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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破釜




　　你所求甚少。

　　你所求甚少，求的卻很沉重，想要達成宛如登天。例如妹妹的痊癒，仇敵的命，心靈的平靜。沉沉的，一直記著，從未少過，而最近倒是增加了一項：身上有淡淡藥香的唐門外姓弟子。

　　趙活。

　　求他的信義，不要背叛，因而反覆試探，拋出誘餌，希望他上鉤，又希望他不要上鉤。那期望矛盾至極，時常相互拉扯，但你藏得很好，從未露出破綻。摘下斗笠能言謝，酒灌得無比自然，稱兄道弟，飲下酒杯裡的月亮，伺機而伏。

　　你把麻煩帶上唐門，卻得他相助，雖說要給辣手相公打雜，可反倒得益，你開始認草藥，辨毒物，對煉丹有了基礎認識，對行醫有了興趣。

　　你沒有天賦，時常被罵得狗血淋頭，趙活總是幫你。

　　在外堡刷地時他幫你，在後山割藥時他幫你，在藥鋪學醫煎藥時他幫你。

　　他很會教人，又有耐心，說得比醫書清楚，看來是有此一才能。你默默地想，倒沒有指出，只在後來某次於外堡拿著趙活削的木劍問他：趙兄可願意協助葉某？他接受邀請當你的助教，勢必也得學你家傳的葉家劍法，看他一招一招使出，你心底某處蠢蠢欲動。

　　你只當自己尚在試探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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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那天妹妹說她的烤乳扇吃光了。

　　哪來的烤乳扇？你壓根兒沒看她吃過。一問之下才知道是她撒嬌讓趙活做給她和唐掌門獨生愛女的，瞞著你偷吃，現在要吐也吐不出來了才敢說。乳扇並非蜀中流行甜點，想來很不好做。你板起臉，要妹妹別給趙活添麻煩。

　　不是叫我認趙哥哥為兄嗎？那當然要添麻煩了。她義正嚴詞，還道：哥哥你今天上山見了趙哥哥的話要幫我討喔！

　　你沒答應她。

　　為了表示胞妹添亂的歉意，你還是找起人來了，可趙活哪都不在。不在練武場，不在煉丹房，也不在鍛冶場。有些地方你不方便去，後山又會耗費整日，不得已前去弟子房詢問。

　　這段日子相處下來，唐門弟子跟你的感情相當不錯了，見來者是你，也大方歡迎。於是你問出來意。

　　趙活？你說他？他不該在廚房嗎？不，最近都是大師兄掌廚不是嗎？對啊！大師兄又發甚麼癲？不在煉丹房嗎？不在，我方才被二師兄轟出來，要我此生不准再踏入免得汙染。三師兄的帳冊好難整理，趙師弟平時怎麼弄得？幾位唐門弟子七嘴八舌，竟無人知曉趙活真正去處。這小子到底跑哪偷懶去了？……咦，葉雲舟人呢？

　　你腦中警鈴大響，直覺贏過禮教，直奔講經樓，去見那位偶爾會為妹妹說書的長者。唐三爺見了氣喘吁吁的你，明白原委，輕嘆口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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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向晚時分，你在鎮上的打鐵舖找到了趙活。

　　他剛結束工作，滿頭大汗，正在用水壺喝水，灌好幾口才轉頭瞧見了你，神情尷尬，略為無措。人還在就好，你心情輕鬆些許，急匆匆上前，喚他：趙兄。

　　趙活望著你，微微出神：……葉兄有事找我？

　　你心裡正在斟酌言詞，只先應道：是。

　　趙活這次皺起了眉，正色詢問：可是雲裳妹妹有何不適？

　　他眼下都要自顧不暇，卻還優先憂心你們兄妹，這又令你的心軟了三分。而親妹精神則好得很，在你送她去女弟子房前還惦記著烤乳扇，你決定不提此事。

　　趙兄此刻落腳何處？你問。

　　他下意識回道：附近客棧。

　　你又問：可否賞臉同葉某共酌一杯？

　　趙活糊里糊塗帶路，到了客棧門口又開始躊躇，是你先一步進門叫喚店小二，要了好幾壺酒指定送到趙活租賃的個室，上樓後，走廊很窄，房間不大，你擦過趙活的肩膀，發現他身上的藥香變淡了，幾乎快讓金鐵之氣覆過。

