Plurk paste

「丸竹夷二押御池，姐三六角蛸錦，四綾佛高松萬五條，雪駄叮叮噹噹魚架，通過了六條三哲，過了七條就是八九，最後就是……」清亮的童音歌唱著耳熟能詳的童謠，身著白衣緋袴的嬌小身影隨著歌聲向前推進，踏著輕快的步伐舞動在翩躚落下的紅葉之中。

不過隨著歌聲突兀地中止，猶如秋楓精靈的女孩也停下躍動。她喃喃自語著「最後就是……最後就是……」，但思索了許久後，依然想不出歌詞最後的幾個字究竟是什麼。

離枝墜下的霜葉落在她髮絲、肩頭，最後無聲地飄零於地。她倏地轉過身，踏過那猶如被血染紅的掌心，一臉興奮地奔向坐於廊簷下，裹著羽織微笑望著這方的少女。

而後，在接近的瞬間向前一撲，撲進了那散發著淡雅素香的懷抱之中。

「鏡理姊姊！」將臉埋入少女柔軟的胸前使勁蹭了蹭後，女孩這才抬起頭，在少女溫柔的注視下，面露燦爛笑容地開口道：「姊姊～最後是什麼啊～」

「真是的，我不是和你說過很多次了嗎？」少女摸了摸女孩紮起的鬆軟雙辮，語氣頗為無奈地回應道。「歌姬，你怎麼老是記不住呢？」

「欸～～姊姊，你就告訴我嘛～再和我說一次就好，好嗎？」女孩像隻愛嬌的貓咪，在少女懷中四處拱動，癡纏不休地撒著嬌。最後少女還是輸給她的糾纏，嘆了口氣後揉了揉那觸感極佳的柔軟髮絲，溫柔地開口道：

「那你可要聽好了喔。」

「嗯～」女孩點了點頭，接著在她懷中找了個舒適的位置後，闔上眼乖巧地蜷起身子窩在其中。

隨後，像是水晶落在瓷盤上的聲音叮鈴響起，悠悠地低吟起那稚齡孩童皆琅琅上口的傳唱童謠：

「丸竹夷二押御池，姐三六角蛸錦。」

金秋馮虛御風，漫捲遍地落紅飄黃，將以褐色調為主的季節點綴上火紅與燦金，為空中浮動著的蕭索添上一絲喧囂的煙火氣。

「四綾佛高松萬五條，雪駄叮叮噹噹魚架。」

颯爽涼風拂過耳畔，撩起垂落於肩的細小雙辮，掬起零碎散落的髮絲，輕搔過女孩裸露於外的頸部肌膚。有些癢，有些麻，讓她不由得發出幾聲輕笑，融入清靈柔美的歌聲中。

「通過了六條三哲，過了七條就是八九。」

微風溜入林間，穿梭於葉隙與枝縫，搖動滿樹深紅，發出沙沙聲響，像是湧動於林木之上的赫赤浪濤，彷若滾動於枝椏之間的緋絳浪花，應和著飄蕩於風中的歌聲，那是屬於大自然的協奏曲。

「最後就是十條東寺。」

隨著歌曲的最後一句落下，被秋天輕柔扯落的楓紅也輕飄飄地落在懷中女孩的髮絲上。 少女執起那葉血色，湊至唇邊輕輕一吻後，鬆開了捏著葉莖的雙指，任由葉片落入塵土中，蘸上泥與灰後，變得灰撲撲的，徹底失去原有的光鮮亮麗。

而後，她環住了懷裡的孩子，昂首注視著有飛鳥與浮雲掠過的蔚藍天際，再一次哼起了「丸竹夷」輕快的音律。

1、

地點是庵家主家大宅，應邀而來的三名少年少女正在會客室中等待著主人的到來。

家入硝子盯著被五條悟把玩在指間的圓鏡。

眼前的鏡子實在毫無特點到了極點，若不是那隱隱約約散逸而出的詛咒氣息，看上去根本和普通的手鏡完全無異。

簡單雕琢但毫無裝飾的邊框就像是匠人偷懶的成作，要說和一般的鏡子哪裡不同，大概是鑲嵌於中央的鏡面呈現一片無法映入任何身影的霧白，絲毫發揮不了鏡子應有的功用──而身為一項咒物，此時的它也發揮不了任何作用。

家入硝子皺著眉以指節敲了敲鏡面，等了半晌依舊毫無反應後，她將眉頭鎖得更緊，望向五條悟的目光充滿了狐疑。

「……前輩真的在裡面嗎？」

五條悟聞言停下了把玩的動作，接著將之扔到了榻榻米上。

──距離那場連最強都被徹底玩弄於鼓掌中的意外，已經過了整整三天。

五條家嫡長子毫無預警的背叛，並利用了參與家族會議其中一個家族的嫡女培育出強大的詛咒，甚至釋放出本該被關押在地下深處的「五條家的污穢」……種種事件對家族的名譽及形象造成了嚴重的損傷。

當時參與會議的家系因為和咒靈交戰──以及承受了五條悟的咒力風暴颱風尾──故多有傷者，雖然沒有死亡，但他們仍紛紛向五條家提出抗議──畢竟這可是難得能夠抓到御三家把柄的機會，當然得將之好好利用，從中多少撈得好處，有些家系甚至將不懷好意的目光放到了六眼持有者的身上。

雖說成了輿論與風暴的中心點，連深藏許久的骯髒秘密都被迫攤在陽光下，不過畢竟是屹立於歷史舞台多時、經歷過各式大風大浪的御三家， 這點麻煩尚且動搖不了其根本。那名地底下的怪物真實身份並未曝光，只要將其推說為與背叛的長子勾結的詛咒師即可。

至於長子的部分，已經對外表示逐出家族並發出相關的追捕令，雖然有些旁系趁機獅子開大口，但能夠坐上五條家家主位置的人當然也不是省油的燈，除了以棉裡藏針的手段撫平那些抗議的聲浪，與各家家主周旋的同時，又以「這時候更需要的是團結一致對外」的理由好生敲打了旁系不安份的異動份子一番。

不過對外他雖然以相當的理性處理著這堆爛攤子，但自身對於自己過於輕信長子有多麼地悔恨、並對長子如此輕易叛離唾手可得的榮耀這點有多麼地痛恨，那又是不為人知的幽暗心理。

但這些對五條悟而言都無所謂。他本來就不在意所謂的「五條家的名譽」，也不在意其他人對五條家懷抱什麼樣的打算與想法，如今對他來說最重要的，就是要想辦法把自己好不容易追到的女朋友從該死的鏡子裡放出來。

在事故結束後過了兩天，五條悟總算能離開亂成一鍋粥的五條家，離開時直接將關著庵歌姬的雙生鏡帶走。五條家當然是極力反對，家主甚至對他的行動怒不可遏，但最強咒術師打定主意要做的事怎麼可能有人阻止得了，最後鏡子還是被他給強行帶回高專。

返回高專後，他便透過學校聯繫上庵家，告知了鏡子在他這裡的事情。在發生事故的當天，明明是身為事件被害人的父母，但庵歌姬的父親和母親卻被五條家以「接下來我們會接手處理相關後續」為由強硬地請離。縱使內心多有不滿，但礙於形勢比人強，就算鬧上一場也沒辦法解決問題，庵歌姬的雙親也只能忍下這股氣暫時離去。

不過他們當然是不可能就此放棄的，所以在接獲五條悟的通知後，也立刻做出回覆的邀約，邀請他到庵家主宅一趟。而在五條悟詢問了是否能夠帶同因為得知前輩被關入鏡子裡的事情、也相當擔憂的兩名同窗前往時，那邊相當痛快地給予肯定的答案。

──於是，三人來到了養育庵歌姬十九年的家裡。

「我的六眼不可能看錯，歌姬的咒力確實存在於這面鏡子裡。」白髮少年面無表情地瞪著被扔在榻榻米上的手鏡，未被墨鏡遮掩的雙眸中透露出要不是自己心愛的女朋友的咒力確實存在於其中、肯定會用全力把這可恨的咒物毀得連殘渣都不剩的冷酷之意。那眼神甚至令身為他友人的家入硝子及夏油傑感到不寒而慄。

不過家入硝子很能理解他的心情，因為在得知最重要的前輩被關進鏡子的那瞬間，她內心迸發出的殺意完全不下於五條悟。

就連一貫笑著的夏油傑都失去了平時的笑容。

但要怎麼處理陷害庵歌姬的傢伙都是後話，畢竟現在人也不在這裡，腦子裡想得再多都是空想，所以目前她唯一在意的，只有該怎麼讓被禁錮的前輩從鏡子裡頭出來。

五條悟透過自己那雙眼睛，看見位於咒物之中的庵歌姬咒力的存在。如果單純地破壞咒物就能讓被困於其中的人回到現實，少年在拾得鏡子的當下就會毫不猶豫地做了──就算是涉及靈魂領域的咒物，在他眼中連歌姬的一根髮絲都比不上。

但事實就是，「他不能這麼做」。

不是無法做到，而是不能做到，透過六眼所觀察到的庵歌姬的咒力，和咒物裡頭的詛咒是相連的。因為最初的事發當時他並不在場，所以不清楚五條斗真究竟如何製造出那個令人生厭的詛咒，但從歌姬最後被拖入鏡中的結局、以及鏡子在把人拖入鏡中前所傳達出的訊息看來，可以猜到是利用了雙生鏡分離魂魄的原理。

