去酒吧、去餐廳，甚至是當地的熟朋友家，就是沒人知道金希澈在哪裡。

　　是回了首爾吧？朴正洙一邊想，一邊又用群組連絡弟弟們，誰知道一個兩個都說沒看見人，廠牌的工作人員也沒有接到電話的。

　　李東海立刻說要回濟州島，但偏偏他手上的唱片製作到一半，又是跨公司的合作，一時之間實在是脫不開身；崔始源倒是推了幾個應酬要回濟州島，朴正洙冷靜下來之後，還是勸退了這個弟弟，說自己還是找一找。

　　放下電話，朴正洙看著家門口，確實是猶豫了一下。

　　他了解自己的狀況後，便總是十二萬分避免出門這件事；眼下他確實想了幾個地方，是金希澈確實可能去的，但獨自一人出門嗎？

　　心裡有一百件擔憂的事，但看著時間越來越晚，他也越來越焦慮。抓了手機，朴正洙看見桌上的便條紙，便不假思索地寫了幾行字抓在手裡，然後穿上外套出門。

　　也不是什麼太奇特的地方，其實就是離家十五分鐘左右腳程的海邊。他知道金希澈偶爾會來這裡坐一坐，或者是拉著他散步到這裡來，看著海，一邊說點什麼傻話。

　　啊，上帝啊，讓他在這裡找那個人吧──朴正洙忍不住想。他沿著車道往前走，循著另外開闢出來的石階走下海灘。海邊的照明不好，昏暗昏暗的，他張望了一會兒，只能壓著焦急，又往前走了幾步。

　　「希澈？」

　　他喊了一聲，海風裡像是傳來什麼聲響，但總之不是誰在說話；即便如此，朴正洙仍很快就知道，他要找的人在這裡。

　　「出來了，希澈，我來找你了。」

　　他一邊喊，一邊往前走了幾步。希澈？你在哪裡？又喊了幾聲，才聽見不遠處，有個人，悶著聲音發話。

　　「你怎麼會來？」

　　朴正洙很快地轉過身，便看見金希澈就坐在另一處石階上，並沒有站起身；他很快地走上前，上上下下看過這個人，腿痛了對嗎？很痛嗎？他問。

　　「……很痛。」痛到走不了路……是看見這個人走過來了，金希澈才伸出手，慢慢抱住這個人的腰。對不起啊正洙……他只是悶悶地，把道歉都埋在這個人的外套裡。

　　他原來只是想出來走一走，冷靜一下，卻沒有想到在這裡坐了老半天，海風也吹了老半天，腿疼就又發作起來。

　　原來是想要打電話回家，但這時他才發現，自己連手機都沒帶出門，只好繼續坐在這裡。他也想試著站起來，至少找個商店打電話，卻發現根本沒辦法，他沒有辦法。

　　還在想怎麼辦的時候，這個人就來找他了。焦急的，就算沒看見他，也喊著他的名字。他一方面委屈的，又放心了。

　　於是就更怕這個人離開他。

　　是真的怕。一想到，就會哭出來那種怕。



　　結果因為朴正洙匆匆忙忙出的門，也沒帶上止痛藥，只得一路扶著金希澈，慢慢地上階梯；看看周邊商店都關門了，朴正洙便拿出手機來叫計程車。手上那張紙條，他隨手塞進外套的口袋裡。沒塞好；金希澈坐在路邊護欄上，原來只是想幫著把那張紙塞回去，卻不想那張紙就這麼落下來，落到自己的手上。

　　他其實本來沒有想看，但就是看見了。

　　紙上其實沒有寫什麼，就是幾行字。

　　朴正洙（你的名字）
　　來找希澈

　　後頭是手機號碼，與一行地址，後面也一樣括號備註是家裡的地址。



　　計程車很快就來了，是他們相熟的司機。他的這個人把他扶上車後，自己才跟著坐進來。接下來，照例要跟對方聊幾句，也要叨念幾句，唉我們希澈就是忘了帶藥，實在是謝謝哥來跑這一趟啦，諸如此類。他就是悶著不說話，幾分鐘後回到家，也是朴正洙扶著他進家門、在沙發上坐下。

　　他看著朴正洙翻出止痛藥，又烤了兩片土司、倒一杯水，放到他的手邊。先吃點東西，他聽見這個人這麼說，

　　其實，是一點胃口都沒有的，他想。但也不想再讓這個人煩心，於是好好地吃了土司，然後把藥吃下去。

　　「……洗個澡先去睡吧。」這個人，應該是想跟他講些什麼吧，但最後也只是嘆了一口氣。大概還是不放心，一邊蹲下身、撩起他的褲管看看左腿的狀況。看著是沒事了，才站起身。

　　他抬起頭，看著這個人，想要講什麼的，卻講不出話。

　　他想到自己說，會照顧這個人。但這樣的他，怎麼做得到？

　　這個人會寫那樣的紙條，是擔心自已發病吧。擔心自己不知道要回到這個家，也怕忘記要把他帶回這個家裡。

　　他還說什麼，要照顧這個人？

　　到頭來，這個人除了擔心自己的病況，終究還是得擔心他，不是嗎？

　　「怎麼了？」像是發現他不對勁，朴正洙原來是要離開客廳了，但又走回他身邊。希澈？他聽見這個人擔心地喊了一聲，然後，他抬起頭。

＊

　　不過，也是運氣好吧。金鐘雲原來還要追問下去，李東海就被連著床推回來。護理師跟在後頭也走進病房，看看這兩個哥在，禮貌地問了一聲，請問哪位是家屬呢？

　　他。還沒來得及說什麼，金鐘雲便指著他說；金希澈瞪了這個弟弟一眼（金鐘雲這時就當什麼都沒看見）他還在想該怎麼回答，金厲旭就在下一秒出現。

　　「我哥怎麼樣？都還好嗎？」

　　護理師顯然是認識金厲旭的，看見他進來，便笑著說今天檢查一切都正常，好好配合醫師，再一個禮拜就能出院了。金希澈坐在沙發上，看著本來就萎頓著縮在被子裡的李東海，臉上的表情又再垮了一點。呀，幹嘛這個臉？他笑著問，李東海壓著聲音，簡直是要哭喪著一張臉對他說，真的還得住一個禮拜那麼久嗎？

　　住院還能討價還價的。翻了一個白眼，金希澈拍打了一下這個已經不年輕的弟弟，又忍不住摸摸李東海的頭。你乖一點，他幾乎是要嘆著氣說，這次嚇死多少人啦，好好跟醫師合作，別任性。

　　「哥才任性。」雖然是窩在被子裡，說話也沒什麼元氣，但李東海的眼睛還是那麼亮，金希澈想，像是在這崽子面前，什麼都藏不住一樣。

　　但他才不怕這個。聽著主治醫師進來了，金厲旭接著與主治醫師討論，金希澈壓低了聲音對李東海說，你啊，閉上嘴，我知道你要說什麼。

　　真是都當他傻子嗎？金希澈簡直要翻過幾個白眼去。李東海的眼神閃了一下，又看了一眼金鐘雲。看什麼呢？金希澈一邊在嘴裡念念叨叨的，以為我不知道？不就是要我留在首爾嗎。

　　「不行嗎？」聽起來是沮喪得很了，但金希澈也就是拍拍這個弟弟的腦袋。那，有原因嗎？李東海不免也要問一問。是知道他們特哥就在濟州島了，但現在，要不是他與李赫宰同時進醫院開刀，他的希澈哥幾乎是不回首爾了。

　　總要找出來原因是什麼，崔始源這麼說過，但翻來覆去，這哥就只是說要陪正洙哥。但是為什麼要這麼執著？他們甚至願意讓步，讓這位哥一個月裡一半在首爾、一半在濟州島，這哥哥也不願意。鐘雲哥猜想大概與正洙哥留在濟州島養病的事情有關，但到底也問不出個答案來。他看看金鐘雲，看著那哥的神色，心裡也有數，剛才大概還是沒能問出什麼。要再開口，金希澈就站起身，說去看看另一個房的李赫宰。



　　怎麼能說啊？金希澈心底嘟嘟囔囔的。多丟人的事。

　　金鐘雲猜想與正洙留在濟州島的事有關，其實真的想多了，他一邊想，他的正洙向來都心軟，看見他丟人的樣子，最終總會妥協的。

　　只是相對於正洙，他啊，答應那個人那麼多事都沒做到的，說要一直照顧正洙，最後也沒做到。

　　送走正洙那天，他在心底對這個人說，這次一定會一直一直陪著，不再離開這個人身邊。

　　只剩下最後一次機會啦，他想，無論如何，這次都得好好守約才行。

＊

　　他還記得，那一晚，他什麼都沒有對朴正洙說，而是討了一個BOBO，就一拐一拐地去沖澡。沖完澡，他的正洙還坐在客廳裡，一臉擔心地看著他。

　　「哎沒事了。」他只好勉強擠出笑說，太丟人了，還讓你跑出來找我，睡一覺就沒事了。之後就回自己的房間，把門關上、想著要蒙頭大睡一場。

　　但睡也睡不好。一大早就清醒了，只好坐在床邊，坐了一會兒又覺得口渴，便走出房門。按照慣例他要找找朴正洙在哪裡，家裡沒看見人，他就有點急，轉身就去找出室外拖鞋穿上，走到院子去尋人。

　　他很快地看到朴正洙正站在橘子樹下，一邊像是在跟誰講電話。看到他走出來，便三兩句話結束這通電話，往他的方向走過來。

　　「我以為你走掉了。」多沒出息的話，看著這個人，他就能夠說出口。朴正洙皺著眉頭，看著他走路的樣子，一邊說，我能走到哪裡去？你的腿呢？有沒有好一點？

　　「沒事了……下午走路就正常了。」他說，看著這個人連衣服都沒換的，就知道這個人昨晚大概沒睡。大概是擔心他得看醫生吧；不過不要緊，他想，應該吃過藥就沒事了。原本，他還想說出來，讓這個人放心。

　　「我不回首爾了。」

　　這個人卻是看著他的腿，輕輕地說。他看著朴正洙，心裡想著該說些什麼（至少應該開心吧？）聲音卻哽在喉嚨裡，能發出來的只有沉默。

　　這個人說，已經跟始源聯絡過了，以後就搭飛機去首爾看醫生吧。還好戶頭的錢夠用，之後也可以請看護幫忙。金希澈聽著朴正洙停了一下，然後幾乎是細微地、嘆出一口氣。

　　而明明是把這個人留下來了，他卻是一點都不開心的，就是做錯了什麼事的感覺。他看著朴正洙看看天色，接著轉過頭對他說，還這麼早，再去睡一會兒吧。

　被這個人拉著手，轉回頭往屋子走的時候，其實覺得對不起這個人。金希澈一直都記得，更難受的是，那時自己也確實是鬆了一口氣。

　想著，這個人不會走了。
　　這個人，會留在他身邊了。



　　之後他才知道，朴正洙原來都安排好了。

　　像是，如果要按照原先的規劃，朴正洙搬回首爾後，東海會來陪他幾個月，然後是厲旭；要是有需要，連他都搬回首爾也行。總之不論他想怎麼做，都有人能照顧他。如果自己的狀況好，或許也能見見面。

　　狀況好是什麼意思？那時，他跟著朴正洙回到屋子裡，實在是睡不著了，只好坐在餐桌邊，看著朴正洙開始煮水沖咖啡，又拿了鍋子烤土司、煎蛋的。老半天過去，這個人才說，早發性的失智症進展都快，他與崔始源討論過後，決定直接搬進機構去住。

　　但是昨天看著金希澈進了房間去睡，他整晚坐在客廳裡，都在想，這個人該怎麼辦。

　　弟弟們肯定也會照顧他，但自己卻是怎麼想都不放心。像是昨晚那樣，萬一剛好沒人陪在這個人身邊呢？他忍不住想，萬一，這個人就在海邊待了整晚呢？

　　幾乎是沒等到清晨，他就撥了電話給崔始源商量；說是商量也有點避重就輕，他其實就是說，機構先保留，自己暫時先留在濟州島吧。這個弟弟當然不贊成，怎麼樣都希望這個最年長的哥哥好好接受完整治療，盡量延緩這個病惡化。

　　但整天想著那個人好不好的，照顧再怎麼好，大概他也待不安穩。朴正洙沒有多跟這個弟弟爭辯什麼（那時他在院子裡，看見金希澈走過來）只說就這樣吧。

　　他轉過身，把做好的三明治放到桌上，看見的卻是金希澈一臉難受的表情。

　　「先把早飯吃了吧。」他說，等一下還得重新想過全部的事呢。而看著金希澈一臉的頹喪，朴正洙也就只是伸出手，摸了摸眼前這個人的頭。

＊

　　所以，金鐘雲一直想問為什麼當年朴正洙會改變心意，金希澈始終都不願意說明白。

　　這要怎麼說？金希澈只覺得實在太為難人。

　　因為他太讓人擔心，因為朴正洙太擔心他；無論哪個理由，說穿了都是個沒出息。這種丟人的事，他有可能在弟弟們面前提起來嗎？他想，也只有去正洙那兒的時候還能說一說。

　　「哥？我說什麼，你有在聽吧？」才想到一半，就被李赫宰抓著肩膀搖晃一下，金希澈這才終於不甘不願地收回思緒，你剛才說什麼？他有些漫不經心地問，李赫宰當然也就翻了一個白眼。

　　「哥剛才該不會在想鐘雲哥的事吧？」

　　「哎，他煩得很。」

　　不能說他不知道發生了什麼事（李赫宰大概自己心裡也一清二楚的）但他也不想談金鐘雲的期待；你快出院了吧？爽快地換過一個話題，這傢伙剛剛是自己走回來的，金希澈想，雖然護理師是看著，但看著狀況不錯，聽說差不多也可以出院了。

　　「是啊，下禮拜吧。不過我還是會每天過來醫院，看著東海，順便來復健。」

　　李赫宰聳聳肩；金希澈則敲了一下弟弟的頭說，主要來復健才對吧？李赫宰打了個哈哈，把話題帶過去。然後呢？李赫宰開始動腦筋，要怎麼說服希澈哥回首爾住？金希澈看著他，其實是想伸手揉揉頭，但想到這崽子啊，也是享譽盛名的演唱會導演啦，於是也就是拍一拍。

　　「我看我早點回濟州島去，不然你們東想西想的，反而麻煩。」

　　他很乾脆地說。李赫宰眼睛轉了兩轉；原來是要想個緩兵之計，但偏偏金希澈看見了。好了，別想了，這哥哥說，我下週就回濟州島，本來你們沒事我也就該回去了。

　　「那鐘雲哥的事呢？」

　　一時之間也想不出辦法來－－只好翻出他們鐘雲哥來擋一擋；金希澈頓了頓。

　　「他的事我管不了。」金希澈很乾脆地說，「反正時間到了我就回濟州島。他要來我也歡迎，不過他……還有你們想的那件事、算了吧。」

　　坐在病房的沙發上，他伸了伸腿，總算是舒服地嘆了一口氣。

　　已經很久沒有離家這麼久了，他想，其實不大想管李赫宰在那裡抓耳撓腮的。

　　看著這些崽子大概都沒事了，他也就想要回家啦。

　　回到他們兩個人的家，他與正洙的家。



　　朴正洙決定留在濟州島這件事，說起來在當年－－也是金鐘雲與崔始源兩個人最焦急。崔始源勸了幾回勸不來，金鐘雲就從日本直接飛回來了。

　　那時，他待在簷廊上，假裝把客廳留給那兩個人。心裡當然是緊張的，滿腦子都在想，他的這一位，會不會被金鐘雲勸動？如果金鐘雲勸動了，他又該怎麼辦？

　　（他沒有自信能說服這個人第二次。）
　　（甚至，他根本沒有說服過這個人。）

　　「獨特！」他聽見金鐘雲低低的吼聲，「我們不是都說好了嗎！？你好好接受治療，希峰我們來照顧。他隨時都可以去看你……我們誰也不會阻止他。這是最好的做法，始源也都安排好了，你不能在這個時候聽希峰的亂來！」

　　他一點都沒辦法反駁金鐘雲。金希澈很清楚，金鐘雲說的每一個字都是對的。如果要為了朴正洙好，應該要照金鐘雲的話做。

　　然而，他的那個人卻只是心平氣和地說，並沒有改變什麼。醫生是一樣的醫生，醫院是一樣的醫院，機構也沒有退掉，他只是沒有搬回首爾而已。再說，始源也跟濟州島這邊的醫院聯繫過了，如果沒有大的狀況，他就在濟州島這邊看診回診；每個月回首爾一兩次，再讓首爾的醫生看看。

　　「多了一組醫師幫你們看著我，不好嗎？」他的這個人笑著說；金鐘雲卻是一點也不買帳的，始源幫你找的醫師是韓國最好的醫生，本來都是要讓他看的！你現在這樣子，萬一後來有什麼變化怎麼辦！？他聽著金鐘雲的聲音裡明顯帶了焦慮，萬一人家醫生不收你這個病患了呢！

　　而聽著金鐘雲這麼氣急敗壞的，他的那個人卻像是只淡淡地說了幾句話，裡頭的兩個人沉默了一會兒，金鐘雲便直接起身離開。朴正洙難得地沒有留，只是嘆出一口氣。

　　他其實很想知道，那兩個人到底說了什麼；但總覺得不該問，也只好閉上嘴。許多年後的現在，他這麼好幾天讓金鐘雲陪著跑來跑去的，也想過是不是問一問－－最後都還是算了。

　　（他可不是完全不好奇，只是總覺得問這種問題不妥當。）
　　
　　但不能問金鐘雲，他卻是可以問朴正洙的。

　　那麼許多年前，他問是問了，朴正洙卻只是搖搖頭說，事情過去就過去了，沒什麼好問的。說完就督促著他，至少要學會煮大醬湯才行。他其實啊，是覺得，他就算現在學會的，幾天後一樣都忘光啦。

　　但在那個時候，他其實更想做的，也就是與這個人一起站在廚房裡，聽著那個人嘮嘮叨叨的。偶爾他提起來，要是年輕的時候耐性好一點，多聽一點嘮叨就好啦，可以都記在腦子裡。

　　他的這個人，就是笑著，一邊看著他。

　　一開始，是笑他怎麼老是說傻話（年輕的時候你最討厭我囉嗦啦）；而在不算太久遠的以後，那樣的笑有時是帶著困惑的，像是不曉得自己為什麼站在這裡。

　　那時，這個人不會說什麼話，就是看著他。他不論在做什麼，也總是會耐心地拉著這個人的手說，正洙，我是希澈。

　　（每到那樣的時刻，他總是很想念，過去這個人走在他身邊叨叨念念的。）
　　（他知道，那樣的日子，是不可能再回來了。）

＊

　　而朴正洙下定決心不回首爾後，崔始源的安排，當然也得有一些改變。

　　好比說，崔始源堅持不能放著兩個哥哥留在濟州島（李東海差點沒為此直接搬到濟州島住）這兩個最年長的哥哥，則堅持不能有成員因為這件事受影響；彼此妥協後，便是兩個哥哥接受有固定的姨母來家裡幫忙。崔始源的妥協是，不是讓姨母二十四小時住在家裡、而是住在附近，趁著一天三餐的時間過來看看，也固定向位於首爾的廠牌匯報。

　　崔始源想得很周到，找的人大抵不多問，也不碎嘴。他的那一位狀況還好的時候，姨母留在家裡的時間就長一點，除了三餐外，也一邊聽著、紀錄下來應該怎麼整理家裡，什麼地方該抹該擦該收拾（夏天也就算了，冬天是一定要除濕的，他聽著這個人交代姨母，以免濕氣又讓他的腳傷復發）。然後移交給下一位，接著是再下一位。

　　金希澈呢，終究還是沒學會怎麼煮大醬湯。但他是挑挑撿撿一輩子的，所以朴正洙花了格外大的力氣，告訴姨母有關他的口味；哎，那你喜歡吃什麼？他站在旁邊聽著聽著，突然發現，這麼幾十年的，他其實並不十分了解這個人的喜好。

　　他一邊問，朴正洙撿著幾個料理說了，居然也都是他喜歡吃的。這個人，他心裡想，還當他是那個不懂事的金希澈嗎？

　　直接問這個人－－當然不會問出什麼答案啦，金希澈也很清楚，乾脆就傳了訊息問金厲旭；金厲旭連續提了幾個料理，他紀錄下來，讓姨母知道。然後趁著朴正洙精神好的時候（就義大利麵吧，他想）拉著這個人一起挑幾顆番茄、燙了去皮以後拿去燉肉醬，再拌著麵條吃。

　　『你不是不愛吃番茄入菜嗎？』那時，這個人一邊把番茄剝好皮之後切塊，一邊問他。他就是含含糊糊地，以前不愛吃現在不一定嘛、諸如此類，勉勉強強學了下來，又做了幾次。

　　不是每件事練習都有用，金希澈總把這句話掛在嘴邊；明明是好好學過的肉醬，偶爾他心血來潮想做，朴正洙還是得在一旁看著。狀況好的時候，還能夠罵罵他（哎不能整個番茄丟下去啊！）但有時候，則是連看著他的眼神，都帶一點困惑。