　　兩人落座，店小二推門而入上酒，你替趙活先斟了一杯，起了頭：緣由我已從唐三爺那得知。

　　他接過酒，沒喝，倒是扯了下嘴角，道：說來慚愧，原是我領你們兄妹上山，結果反倒不告而別。

　　你抿了口黃湯，挺辣：趙兄接下來有何打算？

　　……想了不少，但沒個定奪。他搔了搔臉，喃喃，愣愣盯著自己映在酒杯裡的面目半盞茶工夫，猛地一飲而盡。你立刻為他又添了酒。

　　你酒量甚好，又有意控制，神智自然保持清醒，趙活被你不著痕跡灌酒，談吐間酒氣越來越重，眼神渙散，腦袋一晃一晃，小雞啄米似的，你壓下摸他頭的衝動，用手護住他差點和桌面親密接觸的額頭。

　　趙兄？你喚。

　　他呃呃兩聲便停了動靜，下一刻，眼淚啪嗒啪嗒掉出，嚇你好一大跳。他哭得很安靜，卻震響你的心臟，你的手虛圈住他，思緒全亂，好在有照顧胞妹的經驗，慣性地拍了拍對方的背。

　　哭出聲會舒暢些。你道。

　　哭出聲沒用，沒人聽，也沒人會安慰我。醉鬼回嘴。

　　葉某洗耳恭聽。你承諾道。

　　他抓不好焦點的雙眼瞧著你，哭聲有了裂縫，不再壓抑。

　　趙活喝得太多，酩酊大醉，明日定記不得這些。他捉住你的衣袖像抓住浮木，醉囈劈里啪啦糊成一團，得要凝神屏息才聽得清楚。

　　娘不疼爹不愛，掌門不收我入室，師兄師姐欺我打我，師弟師妹踩在頭上，路人見了便辱罵，狗路過也吠。他抹不乾淨的淚水一滴一滴落在桌子上，流進木頭縫隙裡，悲傷涓涓不斷，牽動你心底說不清的某些東西。

　　我到底哪裡不行？他哭聲哆嗦，好似顫抖的紙鳶，急著收回卻不敵自然：因為我醜嗎？生相難看，就合該被罵？

　　確實難看，醜陋不堪，眼淚混著鼻水，難以入目。但你見多了人面獸心的敗類，懂得像趙活這般重情重義的才更是耀眼珍貴。

　　天下之大，竟無一處容得下我。他抽噎道：我無家可歸，無處可去。

　　怎會沒有。你想。怎麼會沒有呢，就像在外堡聽法師講經時你總願意挪出位子給趙活，若是——

　　你不再想下去。

　　不能再想下去。未來毫無輪廓，一片黑暗死寂，你不能把趙活也拖下來。冒出的火苗被你斬熄，燎原的機會也無。

　　趙活的哭聲越來越小，他似是哭累睡去，此刻安穩枕在你肩上，滿臉狼狽。你費了些力氣將人拖至床上，替他脫鞋，又向小二叫了盆溫水，擦拭他滿是淚水鼻水的臉。

　　你側耳聽他規律的心跳，和因為鼻塞不甚順暢的鼻息，伸手握住他的掌心。

　　趙兄。你壓低聲音，從未對胞妹之外的人如此細語：無論如何，葉某定會報恩，護你周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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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你食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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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縱然之後時刻暗中注意趙活行蹤，也有些事不得不做。

　　你因要事去了江陵一趟，再回唐門之際，趙活也回歸了，他不記得客棧那日的事，你們相處起來一如往常。多數唐門弟子不曉得其中彎繞，只當他跑哪逍遙，恨不得多揍幾拳，卻又礙於甚麼似下不得手。

　　你問了趙活，他表情神神秘秘，又有些驕傲，獻寶似讓你看了傳承小劍，眼裡滿是珍惜。

　　他還是有家的。你有些欣慰，也有些落寞。

　　而臘月的落雷緊接而至，擊碎了你顛沛人生裡最平靜的一段日子。

　　唐二俠叛門一事對唐門造成巨大打擊，連帶影響到你們兄妹。儘管你早備好後路，卻也猶豫了不只一瞬。葉雲裳和你吵了一架，直到聽見小醫仙才收回眼淚，她威脅利誘，可你硬是不說出傾慕兩字。腦海裡隱約有另一道身影。