……是撕裂了歌姬的魂魄嗎？

一想到這個可能性，少年內心稍微平息的殺意又再次燃起，不過就算再怎麼想把那個挑動他渾身殺機的人大卸八塊，那都是讓歌姬出來之後的事了。

回到關於破壞咒物的可能性上。雙生鏡並非只要停止生命活動機制便不能毀壞的特級咒物，等級劃分上屬於一級的它當然是屬於可以被徹底毀滅的範疇。然而之所以不能動手，是因為無法保證咒物與庵歌姬有所連結的情況下，毀壞咒物不會對裡頭的人造成影響。

如果破壞雙生鏡的同時也對裡頭的庵歌姬造成傷害，甚至導致最糟的結果，那就完全本末倒置。結果反而讓他無法輕舉妄動，明明他的歌姬位於近在咫尺之處，他卻只能對著這面至今鏡面仍呈現一片霧白的鏡子乾瞪眼。

「不過雖然知道前輩在裡頭，卻因為鏡子完全沒有反應所以不能確認情況......」夏油傑撫著下頜說道，在看到友人因為他這句話面色變得更加陰鬱時，不由得失笑地拍了拍他的肩。「嘛......雖然沒辦法確定前輩現在的狀況，不過既然還觀察得到咒力，應該是可以往樂觀的方向想的吧？在這裡擔心也沒有用，總而言之得先找出讓前輩出來的方法。」

「......」明白對方說的確實是當務之急，況且在無法透析咒物內部的狀態下，擔心再多也毫無用處。五條悟長吁了口氣後，面色雖仍有些不豫，不過語氣已經恢復了平時的狀態。「如果是方法的話，我大概有點頭緒。」

這話一出，本來正盯著鏡子瞧、彷彿這樣瞧著就能把裡頭的庵歌姬瞧出來的家入硝子猛然抬起頭，一向模樣慵懶的面容浮現了一絲少見的熱切。她開口正打算深入詢問時，拉門卻恰好被開啟，門板滑過軌道的輕響暫時中斷了他們的對話。

三人聞聲抬起頭，望見了立於門口、身著淡紫色典雅和服的女子。女子莫約中年，因為保養極佳，看不出太多的老態，不過更加吸引少年少女注意的，是那和庵歌姬有著極高相似度的面容。

望見來人的瞬間，雖然是第一次見面，但家入硝子和夏油傑仍舊立刻認出了眼前人的身分──畢竟那張臉和他們的前輩實在長得太像、太像了，再過個十幾二十年、有著成熟風韻的庵歌姬莫約就是這個樣子。

「伯母，初次見面，請多指教。」因為是重要前輩的母親，少年與少女打招呼的態度都非常慎重，就連原本盤著雙腿、坐姿懶散的五條悟都拾起鏡子站起身，面色中有著一絲幾不可察的侷促。

如果放在平時，家入硝子和夏油傑大概已經出聲嘲笑表現得這麼束手束腳的同窗了，但此刻兩人可沒有好到哪裡去，在那張肖似庵歌姬的臉孔注視下，都不由得感到有些束手束腳。

察覺到小輩們的不自在，庵歌姬的母親微笑了下，將手裡盛有茶水與點心的托盤放到榻榻米上後，從旁拿過了幾個坐墊遞給少年少女們。她率先坐於其上，雙手交疊置於膝蓋上方，抬頭環視仍舊站著、拎著坐墊看上去有些不知該如何是好的少年少女們。

「請坐吧，不需要這麼拘束。」她頷首示意道。「我是歌姬的母親……看來你們已經察覺了。這次請你們來庵家，並不是什麼嚴肅的會晤，只是單純地想要聊聊罷了，所以不必要那麼緊張。」

聞言，三人各自對望了眼後，才將坐墊鋪在榻榻米上後坐了上去。不過五條悟在坐下前，目光像是不經意地掃過仍敞著一小條縫隙的拉門，面上同時閃過一抹若有所思。

將他這番小動作盡收眼底的庵歌姬母親只是彎了彎唇，並沒有多說些什麼。在三人全都坐正後，她又將托盤上的茶水與點心各自遞了出去，才又再次環視過他們，最後目光首先落到家入硝子身上。

「歌姬經常提起的『硝子』就是你吧？」她開口這麼問道。聞言，家入硝子點了點頭，用正經八百的語氣回應：「是的，我是家入硝子，承蒙前輩在學校關照......」

「不不，是我家的歌姬受到照顧了吧？」庵歌姬的母親抬袖掩去唇盼浮現的笑意，眨動的雙眼看上去有絲狡黠之意。「畢竟那孩子有的時候挺衝動的，她常說幸好有可靠又可愛的後輩為她踩剎車呢。」

「前輩太抬舉我了。」稍微放鬆下來的少女露出淺淡的笑容，搖了搖頭道。「是溫柔的前輩總是包容我......所以我最喜歡前輩了唷。」

她說這話的時候，目光沒有絲毫閃躲，溫和又堅定地回望著面前的婦人。和她四目相交了半晌後，婦人嘆息一笑後頷首道：「原來如此，我能夠明白歌姬為什麼這麼喜歡你的原因了，確實是個好孩子呢。」

語畢，她接著望向夏油傑，後者面上已經重新掛起謙和有禮的微笑，在婦人開口前，先一步自我介紹道：「我是夏油傑，和硝子同樣是庵前輩的後輩，在學校也總是承蒙前輩關照。」

他這話說得相當行雲流水，彷彿已經在內心演練過數遍，聽不出任何破綻。而在他這麼說完後，庵歌姬的母親並沒有立即接話，而是用有些微妙的眼神打量了他片刻，才點了點頭用莫名感嘆的語氣道：「和歌姬說的一樣，確實是個懂事的孩子。」

......前輩你在父母面前到底是怎麼描述的？

被回了這麼一句語氣奇妙話語的夏油傑差點繃不住臉上淡定的微笑。

不過所幸庵歌姬的母親並沒有將注意力停留在他身上太久，很快地她便望向三人中最後一人的五條悟。在視線落到對方身上的霎那，她的眼神驟然變得頗有深意。

雖然當時在五條家因為太過擔憂女兒的狀況，加上不對身為主人家的五條斗真抱持疑心，致使被對方抓了漏洞擊昏，然而實際上庵歌姬的母親是個相當具有觀察力的女子。女兒與眼前的少年之間那種青澀的情感互動與交流根本瞞不過她，尤其是兩人在五條家獨處返回後，她幾乎是一眼就看穿了兩人之間明顯的情感變化。

當時因為身在五條家、人多口雜的大庭廣眾之下所以不便點明，但現在是在只有自己人的庵家，她也不多做拐彎抹角，溫柔卻直接挑明了重點：「五條悟，我是該稱呼你五條同學，還是......悟呢？」

從這句話中敏銳地察覺到什麼的家入硝子及夏油傑難掩震驚地同時轉頭望向一臉淡定的同窗。「五條同學」和「悟」，雖然只是稱呼上的不同，但其中所透露出的意義可謂天差地遠。

「五條同學」，那是對於單純只是庵歌姬後輩的稱呼，但如果是「悟」......能夠使用直呼名字的親暱名稱，被稱呼的對象可以說已經被劃設到自己人的行列裡了。

無視於同窗們驚愕的目光，五條悟抬眼注視著面前姿態優雅的中年婦女。眼前人於力量上絕對比不上自己，甚至可以說是相差甚遠，但望著自己的雙眸卻沒有任何閃躲，彷彿能夠透析他的靈魂，其中帶著的打量也全然不因他是五條悟而減少半分。

他下意識地攢緊了手中的鏡子，想起了庵歌姬那雙以咒術師而言實在太過澄淨的眼瞳。

「......我......」他張了張唇，感覺心跳因為即將說出口的話有些失序，鮮少會有緊張情緒的最強咒術師在心上人的母親面前和一般的男孩子同樣，甚至有些如坐針氈。嚥了口唾沫後，他雙掌置於膝上，微微彎曲背脊，以難得的、無比鄭重的態度說道：「我是歌姬的男朋友，所以請伯母直接叫我的名字就好。」

自稱詞不是平時那帶著粗暴意味的「俺」，而是一般男孩子會用的「僕」，甚至在語尾綴上堪稱完美的敬語。要是庵歌姬在現場的話，肯定會難以控制地露出驚恐的表情吧──不過同樣想在前輩家人面前留下良好初步印象的家入硝子及夏油傑倒是能夠理解他刻意轉換語法的用意。

但理解歸理解，不代表能夠接受在自己不知道的情況下，同窗就這麼毫無預警地出手拐走了最喜歡的前輩這件事。

家入硝子射向五條悟的銳利目光猶如她口袋裡隨身攜帶的鋒利手術刀，如果視線能化為實體，五條悟現在大概已經被紮穿成蜂窩了。

但是她也知道現在可不是逼問對方究竟是怎麼一回事的好時機，所以雖然她確實亟欲得知事情的真相，此時此刻也只能按捺下幾乎滿溢出來的質問心情。

不過顯然有另一個人在得知這早就有預兆的結果後，比她更不能維持淡定及保持冷靜。隨著五條悟的話音落下，似乎有某種東西被硬生生扳斷的聲音從門外傳來──

不，不是似乎，是真的有什麼被硬生生扳斷了。

「啪嚓」一聲脆響從門口處傳來，用以作為拉門門框的長條木塊被緊抓於其上的五指整片扳斷，所幸只有一側斷裂，還有另外完好的一側繼續維持著支撐作用，門板才不至於完全從軌道上脫落。

