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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合腳的鞋

艾瑪的鞋櫃裡,有雙永遠不和她腳的鞋。

雖說是不合腳,卻也是雙好看的鞋。約莫已經是十年前的款式,海棠紅的細鞋帶妝點著象牙白的小牛皮配上高度恰好的細鞋跟,縫線處車工好也車得精緻低調、又牢固,襯得上一個耐看的形容。那個時候露趾設計的鞋款還正要翻上浪潮尖端,放在今日卻是個舊時代的風華在改良後終於又再戰後悄悄探頭,宛如二十年前女孩兒腳尖的花樣風華經過時間濤選沖刷,精煉了歲月與時代的風霜,又復綻放成另一種姿容,剔除了少女時代的青澀稚嫩,卻猶然帶著那風韻藏在二八佳人的眼角眉梢。一種清新可人卻不失穩重內蘊的美麗。艾瑪偶爾整理鞋櫃,那雙鞋的樣式終究談不上耀眼奪目,卻怎樣都離不開她的眼睛,總是在最後關頭引得她伸手將它拿出來放在燈下看上一看。然後就會看上好一陣子。只覺得選了這雙鞋的人,比起投人所好,更像是看透了整個時代。

女孩兒,早已過了穿粉紅色平底小鞋的年紀,如今的少女再過幾年也就不再是少女,艾瑪和同齡人不甚有別,有幾雙鍾愛的鞋時常穿著出門,上學遠足、或郊遊跳舞,幾雙鞋樣式新潮、顏色好看,都選了甚好搭配上衣或洋裝的款式,相合了小家碧玉的勤儉與品味。惟獨這雙被束之高閣,終日與鞋櫃的陰涼作陪。好可惜啊,明明是雙好鞋。剪裁好、樣式和做工也都好,雖然樸素了點,但怎麼不穿呢?手帕交如此這般的問題時不時的就會浮水,每問一次、艾瑪心湖上就有漣漪隱隱向外擴散。卻總是不太大、沒多少激昂。就不合腳,也沒辦法。淡淡地笑了笑就敷衍過去了。於是女孩們的忘性像她心湖上的漣漪,消長無常、來也無常、去也無常。

確實是好看的鞋,不合腳真的可惜了。也還是有人能正經與他說上幾句。艾瑪聽著他用如常平穩的語調評論起那雙鞋,轉頭略是仰望、對上那雙眼睛,東洋人漆黑無盡的雙眼因為包裹的水光而顯得柔和,不知是不是錯覺,那雙眼深處,恍若有著接近海平面時,飽和卻也幾乎沒有彩度的藍,和那個人不一樣的顏色,旁人瞧不出的。卻是一樣神秘,像也不像,說不上來。這也沒辦法,也不是什麼事都能算得這麼剛好。那可不像他會犯得錯。他看著艾瑪在公園的長凳上拖了那雙不合腳的鞋,午後時分天色藍得過頭,嘈雜人聲中,只聽得清艾瑪的聲音,彷彿是他們間的某種必然。雪白纖長的指尖停在鞋面上,指甲下埋著溫潤的粉紅,一股正在緩緩沸騰的溫度,是平靜如水的面容也藏不住的心緒隱隱波動。

我就說、他太早買了。他是擅長掌控情境的人,論及此刻,就算只是坐著默不出聲也能引得她出聲,今天卻只是話在嘴邊難以出口。不過就是我盯著櫥窗多看了兩眼,過兩天放學回家就看到那雙鞋放在書桌上。他看著艾瑪端著那雙不合腳的鞋擁在懷中,鞋跟上沾著的塵土石礫沾上了水紅色的裙擺,手指藏在留長的髮絲間、紅褐色的長髮又到了該剪的長度。那時我才幾歲,連中學都還沒上。不合腳的鞋自她掌心靠向胸口,拖皺了衣裳在霎時間、平白添了幾許滄桑老態。他和我說,等妳再大點就能穿了,我那時只顧著高興,根本沒去想那是什麼意思。手指是一點一點不自覺的越捏越緊嗎?看不太清楚。但你看、他果然很懂女孩子的喜好、也懂品味吧?還懂得很深呢,這雙鞋剛被擺在櫥窗的時候,去買得都鎮上那些品味很好的姊姊們,要是對穿搭沒什麼講究或旁人沒有的巧思,還沒那個眼光、看不上這雙鞋呢。