　　很快地，「有時候」的次數越來越多，他只得把廚房交給來幫忙的姨母；畢竟他該學的事太多了。

　　他對金鐘雲、對崔始源都說得很帥氣，什麼他能照顧這個人、之類的；但也就是他與他的那一位最清楚，他花了多久，才學會怎麼照顧人。

　　他們花了一點時間，把他的日常用品搬到朴正洙的臥房（一條被子實在是不夠）他的臥房閒置了好幾年，一直到這個人走了，他才回到自己的臥房。

　　他們也不只是花時間搬移物品，也花時間養成一些習慣。



　　好比說，原來都是習慣獨睡的（偶爾才因為這樣那樣的事，一起在某一邊的臥房過夜）他們花了一些時間，把偶爾，改成每一天。

　　好奇怪，一開始，這個人總是一邊笑，一邊說，哎，我們從來沒有這樣過吧？他則總是一邊BOBO這個人，一邊說，那有什麼關係，我們一直都沒做的事情太多啦。

　　好比說，每一天晚上，他總要看著這個人笑著對他說晚安（然後他才能安心入睡）。也習慣了每晚醒來兩三次，看著這個人還在他身邊熟睡著；或是也沒睡著，只是看著他。

　　聽見這個人喊他的名字－－總能讓他安心。
　　或是知道這個人正疑惑著，而他能夠立刻告訴這個人，我是希澈啊。

　　這也讓他安心。


【寫不進去的‧彩蛋】

　　關於一日三餐這件事，其實也不只是大醬湯或義大利麵這麼簡單。

　　搬到濟州島後，他的這個人，大概是沒了以前那些壓力，吃東西也就不那麼挑挑撿撿。甚至是以前不怎麼喝的咖啡，大概是太無聊了，這個人也學會了怎麼自己磨豆子、自己沖咖啡，有一陣子，這個人甚至是能夠自己打奶泡的。

　　（他呢，就是喝喝熱牛奶。）
　　（接吻的時候，有時也會從這個人的唇上，吃到一點咖啡的苦味。）

　　而他終於學起來做的義大利麵，幾個姨母都與廠牌提起來過，金先生客氣得很，總是花老長的時間做肉醬，給姨母盛了一大盤，自己卻是與朴先生分食一盤。

　　金厲旭則一聽就知道啦，他希澈哥終究還是個挑挑撿撿的性格，不愛吃的東西，怎麼樣也吃不多。

　　不喜歡吃的東西，從喜歡吃的人的盤子裡偷幾口，還能被叨念、抱怨幾句。

　　（希澈哥一定會說一些，這樣說起來是賺到了吧，之類的話。）
　　（又或者會說，年輕的時候沒做這些事，真是太可惜啦。）

＊

　　打定主意要回濟州島後，事情就變得簡單得多。

　　好比說，他就是去一趟醫院，先找李東海，交代哥哥要回濟州島去啦、記得聽醫生的話，聽赫宰的話，出院的時候，這個做哥哥的再飛過來；然後去找李赫宰，反過來再交代一次。總之就是這陣子在首爾待一陣子吧，別全世界地飛了，把李東海看好比什麼都重要。

　　李東海當然是不開心的。只是被困在病床上，也只好別過臉，自顧自地發著悶氣。金希澈也不理會他，只管著去找李赫宰說話。隔過一天，他當然被請到崔始源跟金厲旭的家裡吃飯，這兩個人，一個拐著彎說話、一個直接叫他留下來，他覺得啊，自己最大的成就，大概就是好好地把話說完了，也好好地吃了飯。

　　留下來幹嘛？他一邊嚼著排骨，一邊說，他的身體健康，而且每年都去做健康檢查，怎麼樣都不用擔心他哪時病倒吧？這幾年酒也少喝了，還有一個大房子要照顧，運動量可是很夠的。

　　「哥的朋友都在首爾啊。」崔始源還試著要說服他，鎬童哥、壽根哥、東燁哥都在首爾，回來住不好嗎？（反正住的也是正洙哥留下來的公寓）也可以偶爾回濟州島的。金厲旭則沒有那麼委婉，哥太任性啦，這個弟弟皺著眉頭說，不要讓我們擔心了，回首爾來，至少我們都可以照顧哥啊！

　　「哎……厲旭你這個排骨真的弄得很好吃。」他就是一邊齜牙咧嘴地咬著骨頭，一邊看著這兩個人，等一下我帶一點回去，他說，金鐘雲今天又被鐘真找去了，我看他應該沒什麼胃口，大概得餓著肚子回我那裡。

　　一講到他們鐘雲哥，這兩個人就安靜了。

　　（他們也知道為什麼金鐘雲又被金鐘真接走，因為金鐘雲突然說要回日本。）
　　（金鐘真也確實是鐵了心要留下這個哥哥，啊，現在應該還在吵架，金厲旭皺著眉頭對崔始源說，不能想點辦法嗎？）

　　能想什麼辦法？金希澈慢吞吞地喝著已經沒那麼熱的湯，一邊心想，他們隊裡固執的人可多了。要論不講理，金鐘雲才是那個佼佼者吧。

　　把飯吃完、然後聽著金厲旭又是一輪碎念，然後遞過一個保溫罐。我裝了兩人分，金厲旭還在念，哥要再吃一點也可以，有什麼事就撥電話給我們。好了，知道了、聽見了，只得一邊點頭，一邊應允的，原來崔始源說要開車送他，他趕緊忙不迭地說，叫計程車就行了，他自己叫車更好。

　　結果還是金厲旭叫了車──總算讓他不至於得一路應付這一位、兩位的。而回到朴正洙的公寓，果不其然，金鐘雲一個人坐在客廳裡，連燈也沒開。

　　金希澈開了燈，看了看桌上，這個人幾十年都不喝酒了，現在桌上擺著超商買來的便宜威士忌。

　　「吃了嗎？」決定閉上嘴，金希澈只管把保溫罐放到餐桌上。金鐘雲停了一會兒，才開口說話。

　　「獨特決定留在濟州島那天有撥電話給我。」

　　與晚餐無關，也與崔始源、金厲旭都無關；總之就是氣得狠了，才想說一些肯定會讓這傢伙清醒後、才開始後悔的話吧。金希澈無聲地嘆了一口氣，簡直就是低下頭，便能看見思念從胸口一點一點滲出來的。

　　這些崽子。他想，不論誰往這裡來一刀，他都不會流血了。偏偏思念這個東西，卻又不會把人弄死。

＊

　　他知道金鐘雲要說的那件事。

　　也不能說他知道──而是他在那一晚，確實隱約聽見了朴正洙跟幾個人講電話。但沮喪是很累人的事，那時的他，也已經灰心到了極點。想著朴正洙要治病，要去首爾（還有自己幹的傻事）便乾脆躲進被窩、最好再灌兩三瓶燒酒，他一邊想，要是能讓自己就這麼不省人事，那就更好了。

　　不過，這麼多年後，就覺得聽聽也無妨。不過就是想念嘛，他一邊打開保溫罐，一邊吐出一口氣。



　　金鐘雲說，他很晚才撥電話過去──畢竟在那之前，得先讓崔始源處理事情。他憋了一整晚，電話打通之後，當然就把朴正洙罵了一頓。

　　希峰能照顧你嗎！？不是崔始源的耐心，當然也不是李東海的憂慮；金鐘雲還記得，自己說話的口氣十分嚴厲，簡直不能對哥哥用。你應該比我們都清楚，他現在就是腦子發熱，想著自己可以照顧你。到他負擔不了那一天呢？你那時可能已經沒辦法想這個問題了，那他怎麼辦？

　　「『把後悔留給他，不會太不負責任嗎？』那時我是這麼說的。」

　　這種事──是真的要喝醉了，才說得出來。金希澈默默地想，這些問題，他當然不是沒有想過。只是那個時候，害怕被朴正洙扔下的恐懼，實在大過其他的想法。他就是想了，也只能反反覆覆地逼著自己不要去多想，總之有辦法的，他告訴自己。一定有辦法的。

　　（而且，正洙在啊，他知道自己還是這麼想。）
　　（正洙在，他就不怕啦。）

　　獨特說──他擔心你。金鐘雲只是瞪著螢幕上什麼也沒有的電視，一邊自顧自地說。他說我不懂，那一天晚上，他在堤防邊找到你的時候，就知道自己走不了了。

　　『好不容易能夠一起生活了。』朴正洙只是平淡地說，過去得顧慮的事情多，公司、外人對應著，也得看著弟弟們。金希澈不會照顧自己，是大家都知道的；但有這樣一個戀人的他，卻總是只能在筋疲力竭之後，看一看那個人。

　　還得讓那個人說一些，哎沒事，自己能處理之類的話。一向都孩子氣的金希澈，只有在看著他的時候，才會就算不安、也還是逞強著。

　　好不容易退下來，一起生活了幾年，也花了時間、總算是能夠舒心地依賴彼此了；但那一晚，在堤防邊找到這個人的時候，他又看見金希澈臉上出現過去的表情。他知道自己不能再繼續胡思亂想下去，卻仍是忍不住想：真的要讓這個人，一直用這樣的表情生活嗎？

　　說到底，朴正洙那時也只能苦笑一下。朴正洙不可能放心地把金希澈交給任何人，他對這個弟弟說。怎麼樣都不可能。



　　在那之後很長一段時間－－金希澈總是說，自己除了待在朴正洙身邊外，什麼都不做。

　　事實上，他確實也沒有太多能做的事。決定繼續留在濟州島生活後，他的這個人拉著他在餐桌邊坐下來，討論接下來該怎麼辦。

　　「你沒辦法整理家裡、也沒辦法弄一天三餐。」

　　朴正洙是這麼說的，他也很乾脆地點點頭；可是你會想繼續做吧？金希澈說這句話的時候，一雙還是好看的眼，只是盯著他不放。

　　「雖然馬始找了姨母，不過我想你應該會盡量自己做。」

　　「我只是在想，萬一我做不好了呢？」他記得，他的正洙那時就是憂慮的，萬一我事情做到一半有狀況呢？萬一我又跟上次一樣，連著兩次叫你吃飯呢？他看著這個人的臉，就知道這個人大概又猶豫起來，準備要說一些「應該還是要去首爾」、諸如此類的話。

　　「那我就立刻告訴你，剛剛你在做什麼；或是我已經吃過啦，多做的飯菜，下一餐再吃吧。」

　　雖然知道前路曲折－－但想到他們總算是留在彼此身邊，金希澈也實在是鬆了一口氣。正洙啊，他伸出手，拿著自家那一位的手玩；你要是忘了我是誰，我就告訴你，我是金希澈。

　　但是啊、如果，我是說如果，他說，我不小心有比較大聲一點點……或是一時之間沒有控制好自己，你就生我的氣好了。

　　「但是不要生氣很久、不要又說要去首爾……」

　　想著要逞強吧，但又想起來，這是他的正洙啊，就覺得，還是不要那麼逞強了。反正他怎麼難看的樣子，這個人都看過了；於是他把那個人的手放到自己唇邊，吻著戴在無名指上的戒指。

　　「……我會怕的。」比起做不好，更怕你失望了，就真的在剩下的時間裡，從這裡消失了。而像是讀懂了他的擔心，他的那個人，只是翻過手掌，一邊像是安撫一樣，慢慢地揉搓他皺起來的眉心、有點往下彎的嘴角。

　　「嗯。」他聽見這個人，還是那麼溫柔地，「我答應你。」

＊

　　接下來有很長一段日子，金希澈變得很忙－－甚至，比他還在工作時都要忙得多。

　　他記得自己總是他的那個人身邊待著。看著他的那個人忙裡忙外（一邊還是跟姨母交代，這個要怎麼整理、那個要怎麼收拾的）或是坐在餐桌邊，看著那個人與姨母一起做菜，一邊交代自己會吃什麼、坐在一邊的金希澈喜歡吃什麼。

　　看著一兩眼，然後就低頭讀金厲旭與曹圭賢傳給他的各種資料。各種可能出現的病徵，可以應對的方式。那些家事，總之自己是做不好，他心知肚明，就也不給那兩個人添亂，只是一點一點地把照顧朴正洙的注意事項記到腦子裡，然後抬頭看看那個人。

　　有時那個人也會坐下來，拿出一個本子寫一些東西。起先他其實並沒有要問的意思－－只是看著那個人總是一邊寫，一邊又琢磨推敲的，想著是遺書吧？但哪有遺書那麼大一本的？（電視上都是幾張紙啊！）

　　「那是什麼？」那是他們都還在濟州島的某一天，他與朴正洙都坐在餐桌前；他讀著比較後期的病徵，心底多少有些焦躁，只得找點事轉移焦點。他的那一位，則頭也不抬地，只是繼續寫那個筆記本。

　　「照顧你的手冊。」朴正洙是這麼說的。照顧我的手冊？金希澈愣了一下，他的那一位則是小小地嘆出一口氣，然後繼續往下寫。

　　「我也想過了。」這個人說，「姨母們來來去去的，我現在這樣子，難保哪一天真的什麼都忘了。寫下來，至少東海、厲旭，或是姨母要來照顧你的時候，有點東西可以參考。」

　　哇！這麼不相信我？他很快地用誇張的語氣說，然後探出身體，想撈過那本筆記看。他的那一位本來想攔著－－但後來想想，就是為了這個人寫的，現在攔住了，難不成以後也攔著嗎？

　　乾脆就整本給他看。

　　他呢，也老大不客氣的，用手去摸那些做在邊緣的索引；食譜、廚房、客廳、臥室、習慣……有些已經寫了很多了，有些只寫了幾則。他一邊翻，一邊頭也不抬地喊著那個人的名字，正洙啊（嗯？）如果你以後什麼都忘了，我就念這本給你聽吧。

　　「像這樣：『希澈喜歡吃辣炒年糕，但以前受過傷，怕燙，幫他切小塊一點，讓他放涼一點再吃（得看著他）。』」

　　他念了一段，又翻了幾頁，就是不抬起頭。冰箱裡的泡菜要用保鮮盒裝好之後再用套一層袋子，味道才不會整個冰箱都是，他又選了一段念。

　　「希澈。」

　　「……要是生氣了，酒館、鄰居家都找不到人的話，去海邊看看。又，他要是去海邊，別讓他待太久，海風對他的腿不好。」他還是沒有抬起頭，但是知道那個人拉了椅子站起來；他深呼吸一口氣，原本還想念一小段，但知道那個人拉開他身邊的椅子，坐在他身邊。

　　「我就這樣念給你聽。」他又翻過一頁，怎麼樣都不肯轉過頭。好啊，他聽見他的那個人在他的身邊說，我要是真的忘了，我們希澈就念給我聽。那個人一邊說，一邊像是抬起了手，過了一會兒，又把手放下。

　　他則是緊緊捏著這本筆記的邊緣，指尖甚至弄皺了紙張。



　　那個晚上，金鐘雲多喝一杯不加水的威士忌，就說要去睡了；但誰知道睡到一半，頭疼得不行，抱著馬桶吐得天昏地暗。金希澈原來已經睡了，聽著似乎不大對，披著外套又照顧金鐘雲大半晚。金鐘雲幾次要他回去睡，他就是敷衍地「嗯」幾聲，然後繼續蹲在金鐘雲身旁（有時拍拍他的背，有時就是看著他）。

　　斷斷續續吐了幾個鐘頭，才勉強洗把臉，漱個口，自己走回房間；金希澈跟在後面，一邊看手機一邊說，厲旭交代我要給你喝運動飲料，喂，我現在去買，你不要太快睡著啦。金鐘雲則沒管那麼多，只是擺擺手。

　　重新躺回床上，整個人縮進被子裡。他迷迷糊糊地睡過去，又被金希澈叫起來。那傢伙把他叫起來之後，才從袋子裡拿出一瓶運動飲料，開了遞給他說，厲旭交代要給你喝的。那時，金鐘雲心裡其實很不耐煩－－但他也知道，金希澈這幾年固執得很，說要是厲旭交代過要喝，大概他不喝、也不用繼續睡啦。

　　坐起身喝了半瓶運動飲料，稍微清醒過來，才覺得大概是因為出過汗、身上黏答答的，總之是不大舒服。原先打算去找掛起來的家居服穿，坐在床邊的金希澈則在這個時候拍拍床尾，表示自己早就拿過來了。金鐘雲想了想，還是決定要沖個澡；在起身下床的時候，看見金希澈手邊的筆記本。

　　「是那時的那個本子嗎？」

　　他問，一邊伸手去拿；金希澈卻按住筆記本，是啊，他說，你要幹嘛？

　　「看看獨特後來寫了什麼。」金鐘雲沒什麼好聲氣地說；這個筆記本他們都知道，一開始是朴正洙寫下來，告訴他們怎麼照顧眼前這位哥，但是到後來－－金希澈簡直就是透過這個筆記本，各種安撫哄勸著朴正洙。

　　最後的那段時光，朴正洙終究是去了機構－－事實上，在那之前，朴正洙就已經住進機構；也只有那一段時間，金希澈是住在這個公寓裡的，每天往返機構，去看他的那個人。他們當然也去，有時就會碰上金希澈翻著這本筆記本，念裡頭的一字一句給他的那個人聽。

　　是你寫的啊－－有時，朴正洙的狀況不好，其實是誰也不認得、又無理取鬧的。一輩子脾氣都沒好過的金希澈，也就是笑著對這位哥說，你看，你在這裡寫了，買長褲的時候要買棉質的，伸縮性好的褲子，希澈喜歡穿起來舒服的褲子，好不好看其次。

　　『我可是宇宙大明星啊，也就只有你敢買醜褲子給我穿啦。』

　　金鐘雲還記得，那本筆記，一開始他們去濟州島的時候，還能拿起來讀一讀。朴正洙去了機構後，金希澈就總是將這本筆記放在手邊，誰也不能拿走。朴正洙走了，金希澈並沒有把這本筆記帶回濟州島；你們正洙哥要我放在這裡，那時，金希澈要離開首爾，就與來時一樣，只帶著簡單的行李。他把筆記放回書架上，又在那兒站了老半天，才總算放開手。

　　把獨特那個簿子收起來，擺到希峰看不到的地方去。他在回日本前，一度主張乾脆就由他帶到日本去吧，他會收著、好好保存，但總之別讓這個大明星輕易觸景生情。成員們大體來說是猶豫的，連崔始源都有些拿不定主意。最後是申東熙發聲，說放著吧，特哥既然都做了安排，就按照特哥的想法去做好了。

　　『特哥最了解希澈哥，他的安排一定最妥當。』

　　申東熙這麼說，他雖然其實並不大贊成（獨特碰到希峰的事，不都一貫地慣著那傢伙？）但想想確實金希澈一年也去不了首爾幾次，也就暫且撂開手。要是金希澈不拿出來讀，他其實也忘了。

　　「幹嘛又拿這本出來？」但看著金希澈又翻了這個筆記出來，他就只好皺著眉頭問。也沒什麼，金希澈拿著筆記，一邊催他多喝一口運動飲料。

　　「我在考慮以後不過來首爾了，這本當然就要帶回濟州島啦。」

　　來了你們又吵吵鬧鬧，要我住這裡什麼的，金希澈吐出一口氣，一邊又抓了抓臉。

　　「反正大家都好就好，沒什麼要緊事我就不過來這邊。濟州島也有醫院可以看嘛，我在想叫始源交代醫生把我的病例轉過去。」

　　「你不是說你答應獨特了？」總之先拖住這傢伙－－金鐘雲雖說臉上看起來不動聲色，但心底確實隱隱有些發急。這個本子你拿回去幹嘛？他一邊問金希澈，他不是要你放在這邊嗎？

　　「正洙說話不算話的事情還少嗎？」一邊哼哼的，金希澈的手指卻還在摸筆記本上的紋路。我想過啦，他說，他都丟下我一個人了，我說話不算話一次，把這個本子帶回去濟州島，應該也還好。

　　「我也想過，正洙會不會生氣，乾脆罵我一頓之類的。」

　　把這句話說完以後，金希澈停頓了一下。啊，說出來很傻的，他一邊說，一邊又有些不好意思。

　　「可是我都忘記他生氣的時候是什麼樣子了。」
　　「我記得他開心的樣子，我記得他笑著說愛我的樣子。我記得他以前為了什麼事情生氣，但他生氣的樣子，到現在……我都想不起來了。」
　　「一點都想不起來了。」



　　「獨特是一定希望你忘掉那些事的。」

　　金鐘雲的語氣很淡，就像是在說另一個人的事；金希澈頓了一下，是啊，他也只好笑著說，正洙就是那樣。

　　無論如何都要把自己打理得一絲不苟。年輕時是為了fans，退休後是為了舒心。對於這樣的人來說，最後那段時間，那些不清醒的時間，肯定是最不想讓他記下的。

　　但是啊，對被留下來的人來說，就是那些事都很珍貴。這種細微處、金希澈其實也並不那麼想說給金鐘雲聽。你可以起床了？他看著這個弟弟的臉色，乾脆地轉移話題。沒事了我就去把粥弄熱，厲旭叫人送來的，你吃一點。

　　「我要再睡一會兒。」雖說金鐘雲也確實打算乾脆就從善如流，不繼續追根究底，但在這種時候，就難免會想起來，相對於他們那位最年長的哥，金希澈其實真的不大會照顧人。這種時候吃什麼都不對吧？金鐘雲想是這麼想，只是，說給金希澈聽，這位哥大概也不會懂。

　　揮揮手，鑽回被窩裡就準備要繼續睡。金鐘雲其實知道，金希澈又在他床邊坐了一會兒，之後很小心地嘆了一口氣。

＊

　　在那之後，確實有好長一段時間，他們就是兩個人待在濟州島；姨母來來去去，弟弟們時不時地來看看，剩下的，就是他們彼此。

　　所有的人都擔心，隨著病況推進，性格驟變、易怒暴躁的癥狀都會越發明顯。朴正洙幾乎一輩子都讓著金希澈，如今得要完全換個立場，他們這位第二年長的哥負擔得過來嗎？能夠接受自己深愛的那個人，頂著那張再熟悉也沒有的臉孔，卻像是靈魂被偷換過一樣的變化嗎？