但即使如此，那被從中折斷的外框搖搖欲墜地掛在拉門上的模樣，也已經夠讓人覺得啞口無言了。

雖然五條悟一開始就透過六眼察覺到某個人躲在門外，但他完全沒想到對方居然會做出這麼讓人傻眼的舉動。

畢竟在外頭的，可是大了他們超過一輪的、應該逐漸進入佛系養生中年人生階段的庵歌姬的父親。

在五條家的時候，其實五條悟就有些發覺這名父親對於女兒懷抱著比一般父親還要多的珍愛，一言以蔽之就是所謂的女兒控，所以也許是感覺到自己和歌姬之間的暗潮湧動，雖然當時彼此沒有太多交談，卻感覺得出來他對自己的態度絕對稱不上友善。

疼愛了十幾年的女兒被個半路殺出的小鬼給奪走，這個小鬼還是麻煩的五條，自己的寶貝女兒和這傢伙在一起，後續要考慮的事實在太多──五條悟總覺得自己能從對方望著自己的嫌棄神情中讀出這些。

不過他一點也不在意就是了，當然更不可能因此打退堂鼓，從表明心意開始他就決定絕對不會放手。至於歌姬方面他完全不擔心，以她的性格肯定是將這些都考慮進去了才會答應和他交往。

只是他完全想不到對方居然會因為自己公開和歌姬之間的關係，而激動到把門框給硬生生扳斷。

雖然和庵歌姬的父親不甚熟悉，但可以看得出這位大叔和歌姬確實是父女沒錯，兩者有些地方的相似度簡直高達九成，比如這種可愛到讓人發噱的搞笑之處。

「……」夏油傑和家入硝子各自轉頭看著從拉門後探出半顆頭、表情既僵硬又尷尬的中年男性，和那雙與前輩眸色相同的眼瞳六目相交，彼此大眼瞪小眼著，兩人心底都產生了微妙的認同感。

……確實是前輩的父親呢……這種讓人啼笑皆非的可愛之處簡直一模一樣。

因為庵歌姬父親這出乎所有人意料的登場方式，讓本來還顯得有些拘束的氣氛頓時變得相當不倫不類，然而身為主人家的庵歌姬母親卻異常地淡定，全無因為丈夫那令人發噱的登場產生任何的表情變化。

她目不斜視地注視著五條悟，完全沒有給予朝內張望且神色古怪的丈夫任何一眼，保持著溫和的微笑對同樣面不改色的白髮少年道：「既然如此，那麼就直接稱呼『悟』了，應該沒問題吧？」

「怎麼可能沒問題啊！」門外的中年男子發出高亢的抗議聲，原本只是探入半顆頭的窺視姿勢在聽到這句話後，激動得整個人都從門後冒出。隨著這句抗議響起，他氣勢洶洶將拉門完全推開，但因為實在太過激動所以控制不住手上的力道，只聽見一聲突兀的「喀噠」聲響起後，整扇門徹底脫離軌道並往緣側傾軋，在幾人徑直地注視下，撞上緣側邊角後，又順著力道翻了個圈，最後悲慘地倒落在庭園的塵泥裡，濺起漫天塵煙。

「……」盯著這幕的三人組幾乎是用盡極度克制面部表情的能力，才不至於讓想要爆笑的心情浮現在臉上。但即使如此他們還是各自露出了不同程度的傻眼神色，家入硝子甚至下意識地動了動手指想吸口菸壓壓驚，搓了幾秒發現空無一物後，才想起為了給前輩的家人一個好的初次見面印象，所以她將菸盒留在自己的行李裡了。

氣氛有一瞬陷入了沉默與死寂，三人組之所以不出聲，是因正在思考如何應對這種尷尬狀況的方式──相對具有禮節的家入硝子和夏油傑就不用提了，至於五條悟，因為此刻犯蠢的對象是戀人的父親，考慮到這點，當然不能像平常那樣毫不客氣地出聲嘲諷，這種基本的常識與邏輯他還是具備的。

而在小輩們面前犯蠢的庵歌姬父親則是露出了一臉想找個洞把自己埋起來的、羞憤欲死的表情，至於庵歌姬的母親則是用高深莫測的眼神望著他，但仔細一瞧可以發現，那張和庵歌姬肖似的面容上，有著那名基本上總是直來直往的少女少有的揶揄神情。

幾秒後，她從容不迫地舉起面前的茶杯，輕啜了口裡頭漫著清香的茶液後，才又微微側首望向依然以那副氣勢洶洶的模樣僵在門口──雖然現在已經沒有門了──的中年男子，聲音徐緩淡然地開口道：「讓各位見笑了。這位是外子，也就是歌姬的父親，亦是庵的家主。雖然看起來有些嚴肅，不過歌姬的性格其實和父親很像，所以你們不必因他的外表產生太多拘束感。」

……不，歷經過剛剛那一段插曲，要產生任何拘束感應該頗為困難……

夏油傑的內心雖然是這麼想的，不過他可一點也不打算將之訴諸言語。他相信兩名同窗應該和自己有同樣的想法，因為在「拘束感」這個字詞落下時，他眼尖地瞧見另外兩人的唇角都抽動了幾不可察的弧度。

不過他更佩服的是面對這樣的狀況居然還能面色不改半分的家主夫人……該不會其實這種事在庵家相當常見、所以才能泰山崩於前也如此泰然自若吧？！

越想越覺得這種可能性相當高，讓他差點繃不住臉上那一貫的微笑的表情。不過所幸這時庵歌姬的父親終於從石化狀態中脫離，彷彿要挽回顏面似地板起臉，將那張臉調整到如果沒有笑容看上去確實相當嚴肅的模樣，接著雙手攏於袖中，大步跨入會客室內。

雖然剛剛做出了讓人第一印象盡毀的舉動，不過到底是一家之主、更甚者是一個家系的領導者，一本正經的模樣確實有股不怒自威的壓迫感，那種彷彿回到小學時期遇上嚴肅老師而不能隨便嬉鬧的感覺，讓家入硝子和夏油傑下意識地更加挺直了背脊。

至於五條悟──畢竟這人從小就不把所謂的老師看在眼裡，當然無從體會同窗們的感受，但就算平時再怎麼吊兒郎當，此時他面對的可是戀人的雙親，基本儀態的維持可是最低要求這件事他當然非常清楚，自然也不可能擺出什麼太過隨便的姿態。

進入房中的庵歌姬父親來到妻子身邊後坐定，在對方將茶水擺到他面前時，他的目光也依序掃過了家入硝子、夏油傑及五條悟。在望著前兩者時，他的表情沒有太多變化，與其說是審視，更像是看看自家女兒在學校的後輩生得什麼模樣。

然而當目光落在五條悟身上後，他的神色之間起了明顯的變化。如果要以文字來描述的話，那大概就是對於自己辛辛苦苦養育了將近二十年、而且還打算再養育個二十年的白菜，居然被頭路過的豬給輕易拱走了的、痛心疾首的表情，看著白髮少年的眼神不只是打量、甚至頗有種打算從雞蛋裡挑出大骨的意味。

那雙毫不掩飾嫌棄情緒的琥珀色眼瞳，讓夏油傑及家入硝子產生了一股久違了的、像是半年前的前輩會對同窗露出的眼神。畢竟從前輩與同窗開始曖昧的拉鋸之後，就算前輩對於同窗的話語或行為再怎麼感到無語，也極少、甚至是不會再露出這種單純且完全不摻雜任何其他心緒的嫌棄眼神，實在讓人挺懷念的。

然而正當男人啟唇準備氣勢十足地說出和眼神配套的話語時，一旁將茶點擺至他跟前的妻子卻彷彿覷準了時機似的，在他張口的瞬間接過了話語權開口道：「身為那孩子的母親，她在任何事情上所做出任何選擇，不論所做的決定是什麼，我都會支持她的。」

沒有太多波瀾起伏的一句話，讓男人本來已經打好的滿篇腹稿瞬間胎死腹中。原本面色嚴肅的人雖然仍努力端著肅然的表情，但望向妻子的眼神卻充滿了哀怨。後者只是淡淡地望了他一眼後，接著躬身為五條悟空了的茶杯重新盛裝茶水。

「那孩子某些方面來說，是個很有自己的想法、甚至可以說是相當固執的人。」茶水來到待客最適宜的八方滿位置線後停止注入，接著茶壺被放置到一邊。女子回歸正坐的姿勢，雙手交疊於大腿根部，微笑望著面色流露出一抹若有所思的白髮少年。「只要有了認定的目標，就會毫不動搖地朝著終點前進。就算遇上再多的困難和阻礙，也會勇往直前絕不回頭。」

「決定踏上咒術師這條路是這樣，打定主意就讀咒術高專時也是這樣……決定和悟你在一起，想必她也經過了相當的深思熟慮，才會作下這樣的決定吧。」這麼說著的女子面色雖然溫和，但漆黑的眼瞳卻閃耀著銳利的波光。