可是他懂得女孩的喜好,卻未必就懂我啊。

接這那話,他耳裡鑽進了細碎的聲響,是艾瑪留得恰到好處又修剪得宜的指甲,跟著平板話語後的波濤扎進鞋面,又跟著波濤前的平坦話語鬆了力氣。

是我腳板太寬,鞋本來就不好買。看不出來呢。你當然看不出來,要想三兩眼就看出女孩子的秘密,是你們太天真、也太自以為是了。艾瑪將不合腳的鞋放回沙地上,他瞄了一眼懷錶,再一下子便要日落,四方倦鳥開始準備歸巢。

等到我也差不多到了能穿這雙鞋的年紀的時候,他已經不在了,我還沒來得及跟他說鞋子不合,穿沒兩下就磨破腳了。但你還穿著、還穿著渡海到這裡來。有什麼辦法,要是就這樣放著不穿早晚會壞掉的。艾瑪彎下腰幫著自己穿上那雙不合腳的鞋,輕快的跳著站起身。他熟練地用不讓人起疑半分的眼神盯著,象牙白的小牛皮鞋緣和海棠紅的綁帶磨過艾瑪的腳後跟,逆著夕陽,看不清那上面有沒有舊時的傷口尚未痊癒、或留下疤痕。現在有好走些嗎?

我有穿絲襪。艾瑪頓了幾秒才回話、回頭時笑得端莊。

對了、還有件事。是夜裡送艾瑪回旅館的路上,到門口時她才提起這段。其實我不太喜歡這雙鞋。這話怎麼說?會磨腳是一回事,象牙白太容易髒了,出門不太方便,總是少不了要提心吊膽的。這樣啊。之前我仔細看過,鞋面裡其實有血跡洗不掉,是剛開始磨破腳的時候留下的吧?也有可能是最近留下的。我也不知道該怎麼看這件事,但總覺得這雙鞋要是再穿下去,血跡會滲出去吧?到時候就糟了。艾瑪邊說邊站到了旅館前的路燈下。綁帶也是,比起紅色其實我更喜歡藍色,小時候沒感覺,人家讓我穿什麼就穿什麼,長大一個人之後才發現暖色系對我來說、實在太惹人遐想了所以不喜歡,這雙鞋要是深藍的就好了、也不怕髒。艾瑪在燈下用指尖捻起裙擺,兩腳一顛一顛的恍若小時候心得小鞋得喜悅模樣,只是如今笑得輕淺,淡淡地渲染過一抹薄縹,是如霧般的優雅。現在這樣,倒像這雙鞋是他幫自己買得一樣。飛蛾白蟻成群繞著白燈橫衝直撞地亂飛、艾瑪的雪白面容上灑滿星光。

這樣啊。對著艾瑪在燈下抬起頭是與他視線相交,他笑著站在燈光外點了菸。臉上不著痕跡地寫下了心有靈犀的喜悅與同病相憐的酸苦。是海一樣的深藍維繫著他們之間僅存的羈絆,卻不想海洋廣欽無邊、皓瀚而深沈,煞有其事卻又一場虛空,終歸是命吧?說到底,回憶終究只能被描摹做一片空白、空白中飄蕩著一縷人的體溫,恍若是象牙白、若有似無,溫軟抑或冷硬,沒人敢碰,只好就這樣放著。就這樣放著也好。

但妳今天、穿得是水紅色。

有什麼辦法呢,誰叫我就這個髮色,還得搭配這雙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