　　姨母們在規定的時間會去那個房子幫手，崔始源提供了特別好的報酬，除了要她們簽約保密外，也要她們每天在群組裡會報。朴先生今天的狀況很好，去的時候正在跟金先生討論午餐要吃什麼，連我都享用到朴先生的好廚藝；或者是，朴先生今天一整天都顯得很不安，總在屋子裡繞來繞去，下午又去了院子，一直不肯進屋，金先生勸了很久，才把朴先生帶進來。

　　狀況好的時候，他們自然也安心，連絡的視訊上、語氣也顯得特別輕快；金希澈一接通手機，有時就是看著朴正洙在，也會調侃幾句。你看看崽子們，視訊的另一頭，他們希澈哥就是拉著他們正洙哥說，姨母們說了好話吧？看你們的表情就知道啦。好了沒事了，接下來是我們的獨處時間。

　　他們的正洙哥呢，通常就是一邊笑，一邊抓著空檔問，公司還好嗎？工作還好嗎？這裡都好，始源不要擔心太多了，赫宰要把東海照顧好。厲旭呢？我們厲旭也辛苦啦，但還是要拜託我們厲旭，幫哥看著你鐘雲哥跟圭賢。對了，跟東熙說一說，弟妹寄來的營養品都收到啦，諸如此類，瑣瑣碎碎。

　　這樣的時候，他們這些留在首爾的人就是開心的，或是就放心了；但要是狀況不好，通常他們也早就從姨母的報告裡知道，金希澈也不會多說什麼，就是傳個簡單訊息，像是：今天得陪你們特哥，不聊了。

　　是怎麼樣的不好？這樣的時候，他們也會多問姨母幾句；或者乾脆就說好幾個人輪流飛過去。起初的一兩年，他們抵達濟州島的那個家後，朴正洙的情況或多或少都會有一些好轉，至少能夠跟他們聊聊天，或是做幾個菜，讓他們看著安心。再過幾年，便時常看著他們希澈哥亦步亦趨跟著，或是慢慢花時間解釋，你是朴正洙，我是金希澈。你知道嗎？我們在一起好多年啦。只是，你現在忘記了。

　　當然不是這麼說幾句話，發病時的朴正洙就一定可以理解。狀況好的時候，就是一臉疑惑地看著他，反反覆覆地問，我們在一起嗎？可是我不認得你；狀況壞的時候，就是防備地看著眼前這個人，怎麼樣都要從房子裡出去。

　　『你別跟著我！』李東海只聽過他正洙哥對希澈哥這麼說一次，他站在大門口，看著他正洙哥已經走到簷廊，一邊非得要找鞋子穿上、說是要『回家去』。他們一輩子都被包容、被照顧的希澈哥，就是跟著走，一邊哄著說，天都黑了，外頭巴士都沒啦，明天再回家吧。

　　幫著金希澈哄著朴正洙回到房子裡，李東海一夜都沒睡好，滿腦子都是自己能幫什麼忙？第二天看著他們正洙哥還在睡，便對金希澈說，不如自己留下來吧，反正他也是半退休，一起看著正洙哥，至少有人可以幫手。

　　『你是擔心我發脾氣，不管你正洙哥吧？』

　　一邊刷牙，一邊還分神留心他的那個人起床沒有，金希澈轉過頭來咧著嘴對李東海笑，你該回去還是回去，他說，赫宰還在等你呢。

　　『反正呢，我是跟你正洙哥預支過的。』就是看得出倦色，但金希澈的語氣仍然很輕鬆。預支什麼？李東海一下子沒反應過來，金希澈則是又往房間裡看了一眼。



　　那是在他們都決定留在濟州島後不久的事。

　　金希澈是真的花了很多時間讀資料，甚至大著膽子，直接去問朴正洙；這上頭說你的脾氣會變壞，他一邊讀著衛教的講義，一邊認真地對自己的這個人說，你是不是怕我會因為這樣不開心？哼哼，還是擔心我又會跑到堤防邊去啦？朴正洙那時正撐著頭，一邊看連續劇。哎，金希澈聽著朴正洙說，就是不想你受那個罪。

　　『看起來是真的很辛苦。』大抵是知道朴家的爸爸當年為什麼做那樣的決定（大概也是因為這樣，這個人的顧慮才這麼多吧？但是也不能跟這個人說，自己已經想明白了）金希澈想了想，正洙啊，他喊了一聲。

　　『我覺得一開始，我大概也會做得不好。不然這樣吧？』他一邊繼續翻看資料，想著自己該怎麼說話，才能讓這個人安下心。

　　『我要是有做不好的事情，你回過神來的時候，就摸摸我的頭說，沒關係。』

　　『萬一我連那一點點時間都沒有呢？』朴正洙的眼睛盯著電視，說話的語氣彷彿漫不經心；而金希澈就是想了一下，他把講義放下，拉著朴正洙的手，放到自己頭上。

　　「那我先預支一點。」他說，想了想，乾脆換個方向，躺在朴正洙的大腿上。

　　「我今天先預支多一點，之後慢慢用。」

　　他沒有去問好，或是不好，或是朴正洙有什麼其他看法，只是拉著這個人的手；也就是等了一分鐘吧，朴正洙眼睛雖然還盯著電視看，但總算是揉了揉金希澈的頭，然後又一下。

＊

　　後來想起來，這段時間其實也不長，說穿了，就是將近兩年吧。

　　金希澈一直守在朴正洙身邊。

　　金鐘雲也問過，不辛苦嗎？早發性失智症的進程很快，從姨母的回報已經知道金希澈其實很辛苦；幾個弟弟輪流回去去看，也都說，其實狀況很不好。

　　朴正洙清醒－－要稱作清醒嗎？－－的時間，簡直就是以肉眼可見的速度在縮短。情況好的時候，金希澈可能被他當作是一個友善的陌生人，但情況最不好的時候，金厲旭是親眼看見的，他們最年長的哥哥皺著眉頭對他說，希澈想當隊長嗎？

　　希峰怎麼可能會想當隊長？電話這一頭的金鐘雲，一時之間也講不出話來。而電話那頭的金厲旭，則是已經非常非常沮喪。他說自己花了很多時間說服這個照顧了他們很久的哥哥，他們希澈哥真的不是想當隊長（這句話要放在他們年輕時，那就是笑話吧？）講到後來，這個哥卻用懷疑的眼神看著他。

　　第二天，姨母偷偷告訴他，他的正洙哥對姨母說，厲旭也想當隊長。

　　希峰怎麼說？金鐘雲忍不住問了金厲旭；希澈哥跟我說對不起，他聽著金厲旭像是在走動，然後是關上房門的聲響。怎麼了？他問，這個比較大的忙內卻是沉默了一下，才說，剛剛表情很不好，不想讓希澈哥看到。



　　「呀！我說什麼你有在聽嗎？」

　　想著過去的事想到一半，才被金希澈的大嗓門嚷得回過神來（這時他已經睡醒了，也已經好好沖過澡、吃過粥）。你有在聽我說話嗎？金鐘雲看著金希澈一臉無奈的表情，於是便聳聳肩。

　　「你剛才說什麼？」

　　「……」算了，也不意外。金希澈只覺得有些頭疼，你不是三天後的飛機嗎？他說，我今晚要去跟鐘真吃飯。

　　「……我回日本，你幹嘛跟鐘真吃飯？」

　　「是你『去』日本。」總之是要更正一下，金希澈拿起手機看了一眼。

　　「晚上七點。你想來再來吧。」

＊

　　差不多的時候，金厲旭則正看著崔始源換衣服。

　　把比較正式的西裝換下、穿上家居服後，這個人陪他喝了一杯茶，兩個人聊了一下天，他就看看時鐘，催著這個人去準備。

　　「今天要跟鐘真吃飯吧？」金厲旭一邊問。一邊把茶杯與點心盤都收起來；崔始源則自然地跟到流理台旁，接手清洗杯盤。金厲旭站在一旁看著，老半天才有些猶豫地開口：

　　「鐘雲哥那個理事的位子，不能換個人接手嗎？」

　　「嗯？」其實是知道自己的這個人想問什麼的。崔始源快手快腳地把杯盤上的洗潔劑沖掉，放上瀝水架。

　　「大概還要幾年，那邊也還是需要人看著。」不過，即使是那樣，他們鐘雲哥未必就會回韓國吧？崔始源心中雖是這麼想，但並沒有說出口。扯過擦手巾，把手上的水氣擦乾了，他摟過自家的這一位，怎麼了？他問。

　　「嗯？」是真的心裡有事，但也並不想說。金厲旭原來是想要走開的，但在這種事情上－－他心裡有事這種事上－－崔始源總是比較堅持一點。

　　「……其實也沒什麼。」他說，又停頓了一會兒。

　　「正洙哥不在了，希澈哥非得回濟州島，鐘雲哥又老是待在日本。」感覺好像，只有他們這些弟弟被留下來。後半句話他沒說，只是又停頓了一會兒，就說要去看看臥房的窗子關上沒有。

　　「……哎。」有一些強硬地抱著自家的這一位，崔始源單手一撐坐到流理台上，然後把金厲旭抱在懷裡。

　　「你想起以前的事了？」他問。金厲旭又停了一會兒，才又點點頭。



　　與他鐘雲哥的那通電話，其實沒有講太久；只是走出房門的時候，朴正洙聽說是去睡了，只剩下他希澈哥正在與姨母說話，厲旭啊你等一下－－金希澈擺了一下手，三言兩語地結束與姨母的談話便走過來。

　　「你正洙哥不是有意的。」金希澈一邊說話，一邊也還是注意房間裡的動靜，這個病是這樣的，金厲旭聽著他希澈哥這麼說，要是過去有很重視的東西，會更怕被搶走，很有被威脅感，東想西想的。

　　「你知道，Super Junior就是你正洙哥的全部。」他的希澈哥像是理所當然一樣地說，然後像是年輕的時候一樣，揉揉他的腦袋。

　　「沒事的。該看的資料我全都看過了，我有心理準備。」

　　是很平靜的語氣。金厲旭那時就是咬著唇，心裡像是被打翻五味瓶，什麼滋味都有，卻什麼滋味也說不出。

＊

　　其實希澈哥說的沒錯－－回到首爾後，金厲旭心裡百轉千折，終究是又撥了電話給曹圭賢。電話那頭的曹圭賢說，這個病最棘手的就是這個，生病的人，在家人或是朋友面前，會幾乎變成另一個人。

　　是啊，也就只有在這個親辜面前，金厲旭才能丟掉顧忌說話。正洙哥還是對，去機構的事……他說，不管怎麼樣，不管希澈哥做了多少準備，這種日子、還是很難熬吧？

　　記憶裡的正洙哥，有叨叨念念的，有溫柔的，有小氣的；也有被虧到的說不出來、只好苦笑著的時候。或是擰著眉頭，誰的意見都不管，逕自下決定的時候。

　　當然，也有哄著他們的時候；偶爾他們也能夠看見正洙哥拉著希澈哥去做什麼，或是希澈哥（就只是）看著正洙哥。

　　但是那樣的正洙哥，已經越走越遠。或許，他聽著曹圭賢一邊安撫他，一邊忍不住想。

　　或許是再也見不到了。

＊

　　但在那個時候，他們都覺得這樣的日子會繼續過下去－－至少會過到希澈哥撐不下去那天吧？金厲旭是這麼想的。說到底，那真的是很辛苦的每一天。

　　早發性失智的進程很快，畢竟是主持過健康類節目的人，曹圭賢很早就要大家都做好心理準備，他們正洙哥陪他們的時間不會太多了；而對著他這個親辜，這個忙內又說的更多一些。

　　希澈哥－－應該遲早會受不了吧？他們其實大抵心裡有數。畢竟，不說金希澈幾乎一輩子都是被照顧的那一個；而是這樣的日子這幾乎是看不見盡頭與希望，每一天每一天，所愛的人都在身邊，但內裡幾乎是被換了一個靈魂。

　　對希澈哥來說，那真的還能算是正洙哥嗎？有時金厲旭也會想，確實，狀況好的時候，正洙哥是清醒的，還能夠跟希澈哥說幾句話。但更多的時候，是正洙哥根本忘了希澈哥；即便記得過去的事，但總疑心希澈哥要害他，或是，之前說的，想當Super Junior的隊長。

　　是真的很累。金希澈並不隱瞞這些，但也只是淡淡地說，能怎麼樣呢？圭賢跟你說過了吧，這個病惡化得很快。

　　一般來說，早發性失智演化到晚期，時間大概是七年，或是更短。現在已經過了兩年，金希澈說下一句話的時候吐了一口氣，厲旭啊，他幾乎是嘆著氣開口說。

　　「很辛苦的時候，我就會想，可是能看著他的時間，就剩下幾年了。」

　　「接下來的好幾年，或是十幾年，甚至是幾十年……我都得過沒有正洙的生活。」



　　啊，如果是這樣想，希澈哥或許真的撐得下去呢？金厲旭想是這麼想，卻沒有想到，真的剩下多少時間，不是他們說了算。

　　誰都沒有意料到，金希澈在這個時候腿傷復發。



　　金厲旭仍是第一個收到通知的人。他立刻把事情交代給助理（始源哥應該沒問題吧？他一邊想）買了機票就去濟州島；一下飛機就收到訊息，讓他別到濟州島的房子去，他希澈哥已經去了醫院。

　　去了醫院，幫忙的姨母正在與醫師說話，見到他來就鬆了一口氣。金先生沖澡的時候，朴先生正在對我發脾氣，姨母說，怎麼樣都要離開家裡。金先生急著要出來，一個沒踩穩摔傷了……現在還在手術中。

　　「那正洙哥誰看著？」金厲旭立刻想到這個問題；已經請了其他人支援，這位姨母說，崔理事早前就預備好了，有任何狀況，其他的人手可以支援，濟州島這邊，朴先生固定回診的醫師也已經照會過，病房也空出來了，如果有需要隨時都可以住進去。這個比較大的忙內，這時才鬆了一口氣，轉頭去看手術房。

　　而等到李東海也趕來的時候，金厲旭已經在群組裡回報過一輪。大腿骨折，他皺著眉頭對李東海說，髖關節脫臼……醫生要希澈哥至少住院一個月。

　　「那正洙哥怎麼辦？」李東海一邊說，一邊立刻想，他可以直接搬到濟州島住，一個月或是一年都沒關係。大概是要跟始源討論，要不要乾脆請護理師到濟州島的家裡。啊，或許也要跟姨母們一樣，找兩位以上的護理師……

　　「始源哥跟希澈哥的醫師談過了……他說正洙哥要直接去機構。」

　　看著李東海的臉，金厲旭一度有些難以啟齒。事實上，崔始源並沒有與他們任何一個人商量。他也想過，是不是這兩位哥都搬回來首爾算啦？他這個理事先交給其他人做也沒關係－－他直接撥了電話給崔始源，雖然只是提一提，他的那一位卻是沉默了一下。

　　「我明天就飛濟州島，得把正洙哥接回首爾，接下來機構會接手。」

　　他的那一位是這麼說的。去機構？他愣了一下，那希澈哥怎麼辦？那位哥，怎麼樣都不會答應吧？

　　（就是住院一個月，最多兩個月吧？他想，就算是去機構，也應該可以很快就回家吧？那時的事情，現在先想好，應該會比較妥當。）

　　「正洙哥兩年前就安排好了。」崔始源卻只是簡單地說。那希澈哥呢？金厲旭雖說是有些茫然，但仍下意識記得要問。正洙哥也安排好了，崔始源吐出一口氣，其他人也會過去一趟濟州島，他說，到時候再說明吧。

＊

　　與金鐘真的這頓飯，照例氣氛融洽。雖說只有金希澈與崔始源出席，但或許是因為金鐘雲缺席的關係，不用滿腦子都在想怎麼勸金鐘雲回韓國的金鐘真，也顯得特別放鬆。

　　帶了玩具與點心給金鐘真家的孫子們，也帶了禮物給金鐘真已經成家的兒子們。聽到金希澈要回濟州島的時候，金鐘真就是一貫的，希澈哥也該為孩子們想想，一個人待在那麼遠的地方，始源一定很擔心吧？諸如此類，如此這般。

　　而大概也因為，對金希澈來說，金鐘真實在是太熟，所以他也能夠笑著說，多遠呢？搭飛機也很快嘛。都在韓國有什麼好遠的，孩子們就是太緊張了，你看東海沒事就跑過來住，金希澈一邊說、一邊抱怨起來，他還沒退休，幹嘛一直跑回來盯著我？

　　就這樣聊了大半晚，最後崔始源開車送金希澈回公寓。相對於吃飯時的熱鬧，這一路上的車程就顯得特別安靜。金希澈看了一下手機，又看了一下路況，馬始啊，他再度拿出手機出來看，一邊皺著眉頭說：

　　「你幹嘛都不說話？」

　　「是哥不想跟我說話吧？」崔始源幾乎是要失笑，是啦，因為他一直勸著這位哥嘛。金希澈嘆出一口氣，沒，他說，我只是不知道要說什麼。

　　「總是給你跟厲旭添麻煩啊。」

　　嘟嘟囔囔嘟嘟囔囔。總之呢，濟州島是要回去的，自己現在也很健康，不要那麼擔心啦。要照顧好厲旭，累了就過來住幾天。

　　「哥說這麼成熟的話，我反而才真的擔心了。」崔始源笑著說。金希澈一時之間沒接話，他看著車窗外，就是幾分鐘吧，才又喊了崔始源一聲。

　　「哥？」喊了那麼一聲，卻又不說話了，崔始源一邊開車，一邊轉頭看了金希澈一眼。沒，沒什麼，金希澈卻沒有轉過頭；崔始源又看了這哥一眼，知道心裡肯定是有事的。

　　但這哥，這幾年是這樣了，平常沒有什麼話不能談，但要是他不想說的，叫李東海來也沒用－－再說李東海也不會逼他非得說什麼。崔始源一邊把幾件事拿出來想，覺得應該沒什麼得插手處理的事，便也不再多問。



　　其實真要說起來，按排行算，照顧這些成員－－好像怎麼樣都不能說是崔始源的責任。

　　畢竟除了他的正洙哥，上頭算起來不但有好幾個哥，還有一個李赫宰做過代理隊長。但兩年前、當正洙哥撥電話給他，他在接起電話時，就知道不論正洙哥說什麼，他大概都不會拒絕了。

　　所以，他才能那麼心平氣和地踏進金希澈的病房。就算是那位哥久違地撒氣、甚至是把水杯往他身上扔，他都只是閃過去，然後撥內線拜託護理師借用掃帚。

　　他們脾氣已經好了十幾年的那位哥，要不是因為得臥床，大概什麼都能往他身上招呼啦，那時的崔始源只是一邊想，一邊讓護理師把可以放雜物的邊桌先撤走。呀！而他那位哥呢，則不管不顧的，只管衝著他大吼：

　　「快點把正洙接回來！這一點傷哪裡需要住院一個月、兩個月的！？我很快就會好了！不是都安排了了醫生！？你把他帶到那種地方去，是想害死他嗎！？」

　　意料之中。崔始源把地板清理好，客氣地請護理師「讓我們兄弟聊聊」。看著護理師把門關上，他又停了一下，才轉過頭，看著金希澈。

＊

　　金希澈當然很清楚，什麼都瞞不過崔始源。

　　畢竟－－這兩年多，確實是這個弟弟一手安排他的那個人，裡裡外外幾乎所有的事。他也很清楚，要不是有這個弟弟，有這些弟弟，有他們過去存下的錢撐著，他肯定沒辦法一路陪著他的那個人走到現在。

　　也因為如此，他一直都很安心。可以把全副心神都放在他的那個人身上，偶爾捕捉到的清醒時刻，他就當做是他的正洙去跑了一個好長的國外行程，終於捨得回來看看他啦。

　　他也知道，以朴正洙一貫的行事風格，肯定是什麼事都交代好了。他要是有一點點力有未逮的樣子，馬始一定會拿出讓他難以拒絕的方案，讓他非得做選擇不可。

　　畢竟，是他的那個人預先想好的；馬始則總是最能夠服從隊長的成員。

　　「醫生說至少得住院一個月。」他看著崔始源站在他的病床前，像是宣判一樣地說，是至少一個月，不是最多一個月。確切什麼時候能出院，要看之後復健的情況。

　　「我知道希澈哥你想一直照顧正洙哥。濟州島的醫師確實也是正洙哥認可的，正洙哥可以去住一個月，兩個月，甚至是三個月都沒問題。」

　　「但是一個月，兩個月，三個月之後呢？」

　　「就把他接回我們的家。」金希澈很快地接話。太快了，他自己知道，像是在心虛一樣。崔始源搖搖頭，哥自己清楚，這個傷沒有那麼快好。

　　「一個月，哥硬撐著把正洙哥帶回家，能在那個家裡撐多久？哥還能像之前那樣，一直看著正洙哥嗎？萬一傷勢有什麼反覆，正洙哥就又得被送去那邊的醫院。」

　　「希澈哥很清楚吧？這對現在的正洙哥來說，會是很大的壓力。」

　　不穩定的環境，不穩定、甚至可能需要照護的照護者。崔始源與幾位醫師來來回回討論過幾回，終於也還是得承認，時間到了。

　　「其實我覺得哥不如就趁這個時候也回首爾住……雖然姨母們也很幫忙，但首爾畢竟大家都在，看醫生也方便些。我覺得這對哥、對正洙哥來說，都是最好的安排。」

　　金希澈一時間講不出話。

　　他知道崔始源說的其實沒錯－－也知道，自己的腿傷，這麼幾十年糾纏著，這一摔到底能恢復多少，他也沒把握。在此之前，他只能逼著自己不要去想那些壞的可能。姨母不夠，就請專業護理師吧！他甚至做過這樣的盤算，在崔始源說那些話之前。