聞言，家入硝子悠悠憶起了幾天前在學校和前輩的那席對談。

雖然確實心動，但並沒有被令人目眩神迷的愛情所沖昏頭，她的前輩確實地深入思考到心理層面的東西，或許看起來似乎有些想得太多，但那正是前輩認定自己道路的方式。如果已經對於交往這件事做出回應，那肯定是她的前輩慎重考慮過後所做下的、絕對不會後悔的決定。

……但就算是這樣，還是不代表她能夠寬心地接受這個事實。

思及此，她差點又忍不住朝一旁的同窗橫睇過去，不過在衝動到頭的最後一刻強自抑住，反正之後還有許多時間可以逼問到底是怎麼一回事，不急於這一時。

「但是，雖然有些失禮，不過對於我或者是外子而言，『五條』並不是個理想的選擇。」庵歌姬的母親以沉靜的眼神注視著五條悟，明明語氣相當溫柔，說出口的話語語意卻隱含冰渣。「對於這一代的庵家來說，強大的術式或者御三家的血統，都不是家族的必要。我和外子只希望下一輩的孩子們能夠平安健康地長大，就算不願踏入咒術界也無妨，儘管依照自己的心意及選擇過自己想要的生活。」

「所以，水面下關係網盤根錯節的五條家，又或者是飽受矚目的六眼神子，對我或外子來說，都是僅可遠觀的存在。我們從未想過有一天會和這些存在扯上關係，甚至是將我們此生最重要的寶物投入這樣深不見底的泥淖中。」

或許有些父母望子成龍、望女成鳳，但對庵家夫婦來說，最重要的是自己的掌上明珠能夠無拘無束、隨心所欲地度過一生，隨著心意恣意地揮灑這如梭歲月。

但是，那孩子選擇了五條悟。

不論是家世背景、不論是太過矚目的能力，都與他們對於孩子未來伴侶的想像藍圖有著天差地遠的區別，與他們而言甚至是最難以想象而且不願見到的結果。

庵歌姬父親對於五條悟的排斥感，不單單只是因為養育了將近二十年的寶貝女兒被個只聞其名、從未見過其人的惡名昭彰小鬼給奪走，更多的是他所擁有的姓氏背後所牽扯的權力關係，及所身負的能力致使他將背負起的龐大責任。他只希望自己的女兒能夠如同未被關起的夜鶯，自由自在地徜徉在天地間高歌，而非被不必要的外在束縛迫得收起雙翼蹲踞於牢籠內。

但是他的孩子做出了選擇，因為是他的孩子，他很清楚她肯定是認真考慮過後才做出的決定，所以即使再怎麼對眼前的少年感到不滿意……

「你並不是我們期望看到站在歌姬身邊的對象。不過，那孩子既然做出選擇，我們也不打算多加干涉。」庵歌姬的母親望著不發一語靜靜聆聽著的五條悟，以聽不出情緒的聲音這麼說道。在這段話說完後，她頓了頓，接著轉頭與身旁的丈夫交換了個眼神，當兩人再次看向白髮少年，竟就這麼維持著標準正座的姿勢，朝少年微微躬了躬身。

在五條悟因為他們的舉動而露出少見的錯愕神情時，就聽見庵歌姬的父親開口道：「……歌姬她，是個溫柔的孩子，善解人意而且相當貼心，總是先考慮到別人結果忽略自己，笑起來非常可愛……唔。」

他身邊的妻子適時地以手肘隱晦地頂了他的腰窩一記，制止了他對女兒毫無尺度的吹捧。發出一聲痛悶後，他像是有些不滿又似是委屈地抿了抿唇，才用不甘願的語氣接續說道：「……那孩子還有許多不足的地方，要麻煩五條同學你多擔待了。」

說完這句話的中年男子深深一揖。此時的他不是一名強悍的一家之主，只是擔憂著、深愛著孩子的普通父親。彎下的脊樑是稻梗，對於孩子的愛是穗禾，因為負累的親子之愛一如結實累累的稻穗，所以一向挺直的背脊在此刻才能躬下得恍若微頹的山脊。

墨鏡後的眼緩緩地眨了眨，六眼咒術師面對這樣的情景，一向伶俐的口舌難得如打結般述不出話語，擱在腿上的手更是侷促地滑動著，彷彿不知該擺放何處。

比自己年長許多的人向自己卑躬屈膝──並不是沒有過的場景。在他幼時，分家或其他依附著五條家的弱小家系便經常打著各種名義來到主家宅邸，這種類似應酬一般的見面會，在他尚年幼的時候還會乖乖出席，位置當然總是被安排在主位，這種情況下自然很理所當然地接受他人拜見時的鞠躬。

然而眼前人的屈身所包含的份量，和曾經見過的那些是不可能相提並論的。

那彎身的弧度所包含的，是對於孩子的愛、對於孩子的擔憂、以及對於孩子身邊人的認同。即使彆扭地只願以姓氏稱呼 ，但話語中卻確確實實地認同了他和歌姬的關係，不論真正的想法究竟為何，這名父親依然將珍愛的女兒的手交給了他。

五條悟不得不承認，此時的他內心稍微地受到了撼動。

事實上在此之前對於這名男人，除了因為是「庵歌姬的父親」這層身份、所以應對方式上使用了敬語與客氣的態度外，少年的內心對對方並沒有其他必須尊重的想法。因為在他眼裡，這名即使掛著「準一級咒術師」頭銜的男人依然和其他人同樣弱小，只不過因為他是歌姬的父親所以稍微給予尊重，但也就只是這樣而已。

加上對方對於自己站在歌姬身邊、這樣的結果所產生的排斥情緒根本不加掩飾，他也不認為自己必須對於這樣的傢伙抱有什麼樣程度的重視。

不過。

他看著那彎折的脊樑，腦中浮現了對方那雙和庵歌姬極為相似的琥珀色眼瞳，隱約理解了歌姬那樣澄澈且總是直視著他人的眼神，那始終坦蕩地挺直背脊走在自己認定道路上的堅強心性，以及那雖然正直卻並非全然無法變通的性格是從何而來。

畢竟孩子總是望著父母的背影成長，孩子的性格中必定具有從父母個性中拆分出來的部分。

──不過他可是例外，像他這樣帥氣又善良的GLG可和家裡一幫糟糕的老頭子沒有任何相似之處。

即使內心思緒千迴百轉，不過五條悟並沒有將之表露於外。因為兩人太過出乎意料的舉動而停滯了那麼一秒的思考總算又開始活絡，在庵歌姬的父母直起身子時，他拿下遮蔽雙眼的純黑色墨鏡，露出那雙璀燦得令人不由自主屏息的蒼色眼瞳，堂而皇之地回望他們。

五條悟是最強的，因為最強，因為立於頂點，所以不需要理解所謂的「謙虛」究竟是怎麼一回事。正因為如此，所以他只需要將自己所想的、直白地化為言語就足夠了。

「我是最強的。」沒有迂迴、沒有曲折，他相當平白地、甚至是狂妄地如此直言。「所以歌姬的全部我都能夠接受，就算有所不足也無所謂，『因為我是最強的』。」

少年的態度以面對戀人的父母來說，無疑是不及格的。因為實在太過傲慢，完全不懂得收斂，正常家庭的父母在一般情況下肯定都會對此頗有微詞吧──庵歌姬的父親確實是皺起了眉，不過她的母親卻像是感到有趣似地彎起了眉眼。

「哎呀，真是一點都不謙虛的孩子。」話雖是這麼說，但女子唇畔浮現的卻是頗感興味盎然的笑痕。她淡然地直視那雙能夠看穿術式與咒力流動的瑩耀眼瞳，與其說感受到的是因為被看得太過透徹而讓人覺得恐懼而避開視線，倒不如說是因為感受到包含於其中的森羅萬象、過度地神聖而令人難以直視。

她就這麼和少年靜靜對視了數秒後，驀地側過頭望向身邊的面色實在稱不上好看的丈夫，接著抬袖掩去唇角擴張開來的弧度，彎著眉眼以盈滿笑意的聲音對身旁的丈夫說道：「啊啦啊啦，孩子的爸，年輕真好不是嗎？」

「哼，一點也不好。」原本面色便不佳的男人在聽到這句話後，臉色徹底地垮了下來，回應的語氣帶上了濃濃的彆扭之意。

不過透過方才他對五條悟所說的那段話，大概也算是勉強認同了少年與女兒之間的關係，雖然相較於身旁巧笑倩兮的妻子，他的心情看上去沒有那麼地愉快就是了。

庵歌姬的母親笑望了丈夫片刻後，才又將視線移轉回五條悟身上，最後落到他手裡握著的鏡子上。雖然面色沒有明顯的變化，不過那雙黑眸確實浮現了淡淡的遺憾。

「那孩子應該會想親自和我們介紹你吧。」她用聽上去雖是雲淡風輕，但確實隱含了喟嘆的語氣這麼說道。不過說完後，她見眼前三名少年少女的表情又變得微妙，隨即補上一句：「我並沒有怪罪任何人的意思，歌姬既然選擇成為咒術師，本就必須承擔該有的風險。」