　　葉雲裳更加生氣：你連哄我覬覦她都不願，那至少也承認……。

　　話沒說完，聽雲棒砸了你手臂好幾下，不痛不癢。

　　……都是趙哥哥的錯。她說：如果趙哥哥醫術再高明一些就好對不對？至少媲美唐二哥。她話語辛辣，語氣卻聽不出對趙活的責備，反倒是對你有些恨鐵不成鋼的意思。

　　最終你們各退一步。她願意同你走，而你則答應她不管結果如何，最後都要回來唐門。

　　遠行那日，天氣好得諷刺，你與趙活各執杯酒，遙望正在道別的姑娘們。你憶起他客棧喝醉那次，口乾舌燥，故意喚了聲兄弟，自己劃出界線。

　　趙活用酒杯碰了碰你的，聲響清脆。他也有禮物要給你，是唐門獨家藥粉和藥罐。

　　雖然葉兄你強得很，搞不好用不上，不對，用不上最好，但以防萬一嘛。陽光照在他可怖面容上，將笑容映得清清楚楚，旁人見狀繞道而行，你卻想在有限時間裡多看幾眼。

　　千里漫長，一別短暫，你攜著妹妹離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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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你再沒尋到小醫仙。

　　葉雲裳也沒有熬過那一關。她依偎在你懷裡，體溫不斷降低，饒是你抱緊也徒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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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妹妹的聲音越來越輕，她軟語道：哥哥不要哭呀。

　　我沒想看你這副好笑模樣，我多活很久了，哥哥說得對，就算沒功勞，苦勞也是有的，就獎勵你一下，不用再這麼辛苦的說。

　　她平時就將你氣得半死，直至這時都還盡說不中聽的好話，血氣裡帶著講不清的甜，一字一句比世上任何劍法都要狠絕，將你刺得千瘡百孔卻不致死。

　　你已無法再抽她屁股，是真的無計可施，只能用嘶啞的聲音訓她，沒良心的妹妹還在哼歌，是待在唐門那會子學會的曲，她不靈活的小手捲著髮尾，笑嘻嘻問：來生要不要再當兄妹？

　　你想說我這個哥哥實在太無能，又想說妳這個妹妹實在太難管教，再當兄妹也只是互相傷害。你恨自己這麼想。

　　然而她想起甚麼似又道：啊，可是我已經許諾趙哥哥要當他親妹了……而哥哥想要的不止於此，對嗎。

　　妹妹此刻終於戳破你們心照不宣的秘密。

　　她聰穎靈慧，早就看透，但你腦筋實在太死，不到最後幾乎不可能勸得動。此時她故意提起那唐門外姓弟子，也是想提醒你還有那樣一個存在可以依賴。

　　可你太累了，已無心再管今生，只能承諾來世：無妨，我會去尋你們。

　　她聞言露出最後的笑容。

﹡

　　葉雲裳的遺願和她的遺體隨著燃燒的煙霧到了天上。

　　困住你們的寶藏秘密煙消雲散，你的心卻沒有跟著變輕。

　　那刻起，世上再無蒼松劍客，後人惟記點蒼劍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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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妹妹離世後的記憶模糊不清，你行屍走肉，化為心中只有憎恨的惡鬼，一劍就是一條人命，誰也阻擋不了。

　　塵間皆道你失去至親，性情突變，無人知曉個中酸楚，曲折絕望。

　　無論清醒不清醒，你都在往唐門前行，路上刀劍不長眼，殺人如麻，若有人求情，也毫無波瀾。唯一差點死裡逃生的是新組成的武林盟的人，他說你要甚麼我都給你，錢財也好，情報也罷，你話音未落，他先一步自爆動向。

　　你抵達唐門後山時已然遲了。

　　細雨飄落，血味瀰漫，那些有過照面的唐門弟子倒在地上動也不動，顯然赴義。趙活不在裡頭，他若不在這，十有八九是在大院。你眼前一紅，在武林盟的人發現你前先一劍刺了上去。

　　一人。五人。腳邊的屍體太礙事，你一腳踢開。十人。二十人。遭受裝死之人襲擊，你這次確保他人頭落地。三十人。棧道過半，你殺死的撞上受傷的，雙雙墜山。

　　你曾在這和趙活一同挑柴，那時說道，決鬥求快，先抹要害致勝。眨眼間，劍下亡魂已達五十。

　　可你既是凡軀，就必有真氣耗盡力竭之時，即便咬破舌尖保持清醒，意識也在逐漸遠去。

　　別說最後一面，你連趙活的屍身都沒見著。

﹡

　　你救不了妹妹，也救不了心許之人。

　　你只是一艘沉舟。



完
24082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