　　「……你不要管我的腿怎麼樣。」

　　但即便如此，他還是不願放開手。

　　他還記得，在搬過去濟州島的房子前，朴正洙是怎麼樣裡裡外外的打理設想，滿心都是他們要在這裡過完剩下的日子了，可以一直一直在一起了。

　　「東海……叫厲旭也來！我可以住院久一點，把腿治好……我會把復健做到最好，這樣就可以了吧？」

　　幾乎是什麼都管不了，連理智提醒他的事都管不了（東海、厲旭能來，但能待多久？一年嗎？十年嗎？）金希澈只是兀自堅持－－幾乎是咬著牙根。崔始源看著這個哥，許久許久，他才吐出一口氣。

　　「最了解希澈哥的，果然還是特哥。」金希澈看著這個弟弟低下頭，彷彿下定決心。但始源還能怎麼樣？他問自己，這畢竟是他與朴正洙的事。

＊

　　崔始源把金希澈送回公寓後，就回了自己與金厲旭同住的家。他回到這個家的時候，已經過了十一點，金厲旭當然也睡了；要按照慣例，他其實就是去沖個澡，看看幾封信，上床抱著心愛的人一起好好睡覺。

　　但在這一天。他脫下外套後，卻忍不住走到床邊，看著金厲旭已經睡熟了的臉；就算是知道可能會吵醒這個人，他也還是忍不住俯下身，隔著髮絲親這個人一下，然後再一下。





　　金厲旭模模糊糊地被吻醒了，只是看著眼前這個人，帶一點點憂鬱的臉孔。啊，怎麼了嗎？他嘟嘟囔囔地，從被窩裡伸出暖熱的手掌，捧住這個人的臉。

　　「沒事了。」他還是嘟嘟囔囔地，一邊也親吻這個人好看的鼻梁、嘴唇。沒事了，他說，就算不知道發生什麼事，但這麼憂鬱的臉孔，是應該親一親才好。

　　「嗯。」就是強悍如崔始源，在這個時候，也得要按住自己的這個人的手，一邊吻著這個人溫暖的掌心。



　　他記得。或者應該說，他看著他希澈哥叨叨唸唸著要回濟州島，就又想起來了。

　　朴正洙錄了留給金希澈的那個影片，是決定要留在濟州島後不久，他的正洙哥飛了一趟首爾（當然希澈哥也來了）趁著他們那位第二年長的哥哥去做例行檢查，在他的辦公室裡錄製。

　　『希澈啊。』兩年後，在他希澈哥的病房裡，他把手機裡存檔的影片點開。他沒有跟著金希澈一起看那支影片，只是在聽見已經久違的、他們最年長的哥哥，溫和又溫柔的嗓音的時候，安安靜靜地關上門。

　　他知道他的正洙哥會說什麼。他甚至閉著眼，就可以想到他正洙哥穿著那件黃黑相間的毛線衫，在鏡頭前笑得那麼溫柔的樣子。

　　『你看到這支影片的時候，一定是發生什麼事，始源覺得你沒辦法照顧我了，要把我送去機構。其實沒關係的，我知道你一定盡力了。』

　　『一定很辛苦吧？對不起啊，讓你這麼辛苦。不過不要緊了。』

　　『讓我去機構吧。我去機構之後，也會繼續努力的……你也不要有壓力。我啊……』

　　『我其實只希望你記得，我很愛你。很愛你。莎啷嘿。』有一點點不好意思地笑著，但語氣仍十分堅定。

　　『莎啷嘿。』

＊

　　在那之後，他們這些弟弟，確實有一段日子不大好過。

　　最年長的哥哥生病，他們固然擔心，但畢竟以前賺到的錢都存下來了，找的機構、配合的人員與設備，都是篩了又篩、選了又選，媽媽與姐姐去看了也說環境好，應該是能好好照顧他們這位哥。就是擔心吧，說到底，他們也心知肚明，錢能做的事很多。

　　問題在金希澈。



　　想著影片應該是播完了，崔始源已經有心理準備要被怒斥一頓；但進了病房，這哥卻只是看著他說，正洙這是在說什麼？

　　不是說要一直跟我在一起嗎？都說了要待在這邊的家、把剩下的日子過完吧？金希澈的語氣很平靜，他守信用了嗎？有聽我說話嗎？現在才說要丟著我不管，自己去機構？

　　他不守信用，我也不聽他的話了。出院後我一定要把正洙接回這邊的家（金希澈一邊說話，一邊想再點開一次影片；但崔始源看見了，他的希澈哥，最後還是縮回手）。

　　把手機還給崔始源。不就是復健嗎？這個第二年長的哥哥說，兩個月？三個月？我做。我出院了，就帶正洙回家，再也不去首爾。

　　──比胡攪蠻纏的時候還難對付。崔始源苦笑著對申東熙說。申東熙愣了一下，希澈哥完全沒鬧？在崔始源的辦公室裡，他原先是一臉的驚訝，但隨即也苦笑起來。

　　真的沒鬧？哎呀這……過了中年後，身材又見圓潤的申東熙，只得把頭靠在沙發上。

　　「……要把特哥其他的交代跟希澈哥說嗎？」

　　畢竟是他們最年長的哥哥，好不容易可以溜出來辦點不想讓自己的那一位知道的事，當然該辦的也就都辦了。早就用KKT與電話整理好的遺囑、有關稅金安排的文件，就是看一眼，簽名用印。還有一些瑣瑣碎碎的，只能委託他們這些弟弟，

　　好比說，他的公寓要整理，不要留太多他的東西；好比說，如果他們希澈哥堅持要留在濟州島，姨母們的輪值要怎麼安排。崔始源那時當然也問了，萬一希澈哥堅持要帶哥回濟州島呢？

　　『希澈哥很固執的。』崔始源的意思是，總得要各方面都設想周到才好。而他們這個最年長的哥哥沉默了一下，其實有個辦法，這哥一邊說，一邊伸展手腳、長長地吐出一口氣。



　　隔過一日，金希澈送了一趟金鐘雲（金鐘雲待在日本這件事，終究沒能解決；不過金鐘真也閉上嘴，他也就沒能說什麼啦）看著時間還早，他搭上車後就只管看著窗外的車流，翻來覆去地想一件事。

　　「希澈哥？」開車的助理喊了他一聲；送了鐘雲哥去機場後，他問了幾回，是不是回公寓，或是要去公司？這位大前輩不置可否，只說先回市內吧。他當然是照辦的，但回市內之後呢？

　　（不回報給始源哥不行。）
　　（始源哥很重視這件事。）

　　「……去這個地方。」金希澈心下確實不怎麼耐煩，但說到底也是他這個前輩舉棋不定的，哪有什麼資格發脾氣？只得下定決心，他從上衣的口袋裡掏出一張紙片，上頭有一個地址。

　　年輕的助理看了一眼，把地址放在儀表板上。他知道那是什麼地方，但這時候，似乎裝傻好一些。

　　利特哥待過的照護機構。他從後照鏡看金希澈，這位哥則只是把手機拿出來看，又寫了幾通訊息。

　　（大概也沒人比他更清楚了，始源哥一年總會去一、兩次。）
　　（始源哥名下的基金會，也捐了很多錢給公益型的照護機構。）
　　（但這些事，就算沒人特別交代，他也知道，沒必要就別對車上的這位大前輩談起。）

　　把車子掉轉一個方向──那個機構其實不在市內，在近郊。趁著轉進休息區的時候，他託辭要去廁所，一邊趕緊點開手機回報；崔始源很快就回了訊息說，不要緊，你厲旭哥稍後也會一起過去。

　　助理收起手機，又走出廁所，看看還坐在車子裡的金希澈；確定人還在，才放心地去解決自己的確也存在的生理需求。

＊

　　而對金希澈來說，金厲旭會出現，可真是一點都不讓人意外。

　　被請到院長室喝茶，聊了幾句後，他便直接說出來意，表示想看看故人以前常待的小花園（順便也擺脫院長跟前跟後的不自在）。金厲旭找到他哥的時候，金希澈正在站在一叢杜鵑花旁。

　　「那小子也太機靈。」看著弟弟找過來，金希澈也不免抱怨。就是來這裡看看，他說，幹嘛你也跟來？理事沒這麼清閒吧。

　　「我也好久沒來這裡了嘛。」多久，金希澈聽到這個弟弟這麼說，只得翻翻白眼。不是今年初才來過？金厲旭縮了一下脖子，那也幾個月了，他一邊趕緊解釋。

　　「希澈哥才難得過來吧？讓我陪一下哥。」

　　聽著這個弟弟這麼說，金希澈原先是想說什麼，但想了想，也還是閉上嘴。

　　有弟弟在身邊，他怎麼樣也得拿出點出息來吧。

　　原來想趁著回濟州島前，最後一次來這裡，把這裡的景物好好記在心底，現在看來也沒辦法啦。



　　而確實，金希澈說話算話。

　　他好好地吃飯、好好地服藥；不同過去怕疼、怕累的作派，總是忍不住要問，自己什麼時候可以去復健？醫生說了還不行，就會埋怨說，為什麼還不行？不都好好吃飯吃藥，也不亂跑了嗎？都這麼聽話、這樣配合了，復原應該會快一點才對啊！

　　──真的很抱歉，看著自家這位哥的無理取鬧，底下的弟弟們也只好輪流道歉；醫師畢竟看多了，就是笑笑說，沒關係，但或許得看得緊一點，別讓這位病人下床胡來。

　　「我們會安排復健的時間表，金先生一定要配合；不能怠惰，偷跑也不行。」

　　醫師把話說完，就帶著護理師離開病房。李赫宰則是看著門關上了，才轉過頭，看著自家那位第二年長的哥。

　　「你別聽醫生在那裡胡說八道。」金希澈卻沒什麼好聲氣，滿腦子只想著要盡快開始復健。李東海坐在他身邊，皺著眉頭，不行啊哥，李赫宰聽見他的那一位說，是只對這哥才有的慎重其事：

　　「醫師都說了，你是舊傷加上新傷，弄不好以後都得拿拐杖。你不是說了會聽醫生的？這件事總得說話算話吧。」

　　啊──……下句別說，李赫宰才想開口，就聽見他的那一位毫不留情地說，要是得拿拐杖生活，哥要怎麼照顧正洙哥？萬一又摔倒了呢？

　　啊啊，李東海，李赫宰簡直是要頭疼起來。

　　（這傢伙對誰都和藹可親，幾乎可以說是有求必應，但對自家這位哥，卻時常不怎麼留情面。）
　　（哎，不要緊啦，就是在事後去講李東海兩句吧，這個人也是說，希澈哥懂的，不要緊，不會有事的。）

　　而且他也擔心，看著自家那一位一邊要這位哥稍微坐起身，說是得調整枕頭，怎麼說呢？他抿下唇，又立刻提醒自己，可不能是這樣的表情。

　　他已經知道了……他們這些弟弟，其實大概都知道了。

　　他們希澈哥，是一定沒辦法照顧正洙哥了。

　　李赫宰確實聽忙內提過幾回，早發性失智症的進程非常快；但他偶爾去濟州島，或是通電話、視訊的時候，也還能聽見他的正洙哥喊他的名字，問他最近如何、過得好嗎？

　　（這哥一點都沒變啊，那時他還是這麼想，哪裡有什麼生病的樣子了？）

　　希澈哥摔傷，他們前前後後忙碌了一陣子──又是要把正洙哥帶回首爾來，又要照顧希澈哥。之前接下的案子，公司的決策，也不是說放就能放。當然李赫宰也很清楚，某種程度上，自己或許也是想逃避吧。

　　所以，當他被李東海拉去照護機構，聽著朴正洙用溫柔卻又困惑的語氣問他們「找哪一位嗎？」他也只好像現在這樣抿著唇，拚命撐著，不讓自己在那個房間裡失態。

　　「赫宰？」是愣了一下，才反應過來，他的那一位正一臉無奈地看著他。回去了，李東海說，向來溫和的臉孔，此時罕見地帶上一點慍色。李赫宰看著這個人，又看看自家的那位哥，就知道剛才肯定是吵了一架。

　　走了，他的那個人說。哎，李赫宰只得拉住李東海說，有什麼話好好講，剛才怎麼了？

　　「希澈哥叫我走。」轉過頭看到他的時候，這個人就有些撐不住，但說話的聲音卻依然倔強得很：

　　「……我去叫厲旭來。」

　　「你們誰都不用來。」

　　他們那位哥，一邊還在說，醫生護士都在這裡，我能出什麼事？

　　李赫宰看看這個，又看看那個，要說勸，他想，這時候怎麼勸呢？偏偏他的那一位又只管往外走。李赫宰也只好看他希澈哥一眼，接著趕緊追上李東海。

＊

　　「那時候東海哥可是真的很傷心的。」

　　也不知道是在聊什麼──站在照護機構的小花園裡，金希澈就是看著眼前的花花草草，一邊有一搭、沒一搭地與金厲旭說話。

　　說到底，那時金希澈與李東海都不認為自己與對方吵架；是李東海無理取鬧，金希澈是這麼說的，金厲旭記得很清楚。

　　「傷心什麼？不就是記得你，不記得他跟赫宰嗎？」

　　也是事情都過了，金希澈才能說得這麼沒心沒肺。不然能怎麼樣？他也只得想，那時候啊，他也是要到幾個月後，才知道他的那個人、連十幾歲就帶在身邊的弟弟，都忘了。

　　金厲旭聽說了這件事之後，卻是困惑的；可是我喊正洙哥，正洙哥明明記得我，他說，正洙哥還問我希澈哥好不好，傷勢是不是好一點了，有沒有給大家添麻煩。

　　那時，他終於復健到可以下床，於是迫不急待地去見了朴正洙。護理師把他帶到這個小花園，朴正洙正待在輪椅上打盹，看護的姨母待在旁邊，陽光正好、卻又不過分炙熱，在那個人的眼下、鼻翼下，灑下細碎到幾乎看不見的影子。

　　他看了許久，想著應該要走上前，那個人一向都淺眠的，或許他一上前就醒了，會開口說，希澈啊，怎麼來了？

　　但就在前一晚，金厲旭正好輪到要照顧他，說是再也不來看哥哥的李東海還是又出現了，老半天不說話。

　　他發著脾氣要趕人的時候，李東海才終於開口問他，哥，他的這個弟弟說，你一定要走這一趟嗎？

　　不走這一趟，你正洙哥都要忘記我啦。他沒什麼好聲氣地回應，李東海卻是又撐了老半天，才說，可是正洙哥不記得我跟赫宰了。

　　就是去了兩次、三次，他的正洙哥也只是看著他，有些困惑地笑著說，你要找哪位？或是，你們要找哪位？

　　──……坐在他的病床旁，金厲旭的表情卻有些怪異，特哥不記得東海哥了？他問，又看了看金希澈。說了他的那個人，不但記得自己，也小聊了一會兒的事。

　　所以對厲旭是守信用的嗎？那時的金希澈，看著那時的朴正洙，心裡想的是，那對我呢？會連我這個人都忘記嗎？會把以前的那些承諾都拋到腦後嗎？

　　他知道，就是自己不上前去，那個人也會醒來吧。要是自己已經被忘記了，他要怎麼帶這個人回濟州島？啊啊──金希澈忍不住要罵自己胡思亂想，什麼怎麼帶？是怎麼樣都得回去吧！

　　他一邊想，一邊撐著拐杖、往前踏一步。



　　「赫宰。」這是李東海，動了心肌梗塞手術沒過太久，還在住院中。
　　「嗯？」這是李赫宰，動了膝蓋手術有一段時間，已經復健得差不多、其實隨時可以出院。

　　「我出院後」這還是李東海，雖然躺在病床上，不過確實已經獲得醫師的同意，再過幾天就能從醫院登出。「我搬去濟州島住好不好？」

　　坐在陪病的沙發上，李赫宰原來在看一份企劃書（一邊有一搭沒一搭地與李東海談話）聽到自家的這一位這麼說，他先是抬起眼、頓了一下，然後摘下老花眼鏡。

　　「不行。」他板著臉。但看著李東海一臉無所謂的表情，其實大概也知道，李東海說這些話，不是在徵求他的同意。

　　就是打個招呼，表示自己有這樣的想法，他即便是跳起來反對，其實也並不很重要的意思。

　　「……醫生不是說了嗎？半年內你還是得回來回診。像這樣首爾、濟州島之間飛來飛去的，又出什麼狀況，難道要希澈哥照顧你嗎？」

　　講自己怎麼擔心呢，基本上是沒有用的。這麼幾十年，李赫宰已經很清楚，要勸李東海，還是得想點其他辦法才行。果不其然，說到希澈哥，這傢伙就撇撇嘴（只好答應不任性的意思）。

　　不過，不開心也看得出來。李赫宰把企劃擱到茶几上，只是看著李東海；哎，他喊了一聲眼前的這個人，再等我幾年嘛，他說，再幾年，我就慢慢退下來，反正你買的那塊地，對面還有一塊地吧？我看我買下來，到時候跟你住對門吧。

　　但一說到這件事，李赫宰就忍不住皺眉頭。哎你啊，他對這個人說，正洙哥跟希澈哥住同一個房子互相照應，為什麼我就非得住在你對門呢？我們不能好好住在一起，每天早上在同一個房子裡醒來嗎？

　　這個問題，李赫宰其實不是第一次問。李東海從來都是隨便找個說法搪塞過去，但偏偏李赫宰就是執拗的，非得問出一個理由不可。眼下怎麼看都逃不出這個病房，李東海就是想裝睡吧，偏偏午睡又有些睡得太多。

　　「……那時希澈哥不是放棄帶正洙哥回濟州島了嗎？」只好躺在枕頭上（要說實話就說吧，他有些自暴自棄地想）。李東海看著病房裡的燈光。就是從那個時候開始吧，他記得很清楚，是從那個時候開始，他的心底總有個小小的聲音警告自己，絕對不要做一樣的事。

　　「你記得吧？那時希澈哥回濟州島的家整理行李，是我陪著去的。」

　　摔傷出院後，金希澈先是被留在朴正洙的公寓裡又休息了幾天，才被帶著去探視他的那一位；要一直到第二次去機構探視朴正洙，他才放棄要把那個人帶回濟州島的念頭。總得回去收拾一些東西，金希澈是這麼說的，雖然住的是朴正洙的公寓，但總還有一些生活必需品得拿取。

　　那時，陪著金希撤回濟州島的，是李東海。

　　他看著自己的這位哥，在把鑰匙插進門鎖後，是停頓了一會兒，才能走進這個家；屋子裡的時間，幾乎就停留在朴正洙離開家的那一刻。

　　而金希澈要再回到這個家，就已經是朴正洙離世之後。那時，陪在金希澈身邊的還是李東海。幾年沒有回來的房子，姨母們照顧著，其實打理得乾乾淨淨，隨時都能重新在這裡生活。

　　是真的很用心地整理這個家吧，李東海走進屋子裡時，除了驚訝外，也是隱約像是回到那麼許多年前，彷彿他們正洙哥隨時會從屋子的哪裡走出來，一臉驚訝地問說，怎麼突然來啦？工作還好嗎？餓不餓？之類的話。

　　但他們都知道，那樣的日子，再也不會回來了。



　　「……如果會變成希澈哥那樣，還不如一開始就不要住在一起。」

　　看著眼前的亮光，李東海說話的口氣並不十分凝重；李赫宰並沒有插話，只是聽著李東海說。

　　兩次回到濟州島的房子，金希澈都沒有太大的反應；第一次是快手快腳地收拾了一些還落在家裡的隨身物件，只在把最後一盞燈關上之前，金希澈看了整個家一眼。

　　第二次回到濟州島，才是真正的回到那個屋子裡住著；行李是早就先送回來的，固定打掃的姨母隨即也接手拆箱、把箱子裡的各類用品放回該放的地方去。

　　只有特定幾箱物件，金希澈特別標明要自己整理。李東海跟著金希澈進了屋子，原來打算先幫忙整理那幾個紙箱（畢竟他這哥一路叨唸著，說是回去就得拆箱擺回去，才能安心做其他的事）但金希澈一回到這個家，卻是連問一問箱子在哪裡都沒有，立刻往朴正洙的臥房走。

　　「都是些正洙的東西。」他希澈哥是這麼說的，「箱子都拿去房間放了……我先去整理一下，你在客廳裡待著吧。」



　　「……」

　　這就是為什麼這個人，翻來覆去地總不肯答應一起在濟州島買房子嗎？李赫宰多少有些無可奈何，偏偏也拿這個人沒什麼辦法（從來就都是這樣，他嘆著氣）。一邊站起身，走到李東海的床邊。