說到這裡她微微一頓，接著面上浮現了明顯可見的苦澀。「況且......會造成這樣的結果，或許我們這些大人也必須承擔一些責任。」

這話一出，五條悟立時轉變了表情，並且從對方神情之中的澀然察覺到了什麼。事實上他確實也注意到，當時的詛咒所散發出的咒力，與當初擊退那名術式相當奇特的詛咒師是相同的，而從女子的言論中聽來，她似乎知道那詛咒正體的真實身分。

庵歌姬的父親望了身旁的妻子一眼後，伸手輕撫上她緊絞在一塊的手指，彷彿給予無聲的安慰，接著便順著妻子的話說了下去：「那個孩子......不，那個『詛咒』的正體，構成她核心的魂魄，真正的名字是『庵鏡理』......是年長歌姬七歲的表姊。」

那並不是什麼太過特殊的悲劇。

入贅的青年與深愛的妻子產下了他們期盼已久的孩子，然而在術式顯現的那一年，孩子並沒有顯現任何術式，與此同時由她身上產生的，是因為無法自然而然發散、開始侵蝕自身的龐大咒力。

「我們嘗試過各種方法，但最後仍舊無能為力。」男人輕嘆了口氣後接續說道。「那孩子倒也看得開，拖著那樣的身體依然樂觀地度過了數千個日子......但在她十五歲那年，累積的咒力還是爆發了。」

「當時的鏡理知道自己即將死去，所以當我們嘗試著為她疏導咒力時，她毫不猶豫地拒絕了，並請求我們架起結界，以避免爆發的咒力傷害到家族中的其他人......明明是這樣體貼的孩子，卻在死去的前一刻，因為不明原因化成了詛咒。」

「......鏡理的咒力太過強大，如果就這麼任由她詛咒化，那將可能是集家族之力也祓除不了的強大詛咒。身為家系之主、身為咒術師，我不可能放任詛咒就這麼誕生，所以......」他深吸了口氣，那雙酷似庵歌姬的眼瞳浮現了無法言喻的苦楚。「所以我下了令，讓在場所有的咒術師將未完全詛咒化的鏡理擊殺。」

男人的選擇是正確的，而他也確切地理解到這一點。然而理智上的認知並不代表感情上能夠接受，不論是他，或者是在場的每一個人皆是如此。

「因為當時大家的情緒都相當低落，所以我們才沒能察覺鏡理和歌姬竟產生了連結。」他的表情有些懊悔，這份懊悔之情的來由，或許是源自於未能發覺外甥女的異變，又或者是未能發現女兒與外甥女之間的繫結。「只是鏡理究竟為什麼會存在歌姬身上，甚至度過了那麼久的時間都未曾被人察覺......原因我確實不清楚。」

話音落下後，現場眾人紛紛陷入沉默，不過這陣沉默並沒有持續太久，很快地便被人出聲打破。

開口的是一直在旁不發一語聽著的家入硝子。

「......事到如今，當初的真相到底是怎麼樣，其實已經不太重要了。」開口的少女捻了捻指尖，像是習慣性地要抖落菸捲上的菸灰，以聽不出實際情緒的平淡語氣這麼說道。「現在最重要的，是將前輩從那面鏡子帶出來......悟說過，他確實看到前輩的咒力存在於這面鏡子裡，但鏡子中的詛咒與前輩的咒力是相連的。因為不知道蠻幹會不會連帶傷害到前輩，所以無法以毀去咒物的方式帶出前輩。」

「不過，」說著，她斜睨向同窗，示意他接下自己拋出的話題。「在伯父伯母進來前，悟你說了吧？對『讓前輩出來的方法有點頭緒』。」

這話一出，幾人的目光又紛紛落在五條悟身上，而承接了所有目光的少年表情非常淡定，畢竟一直以來他都是視線的焦點，這點聚焦對他而言並不造成任何的壓力。

「啊，確實。」他點了點頭肯定了她的話語。「在歌姬被抓進去前，我聽到那面鏡子──又或者該說是詛咒──說的話。它說『沒有影，光必須付出代價』，也就是說，歌姬之所以被抓入鏡中，是因為本來被分離之後，應該存在鏡中的『影』化為詛咒脫出了鏡子。」

咒物為鏡，投生為影──然而本該被撕裂的魂魄、作為代價遭鏡子所掌控的鏡中之影卻脫出鏡子成為個體詛咒，於是失去代價的鏡子便將本體的庵歌姬捉入以彌補失去的魂魄。

「雙生鏡……」庵歌姬的父親露出了若有所思的表情喃喃道。「雖然略有耳聞，但我記得鏡子是被高專回收了，沒想到居然會在五條家。」

話雖是這麼說，不過他並沒有打算探究其原因的意思──畢竟自己也是家系之長，許多位於臺面下的事情就算不曾參與，也大致上有過聽聞。說到底，大概和那些咒術界的高層之間未浮出水面的爾虞我詐、相互較勁脫不了關係。

「也就是說，歌姬是被當作替代鏡理的代價。」他做出了這樣的結論後，面色再次浮現了苦澀。雖然他不清楚那名背叛的五條家長子為什麼會和庵鏡理相識，甚至為了她不惜拋棄人們趨之若鶩的五條家及加諸於身的地位及榮耀，但造成這樣結果的部分原因是源自於十一年前被忽略的細節。

「如果這麼解釋的話，那麼歌姬被拖入鏡中的原因就說得通了。」五條悟點了點頭道。「既然身為『光』的歌姬因為『影』的消失而付出代價，或許只要找回那個逃跑的詛咒，就能將歌姬從鏡子換出。」

說著，他垂首望著仍舊呈現一片霧白的鏡面，指尖輕輕劃過那片冰冷無溫，未被墨鏡遮掩的眼瞳浮現一抹霜結般的涼薄。

──將前輩從鏡子裡換出後，這面鏡子大概會徹底從這個世界上消失吧。

從側面能夠望見同窗雙眸的少年與少女看著他的眼神，腦中同時浮現了這樣的想法。

畢竟和他們說明現場狀況時，雖然五條悟輕描淡寫地帶過了前輩被拖進鏡子裡的部分，但眼睜睜地看著心上人消失在自己眼前，甚至連抓住她的手都做不到，對於出生至今沒有遭受過太多挫折的最強咒術師而言，那種感覺應該頗為不好受，甚至是難以下嚥。

「不過，就算知道將前輩從鏡子裡換出的方法，還是得先找到校醫和詛咒的蹤跡吧？」夏油傑提出了相當現實的問題。確實，就如同他的疑問，即使知道讓庵歌姬從鏡子中回歸現實世界的方法，但最關鍵的是能夠和她交換的代價不見蹤影，空有方法卻沒有對象的話，現況依然持續膠著且束手無策。

更何況有件事在場的所有人雖然都未曾提出，但他們都心知肚明──沒有人能夠保證鏡子中的詛咒對困於其中的庵歌姬不會造成影響。畢竟這可是以靈魂為食的雙生鏡，被困於其中的庵歌姬持續與詛咒相連，難保她的魂魄不會因此遭受侵害與損傷。

所以得盡快找出五條斗真與詛咒的所在之處。

「庵家方面，會盡可能動用能夠運用的人力找尋。」庵歌姬的父親給予了這樣的承諾。畢竟不算太大規模的家系，資源的動用較沒有大家族這麼束手束腳，更何況事關主家唯一繼承人，對此分家也不至於多做置喙。

當然因為家系規模不大，可運用的資源與那些立於頂點的家系是全無可比之處，但庵歌姬的雙親都相當清楚，與其等待五條家做出回應，或許自立自強才是對現況進展最有幫助的方式。

「高專方面，悟從五條家返回的當天就已經做通知了。」夏油傑接著說道。「考量到逃跑在外的對象可能是特級的詛咒，高專方面不久後也會做出相應的對策吧？畢竟擁有那樣術式的特級詛咒可不是隨隨便便的玩笑。」

他這句話並不是危言聳聽，只要詢問當時在場的咒術師，都能夠得到類似的答案。畢竟那可是由最強咒術師五條悟口中提出的證實──那名詛咒的強度絕對超過一級，甚至足以被劃分到特級的領域。

更何況除此之外，名為「庵鏡理」的詛咒所擁有的，是對於高專方來說，絕對必須剷除、不能留存於世的、極惡的術式。

「詛咒誕辰」──那或許是基於強烈的、扭曲的求生意志，於庵鏡理生前詛咒化時，一併誕生在她身上的術式。只要咒力足夠便能夠持續製造詛咒，所以當時五條悟趕回宴客廳時才會是那樣詛咒林立的場景。

雖然所能製造出的詛咒等級不高，但光是數量也已足夠讓人頭痛，若持續放任其在外成長，無法保證其能力不會成長到能夠誕生出破壞力倍增的二級以上詛咒。高專不會願意承擔這樣的風險，所以不久後應該就會派出人員查探詛咒的行蹤了吧。

「如果高專也派出人手的話，不久之後應該就能獲得好消息了。」聽到夏油傑這麼說，庵歌姬父親的面色也稍微緩和了些。畢竟一個家族的力量終究有限，如果咒術高專能夠出手的話，搜索起詛咒行蹤的速度肯定能夠快上不少。

「一旦得到消息，為了避免節外生枝，肯定會由我或悟去處理的。」夏油傑接著這麼說道。畢竟對手可能是特級，要有效地降低犧牲率並確保祓除，直接派遣能夠與之對抗的特級咒術師是最為節省人力與保險的選擇。