　　好啦，住對門就住對門，他說。看著那雙即便已經不年輕、但仍明亮多情的眼睛，李赫宰只是低下頭，在已經斑白的髮上落下一個吻。

　　「反正你知道，我都在你身邊就是了。」

＊

　　那一回，在機構的小花園裡，金希澈確實是見到了朴正洙。他確實也想著要把眼前的這個人帶回家去，所以往前踏出一步。

　　但也就是那一步，沒有更多，也無法再更多。

　　他記得很清楚，那個時候，他看著那個人睡得安穩的表情，突然有些後怕，想著萬一他的那個人，看著他、卻不記得他了呢？

　　或者是，拒絕他呢？

　　「希澈哥？」一下子被從睡夢中喊醒──金希澈愣了一下，才意識到自己是在車上。助理開的車，金厲旭坐在他身邊，這是在往機場的路上。

　　（他要回濟州島了。）
　　（終於啊，他想。）

　　「到了嗎？」他活動了一下筋骨，大概知道目前所在的位置，沒有比他睡著前前進多少，是塞車吧？果不其然，坐在他身邊的金厲旭遞給他一瓶水，又看了看前方的路障。

　　「好像是說前面有交通事故……等一下我們下交流道休息一下好了。」

　　爽快地交代前方開車的助理，金厲旭又翻出手機來，重新確認過金希澈的班機時間，其實不要緊，他一邊說，頂多再買一張機票。金希澈原先只是聽過去這句話，但過了一會兒，他突然笑出聲。

　　「你們正洙哥──」他說，「以前老是念經費要注意，只有機票他幾乎不管。」

　　「正洙哥自己都睡過頭好幾次。」金厲旭撇撇嘴。曹圭賢一直到現在，都還是穩定地睡過頭，跟著他的助理最重要的任務就是確保他準時上飛機。哎，就在這個時候，他聽見他希澈哥說，你們正洙哥退下來之後，也還是得花老半天才能睡，醒來也得花個老半天的。

　　「那時候，我不是去機構接他嗎？」聽著這哥這麼一說，金厲旭很快就知道，說的是那一天，去機構小花園的事。

　　他看著他希澈哥往前走出一步，接著停下腳步。沒有多久就對他說，今天不接人了，說完話便轉身往回走。

　　他看著自家這位哥，腳下並沒有跟著動作。哥，他側過身體、壓著嗓子喊了一聲，你要把正洙哥留在這裡嗎？

　　他的希澈哥只是兀自往外走，讓正洙睡吧，這位哥這麼說。

　　「我明天再來。」



　　隔過一天，還是金厲旭陪他去了機構；這回護理師請他直接到個人房，環境是崔理事特別安排過的，護理師笑著說，現在可能正在與病友們聊天吧。

　　聊天？金希澈只皺了一下眉頭。

　　他知道朴正洙向來都有很重的防備心。就是去了濟州島、後頭請了姨母來，都得花一段時間才能習慣。當然啦，擔任MC這麼幾十年的，確實讓那個人即使是在陌生場合，也能照顧好每個人。但他知道，對那個人來說，這些事其實並不輕鬆。

　　（畢竟是工作，畢竟是MC，畢竟是前輩，那個人總是嘆著氣說。）
　　（他通常也就是一邊玩著手機、一邊安撫那個人。）
　　（現在想起來，就覺得那個時候……有好好聽正洙說話，就好了。）

　　（或許正洙就不會這麼快地就拋下他呢？有時，他也忍不住會這麼想，又得告訴自己，別太自以為是。）
　　（他能夠是朴正洙心裡的第一位，也就是這幾年的事而已。）

　　「哥住院有一陣子吧？」知道金厲旭說的是他傷腿的事，金希澈就是哼了哼聲，總之今天要把人帶回去，他想，一定要把他的那個人，帶回可以安心待著的地方去。

　　搭電梯上樓，在前往住房時也看看周遭的環境。不愧是崔始源挑的地方，他一邊想，照護人員看起來都很有經驗，環境也不錯，病人看起來大抵也都是開心的。他的那個人也是嗎？這樣的想法在他的心底一閃而過，還沒來得及細想，他們就找到對的房間，幾乎是在門外就聽見那個人的笑聲。

　　他停下腳步，又邁開一步。



　　他在門口露臉的時候，笑聲一下子停下來。

　　那個人側過身，看著他，是敏淑姐的客人吧？他的那個人笑著說，聽說敏淑姐的弟弟會來，是你嗎？

　　他還沒來得及接上話（他能說什麼？）厲旭就跟著進了房間－－怎麼又是你？看著厲旭，那個人卻是皺著眉頭說。跟著進來的護理師看了看，轉頭問金厲旭：

　　「朴先生今天認得出金先生嗎？」

　　「認得出，不過今天應該是討厭。」像是有些無可奈何的語氣，年紀比較大的忙內又看了看他，像是早就已經了然於心：

　　「正洙哥不認得希澈哥嗎？」
　　「不要緊，正洙哥也沒認出東海哥……赫宰哥也是。」

　　「希澈哥可以跟正洙哥聊一下。」

　　金厲旭看著他說，但別硬逼正洙哥想起什麼，這個忙內扯了扯嘴角，正洙哥不開心就會討厭哥了。

＊

　　「對了，你記得幫我拒絕那個採訪。」坐在車裡，金希澈看著忙內拎著塑膠袋回來，又從塑膠袋裡拿出新的瓶裝水遞給他；他接過那瓶水，一邊交代金厲旭。

　　「啊，說要談失智症患者照護那個？」金厲旭想了一下，很快就想起來；是昨天廠牌來的連絡，說是健康雜誌要訪問他們希澈哥。他這個哥一聽就說不要，第二句話還是拒絕：

　　『照顧得好才能講那種題目。』他們這位第二年長的哥哥是這麼說的。

　　『我做得不好，就不要給人家雜誌添麻煩啦。』



　　那一趟去機構，他畢竟沒有辦法帶朴正洙走。

　　對著「敏淑姐的弟弟」，這個人就是笑著看他，笑著對他說話，笑著要其他人把點心傳過來、把茶壺傳過來。一邊抱怨著「敏淑姐去哪裡了」，一邊抱歉地說，反正就稍等一下，馬上就回來了吧。

　　（敏淑姐上個月走了，護理師小聲地提示，不要緊，你就順著他的話講，他不記得了。）

　　但對著金厲旭，就不是那麼回事。而是皺著眉頭，又趁著這個弟弟出去上廁所的時候說，不要跟這個人在一起，那傢伙不是好人。

　　正想著該怎麼辦呢？就看見金厲旭走回來；這個弟弟倒是無所謂地說，他這個哥總之記得他，但有時記憶是對的，有就是就是像這樣。

　　「正洙哥很努力了。」金厲旭說，是真的沒有什麼不滿。只是過了一會兒，他抬頭看金希澈。

　　「希澈哥真的要帶正洙哥走嗎？會被討厭的。」尺寸還是小一點，但比較年長的忙內想一想，終究是說了實話。

　　金希澈則沒有接話，只是看著他的那個人。看著他的那個人笑著的樣子。當然啦，他想，當然啦。

　　他當然想帶這個人回家。
　　他們承諾過彼此，會一直在一起。

　　現在，卻只有他一個人記住這個承諾了。



　　從機構回到朴正洙的公寓時，崔始源照例派了助手來接。金希澈沒多說什麼，金厲旭則看著他，心裡盤算著幾句話，想著怎麼說才不傷人。

　　「今天……」還想著要怎麼說，這位哥就自己開了口。金希澈撐著頭，看著前方。今天跟我們吃飯那些人，他一邊想著晚餐時的情景，一邊說，都是正洙在那裡認識的朋友嗎？

　　「要說是朋友嗎？也不算，其實也是那邊的患者。不過，今天正洙哥的狀況還不錯。」但有時也會像今天對我一樣地對他們，自覺地把這句話省略掉，金厲旭小小地嘆了一口氣，正挖空心思（要怎麼安慰他的這位哥呢？）金希澈便接著繼續說：

　　「他認得你，卻對著你生氣。認不得我，卻笑得那麼開心。」所以，他到底該開心、還是該難過？到底應該大哭一場，或是大笑一場？不知道了啊……想是這樣想的，行走中的車窗上，映出的卻是一張快要哭出來的臉。

　　「我想把他帶回家。」

　　已經不是孩子了，所以不能任性地說，正洙一定得與我回家；但即便如此，心底仍忍不住要想，正洙明明答應過我，我們會永遠在一起。

　　「……或許我們跟醫生討論一下？」金厲旭轉頭看著他的這位哥，雖然明知醫師肯定會表示為難，但他的希澈哥，露出了這樣的表情啊……

　　於是他只好想，如果正洙哥還是健康的，看到希澈哥這個樣子，會怎麼說？

　　應該會說，回家吧。然後，比任何人都堅持要回到濟州島的家去吧。

　　「討論什麼啊。」像是覺得荒唐，金希澈幾乎要啞然失笑，是啊，是真的傷心難過的，他想，但說到底，已經有更重要的事啦。不要討論了，他對金厲旭說，，你叫李東海時間空出來，陪我回濟州島一趟，有一些東西要回去拿。

　　金厲旭愣了一下，是那個意思嗎？（他想問，卻又覺得似乎不大適合）金希澈大概也知道自己說話也沒個前因後果，便轉過頭來對這個弟弟解釋：

　　「不要移動正洙了，我搬回首爾來。」

　　「要盡快比較好吧？在他把淑敏姐的弟弟忘掉之前。」

＊

　　而在那麼幾年過去後，到了機場，助理還是趕著替這個大前輩提行李。金厲旭陪著哥哥靠櫃台劃位、託運行李，看著哥哥拿到登機證了，便讓他哥等他一會兒。

　　「我也要劃位。」他說，金希澈愣了一下，看著這個弟弟拿出機票來，就是好氣又好笑的。

　　「呀……你跟來做什麼？公司沒事了嗎？」金希澈看著這個弟弟輕鬆地說沒有行李，不用託運時，其實只想敲眼前的這顆腦袋。馬始自己在公司怎麼忙得過來？他說，機票錢哥出掉，你回公司去吧。

　　「始源哥交代的嘛。」金厲旭當然知道這哥哥會說什麼，也早就準備好一套說詞－－始源哥昨天交代的，他就是委屈地，說是不能讓哥一個人孤伶伶地進門。哥說我聽誰的？金希澈就是看他一眼。

　　「你啊，別老是馬始說馬始說……公司現在跟我們那時候不一樣，他很需要你。」

　　「始源哥也是這麼說。」笑嘻嘻地帶著這哥往座位區走，助理是早就等在那裡的，聽著金厲旭交代幾件事後，就點點頭、轉身離開。金厲旭招呼自家這第二年長的哥坐下，一邊也伸了伸自己的腿腳。

　　「所以這個事情只能拜託我。我在哥那邊住兩天，再回首爾。」

　　「……」知道這幾個弟弟就是不放心，硬是把人轟走呢，說不定過兩天就是崔始源直接來了。哎……就是彆扭著，金希澈也只好閉上嘴。金厲旭看著這個哥哥的臉色，習慣是改不了了，就是有些小心翼翼地問：

　　「我過去住，哥不開心？」

　　「說什麼呢。」當然不是這麼回事。雖然都是年紀老大了，但還是得揉揉這個弟弟的腦袋。李東海還沒出院吧？他說，赫宰肯定要照顧他的，東熙也忙，鐘雲又在日本。要是你們正洙哥還在……

　　話說到一半，他突然停了一下。

　　雖然是早就習慣的事了，但偏偏在這個時候，他突然比以往更強烈地意識到，他的那個人，就是不在了。

　　突然想到的這件事，就像是一根刺，要從他心上拔開了，卻又沾黏著，只好鬆手讓它留在原處。提醒著那處傷口還隱隱作痛，只是習慣了而已。



　　下了飛機，照例崔始源還是什麼都安排好了－－會開車的姨母早就在機場等著，把他們兩個都送到家裡；金希澈拎著行李走進庭院時，略停了一下腳步。

　　金厲旭也跟著停下腳步，順著哥哥的視線轉過頭，這棵樹啊，他聽見眼前的這位哥說，今年也會結橘子吧。

　　蓋這個房子的那一年種下的樹，從來沒有好好結過甜美可口的果子。那個人在的時候，結的橘子是不讓那人吃的（怕胃痛）從來都是他自己慢慢地吃，吃不完的、就讓弟弟們盡量都帶走。

　　有時－－那人也瞞著他吃一個、兩個，有時沒事，有時胃疼得不行，窩在沙發裡、可憐兮兮地看著他。他就是不問也知道為什麼胃疼－－但看著那個人窩在沙發上的樣子，又只好哄著吧，說一些，都是那棵樹不好的傻話。

　　進了屋子，金希澈把行李放在客廳的地上，一邊開窗子讓屋裡通風，你們正洙哥走了之後，他一邊說，有個姨母說她家裡也種了橘子樹，結的橘子好吃得不得了，要拿那個肥料過來教教我們家這棵樹怎麼做個人，好好地結點好吃的橘子。

　　（金厲旭沒有接話，只是聽著這個哥哥說。）
　　（一邊走到廚房，慢慢燒了一壺水。）

　　「結果第二年，還是結了酸得不得了的橘子。我吃了一個，哇，那傢伙真是堅持啊。」

　　走去房子的另一頭，打開通往簷廊的那扇門，簷廊上還是乾乾淨淨的；門邊有個櫃子，裡頭擺了幾張墊子，是讓他拿來墊著坐的。從這個方向往外看，只是草皮與幾個盆栽，還有圍牆。

　　但轉回過頭看，則能看見廚房。那個人在的時候，有時也會皺著眉頭對他說，給我削點馬鈴薯吧、剝幾個蒜頭來吧，或是幫我切點蔥花來吧，諸如此類的。然後他就坐在簷廊這裡，慢條斯理地給那個人削馬鈴薯、剝蒜頭、切蔥。

　　他從櫃子裡拿一個墊子出來擺好，接著好好地盤腿坐在墊子上。看著眼前的院子，又轉過頭看著廚房；那個人當然不在那裡，也已經不在屋子裡的任何一處。

　　過去幾年都是這樣的，他告訴自己，已經習慣了。不過去了首爾一趟，怎麼會改變他過的日子呢？



　　「希澈哥已經到濟州島了。」

　　瞄了一眼手機跳出的訊息，還待在辦公室看報表的崔始源，對著眼前難得有時間坐下來聽他說話的哥哥說；申東熙則看了一眼自己的手機，希澈哥這麼快就回濟州島？他一邊問，李東海還沒出院吧？

　　「厲旭送他回去，順便陪希澈哥住幾天。我們也是勸希澈哥在首爾待一陣子，不過……」哎，崔始源丟下筆，並不在自家兄弟面前掩飾自己的懊惱。似乎沒瞞過那位哥，他說。

　　「到底要怎麼做才能讓希澈哥搬回首爾住？」

　　「這事情不容易的。」申東熙只得勸著自家兄弟，雖然他一開始就不看好崔始源能夠勸得動他們的那位哥。不過，擔心什麼的完全可以理解，他是這麼想，畢竟不只有他們擔心，還有仁英姐與希真姐啊……

　　「希澈哥固執得很……先放一放。」孩子們總是有個什麼開學典禮畢業典禮的，申東熙原來是想這麼說，才開口，他們的忙內就推門走進來。一看就知道來找崔始源。看見申東熙在，是先愣了一下，但立刻露出正好多一個哥哥可以幫忙的表情。

＊

　　「之前不是有個記者說想訪問希澈哥嗎？」

　　沒花太多時間寒暄（忙內嘛，兩個哥就是有些無可奈何）曹圭賢單刀直入地說。申東熙是聽說過這件事的，但還是拿眼去看崔始源。崔始源皺著眉頭，抱著手臂，看著曹圭賢。

　　「希澈哥說不接受這個訪問。」也沒有必要，他又補充一句，已經交代過廠牌的助理們，這種事以後就直接推掉。他們哥的傷心事，什麼時候輪得到雜誌拿去做文章啦？曹圭賢點點頭，其實也不是要居中說項的意思。

　　「做我那個節目的PD昨天找我喝酒」就是那個健康節目，他多補充了一句，說記者是他的好友，又是得過獎的，真的不是要消費正洙哥與希澈哥的事，只是想深入去談這個照護議題。

　　「我跟PD說，這個事情我做不了主，而且哥哥們肯定都反對。PD說拜託始源哥至少見記者一面，成不成就看記者有沒有本事說服崔理事。」

　　崔始源原來是想直接拒絕不見（心底也有點唸叨，忙內這邊就該推掉吧？）但曹圭賢說出的那個名字他也知道──未來tv○局長的有力人選。如果是希澈哥、不，如果是特哥，一定會說，不然見一見，至少給人家一個面子。

　　「本來是叫廠牌的人直接跟始源哥講。」已經是大前輩的曹圭賢，在哥哥們面前還是很放鬆。「結果他們說，上次報上去，崔理事的臉拉得這麼長」做弟弟的還比畫了一下，「嚇都嚇死了，說不然曹前輩來吧。」

　　「曹前輩啊。」申東熙一聽就樂了，指著曹圭賢笑；崔始源也笑了一會兒，才慢慢地歛下笑意。不過，他說，萬一我被說服呢？要跟希澈哥提嗎？

　　「說服歸說服，還是得讓那個記者去找別人。」申東熙拿起手機看訊息，語氣很輕鬆，但也沒有絲毫遲疑。都幾年了，這個已經當了爸爸的哥說，連讓希澈哥回首爾都是問題，再讓記者去找那哥，別說正洙哥啦，對仁英姐、希真姐要怎麼交代啊？

　　「那我就跟PD說一聲。」曹圭賢一邊說話，一邊也還沒要站起身。兩個哥哥轉頭看他，想著這個向來喜歡工作的忙內，應該是要立刻跳起來去做下一件事吧？而曹圭賢卻只是坐在沙發上，沉默了一小會兒。

　　「過陣子」他說，我去一趟濟州島。去看看希澈哥，這個忙內又遲疑了一下。

　　但畢竟是個不把話說出來，就不舒服的性子。

　　「我也有點想正洙哥……想去看看他。」

　　就是有一點年紀了，說著想念的時候，看起來還是有點可憐。申東熙看了一眼崔始源，崔始源只好站起來，也坐到忙內身邊。我叫廠牌把你的時間安排一下？這個哥哥說，厲旭也在濟州島，你們在那邊休假一陣子也不錯。

　　「……時間也不要太久。」曹圭賢有些悶悶地。待得太久，希澈哥又嫌我們煩。崔始源原來想說一些，怎麼會呢，希澈哥不是那種人，諸如此類的話來安撫忙內，但看著申東熙促狹的表情，也只好笑著嘆出一口氣。

＊

　　「啊。」
　　「嗯？」
　　「圭賢要來。」

　　坐在沙發上，金厲旭轉過頭，對還在整理行李的金希澈說；金希澈愣了一下，手上則還是順手把用完的行李袋收回櫃子裡。

　　「圭賢來幹嘛？」

　　「哥怎麼這麼說啊？」習慣性地鼓著臉頰，金厲旭轉頭寫了訊息給忙內；金希澈則只好抓抓臉說，不是，他不是好幾個節目嗎？正忙的時候，就不要這樣跑來跑去了吧？

　　「說要來看看哥，嗯……」也很想正洙哥了，金厲旭沒把訊息都念出來，金希澈就是抬眼看看，大概也就知道發生什麼事。沒刻意說破，他就是把櫃子的門關上，接著吐出一口氣。

　　來就來吧，他一邊想（也多少帶點無可奈何）畢竟是自家忙內嘛，要是正洙還在，大概會先想，是不是又怎麼啦？哎自己還能不能幫上忙，之類的。而他呢，則只想把這些崽子都扔回首爾去。

　　忙了這許多日子，他其實只想好好地待在這個屋子裡，想一想他的那個人。

　　要說幸運嗎？他們一起走過的時間夠久，找個下午坐在簷廊邊，就能慢條斯理地翻出那些過往的記憶，檢視那些他們曾有的過去。開心的、不開心的，要是天氣好，陽光也好，曬在頭頂的感覺，就像是把那些片段都攤開了，曬過了，再收回心底一樣。

　　崽子們要是在這裡啊，光是那些擔心的眼神，就讓他渾身不自在。一個厲旭就是這樣了，他一邊只得嘆氣，現在還得加上一個圭賢。

　　「哥？」

　　就是這樣啦，只發呆一會兒，崽子們就這麼一臉憂思地喊他。他也只好打起精神來，就像現在這樣搖搖手說，自己沒事，還得找個理由才能走開。

　　想念不是理所當然的嗎？他想。在自己家裡想著那個人，還要掛念著崽子們擔心，這麼辛苦的事啊……金希澈插著腰，幾乎是要委屈起來。



　　於是吃完晚餐後，他就交代金厲旭，自己要去海邊走一走，別跟來，有什麼事情會打手機報備。

　　出門前，他多看了院子裡的橘子樹一眼，看著居然是結了稀稀落落的果子，便隨手摘了一顆放進外套口袋裡，踢著拖鞋就把弟弟的憂慮甩在腦後，自顧自地踏出家門。他慢慢地走在通往海灘的那條路上，一邊與熟識的鄰居打招呼，一邊聽著海潮聲越來越近；要在這個時候，他也才能安心地把回憶在腦子攤開了，一項一項撿起來，檢視那些最小的細節。

　　他想起了，由於機構本身不開放家屬留宿，所以他也只好每天自己開車去照看、陪伴朴正洙。而每天走到那個人面前，他幾乎都有一個新的身分。或許是淑敏姐的弟弟，又或許是成泰兄的兒子：或許當著他的面對東海說，『希澈最近好嗎？你去濟州島的話，跟他說我很好，要他不要跑來跑去的。』

　　多麼奇怪的事啊，他也忍不住想，崽子們要是撥得出時間，一定會來看看這個最年長的哥，他的這個人或許沒認出弟弟們，只當他們是陌生人。又或是像自己與厲旭那樣，被猜忌著，疑神疑鬼的。