只要在捕捉到詛咒後，將其作為代價將庵歌姬換出，接著再毀掉鏡子，應該就能夠將詛咒徹底祓除以絕後患，毀掉鏡子對夏油傑或五條悟來說並非難事，畢竟雙生鏡不是只要停止生命活動就無法毀去的特級咒物。

家入硝子望著靜靜置放於五條悟跟前的手鏡，她不像五條悟擁有能夠看穿咒力流動的眼睛，在她眼中，那就是一面呈現空白與散發著詛咒氣息的怪異鏡子，但她最重要的前輩確實存在其中，孤獨地困在其中。

她不知道鏡中世界生得怎麼樣，畢竟有關鏡子的情報中，未曾提到將被撕裂的靈魂所帶入的鏡中世界究竟是什麼模樣。不過如果是前輩的話，即使孤身一人位處在陌生的環境中，也絕對不會哭泣的吧，是前輩的話，一定，依舊保持著冷靜，找尋著能夠離開那片未知的出口。

......再等一等吧，前輩。

她抬眸望著五條悟平靜得看不出情緒的側臉，於心中這麼低語著。

......如果是悟的話，一定會豁盡全力把你救出來的。

所以前輩，一定要盡力地撐下去，等到大家把你從鏡子裡拉出來的那一刻。

「雖然知道大家都很擔心歌姬，不過在找到鏡理和五條家那孩子之前，我們也沒有別的事做了。」彷彿要調節現場這有些嚴肅的氣氛一般，開口的庵歌姬母親聲音中有著一絲能夠浸潤人心的溫和。她側頭望向因為門板被自家丈夫給拆了、所以能夠直接望見的房外之景，不知不覺太陽已攀升天穹之頂，正賣力地將熱意灑至世界的每一個角落，將剛撒了水的草地映得一片晶潤瑩亮，每一株草葉上都閃耀著恍若星彩的輝光。

而後她微笑著轉回頭，注視著面前的少年少女們，接著擊了下掌，用帶了些俏皮的語氣開口道：「也差不多是用餐時間了，就麻煩各位移步到餐廳吧？畢竟是歌姬重要的後輩及男朋友，可得讓我們好好招待才行喔。」

聽到「男朋友」這個詞時，庵歌姬父親的臉色很明顯地歪扭了下，那緊繃的下頜甚至讓人不由得擔憂他會不會就這麼把一口好牙給咬碎了。不過他終究是忍下了脾氣，朝妻子點了點頭後率先起身，帶著黎黑的臉色首先離去。

後方的幾人也紛紛跟著起身，五條悟起身的同時也拿起了榻榻米上的鏡子，正欲收進口袋中時，身後卻冷不防傳來呼喚聲。

「悟。」

聞聲，他回過頭，望向立於後方微笑著的女子。

面上掛著沉靜微笑的庵歌姬母親再次朝他低下了頭。「那孩子，以後就拜託你了。」

「......」將鏡子收入口袋中的動作頓了頓後，少年的指尖擦過冰涼且無任何溫度的鏡面，而後他彎起唇角，勾起了一貫自信滿滿的微笑，將墨鏡戴上掩去了那雙熠燦的眼瞳。

「那不是當然的嗎？」他用十分理所當然的語氣說道。「從歌姬點頭的那一刻起，我就絕對不會放開手的。」

──或許有人會以不置可否的語氣嘲諷地說，不過就是年少輕狂的激情，在海浪退去時就會將激起的浪花也一併帶離，殘存於沿岸的，只剩下被浸潤過後、呈現死氣沉沉的暗色沙礫。

但是已然閱覽人心的六眼咒術師確信自己可以嗤之以鼻地回應，浪潮退去後，會有下一波的浪潮抵達，生生不息的海浪會不斷地激起浪花、濺起波濤，絕對不會停下。因為對大海來說，這片沙岸就是他唯一棲息的港灣。

答覆完這句話後，他將鏡子塞入口袋中，回身邁開腳步追上先行離去的同學們。

聽著逐漸遠去的腳步聲，庵歌姬的母親並沒有立刻離開會客室。她轉身來到緣側，立於廊簷下注視著閃閃發亮的草葉，彷彿看到曾經奔跑追逐於庭院之間、猶如親生姊妹般感情極佳的女孩們。

「母親！」

「舅媽！」

女孩們重疊的呼喚聲言猶在耳，童稚的笑聲如銀鈴脆響，晃蕩在拂面的熱浪中，最後如夢幻泡影，破碎在烈烈豔陽的映照下。

她緩緩地閉上眼，發出一聲綿長的嘆息。

事情發展到這種地步究竟是命運的捉弄，還是天意的戲弄呢？曾經在這裡一同嬉笑的孩子，為什麼會走向截然不同的道路兩端呢？

這個答案或許只有那個目前不知去向的孩子才能夠明白了。

她深深嘆了口氣，而後回過身，背對著庭院邁開腳步。身後躍動著瑩光的水珠一點一滴地消融於空氣中，逐漸汽化蒸發，最後恢復成閃耀著清淡綠意的草地。

暖風徐拂，恍若捎來存在於時光中的孩童歌聲，叩擊在見證歲月流逝的主屋木樁上。

“丸竹夷二押御池，姐三六角蛸錦……”

♪

暮光伴隨著夕陽西墜，無聲地溶解於撲入大地的幽暗之中。

街道上亮起五彩繽紛的霓虹燈，閃爍的絢麗光芒點綴了夜色與剛要展開的夜生活。男男女女、老老少少穿梭於街道上，入夜的大街依舊人流如織，或許是因為落下的彩光，看上去甚至比白晝時的光景要更加熱鬧。

挺著啤酒肚的中年男子剛結束一場下班後的酒會，喝得微醺的他將領帶扯得鬆鬆垮垮，就這麼散漫地掛於項頸上，原本扣起的空氣釦也已經解開，甚至解到了第二顆釦子，露出並不讓人垂涎的肥軟胸膛。

他晃蕩著手中的公事包，哼著他人聽不懂的怪異小調，行走在歸家的路途上。

這個時間點返家，家中的妻子肯定已經為他準備好夜宵，稍微盥洗之後，孩子應該也都睡了，那麼在睡前多出來的這段時間裡，說不定能夠……

想起因為這陣子加班而許久沒碰的、妻子產後依然窈窕的身段，男人下意識地嚥了口唾沫，心底同時燃起了燥火，讓他不由得加快腳步。因為想縮短返家的時間，於是在經過能夠直接通往車站的小巷子時，他毫不猶豫地轉了進去。

由於是樓房與樓房之間闢出的防火巷，巷道十分狹窄且無路燈照明，前後兩端的五光十色全然透不入幽暗的巷弄中，僅能依靠稀薄的月光點亮前行的道路。巷中因為屬於三不管地帶，常有人朝其中丟擲垃圾，偶會有喝醉酒闖入的路人在其中嘔吐，使得窄弄裡彌漫著一股混雜著各種異味的怪異氣息。

不過因為醉酒使得五感有些遲鈍，這股惡息飄入男人鼻腔中時，並沒有造成他嗅覺上太多的困擾，倒是因為照明太過薄弱而讓他頻頻磕撞到路邊的障礙物，使得他不斷因為不滿而口出穢語。

就在他來到道路中段時，意外地見到從對向走來了一抹人影。

他瞇起眼，努力讓矇矓的視界變得清晰，不過這並似乎沒有太大的用處。直到人影走近後，他才看清在幾步之遙外的，是一名穿著一字肩露臍短上衣及低腰熱褲、約莫高中生年紀的少女。

男人停下了腳步。

從黑暗中走出的少女來到月光下，如緞般漆黑的長髮披於肩後，裸露於外的雙臂及雙腿纖細修長，白皙如瓷般的肌膚在月暉下泛著矇矓銀光，那副彷彿不知世事險惡的純真神情看上去相當楚楚可憐。

她就這麼踏著一蹦一跳的步伐逐步靠近男人，近看更像是月夜下歌舞的精靈。

如果男人還有餘力思考的話，應當會意識到這個時間點有這樣氣質的妙齡女子出現在此處是多麼不對勁。畢竟這條巷子雖然是通往車站的捷徑，但也是來往這裡的人在入夜後基本上不會選擇行走的路徑──這條巷子裡沒有路燈照明，也沒有設置監視攝影機，是心懷惡意的宵小之輩最為喜愛的場所，甚至在其中發生過不少令人憤怒的犯罪。

然而，此時的男人思緒已經徹底受到酒精的影響而渾沌不堪，就像人們總是會被過於美麗的事物所迷惑，男人自然也是，此時的他被彷彿是從無數的人體中選出最為美麗的部位、相互結合後所構築而成的肉體所蠱惑，自然而然地伸出了手。