　　但錯認成員這種事，卻一次也沒有發生過。偶爾電視台播出他們過去的影片，這個人就是什麼都沒想起來，也會停下手邊正在做的事，只是盯著電視機看。

　　（如果能記得，那就太好了，所以他也問過幾次，認得嗎？知道那是誰嗎？）
　　（有時這個人會笑著說，當然知道啦，然後告訴他，這是忙內、這是哪一首歌的MV、哪個節目；或者也會說，是你啊，你以為我真的忘啦？）
　　（但有時也是短暫的空白，空白過後，連自己剛才看過電視都忘了。）

　　他還是想回濟州島。有時也會想（或許太自以為事也說不定）這個人是不是也想念他們真正的那個家？就是辛苦，至少也就是他們兩個人在一起。

　　但偏偏朴正洙幾乎沒提過在濟州島的事。他記得的，多半是更久遠以前的回憶，甚至是出道前的種種。有時怔怔地發呆，誰說話都不理。回過神來的時候，也就是盯著金希澈瞧，一臉困惑的。

　　我睡著了嗎？是等了幾天，這個人才謹慎地開口。我在作夢嗎？

　　他沒回應（要怎麼回應啊？）朴正洙卻像是放棄一樣的，把頭靠在他的肩膀上說，是夢就沒關係了，借我靠一下。

　　……好累啊，這個人說，我真的很想好好睡一覺……
　　好不容易出道了，應該要更拚命一點才對。
　　但真的、好辛苦啊。

　　那，就休息一下？那時的他，是等了一會兒，才伸手輕拍這個人的背，只能一下子，這個人像是倦極了，卻只嘟嘟囔囔地說，自己是隊長啊，等一下就要醒來，弟弟們都看著呢。

　　「……有個跟你同歲的傢伙吧？他呢？他沒幫你嗎？」

　　聽著這個人說這些話，金希澈想了想－－雖然知道沒什麼意義，但還是想這麼問。朴正洙則停了一會兒，希澈比我更辛苦啊，這個人嘆了一口氣說，我也要加油才行。一下子就好，我睡一下就起來。

　　手上的動作停了一會兒，重新落在朴正洙背上時，便再也離不開，只得用大拇指輕輕地摩娑。好啊，你睡一下，他輕聲安撫這個人，一邊也忍不住小心地把自己的臉頰，靠在這個人的頭側。

　　時間還沒到呢，你休息一下吧，金希澈聽見自己喃喃地說。

　　（而這麼許多年後想起來，金希澈還是分不清，自己當時究竟是想勸著朴正洙，還是單純的安慰。）
　　（他一邊慢慢地走路，一邊從口袋裡拿出那顆橘子，其實沒打算吃。只是湊在鼻尖，聞著淡淡的柑橘氣味。）

＊

　　這一天晚上，金希澈照例是大半夜的才回到家。金厲旭自然掛心得很，但想著這哥是抱著什麼樣的心情自己一個人到海邊去，就又覺得，似乎什麼樣的嘮叨，相較之下都顯得無足輕重。

　　（想念這樣的事，畢竟誰都無可奈何吧。）
　　（再說，他撥電話給這哥的時候，他希澈哥也是接了電話的。）

　　各自安份地睡了一晚，第二天早晨，金厲旭就趕著做早餐，說是等一下要去機場接曹圭賢，或者可以三個人一起吃一頓早餐呢？金希澈不置可否（吃早餐是沒關係，他想，但曹圭賢也忙得很吧？老是這麼硬擠出時間跑來濟州島的……）再說，其實也還不餓。在簷廊坐了一會兒，金希澈便盤算著，乾脆去院子裡摘幾個橘子，讓兩個忙內吃好了。

　　（講都講不聽的。）
　　（不然就吃橘子好了。）

　　走出家門，就看到一個年輕人在路口探頭探腦，拿這一張紙頭在問地址。哎，他想，原來打算要回屋子去（看也知道是來找他啦，八成是記者，之前纏著他不放那個）偏偏就是年紀大了，動作不夠快，被年輕人的眼睛逮住。

　　「啊、不好意思，請問是金希澈先生嗎？」

　　雖然還有一小段距離，不過年輕人的體力就是好，幾步路就跑到他的房子前。金希澈嘆了一口氣，其實拒絕也沒有什麼，他想，不過厲旭在嘛，本來可以把這種事賴給厲旭的。

　　（慈眉善目太久了，這種拒絕人的事他現在很少做啦。）　
　　（而且，他想，不是交代過了嗎？他不接受這個訪問。）

　　「有什麼事你找SM，叫他們聯絡我。」

　　擺擺手，金希澈一則沒有去開前院門的意思，一則也不怎麼想跟這樣的不速之客打交道。腳才踏到門前的階梯上，一路喊過來的記者，喊出來的那句話，才鑽進他耳裡。

　　「我是《週刊Now！》的記者，我叫做朴珠美！」是個女生啊？金希澈多停了幾秒鐘，想著頭髮剪成那樣，怎麼看得出來啦？不過，既然都已經要拒絕了，他就是看一眼，接著轉過頭。

　　「我……我以前有問過利特先生！我有訪問過他！」

　　－－幾乎是聽到那兩個字，時間就像是凍結了一樣。金希澈換過一張臉，轉回頭去看那個年輕的記者。他知道現在的自己看起來是什麼樣子，大概，就是年輕時對付那些胡說八道的酸民那樣吧，張牙舞爪的。

　　「朴記者，朴小姐。」他聽見自己的聲音說，「你不用去找SM了，我現在就拒絕妳。我不想聽一個扯謊到故人身上的記者說的任何話。」

　　笑話，他想，朴正洙接受過的訪問，有哪個是他不知道的？《週刊Now！》是有點名氣沒錯，不過別說朴正洙了，他們隊裡誰也沒跟《週刊Now！》交手過，現在這狗崽子說，她訪問過正洙？

　　「是真的！」年輕的記者趕緊從背包裡拿出手機，「我還錄音了！金先生你要是不相信，我站在這裡，你拿去聽沒關係！」

　　啊啊，無聊的把戲。金希澈不再說話，而是轉身打開門。但也幾乎就在進門的同時，他聽見一把熟悉的嗓音。

　　『朴記者為什麼覺得我會接受這一次訪問？』

　　平穩且溫和。每個字都咬得清清楚楚，並同時保持周到卻又不是太親近的禮貌。連帶他在內，隊裡的孩子們都抱怨過，正洙哥怎麼就能那樣說話？那個人就是笑著說，哎，改不了了，一邊嘆著氣的。

　　所以他怎麼樣都不會聽錯。

　　金希澈轉過頭，盯著眼前的記者看。年輕的記者緊張地對他一鞠躬，又手忙腳亂地把手機關掉。



　　也因此，金厲旭把曹圭賢載回了濟州島的家時，發現居然有客人。

　　年輕的女記者坐在客廳裡。他們這位第二年長的哥哥瞪著人家看，活像要把人生吞活剝一樣。聽見站在他身邊的曹圭賢「啊」了一聲，金厲旭就知道，是哥哥們之前說的那個記者了。

　　「希澈哥怎麼會讓她進來？」雖然已經是德高望重的前輩，也不再是一被哥哥們捉弄就慌了手腳的忙內，但看著朴珠美侷促地坐在沙發上，曹圭賢還是忍不住小聲地問金厲旭。誰知道，金厲旭也側過臉，《週刊Now！》在搞什麼啊，這個比較大的忙內抱怨起來，明明都拒絕了啊！

　　「你們陪朴記者坐一下。」

　　看著兩個忙內都進屋了，金希澈才開口說。哥要去哪裡？金厲旭看著他站起身，趕忙就問了；我進房間一下，金希澈只簡短地回答，便拿起手機、轉身回到自己的臥房，所有人都聽見門上鎖的響聲。

　　曹圭賢皺著眉頭瞪著朴珠美看，其實只想打電話把介紹的PD好好罵一頓。金厲旭看看這邊，又看看那邊，其實就是嘆一口氣。

　　好了，這下子該怎麼辦啦？



　　躲進了自己的房間的金希澈，一進房就把手機放在床邊桌上，一時之間竟是不知道該怎麼辦好。

　　讓朴珠美進這個家，他其實已經後悔了；只聽了朴珠美的錄音一分鐘，他就知道，實在不該回應這個記者。

　　他根本沒辦法拒絕。
　　他要怎麼拒絕？
　　他甚至不知道，那個人曾經與完全無關的記者，談過這些事。

　　（他把頭抵在門上，一時半刻之間，竟是連把那個錄音聽完的勇氣也沒有的。）

　　『要錄音嗎？』他聽見那個人帶點笑意的嗓音。要錄音也沒關係，他聽見那個人說，但我希望妳記得我們講好的事，現在、不，未來的幾年，妳都不能發表這個訪問。

　　『妳既然在錄音，我就要再說一次，我希望暫時hold住這個訪問，直到我死。之後妳試試看、能不能訪問到希澈。』
　　『反正現在也沒什麼人認得我了。妳現在寫成報導，也沒有多少人在乎。未來妳如果有機會訪問到希澈，他也願意的話，妳再一起公開吧。』

　　『我有什麼好處？』他聽見那個人是真的笑出聲，當然啦，朴正洙說，我今天下午要飛回濟州島，其實忙得很。會答應接受妳的訪問，我自己都很意外。

　　不過有些話，那個人說，當著希澈的面我實在說不出口。
　　要讓孩子們知道也不太好，他們應該會很困擾吧。

　　『失智症這件事，對我當然是打擊，也很不甘心。』
　　『妳知道早發型失智症又進展得特別快嗎？』

　　『妳知道那代表什麼嗎？』
　　『我得花很長、很長的時間道別。』

　　『我愛的人，怎麼勸都放不下我。』　
　　『我勸不了他，就註定要丟著他一個人，自己先走。』



　　根據這位朴珠美記者的說法，她透過絕對不可以說的管道，得知在二十世紀末期、二十一世紀初期曾紅極一時的男團SuperJunior，其中的隊長利特，罹患早發性失智症。

　　這時候，朴正洙其實已經引退，被金希澈拉著去濟州島長住。人們之所以還沒忘記這個團名，是因為不管綜藝、戲劇、音樂、舞蹈，甚至是演唱會的安排，都還有成員持續活躍。兩個以上成員一起上節目時，就一定會提起以前的事。

　　「從來沒有人做過失智症患者的直接訪談，照護者的訪談很多，但是像朴先生與金先生這樣，是那個關係的……」說到這裡，朴記者的聲音略變小了一些。

　　「從來沒有。」

　　「你是怎麼讓正洙哥答應你的？」聽著一邊金厲旭正打電話回首爾，小聲地與崔始源討論；已經是大前輩的曹圭賢抱著手，拿著長輩的威嚴拷問眼前的相對而言是晚輩的記者。我……眼前的年輕記者吞了一口口水，我在SM門口盯著，我知道朴先生一定會去SM。

　　「……」本來想都這個年紀了，會追到公司、電視台的fans也已經很少了，也應該不是狗仔跟蹤的標的了吧？結果居然還有這種事啊……

　　「他去機場的時候，我看他一個人，就冒昧攔住他，給他我的名片。他本來沒理我，但是我又在機場碰到他幾次……」

　　－－嗯，說是去機場找正洙哥，金厲旭一邊講電話，一邊往這一頭看。唉我知道啦以後會帶助理……曹圭賢則繃著臉，以為這個記者會說，最後正洙哥煩了，才敷衍一下。

　　「結果有一天，朴先生主動打電話給我，說先聊一聊。」年輕記者吐了吐舌，才繼續往下說。我本來想最有可能是當面拒絕我，曹圭賢聽著朴珠美說，但是……



　　『妳知道像我這樣的病人，最頭疼的是什麼嗎？』

　　自己一個人坐在房間裡，金希澈聽著那個人的聲音，是完全不知道的內容（朴正洙哪個重要訪談是他不知道的？）而也只有他們自己的成員才聽得出來，這個人這樣說話的時候，情緒幾乎都不是太好。

　　『我已經完全知道病況會怎麼發展。事實上，我已經開始有症狀。』

　　錄音裡的那個人，就是淡淡的，擔心？誰不會擔心？我一輩子都在照顧他，照顧我的隊員，照顧我家裡。我還沒有心理準備要面對日後會躺在床上，連自己的弟弟都認不出來，只能靠人照顧。

　　啊，可是你有……記者的聲音只出來一下子，囁嚅了幾聲，像是沒辦法馬上說出來。你要說我有希澈嗎？那個人的聲音帶上一點笑意。

　　『妳的年紀這麼輕，應該只看過希澈引退前的幾個節目吧？』

　　我做了功課，年輕的記者很快地說。以前SuperJunior……話還沒說完，就被那個人打斷。不對，他聽見朴正洙的聲音，妳會這樣說，大概就只看了以前的報導吧？沒人告訴妳嗎？金希澈是不照顧人的。

　　怎麼說呢？聽著那個人那麼認真地說這句話，似乎要感覺刺痛吧？（但卻沒有）他很快地想起來，朴正洙一度考慮獨自去住機構。其實說穿了，金希澈握著手機，知道這就是原因。

　　『他不需要，他有我。』
　　『但我現在生病了。』
　　『而我現在正努力地把我自己，從他身邊送走。』

　　不能讓他照顧你嗎？記者像是急了，很快就跟著追問；時隔這麼幾年後，他聽著這個錄音，就是搖搖頭。他知道那個人會說什麼，

　　『我會擔心他。』
　　『妳知道要教一個不會照顧自己的人，怎麼樣正常生活有多難嗎？』
　　『我是要留下他一個人的，當然就想趁現在替他多做一些。』
　　『趁我還能想這些事的時候。』

＊

　　待在首爾的那幾年，他花了很多時間學，怎麼樣照顧臥床的病人。

　　－－一開始，只是想著總得學起來（他從來就不是那麼樂觀的人，也知道這個病徵只會不斷惡化）一邊也總是小心地陪著朴正洙，深怕這個人摔了、跌了，就又加快進程。

　　該用手杖了吧？該用輪椅了吧？他不排斥主動與機構的主治醫師討論，有時提議的早一些，有時則是恰到好處的時機。怎麼就能那麼冷靜呢？簡直是無情啊－－偶爾，他也會聽見這些細碎的言語。

　　弟弟們當然生氣，特別是崔始源，有幾回甚至忍不住出言反擊。朴正洙的病況原來就有風聲，網路上當然也充滿各種謠傳。而看著這個向來好脾氣的弟弟一臉怒容，他反而是看得很淡了，只交代已經在連絡律師的崔始源，愛說的就讓他們去說吧，

　　別說是他了。他們，還有姊姊，能夠待在這個人身邊的時間，想來也不是太多。光是看著這個人的時間都不夠，哪還有時間去想那些簡直太過鎖碎的事啦？



　　這一天，他到機構的時間略晚了點（該死的塞車……）原先預期走進病房時，他的那個人大概是睡著的，卻沒想到，有個崽子比他先到一步。

　　李東海正坐在床邊，一邊與已經清醒過來，只是誰也沒理會的朴正洙說話。一旁的矮几上，擺著一盤顯然不怎麼好吃的橘子，金希澈放下手裡的肩包，就算是不問也知道，這個弟弟剛從哪裡回來。

　　「來了？那邊都好嗎？」

　　「姨母們天天都打掃，說正洙哥隨時回家都一定會滿意。」李東海側過頭，對站在眼前的這位哥說；我剛剛才跟正洙哥講，家裡的橘子，希澈哥從來沒讓哥吃過吧？

　　「沒吃過就沒吃過，酸成那個樣子，你正洙哥的胃受不了。」

　　一邊說話，一邊拉了張椅子過來。金希澈習慣性地替這個人順順頭髮、整理一下病服的衣領。又握了握他的手，把一個吻留在這個人的掌心。

　　「今天怎麼有空過來？」

　　「其實我沒什麼事。」李東海無所謂地說，畢竟他也是半退隱狀態，不是順眼的歌手，也不再輕易寫歌給人。李赫宰是滿世界飛的，也說過幾次，不如一起出去走一走吧？

　　他就是擺擺手，笑咪咪地對李赫宰說，路上小心，別逞強，早點回來。



　　「……哥。」原先是要說笑的，李東海試了幾次，話到了嘴邊就是說不出來。事實上他也明白，自己真的沒有申東熙三兩句話拉扯過話題的本事。

　　「嗯？」金希澈瞧著這個人平淡的眉眼，想著今天有沒有機會等到這個人短暫的清醒時間呢？其實不是那麼專心的，卻聽見李東海問，我很沒有用，對吧哥？

　　「幹嘛了？誰惹你了？赫宰知道嗎？」皺著眉頭收回視線，金希澈看著眼前這個弟弟。李東海停了一下，搖搖頭。

　　「我只是覺得自己沒用……明明沒什麼事，卻……」卻越來越怕到這裡來。總想著，今天正洙哥認得自己嗎？會不會，一來又看見自己的這位哥被急救當中。

　　但仔細想想，這些事，希澈哥一定都碰過了。每天這麼長的時間都待在這裡，這哥卻總是很冷靜地說一些，今天你們正洙哥認出我了，我們聊了一會兒；或是今天你們正洙哥不大好，我晚上不回去睡了，之類的話。

　　但坐在這裡，他才知道，那一點都不容易。

　　眼前看見的，還是他的正洙哥。但他熟悉的那個正洙哥，卻被關在這個幾乎不會理會他們任何人的軀殼裡。這件事讓他沮喪（卻也讓他把過去的事一件一件撿出來，翻來覆去地想了整夜）。就算是下定決心來了這裡，原先盤算著能為這兩個哥做點什麼呢？只好把昨天帶回來的小半袋橘子帶過來。

　　哥記得這個嗎？他對只是兀自平靜的朴正洙說。這個哥當然不會像以前那樣，看著他啞然失笑說，不是很酸嗎？哥去給你買好吃的，或是跟他討價還價，討著吃一瓣、兩瓣的。

　　『你希澈哥不知道就行了。』會說這句話的正洙哥，或者甚至已經離開這個軀體了？他拿這句話問過李赫宰，心裡其實覺得李赫宰會說一些，他也不好受，也一樣害怕的話。

　　（其實他們大多數的人都一樣吧？李東海是這麼想的。）
　　（所以話說出口後，他也有點後悔，幹嘛增加赫宰的負擔啦？）

　　而他那個總是飛來飛去的戀人，聽著他說完這些話後，卻只是沉默一下。

　　『我不知道。』他的這個人是這麼對他說的。總是柔軟的嗓音，此時卻顯得低啞。或許是因為只有他們兩個人在，李赫宰於是也沒有白費力氣，你知道我很少去看特哥、我不敢去，這個人縮在沙發上，拚命咬著唇（就像年輕時一樣）。

　　『但我很想特哥。』已經有一陣子沒心情喝酒，此時卻非得喝幾杯不可。接著就用一種快要哭出來的聲音喊他的名字，東海啊，他聽見這個人說，我很想特哥……很想他。



　　「呀……你拿這些話去煩赫宰做什麼？他不是忙嗎。」幾乎就是無可奈何。但看著這個弟弟的眼眶很快就紅了，哎，怎麼說，金希澈其實也能懂，為什麼李東海會有這麼多心思。

　　畢竟，這些崽子就是來了，他也從來不讓這些人待在這裡太久。即便如此，孩子們也免不了心上掛念。他也知道，李東海想問的是，為什麼他能一直都待在這裡，看著朴正洙一點一點地被鎖進這個軀殼裡。

　　但他想的其實只是，雖然過程漫長，但自己好在是陪在這個人身邊。

　　朴正洙偶爾清醒過來的時候，也曾看著他苦笑說，自己就是擔心這個。這麼難走的一段路，一個人走都嫌太多，更何況是兩個人呢？

　　「至於你，赫宰有得你煩惱了。」金希澈在說這句話的時候，其實沒有想到，那麼許多年後，自己會為了這兩個弟弟重新回到首爾。但在那個時候，他其實就是想，這條窄路，兩個人走夠了，崽子們該幹嘛還是幹嘛。都不年輕啦，誰不是有了更掛念的人呢？



　　『這個身體會逐漸變成一個監牢。』

　　朴正洙的嗓音繼續從手機流洩出來，金希澈一動也不動地，只是聽著那麼許多年前，朴正洙看著這個年輕記者，把自己對著他，對著成員們都說不出來的話，　一件一件擺在咖啡廳的桌上、攤平了檢視。

　　『我是唯一的囚犯。妳大概不知道吧？有時，助理如果不提醒我，我連自己搞錯時間都不知道。』

　　『我每天都要想，我吃過飯了嗎？希澈吃過飯了嗎？我必須把吃過藥的紀錄都記在手機裡，一開始我還不能讓希澈知道；他知道之後，我也不願意讓他看到我吃藥。』

　　『他就是什麼都不說，我也知道他擔心。』

　　『他知道要裝作沒看見，裝得不懂事。其實你曉得，他肯定比你更焦急，更想幫你找到任何可以得救的可能。』

　　『但你很清楚，沒有那種可能了。』

　　『難辦的不是你能不能接受，是他不會接受。對他來說，有一點點可能他都想爭取。』

　　『但那種無謂的事』說到這裡，朴正洙停了一下。『其實不值得浪費這麼多時間。』

＊

　　金希澈把自己關在房間裡一整晚。

　　金厲旭與曹圭賢問過這個記者，確定聽完錄音資料不需要一整晚；但此時此刻，這哥待在房間裡，也確實沒有人敢靠過去吵他。金厲旭咬著唇，實在是沒辦法，只得轉頭去看曹圭賢。

　　曹圭賢一時之間也拿不出辦法來──把自家的哥想過一輪，便只得打給人還在醫院的李赫宰。李赫宰聽完事情的始末，只覺得頭疼起來（這都是什麼事啊？）但總之得交代忙內們，給這個記者找個旅館，明天看怎麼樣再說吧。