他並沒有什麼不純的想法，只不過是......對於令人讚嘆的美麗事物，生出了想要觸碰是否為真實存在這樣的心態。

一公分、兩公分、三公分。

彼此之間的距離緩緩縮短。

少女不知何時停下了腳步，月光輕柔地撲灑在她面上，籠上一層柔和昀彩，也模糊了她的表情，讓醉酒的男人更加看不清她臉上的真意。

就在即將觸上那淨白肌膚的霎那，一隻手自他身後探出，箍住了他的手腕，也止住了他的動作。

「隨便觸碰女性可是相當失禮的行為喔。」聽上去相當爽朗的聲音自後方傳來，自那乾淨清朗的音色聽起來，可以描繪出發聲者大概的形象──梳得整齊卻不油膩的髮型，即使著熨燙整齊的襯衫與西裝褲也不讓人覺得嚴肅，就算沒有扣上第一顆空氣釦也不會讓人覺得輕浮，大抵而言就是所謂極受歡迎的辦公室菁英。

平時的男人並不特別排斥與厭惡這樣的類型──畢竟他也已經過了明顯表露忌妒與競爭的年紀，就算偶爾看不順眼，也不會採取刻意找碴的行動。然而此刻的他思緒已被酒意控制，在這樣的情形下，平常時刻一直默默壓抑的想法如同被邪火竄燒，一下子便冒上心頭。

於是他皺著眉轉過身，視線恍惚地盯著身後人瞧──那是比自己還要再高上一大截的年輕男人，身上穿的是彷彿只是出門買東西的輕便運動衫。因為要抬起頭才能看清對方的長相，但認為做出這樣動作會凸顯自己不論在氣勢或是身高都矮人一截的男人於是只是將視線落在他白皙的項頸上，接著口齒不清地開了口，說出了如同不入流小混混般的標準台詞：

「喂，你這傢伙是誰啊？該不會是想英雄救美吧？」

他身後的青年聞言，似是覺得很有趣似地發出一聲輕笑，笑聲中並沒有沾染其他情緒，但落在男人耳中，卻讓他心生一股根本不被放在眼裡的感覺，就彷彿對青年而言，自己只是不值得一提的存在。

這讓他心生恙怒，像是要將平常的壓抑通通排解，就這麼藉著酒意，再次朝對方發出不滿的低吼：「搞什麼啊！沒有秤過自己的斤兩就想當英雄嗎？別開玩笑了！混帳！」

「......不，你誤會了。」這個問題讓青年露出了有些困擾的表情，而後以感到無奈的語氣這麼說道。「英雄什麼的......不好意思，我自知離這個詞相當遙遠，像我這樣的人是不可能成為英雄的。我只是想告訴您，這麼隨意地觸碰女性，是不太好的行為。」

青年的口吻越是敬語連發，就讓男人越感焦躁。他不由得想起公司內老是壓自己一頭的年輕同事，被稱之為所謂的明日之星，長得相當帥氣且工作能力強，個性又相當隨和，是讓人難以討厭起來的存在。

──不，或許自己迫於公司中一面倒的氛圍，而不得不把那份厭惡感藏起來罷了。

思及此，他不由得抬起頭，看清了面前青年的樣貌──眼前的青年大約二十八、九歲的模樣，俊逸的面容透露出一股與生俱來的儒雅，甚至隱隱感覺得到一股出身於上流家庭特有的貴氣感。這讓他不由自主地又想起那名同樣出身優渥家庭的年輕同事，那一瞬間，他甚至將兩人的身影重疊在一塊。

於是，彷彿要藉機發洩似地，他奮力抽出被對方握住的手後，朝青年揮動了拳頭。

這是一記他自認為相當氣勢十足的攻擊，然而實際上，或許因為受到酒精的影響，他的揮拳相當亂無章法且綿軟無力，不僅連氣勢的邊都沾不上，甚至凌亂得猶如戲耍。

青年見狀，苦笑著向後退開，輕鬆地閃避了對方的攻擊。落空的攻勢讓男人腳步一顛，雖然沒有狼狽地摔倒在地，卻重重地撞上一邊牆面。

滑稽的姿態讓身後的少女發出一聲嘲笑意味十足的輕笑，讓男人的臉色頓時漲成了豬肝色。他又羞又憤地直起身子，重整態勢後再次揮出拳擊，雙手卻在揮出的瞬間，被「某種東西」給扯住了。

「哈......？什麼......？」手臂彷彿被看不見的大掌給包覆，全然移動不了，對於這怪奇的現象，男人不由得露出了感到疑惑的表情。然而下一瞬，一陣劇痛自手腕處炸開來，同時他的手腕竟像是被猛獸的銳齒憑空貫穿，在豔紅的血花飛濺於空中時，手掌也如同被隨意丟棄的抹布般，「啪」的一聲落在地面上。

「啊──！」穿透虛空的慘厲尖叫聲破開黑暗，但僅響徹了一秒鐘便戛然而止。聲音的消失並不是因為他主動打住，而是因為能夠發出聲音的部位「消失無蹤」了。

男人頗具肉感的軀體仍維持著揮拳的姿勢，但相較於平常人，此時的男人看上去明顯缺少了什麼──除了揮出拳擊那隻手應當存在的手掌部位空無一物外，男人肩膀以上的「什麼也沒有」，僅有那削擊得漂亮的裂口處滲漏出大量鮮血，濡濕了他身上的襯衫，足以證明那其上曾經是有什麼存在的。

不過那曾經存在的物體已經化為落於地面不成團的血肉，像是被從外施加了壓力後徹底碎裂成團、連原本的模樣都無法辨別的怪異肉塊，正是原本在幾秒前立於男人肩膀之上的頭顱。

而毫無慈悲地做出這樣殘酷之事的，正是那名宛如月下精靈般的少女。

少女仍抬著手，五指微收，做出了彷彿將什麼捏住的姿勢，而自那根根白皙如玉的手指不斷滴落的，是濃鏽色的腥味液體，在地面上匯聚成一灘艷紅，艷紅的池面上倒映著昏暗的天際，液體滴落於其上後呈現怪異的扭曲，乍看之下彷彿是通往黃泉彼岸的入口。

然而面對這樣駭人的光景，青年表情卻沒有半分恐懼，望著少女的表情甚至滲入了些許愛憐。他悠然地與那副失去頭顱的身軀錯身而過，來到少女面前，掏出手帕裹上少女伸出的五指，輕柔地替她擦拭著。

「鏡理，你太激動了。」他一邊替少女擦去髒汙的指尖，一邊用與戀人說話的寵溺口吻對少女說道。聞言，庵鏡理噘起唇，面露不滿地回應著：

「誰叫這個傢伙居然想對斗真你動粗，我怎麼可能容忍這種事。」

語畢，她頓了頓，接著伸手朝虛空中招了招──在不遠處，一名長著銳齒的咒靈像是接收到什麼訊息似地，搖搖晃晃地退到一邊，露於外的尖銳長齒的縫隙間，填滿著艷紅的殘渣，從男人掉落在地的手掌、那宛如齒嚙般的斷口推測，可以斷定男人的手掌便是被這隻咒靈給活生生咬下。

當然，男人沒有任何天分，所以他至死都不明白，自己身上究竟發生了什麼事。

「我本來沒打算殺他，只是想給他一個教訓罷了，例如在腦袋上開個小洞之類的。」少女垂下被擦拭乾淨的手，牽起了五條斗真垂落於身側的指，瞄了眼那副仍在淌血的死軀後這麼說道。「但是咒力量掌控得不是很好，所以一不小心就把他的頭捏爆了。」

她說著這番話的語氣既無辜又雲淡風輕，彷彿她捏碎的不是一個人的頭顱，而是一顆軟爛的橘子。聞言，五條斗真像是拿她沒辦法似地嘆了口氣，接著將染血的手帕收起，目光沉沉地注視著一片雜亂的現場。

巷子的兩端連結的都是大道，將屍體拖出去太過引人注目，就算讓詛咒將屍體攪成肉泥，但現場的狼籍也看得出發生過什麼事……

「鏡理。」他沉吟了會後，回身對少女說道。「讓詛咒待在這附近吧，但別離得太近，保持能被輔助監督察覺的距離。」

少女聞言乖巧地點了點頭，接著對呆立於一邊的詛咒揮了揮手。接收到指令的詛咒搖搖晃晃地轉身離去，不一會便消失在小巷的盡頭。

接著青年抬起手攬住少女的肩，徑直地帶著她離去。

「下次這種事就由我來做吧，可別髒了鏡理你的手。」他對懷中的少女親密地說道。

「欸～無所謂吧，我可是詛咒，詛咒不做壞事的話，怎麼算得上稱職的詛咒呢？」庵鏡理俏皮地朝他眨了眨眼，表情嬌俏可愛得猶如正值青春年華的普通少女，但她所說出口的話，卻絕對不該出自普通少女之口。「而且好不容易能夠使用咒力，得好好練習才行呀。」

聞言，五條斗真又嘆了口氣，在行經男人的屍體身邊時，他目光隱諱地瞥了殘留於上頭的咒力殘穢一眼，眼底浮現一抹沉冷，不過隨後又將注意力轉回身畔的少女身上，眼神也隨之恢復成注視戀人的溫柔。

男人與少女的交談聲隨著身影的離去逐漸微弱，同時天空的色彩產生了些許的變化，彷彿有某種東西隨著兩人遠去跟著消失。在那彼此依偎著的身影消失在窄巷盡頭、混入來往的人群中時，維持著直立動作的身軀驟然轟然倒地，靜靜地落入了自己的血泊之中。