　　掛上電話，又撥了電話與申東熙、崔始源聯繫，問清楚前前後後的細節。李東海當然是一臉的好奇表情。發生什麼事了？耐著性子等他把電話都講完，他的這個人才開口問，李赫宰很快地評估一下，覺得其實也沒什麼不好說。

　　「特哥原來先前接受過訪問……說是跟人家講好，等他走後，要是希澈哥也同意接受訪問，才可以公開。」

　　他伸出手，握住李東海的手。想著好好把這件事說完吧，偏偏嘴是張開了，聲音卻出不來。

　　「赫宰？」他聽見李東海溫和的喊聲。試了幾次，卻還是說不出口。他停了一會兒，才能抬頭看他的這個人。李東海也不多問什麼，只是讓他把床圍放下，自己撐起身體、坐在病床邊。

　　「你上來這邊坐。」他拍拍身邊的空位。李赫宰猶豫了一下，李東海便挑了挑眉說說，還不上來嗎？

　　－－好，病人最大，李赫宰一邊這樣說服自己，一邊順著李東海的意思，一起座到病床上。李東海側著頭看他，老半天不說話。

　　「……幹嘛？」
　　「這是我要問你吧？」

　　乾脆抓住身邊這個人的手，李東海的聲音依然平穩，不帶一絲動搖。發生什麼不好的事了嗎？你很擔心吧？坐在床上的李赫宰聽見李東海說，我們待在一起，總會有辦法的。

　　「其實也沒有什麼。」

　　是真的沒有什麼，但他偏偏就忍不住想，如果，這樣的事，發生在他與李東海身上呢？

　　如果被留下來的人，是他呢？
　　如果是他，在這麼許多年後，又突如其來地獲知－－先走一步的那個人，其實留了這樣的訊息給他呢？

　　啊……他忍不住想，他是一定受不了的，一定受不了。他只是不懂，他們希澈哥怎麼能夠忍受這些？圭賢說希澈哥一直在聽那些錄音，他忍不住訴苦一樣地對李東海說，不該讓希澈哥聽的，也不該理會那個記者。

　　哎，赫宰，李東海只是喊了這個人一聲。

　　「我不會這樣對你。」他鄭重地說，李赫宰愣了一下，他則悄悄鬆了一口氣－－又很快地親了這個人一下（因為啊，他想，等一下赫宰就會說，幹嘛要講這些、諸如此的話吧）。

　　「你都安排好了吧？圭賢會打來找你，是碰到什麼困難吧？」

　　接著他很快地把話題拉到剛剛那通電話上，笑著拉著這個人的手，親了一下、兩下（討厭的點滴……）李赫宰也知道他的意思，就是順著轉出話題說，跟忙內們講了，找個旅館安頓人家。

　　「希澈哥應該明天早上會出來吧。」
　　「希澈哥不出來，我就飛一趟濟州島。」

　　看著這個人義不容辭地說了－－李赫宰就是看著這傢伙，一邊嘆著氣。你要去哪裡？他抓住李東海的手說，還不能出院呢，你要跑到哪裡去？嗯？

　　啊……李東海只得吐吐舌。

　　（被逮著了，他想。）
　　（赫宰怎麼就能發現？他是真的想出院啦……）

＊

　　這一天晚上－－金厲旭當然也沒睡好。勉強睡到六點，實在躺不住了，就只好起床做早餐。慣例的烤土司、荷包蛋，另外煎了火腿；這個家裡的三個人都不喝咖啡，於是他也就爽快地跳過咖啡（崔始源是喝的）只準備鮮奶與果汁在桌上。

　　曹圭賢比他晚一點起床，看看他正準備要進廚房，就說要去旅館把記者接過來這邊的家，算算時間，剛好大家一起吃一頓早餐。金厲旭停了一下，就是撇撇嘴。

　　（他沒想做第四個人的早餐。）
　　（現在，他不喜歡那個記者。）

　　把餐點都端上桌後，關了整晚的房門總算開了。金希澈一臉疲倦地走出來，左右看看。那個記者小姐去哪裡了？他聽見他的這個哥問。正要回答呢，曹圭賢剛好開門走進來，後頭跟著的，也就是他哥剛才問起的那一位。

　　「一起吃個早餐吧。」這哥就是側了一下頭，又說自己得去梳洗一下。呀，圭賢，這哥才剛要拔腳，就像是突然想起什麼，突然叫住自家忙內：

　　「那個檔案你幫我弄出來，我也要一份留著。那邊的記者小姐，這件事應該沒什麼問題吧？」金希澈一邊問，也滿意地看著記者用力點頭。問問人家想吃什麼，他一邊交代金厲旭，這才往浴室去了，把人都留在飯廳裡。



　　十幾分鐘後，所有的人都上桌。兩個忙內是早就在廚房講好的，接下來他們就是閉著嘴吃飯。金希澈則其實沒有什麼胃口，吐司吃了幾口便放在一邊。曹圭賢把鮮奶推到他的手邊，這個當哥的原先還要耍賴－－但看著兩個忙內的臉，也只好拿起杯子，喝了一口、兩口。實在覺得喝這個東西太沒意思了（哎）看看桌上三個人，只好找點話題。

　　「妳有準備訪綱嗎？」

　　直接了當地問。記者把嘴裡的土司夾蛋吞下去後，也謹慎地點頭說，已經準備好了，隨時都可以進行訪問。金希澈鬆了一口氣，總算能推開那杯鮮奶。

　　「第一題是什麼？」坐在金希澈的對面，聽見這個人問他－－朴珠美慎重地點點頭，把自己擺在腦裡、已經修改、整理無數次的第一個題目，用她想像已經太多次的口吻提出來：

　　「金先生為什麼會同意接受這次的訪問？朴先生說過，我只有百分之五十的機會。」

　　「那是因為他不夠了解我。」哎，那個人，總是這樣的。「妳應該看過我們的資料吧？Super Junior的人數多，隊長可是很有權威的。他說話，我們都會聽。」

　　是這樣嗎？曹圭賢一下子沒反應過來，就是拿眼去看金厲旭；金厲旭偷偷搖了搖手－－希澈哥這樣說嘛，他就是比了一下他們那位第二年長的哥。

＊

　　朴正洙很早以前就在準備要給所有人的留言。

　　早在金希澈發現以前就已經在寫，金希澈發現病況後，問了一句需不需要幫忙？朴正洙則只是說，哎，這件事我自己來。

　　很多話想說，但被看著就說不出口。有些話覺得自己應該是想說吧，但寫下來之後，又覺得何必說這些呢？

　　不是記在手機裡，是拿了一本小簿子，與鉛筆、橡皮擦，像小學生一樣，來來回回地塗塗寫寫。給家人、給弟弟們。金希澈不是沒看過他坐在餐桌前，翻來覆去苦思的樣子。這個時候，他就是安靜地待在簷廊上，待在客廳裡。

　　也不是說沒興趣，擔心這個人想多了，金希澈還特別解釋過，你想好好地把這些話都寫完吧？如果我在你身邊繞來繞去的，你會覺得不自在吧？啊、當然知道你想對我說什麼啦，但總有一天會知道的。

　　那時，他還能躺在沙發上，頭就靠著這個人的腿邊。正洙啊，那時，他一邊看著電視，一句話在嘴裡百轉千迴的，說出來卻再平淡也沒有。

　　『想做什麼就做吧。』他記得自己是這麼說，『你是隊長嘛，我們當然都得聽話啦。』



　　於是在最後的最後，最後的那一個月裡，朴正洙的病房拒絕除了金希澈以外的人會客。已經很高齡的媽媽與姐姐也不例外。

　　怕你們太傷心了，金希澈是這麼對媽媽與姐姐說的；正洙也擔心的，說是總會在那個世界相見吧，就不急著在這個時候見面了。

　　對弟弟們，金希澈就沒這麼客氣。趁著檢查的空檔，他把李赫宰叫到醫院，給了他一疊信封。正洙要給你們的，已經很疲倦的他，只是吐出一口氣。

　　『他走了你們再看，不然他又要難為情了。』

　　－－要怎麼難為情？滿腦子都在想怎麼樣說服金希澈至少回公寓睡一覺，李赫宰就是想哭、又想笑。他們誰也進不去病房，但也沒有哪個弟弟會在這個時候非得去打擾這兩個人不可。

　　『這是什麼？』只好找個問題問這哥。金希澈就是聳聳肩說，他要給你們的話。本來想說先寫在小本子上，寫好了再寫成信給你們，你記得吧？厲旭也給我們寫過信。

　　『他寫太久了，來不及騰寫到信紙上。這些是我幫他抄上去的。』
　　『小本子我收起來了。反正你們只要知道內容就好吧？』

　　因為告別的過程實在太過漫長－－於是他看著朴正洙反反覆覆地思量，要對這些對他而言太重要的人，留下一些什麼話。我的你隨便寫就好，看著這個人簡直是要把筆記本盯出一個洞，金希澈便乾脆躺在簷廊上，一邊撐著頭、看著坐在飯桌邊的朴正洙，一邊隨意地說：

　　『反正我都在這裡，你想到什麼直接跟我說就好。』

　　『最擔心的就是你了。』他的這個人卻是頭也不抬地，『……希望時間還夠。至少，要讓你能照顧自己才行吧。』



　　訪問進行了非常久。

　　他們幾乎是在這個房子裡聊了一整天。一開始，金厲旭與曹圭賢還帶點監督的意思，不讓朴珠美稍越雷池。金希澈卻不是很在意，特兒既然同意了，他說，我就沒有反對的理由。

　　所以你想問什麼？金希澈就是淡淡的，問我們認識的經過？談戀愛的經過？談我怎麼送走他？還是談我對這個病的感想？

　　「其實我比較好奇是……確認發病之後，金先生是怎麼樣下定決心留在朴先生身邊。」

　　那是她寫在自己的手冊裡，心心念念這麼好多年的重要問題。朴珠美記得很清楚，那時為了訪問朴正洙，自己確實是做了功課，也很清楚朴正洙年輕時遇到的困厄，以及在日後累積的資產。讀者們一定會很好奇吧？金希澈也想起來了，他聽見的錄音內容，朴珠美的聲音說，朴先生當然有一定程度的經濟實力，照護上相對比較沒有後顧之憂。這個年輕的記者還沒說明完，那個人就直接打斷這個問題（口氣一聽就是不開心）妳想問的是我這麼有錢，應該生這個病比較不用擔心對家人造成的負擔，對吧？

　　錄音裡，朴珠美沒有繼續說話，應該是點頭或搖頭；他的那個人就是停了一下，接著便是呼吸聲。然後，才是放緩語氣說，其實很快妳就明白了，金希澈幾乎是閉上眼，便可以想見他的那個人應該會是什麼樣的表情。

　　『我還是很害怕。』
　　『雖然到那個時候，我已經不是我了，這個我大概也不會再有這些感覺了，但現在的我還是會怕。』

　　『我有很多錢。我知道錢買得到很多東西，讓我即使已經誰都不認得了，也能得到很好的照護。』
　　『但有一些東西還是錢買不到的。啊，妳大概很期待從我這裡聽到很棒的說法吧？其實我沒有想那麼多，我不是鎬童哥，也說不出什麼有道理的話。我只是知道錢買不到愛。Sarang，那是錢買不到的。妳不可能用錢叫金希澈愛妳，或是上床什麼的。』

　　『而即便他愛妳』錄音裡的朴正洙又停了一下，『但錢還有一件事做不到。』

　　『錢也留不住愛。』
　　『愛妳的人不再愛妳，錢其實幫不上什麼忙。』

　　『不過還好，到那個時候，我大概也已經不會再傷心難過。而這個病會結束所有的事。』
　　『妳可能會覺得奇怪，不過，想到這裡，我多少會安心一點。』



　　「那時，他給每個人都留了話。」

　　做在濟州島的家裡，金希澈瞇著眼，想著那個人。呀，他在心底輕輕地喊著那個人，居然是這樣想他的，難道就不能再相信他一點嗎？

　　「只有我沒有。」

　　「因為你們一直在一起？」朴珠美想了想，其實並沒有覺得不合理。金希澈只是笑了一聲。

　　「正洙是一個想得很多的人，其他人都有的東西，我一定也有。他要考慮的不只是我的想法，也有其他人的想法。」
　　「我沒有那個信，只是因為他實在是寫不出來。之後，也沒來得及寫出來而已。」



　　但他真的覺得無所謂。朴正洙與其把時間花在寫字上，他是想，不如拿那雙眼看著他，對著他笑。他記得，每個月要飛一次首爾回診，他總是會陪這個人在首爾多住幾天。

　　回去看看媽媽、看看姐姐，也與弟弟與前輩們聚餐什麼的。他總不介意在這個時候被照顧，像是不小心碰掉餐具啦，或者是點到其實不怎麼愛吃的食物。哎，怎麼辦？這種時候，他就只好轉頭去看朴正洙。

　　而即使弟弟們都已經不需要這個人照顧了，即使是病著，這個人也還是能夠把他碗裡的食物夾到自己碗裡；能夠為他舉起手，要來新的餐具或菜單。多大的人啦，也還是能夠一邊念念叨叨的，你不趕快學會照顧自己，之後要怎麼辦？我的時間有限了。

　　他卻只想被這個人這麼照顧著。



　　「他很有錢，我也很有錢。這都是事實。但另一個事實是，我也想過，我可以待在他身邊多久。」

　　這是最難的問題。朴珠美聽見金希澈說，要說我從來沒想過能不能撐下去，那就是在說謊。

　　「哥，好了。」聽見這哥這麼說話，曹圭賢忍不住開口打斷金希澈。這個當哥哥的卻是略一抬手，意思是不要緊。

　　「可是我需要他。」
　　「其實你們都弄錯了，他也弄錯了，從頭到尾都不是我能不能待在他身邊的問題。」

　　「是我需要他。就算知道他難受，我也希望他留下來。」

＊

　　最後的最後，他總算換來一點點時間。他的這個人，卻傻得用來與他道別。

　　為什麼要說這些話呢？他忍不住要聽這個人的聲音，卻一邊忍不住又想，在這樣的時刻，難道不是應該好好聊幾句嗎？他啊，可是有很多話想對這個人說的。然而，除了道別的言語外，他卻只聽見李赫宰像是與李東海說了什麼，接著門被關上，那兩個崽子走出去。

　　挺好，他說，赫宰真的是像你，這種細節都想到了。

　　正洙啊，他試著說服這個人，就多留下來幾天吧，至少該回家去一趟啊，濟州島的那個家，可不是好久沒回去了嗎？

　　但即便是這樣漫長且艱難的道別，到了要結束的時候，也還是略嫌倉促了點。感覺到那個人被自己握住的手，溫度一點一點流失。啊，這時候應該要哭的，他想，伸手摸了摸，卻只摸到眼角的一點濕潤。



　　「後來都是赫宰處理那些裡裡外外的細節吧？」
　　「我們也幫忙啦」雖然真的是年紀不小了，但曹圭賢說起這些事，還是很堅持，「赫宰哥一停下來就哭得不是樣子，都是東海在陪他。」

　　「沒那麼誇張吧。」金希澈聽著就是笑了一聲，轉頭去看金厲旭。金厲旭則只是端起茶杯，不置可否。呀，曹圭賢忍不住抱怨起來，你那時不是也幫忙了嗎？

　　「所以」一邊聽兩位簡直是傳說等級的KPOP元祖偶像鬥嘴，朴珠美一邊小心地提問，所以，這當中經過了好幾年吧？對金先生來說，最感到負擔的是什麼呢？

　　「朴先生在訪問時提到，最負擔的是他決定不去照護機構；之後的每一天他都在擔心自己會是負擔。金先生怎麼看呢？」雖然有錢，雖然有很多人一起幫忙……自己是話說得太多了吧？朴珠美一邊想。金希澈卻是認真地停頓了一下，妳說的沒錯，他說的也沒錯。他願意留下來，確實我擔心的事情也變得更多，每天眼睛睜開想的都是他。

　　「但我最擔心的是他反悔。」

　　把那個人留在身邊的每一天，每一天都在想，萬一這個人反悔了呢？

　　萬一這個人因為太擔心他，而反悔了呢？

　　「沒有人會支持我。妳知道吧？擔心照顧這個人對我而言太負擔，所以如果這個人反悔要去機構，沒人會支持我把他留下來。」

　　兩個忙內聽見話了，就是停頓了一會兒，便繼續聊他們的。呀，金希澈轉過頭對兩個忙內說，正洙剛走的時候，你們是怎麼對我的？曹圭賢才想開口，便被這哥搶白說，這崽子，居然要我去他家裡住一陣子。

　　「我當哥的，去忙內家住，這像什麼話？」

　　「我們是Super Junior不是嗎？」曹圭賢就是理直氣壯地說，正洙哥叫我要照顧哥的。金希澈原來還要說什麼，但看著金厲旭也拿眼看他，怎麼說呢。

　　「正洙就是老是擔心這些小事。」

　　「才不是小事。」聽見自家哥的嘟囔，金厲旭終於是開口了，金希澈也只得閉上嘴。

＊

　　畢竟確實是有幾個月，他總是覺得疲倦，整個人也都有些恍惚。

　　把那個人送走以後，他看上去冷靜，沒什麼情緒反應。整個後續事宜，他只替那個人挑了照片。也沒挑正臉的照片，而是那個人坐在舞台上，看著藍色手燈創造出的一片海。

　　『正洙最喜歡這個。』

　　他看著照片，只是平淡地說，要覆蓋全世界的寶藍海。他記得自己說了這句話，之後的日子，後來想起來都多少有些模糊，像是一個沒能睡沉的夢境。

　　他知道赫宰又成了代理隊長，拉著神童與馬始處理所有的對外事宜。他呢，被忙內們看管著；一邊看著李東海待在李赫宰身邊，就算幫不上什麼忙，至少在李赫宰想起悲傷這件事時，及時抱一抱這個人。

　　正洙也有他。但他是不是像東海一樣，總是能夠在那個人疲倦得很的時候，沮喪得很的時候，及時伸出手，抱著那個人不放呢？啊，一定沒有的，他想，他從來都是被支持的那一個。

　　是在這個時候，忙內不輕不重地搧了他一個巴掌。他愣了一下，久違的脾性瞬間發作起來。呀，他立刻張牙舞爪的，你以為是在錄節目嗎？這個忙內卻抱著手說，哥記得正洙哥交代我什麼事嗎？

　　－－怎麼可能不記得？金希澈一下子沒能說出話來。
　　畢竟，在那個人的病房裡，是他把那些話一字一句地抄寫到信紙上。

　　對這個忙內，那個人先是說了自己的擔心，不要太逞強了，要照顧好身體。也要有自信。是我們自傲的忙內啊，那個人字斟句酌地，我們圭賢做什麼都做得很好，應該要自負一點才對。哥不論在哪裡，都會為我們的忙內應援的。

　　接著就是拜託這個忙內，要幫忙照顧被留下來的自己。『太不像話的時候，搧巴掌也行，隊長已經同意了』。哎，他還記得自己抄寫到這段話的時候，簡直是要對著那個人抱怨，他是這麼不能相信的人嗎？

　　『希澈哥跟我回家住幾天吧。』這個忙內是這麼對金厲旭說的，金厲旭居然也沒有二話，只問了行李要直接送過去比較好吧？直接放在客房裡就好，對嗎？

　　簡直就像是那一巴掌沒發生過。兩個忙內鎮靜地安排自家這位哥應該去哪裡、應該住哪裡。他楞了一會兒，察覺金厲旭伸出手，握了曹圭賢的手腕一下。啊啊，他立刻意識到，搧那一巴掌，他們的忙內不是真的一點都不怕。

　　只是撐著要做好先走的那位哥交代的事。所以年紀小一點的那一個還是大著膽子做了；要是他真的生氣了，比較沉默的那一個應該也已經想好自己該說什麼，雖然他記得那個人留給厲旭的信上，道歉的篇幅要多得多。

　　（說是一直沒有能夠好好照顧這個弟弟，真的很抱歉。）
　　（以後當兄弟的話，一定會把厲旭放在第一位。）
　　（要好好照顧自己，也要相信有很愛你的人；雖然先走一步，但還是很愛你。）

　　到頭來，還是朴正洙最懂怎麼安排他。金希澈看著兩個其實都已經不年輕的弟弟，一邊想。叫赫宰來他都未必會聽話，但看著忙內勉強自己做這些事啊……

　　只好吐出一口氣。看是要怎麼切、怎麼割都隨他們啦，他一邊想，那時，他還待在朴正洙首爾的公寓裡。這兩個忙內就是看了對方一眼，今天吧？曹圭賢問，金厲旭點點頭說，知道了。



　　「我在這崽子家裡住了一個月」金希澈一邊說，一邊指著曹圭賢；然後又指了一下金厲旭說，又去這崽子家打擾半個月。全世界只有崔始源會看見電燈泡還那麼開心。

　　「始源哥一直都很尊敬希澈哥嘛。」也不是很在意自己與崔始源的關係被知道（反正年紀都這麼大了，而且外頭早就有風聲啦）金厲旭就是很平和地說。都不知道給人家添了多少麻煩，金希澈一邊抱怨起來，圭賢是請了一個月的假吧？有多少人幫他代班？

　　「Key現在跟我吃飯還是不用付飯錢啊。」曹圭賢就是哼哼的；他手上的節目多，連姜鎬童都被拉去代班。電視台當然是不滿的，這個忙內就是揮揮手說，不然就換人吧。

　　『勉強去也主持不好節目，就不用勉強了。』

　　那時－－聽說忙內這麼對電視台的大人物說話，金希澈一時之間也只得閉上嘴。要說訓一訓忙內嗎？卻又想起過去的往事。我還比哥有禮貌吧？看出他想起了什麼事，已經有了一點年紀的忙內滿意地點點頭。

　　之後的訪問，與其說是訪問，還不如說是聊天。朴珠美聽著這些人說話，一邊低頭寫下一些筆記；金厲旭轉過頭來看她說，妳聽這些東西會不會覺得很無聊？我們聚在一起的時候，很難不聊以前的事。

　　「……妳會想知道葬禮之後的事嗎？」還沒等到朴珠美回應，金厲旭便突然提議。曹圭賢看了這個最小的哥一眼，金希澈就是清一下喉嚨，他看著曹圭賢，意思是，哎，厲旭想說就說。

　　「葬禮之後的事？」朴珠美侷促地笑了一聲，她看了看金希澈與曹圭賢，前者則只是想了一下說：

　　「其實我不覺得特別難過。」本來以為是錯覺，但這麼好多年後，卻只是讓他更確認這一點。

　　「我畢竟陪著正洙到最後，會發生什麼事，我比任何人都清楚。」

　　「才不是，那是哥自己這麼想。」

　　說話的卻是曹圭賢。他皺著眉頭說，哥那時不是失眠了很長一段時間嗎？

　　也不是睡不著，就是沒有睡意。晚上可以看一整晚的電視，白天也不會打瞌睡。這當然不是什麼正常的狀態，畢竟這哥的臉色不好也是看得出來的。

　　弟弟們當然發急啦，幾個人湊在一起，只談了幾小時便湊出十幾種最壞的可能。怎麼說呢，在金希澈眼底，這些崽子們不管現在多了不起，也已經是生養孩子、或是手下帶著幾個團隊的年紀，一樣不會聰明到哪裡去。但要是放著不管……在那個當下，他就是撐著下巴，看著曹圭賢一邊在與金厲旭講電話，只覺得未免也太緊張了吧？

　　「我不是有睡幾個小時嗎？」

　　「希澈哥哪有睡到幾個小時那麼多？」　　　　　　　　　　　　　　　　　　　　　　　　　　　　　　　　　　　　　　　　

　　這麼好幾年後回想起來，曹圭賢還是委屈的。自己掛在心上、總在心底反覆推敲的事，這哥卻總是說，哎，回濟州島就好了。

　　「待在首爾我總是會想起正洙。」
　　「待在濟州島就不會嗎？」
　　「當然啦，這個房子是我們一起弄出來的，回來這裡是回家嘛。」

　　被弟弟們照顧也是好的－－應該也算是好的吧。不然能怎麼辦啦？金希澈是這麼想，他要是非得怎麼樣，崽子們又要七上八下的。剛送走他們一個哥，就算是太想回濟州島了，他也只得努力讓自己吃好睡著，至少不該是個讓人擔心的樣子。

　　但就是打不起精神來，連做個樣子都有氣無力。要按照崔始源的想法，其實應該是要繼續留在首爾、最好就一直留著，反而是申東熙開口說，讓希澈哥回濟州島吧。

　　『哎，要是早幾年，希澈哥早就自己回去了。』坐在崔始源的辦公室裡，這個還是胖胖的哥那時是這麼說的。你看他為什麼還留在這裡？

　　那時，崔始源實在是累得很。哥哥們的事、公司裡的事、家裡的事；金厲旭雖說幫著，但他也擔心自己的這個人會不會心底有事，卻不願意對他說。聽著向來都信任的哥這麼問，崔始源也只好坦承，確實他有時也懷疑自己做的到底對不對？是不是應該做得更好，他卻沒有做到？申東熙卻說，這哪有什麼對不對的，你擔心希澈哥，他也擔心我們啊。

　　「然後希澈哥才回到這裡來。」伸展了一下，金厲旭站起身，說是茶壺裡沒熱水了，便走到流理臺邊。金希澈就是一臉無可奈何地說，是啊，讓我回到這裡來，結果李東海就跟過來了。

　　「妳大概採訪不到東海。」曹圭賢伸出手，從桌上拿了一個橘子。

　　「赫宰很小氣。」停了一下，這個年紀也大了的忙內才說，但我可以考慮幫妳一下。



　　訪問在晚間結束。雖說金希澈認為是應該再留人家在濟州島住一晚（哎，我出錢也行啊，他說）但朴珠美還是推辭著走了，說是得趕緊回去整理訪問的資料。兩個忙內倒是想留下來，反而被驅趕著回首爾。節目不用顧啦？這句話是對曹圭賢說的，金厲旭原來還想說自己反正沒事，卻被這哥一瞪眼說，你在這裡，馬始就得加班。好了，都回去，我又不是小孩子了。

　　把門關上以後，金希澈還沒來得及想接下來要做什麼，手機就響起來。這一回是李東海，說是自己總算可以出院了（嗯哼）接著就說，要回濟州島，要去哥家裡住。

　　赫宰實在太煩人了－－李東海哼哼的，煩什麼啊，金希澈翻了個白眼，一邊想了一下，走到朴正洙的房前。他不就是擔心你嗎？這個人對電話那一頭的弟弟說，乖一點。

　　一邊說，他一邊把手放到門把上。哥你今晚一個人？聽見李赫宰似乎說了什麼，金希澈就是嘆了一口氣，你哥都多大啦，行了，等你出院再說。

　　把話說完，他便打開房門。打理的乾乾淨淨的房間裡已經沒有太多那個人的氣息，他慢慢坐到床上，聽著李東海繼續抱怨，自己早就可以出院的，都是李赫宰與崔始源非得說在醫院裡多待幾天好。當然好啦，他一邊說，赫宰也需要人照顧不是嗎？總是得你們都養好了，才能照顧對方嘛。

　　接著就是叨叨絮絮的，那就過幾天回濟州島，反正赫宰又要出國了。哥我不住我那裡啊，我要去睡正洙哥的房間；電話那一頭的弟弟就是年紀也不小了，也還是要打個滾說，想哥也想正洙哥了啊。

　　「去睡沙發。」當然不會答應這些崽子們。金希澈就是撇撇嘴，指尖在床單滑動。哎，我留在你身邊就好啦，他聽見自己在心底，小聲地對那個人說。是我們兩個人的房子嘛。

　　哥？
　　嗯，在聽呢。
　　我剛說的哥有聽見嗎？我也想你了。
　　好啦，知道了，知道了。

＊

　　於是，在李東海飛回濟州島以前，金希澈先給崔始源撥了一通電話。

　　當然啦－－這個弟弟當然得先問候一輪。哥最近好嗎？那位記者沒給添什麼麻煩吧？厲旭說你們後來聊得挺不錯，我就沒飛過去。金希澈當然知道崔始源是認真地在說這句話，畢竟雖然都已經到了這把年紀，他很清楚，崔始源還在忠實地履行那傢伙交代他的事。

　　『雖然可能有點辛苦，但還是要請你幫哥一個忙。』
　　『請一定要健健康康的，因為只有你能看著希澈了。哥只能拜託你。』
　　『如果可以，也請連哥的份一起愛厲旭吧。』

　　簡直是無可奈何的口氣。金希澈抄寫這幾段時，也忍不住嘆氣，怎麼會叫弟弟看著我呢？

　　只是他萬萬沒有想到，崔始源不只是看著他，根本就是無所不能地照顧他們所有人。東海今天出院了，電話那頭的崔始源說，我讓助理去看著，厲旭才回來而已，我讓他在家裡休息一下。接著又說，赫宰跟東海的狀況都不錯，我安排赫宰的助理定時跟我會報。不過如果哥可以帶著東海一起回首爾就更好了，我擔心東海賴著不肯回診。

　　不只是絮絮叨叨，還有一點心機──那點『怎麼把我哥帶回首爾』的心思。知道了，出院了，記者挺好，你有時間讓她訪問看看也不錯（電話那頭的崔始源沉默了一下）東海該回診的時候我送他去機場，這個哥坐在簷廊上，手邊放著一盤橘子。

　　『呀……始源啊。』
　　『嗯？』雖然聽得出很忙，但顯然，他這個當哥的說話最重要。
　　『正洙真的跟你們提過嗎？』

　　提過什麼？崔始源的語氣還是很輕鬆，但都幾十年的兄弟啦，金希澈當然聽得出那一點戒備。記者小姐給我聽了正洙的錄音，金希澈伸手去拿橘子，乾脆就把手機按了擴音，一邊慢條斯理地把手裡的橘子剝成兩半。

　　（連這個院子，都是崔始源讓人定期來整理。）
　　（學著自己過日子，怎麼就那麼難呢？金希澈一邊想。）

　　『他要你們盡量把他的東西都收起來？是真的嗎？』

　　收得太乾淨的首爾的公寓，老是想叫他搬去首爾住（他有次純粹好奇要住哪裡，是正洙的公寓嗎？馬始這傢伙，轉頭就開始談晚餐）他還想是孩子們擔心他，卻在聽到錄音的時候意外得知，又是那個人的意思。

　　『他還有那麼長的日子得過。』朴記者問的問題是，會擔心留下伴侶一個人嗎？『如果能盡量不要想起我就好了。』這傢伙是這麼說的。



　　於是，當李東海又踏進這個家－－怎麼說呢，就是心底一點主意都沒有。

　　『希澈哥知道啦』這個消息崔始源昨天就在群組裡說開了；知道什麼了？李赫宰那時還靠在他身邊、看他手機上的訊息。一看到這句話，便立刻撈過自己的手機，很快地輸入問題，

　　『正洙哥交代的那件事。』崔始源很快地說明，抱歉，我也不知道希澈哥會突然問起來。曹圭賢也嚷嚷起來，那天訪問希澈哥一個字都沒提起這件事啊，這個忙內表示，到底正洙哥又說了什麼啊？不能把那位記者抓起來嗎？

　　『人家把訪問內容給我們了，說是希澈哥同意的。』說完就給了一個下載網址，於是那一天晚上，他便與李赫宰一起聽完這個最年長的哥，留下來的最後一些話。

　　比他們想的更冷靜，也比他們想得更焦慮。想了每個人，想了他們那位哥，也像是知道很多事終究瞞不住，乾脆就透過這個訪問留下紀錄（乾脆我自己來說吧，這位哥的話聲裡還隱隱帶了點笑意）。訪問的最後，記者問了朴正洙，是不是能夠公開這份訪問。

　　『現在不行。』朴正洙是這麼說的。之後吧，妳憑自己的本事去找希澈，他要是同意了，妳就可以公開；李東海覺得自己聽見記者小姐小小的抱怨，她要怎麼找到金希澈？

　　『當作給妳的獎勵。』他們的那位哥笑著說，妳都說服我了，不是嗎？要是找到希澈，說服他接受訪問，他應該會把妳的錄音檔給孩子們。或許，妳可以採訪到其他人──如果妳有興趣的話。



　　要不要接受訪問？李東海其實沒想。他只是在腦子裡想過一堆怎麼辦之後，還是乾脆地打開這個家的門。金希澈正靠在沙發上看電視，只抬頭看了他一眼，來啦，這哥說。

　　「嗯。哥吃飯了嗎？」

　　「吃了，給你留了飯菜。」這個哥也只是繼續看電視，李東海走到飯廳，桌上留著燉肉、泡菜與大醬湯，他端起湯碗喝了一口，知道是來幫忙的姨母們給他做的。自己去浴室洗過手臉，便到餐桌邊坐下。

　　「赫宰出去了？」
　　「還沒，他明天的飛機。」
　　「怎麼不跟他吃過晚餐再來？」
　　「他出差前忙死了。」
　　「忙死了也陪他吃個飯嘛。」
　　「我要陪哥吃飯啊。」
　　「那又拖了老半天？」

　　李東海把嘴裡的燉肉嚥下去，才說，我先去看了正洙哥才過來。

　　「……吃完再去看，你正洙哥也不會說什麼。」
　　「我是有問題想問正洙哥。」雖然不會有答案（這時候就會很懷念正洙哥以前唸唸叨叨，問一個問題給十個答案的樣子），李東海就是哼哼的，一邊喊了一聲哥。

　　要問什麼問題？其實就是模模糊糊的，覺得好像該找這哥聊一聊。站在朴正洙的照片前，看著這哥的背影；多奇妙啊……他一邊想，濟州島的房子裡，擺了許多正洙哥與希澈哥的合照、與他們的合照，這哥的長眠之處，卻是放了那張葬禮上用的舞台照。

　　照理來說，應該是要熟悉的，他卻總覺得有些陌生。翻來覆去地想，也只能說，他們並不是那麼常看著這哥的背影。

　　似乎，在舞台上、在平時，他們探出頭往左邊或右邊看看，就能找到正洙哥。有時甚至是回過頭看，便能看見這哥正笑著看他們。

　　像這樣放下他們所有人，只是看著前方的，除了這張照片，便是他們身處的當下了。端起湯碗，他喝了一口，然後才就著湯的熱度嘆出一口氣。

　　「哥。」
　　「嗯？」
　　「始源哥要代表我們接受訪問。」
　　「哦？嗯。」

　　嗯……

　　「正洙哥跟我們都交代過。」崔始源先前被問到這個問題的時候，一下子沒能答出來；金希澈也無意為難這個弟弟，三兩句話便帶過去。不過把已經存在的問題擺著不管，從來也不是他們的風格。

　　現在問題只是，他還沒想出辦法解決而已。

　　「要看著哥，哥要是沒心沒肺就沒事了；但得看著是不是真的沒心沒肺。要是傷心了還裝沒事，就得拜託東熙哥來說幾句了。」

　　唉。

　　「你正洙哥老早就在擔心我一個人怎麼辦。」一邊繼續轉著電視看，金希澈在看見朴正洙的照片時停了一會兒，原來是朴珠美的報導發表後引起不錯的回響。於是新聞報導先是出現那個人的照片，然後是他的。接著就是會動的始源，表示這也是為什麼自己的公益版圖後來延伸到失智症的照護與研究。

　　看幾眼，轉到另一個頻道，是忙內在主持節目，搭檔的主持人是年紀雖然很大，但還是精力充沛的浩童哥。

　　唔。

　　「哥你這樣一個人待在這個房子，當然大家都擔心嘛。」

　　李東海還在說。金希澈卻是擺擺手說，好了知道了。停了一會兒又說，你那房子最近都沒住人，今天在這裡睡一晚，明天再過去吧。

　　把話說完，這哥就坐起身，又伸了一個懶腰。慢點吃，我去躺一躺。李東海看著他的希澈哥轉過頭來對他說話，接著便走到他們正洙哥以前用的房間門口，打開門，逕自走進去。

　　「我今天睡哪邊？」
　　「不想睡沙發的話，就睡我那間好了。」

＊

　　在那之後。

　　金希澈還是住在濟州島的那個房子裡。

　　不過一個月裡總會有幾次，他得帶著李東海回首爾，或是被李東海帶回首爾。他不介意去公司坐坐，或是去朴正洙留下來的公寓休息一下。偶爾弟弟們也勸他，在首爾住一晚再回去，他就是搖搖頭。

　　「你們先把那些照片給我找出來。正洙家裡一張他的照片都沒有，我怎麼待得下去啊？」

　　大抵來說，他就是習慣了三兩句話打發掉崽子們，然後一個人去搭飛機；姨母們有時也說去接他，他就是搖搖手，說是搭計程車就行了，幹嘛又跑這一趟？

　　而也在這麼幾年內，朴珠美的報導持續受到矚目、然後發酵；又進行過幾次訪問後，原先的報導被安排集結成書。金希澈是早就被告知的，崔始源打了電話來說，要同意嗎？哥這邊怎麼看？

　　接電話的時候，他剛好又坐在簷廊邊，李東海還待在廚房裡。這個事情你決定就好啦？他對著電話那頭的崔始源說，都已經讓她訪問、也公開了，要不要出書這種事，不用再來問我吧？崔始源想了一下，趕著在他的耐心用完之前問，如果同意朴記者出書，這個弟弟說，我想乾脆我來出這個費用，收益拿來作一些事吧。金希澈連想都沒有想就說好，然後把電話放在地板上，

　　幾個月後，曹圭賢來看他的時候，把一大落書稿帶過來。他看著嚇一跳說，這什麼東西？

　　他們忙內沒好聲氣地說，哥同意出的書啊，朴記者又訪問過我們所有人，說是出版前要讓哥看看，最好能夠寫幾句話。

　　你們瘋啦？他就是翻著白眼，這種有學問的東西我能說什麼？一邊說，他一邊伸出手，把整疊書稿拿出來。這麼厚一疊的，過了老半天，金希澈才說，不是要我看完吧？

　　明明就是他自己的故事，他跟正洙的故事，讓人家寫了自己再看一次，這不是很奇怪嗎？

　　「哥翻一翻？嗯……朴記者說如果可以的話，希望哥在書上寫幾句話。」哎，是哥與正洙哥的故事嘛！曹圭賢說到一半、覺得實在彆扭得很，就只管把紙稿往金希澈的方向推。金希澈也拿這個忙內沒辦法，他翻開第一頁，簡單Key上的書名直接撞進他的眼底，《A Long Goodbye》，他的手指滑過書名，聽見自已念出這幾個字。

　　底下小小的一行：我們要花多少時間，向所愛的人說再見？

　　他停了一下。

　　「那位小姐說寫幾句話就可以？」

　　離開餐桌邊，去自己的房間拿了筆出來。曹圭賢抱著手說，對啊，一兩句也可以。接著便看見他的這個哥坐下來，在那張寫了書名的紙上寫：道別的時間再長，真正說再見的時候還是會那麼難過。

　　他停下來，想了一下，又寫了一句，遺憾也不會變少。又停了一會兒，才寫完最後一句話。

　　『先走的人想，連回憶都帶走是溫柔；對不想忘記的人來說，那卻是不可能放手的浮木。』

　　寫完這幾句話，他便把一疊書稿推回到曹圭賢手邊，說是不看了。你們看過就可以了，他說。

　　「那些事我都記得。」金希澈就是嘆著氣，「根本忘不掉的事，我為什麼還要再看別人寫一次？」



　　《A Long Goodbye》的出版時間於是只好往後延。崽子們簡直是永無止境地對裡頭寫到的幾個事件爭執（我當時有那麼傻嗎！？諸如此類）金希澈原先還有一點興致跟著一起聊，時間久了就是打個哈欠，自己走到院子裡去。

　　在電話裡吵吵嚷嚷就算了，偏偏是為了這本書──崽子們動不動就跑回來；簷廊是早就不能待了（老是有人在那裏耳鬢廝磨的）就剩下院子裡還清淨點。

　　也不是多清淨，走到橘子樹旁，風吹著，樹葉、枝椏嘩嘩地響著，怎麼看都像是嫌他煩人。呀，他就是拍拍這棵樹說，嫌什麼，我還能躲到哪裡去啦？

　　「哥？」風正吹得好，囉嗦的弟弟一號就跟出來，手裡拿著外套。他雙手插在口袋裡，原來覺得可以再帥氣個幾分鐘，但要是被壓著穿外套就太難看了……於是所以還是接過外套，好好地穿上。

　　「吵到哪裡了？」
　　「圭賢說三瓶蓋水的事情他也很無辜。」

　　跟出來的是金厲旭。看著眼前的橘子樹，他就是有些懷念的，哥，他喊了一聲，金希澈轉過頭，看著這個弟弟。

　　「正洙哥其實吃過這個橘子。」
　　「我知道，結果你陪他去看醫生，對吧？」

　　都當他不知道，他也只好裝做真的不知道。不然能怎麼辦？用下巴點點那棵樹，說到底就這傢伙不好，金希澈說，正洙白白照顧這麼多年，也不結點他能吃的。

　　「正洙哥有一次說，他也覺得很冤枉。」施肥是他，找師傅來整理的是他，甚至摘下來也是他；結果被盯著一個也不准吃。到底有多酸？他就是納悶著，才好奇吃了那麼一口，偏偏就鬧了胃痛。

　　「當然啦，你們一個比一個不聽話……他好不容易退休下來種棵樹，也是個不聽話的。」

　　就是慢悠悠地說。期間崔始源原來要走出來找人，又被哥哥弟弟拉回去；厲旭是在安慰希澈哥嘛，兄弟們就差沒把崔理事綁起來，幹嘛這麼分不開的！

　　「我應該沒惹正洙哥生氣過。」哼哼的。
　　「你啊，正洙就是擔心，老是問我他有沒有偏心。」

　　原來想笑著說，正洙哥有遵守諾言，但笑著笑著，眼眶一下子就泛紅，想好要說的話一句也說不出來。聽著這個弟弟一邊抽著鼻子，金希澈轉過頭，做了一個手勢，讓屋子裡的人把崔始源放出來。傷心這種事，他想，他們當哥的哄什麼呢？（不都有說好要過一輩子的人了）他擺擺手，要崔理事把金理事帶回屋子裡去。自己則待在橘子樹旁，一邊收攏了外套前襟，抱著手臂。

　　他沒有再說話，只是閉上眼睛，聽著樹葉發出的沙沙聲，一陣又一陣、一陣又一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