而後日夜交替，在全新的一天來臨時，這條褪去了潛藏於夜晚裡的罪惡王冠、換上白晝明亮新衣的巷弄中，在一大清早，傳來了拉起鬧劇終幕的淒厲慘叫。

2、

你 是 誰 ？

彷彿是來自腦識深處的疑問，勾起她沉澱於最深層的意識。

睜開眼，眼前是一片無止盡的白。

伸出的臂膀被華麗的色澤所包裹，她遲鈍地在腦中搜尋，而後找到了藏於思緒中的名稱──這是，振袖和服。

她又低下頭，望著腳上蹬著的奇特物體，好一會後，想起了這是木屐。

是用來走路的工具。

於是──試著邁開腳步。

宛如踩在棉花之上，又如踏在雲朵之上，腳下沒有任何的觸感回饋，卻清楚理解自己確實走在「某種東西」之上。

腳尖前是白色，往前一步仍是白色，抬起眼望向無止盡的遠方，仍是一望無際的白。

和記憶中的某人同樣的純色。但是那人的白給予她的感覺是親暱與溫暖，眼前的白帶給她的卻是迷失與錯亂。

向前一步是白，向後一步也是白，白與白之間沒有邊界，白與白之中沒有交界。伸出手，掌心是一片的空白；緊握成拳，握住的依舊是空無一物的白。

每跨出一步，都感覺自己要被這片徬徨之白所吞噬。時間在這裡彷彿也成了空白，不論走了多久都不會感到飢渴，不論邁出多少步都不曾感到疲倦。

所有的一切，彷彿都成為了「白」。

此處唯一的色彩是她自己，然而，持續不斷地走下去的同時，她感覺自己也逐漸染上純白。

所以，這裡是哪裡？

她問著自己。

所以，「我」是誰呢？

她再度問著自己。

──必須想起來。

她有這樣的預感。

必須想起來，一定要想起來，否則、否則──

──否則，將會被這片純白所吞噬。

♪

五條悟等人自庵家離開返回高專後，家入硝子接獲了任務通知。

準確來說，是接到了輔助任務的通知。

因為本來負責解剖與勘驗的五條斗真叛逃，而臨時遞補上的校醫在這方面並非專精，所以通知之前和五條斗真交情不錯、並有在旁實習過的家入硝子協助處理。

「……醫生還真是留了個大型爛攤子給我。」剛返回學校、才剛點燃一根菸的家入硝子深吸了口滿滿的尼古丁後，用不滿的口吻這麼說道。

不過她倒也沒有拒絕──畢竟她也沒什麼拒絕的權利。總而言之在好好享受了久違的尼古丁洗禮後，她才摁熄了煙頭，朝屍體處理室的方向前進。

因為還在假期期間，沒有課要上的五條悟和夏油傑理所當然地跟上了同窗，當作兩條超大型的人形尾巴。

三人走在前往目的地的走廊上時，一臉若有所思的家入硝子驀地開口道：「喂，悟。」

「什麼～？」正把玩著手鏡的五條悟漫不經心地回應，指腹在呈現霧白的鏡面上摩挲著。瞄了眼他的動作好一會的夏油傑終於忍不住開口插話道：

「悟，你再怎麼摸那面鏡子，前輩都不會從裡頭跳出來的。」

從五條悟自五條家返回之後到現在，只要他的手存在空閒時光，就會像是下意識般地撫摸著那面關有庵歌姬的鏡子。

一開始夏油傑還不以為意，但在某次不經意地瞥見觸碰著鏡子的同窗表情透露出彷彿連自己都沒有察覺的繾綣意味時，終於覺得有哪裡不對勁了。

……這傢伙該不會透過鏡子在感受前輩的咒力，然後透過撫摸鏡子的動作來替代觸碰前輩吧？！先不說這樣的想法實在有病，這傢伙有想過整天被東摸西摸的咒物的感受嗎？！

「……」五條悟聞言，面無表情地回過頭瞥了友人一眼，從墨鏡上方露出來的蒼色眼瞳所傳達出來的意思，彷彿在看一個白癡。

「我怎麼可能這麼想啊？！」彷彿讀出了對方沒有說出口的言下之意，五條悟撇著唇，毫不客氣地吐槽著。「因為無法確認歌姬在裡頭的情況，所以我試著朝鏡子輸入咒力，看能不能查探鏡子裡到底怎麼回事……不過到現在什麼都沒發現就是了。」

聽他這麼解釋，夏油傑才注意到對方指尖的確有幾不可察的咒力殘穢──也許是因為考慮到一次灌注太過大量的咒力可能導致咒物反抗，以至於危害到存在其中的庵歌姬，每次注入的量並不多，所以夏油傑才會沒能注意到。

發現自己誤會大了的黑髮少年立刻對其投以歉然的苦笑。

「原來如此……我還以為你已經變態到那種程度，看來是我誤會你了。」同樣注意到他的動作、並和夏油傑抱持著同樣想法、只不過沒有直接說出口的家入硝子恍然大悟般地頷首說道。雖然她口中說的是抱歉，但聽上去並沒有太多的歉意。

因為對她而言，接下來要問的話才是重點。

她正了正面色，接著停下腳步，用審視的目光盯著同樣頓下前進的步伐，高高挑著眉望著自己的白髮同窗，深吸了口氣後，彷彿壓抑著情緒地開口問道：「你和前輩是怎麼回事？」

雖然庵歌姬在前往五條家之前，確實稍微和家入硝子提過有關她和五條悟之間的事，不過家入硝子一點也不覺得在眼前還有其他正事的情況下，自家前輩還有餘力考慮到這些風花雪月。

......怎麼想肯定都是自己這名同窗先開始的。

而彷彿早就料想到家入硝子會對這件事情提出質疑，五條悟聞言後的表情依舊相當淡定，上頭看不出任何一絲明顯的情緒變化。

「硝子，你不是已經知道了嗎？」他狡黠地彎起唇角，表情活像隻偷了腥的貓。「在五條家，歌姬答應和我交往了，也就是說我現在是歌姬的男朋友。等抓到那個混帳詛咒把歌姬換出來，就可以煮紅豆飯慶祝了。」

「......」聽到他這番話，家入硝子臉上浮現了明顯的嫌棄表情──不過這份情緒究竟是針對「前輩有了男朋友」這件事，還是「前輩的男朋友是五條悟」這件事，那可就有待商榷了。

但事已成定局的情況下，她再怎麼感到心情複雜，也不好多說些什麼，不過有件事情她還是得確認的：「......你沒強迫前輩吧？」

她的語氣聽上去充滿狐疑，像是一點也不相信前輩會這麼簡單地點頭和五條悟在一起。

「......」對於這個問題，五條悟並沒有給予口頭上的回應，只是露出了感到無言與荒謬的表情。一旁的夏油傑察覺到兩人之間險惡的緊張氣氛，連忙出聲緩和道：

「硝子，雖然悟的性格很差而且一直對前輩懷抱著不純想法，不過你也知道，要想用強的話他早就用了，不會等到這個時候。」

說到這裡他頓了頓，接著露出十分爽朗的微笑接上了句：「大概吧。」

「喂傑你那句大概也太多餘了吧？！」他補充的那句沒有必要存在的話頓時引來同窗的抗議，五條悟不以為然地咋了下舌，而後用更加不以為然的態度發表了奇怪的宣言：「要是我用強迫的手段，早就得到歌姬了，畢竟她超弱的嘛！」

「......果然還是提早切了吧。」聽到他的人渣宣言，家入硝子面無表情地亮出了在陽光下閃耀著冰冷銀光的手術刀。

至於要切哪裡......從她毫不掩飾、赤裸裸地盯著對方某處脆弱的生理部位的目光看來，究竟是哪個地方自然不言而喻。這讓夏油傑不由得感到背脊一涼，下意識地夾了下腿。

幾人你一言我一句地鬥著嘴，不知不覺來到了屍體處理間門口。走在前頭的家入硝子先是禮貌性地敲了門，在得到裡頭的應答聲後，這才緩緩開了門。

門板開啟的瞬間，蓄積於裡頭常年的腐屍氣息立刻飄了出來。就算經常清掃，但畢竟是貯放與處理屍體的地方，那股屍臭味是怎麼也消除不了。

裡頭彎身搗鼓著什麼的瘦長身影在聽到門板被開啟時回過頭，雖然戴著遮覆半面的口罩，但露出的半張臉仍隱約可見憔悴的神態──讓人不由得感嘆校醫這個位置果然終生過勞的職位。

「啊，家入同學你終於來了。」新接替的校醫以聽上去有著明顯解脫感的聲音如釋重負地說道。雖然他也是反轉術式使用者，不過在處理屍體上並不擅長，現在完全是陷入兵荒馬亂的狀態，能夠有副手輔助對他而言，簡直就是天外飛來的救贖。

不過在看到她身後跟著的人形尾巴時，新任校醫明顯地露出了連口罩都擋不住的疑惑神色，大概是不理解只是處理屍體的作業，為什麼會引來兩位特級咒術師的關心──當然他絕對不會想到，是因為這兩個人實在太閒了，閒到沒有其他事能做，所以跟著唯一有任務的同窗東晃西晃這樣讓人無言以對的理由。

「不好意思讓您久等了。」家入硝子語氣淡淡地應了對方的話，接著邁步走了進去。跟在她身後的五條悟也百無聊賴地踏步而入──然而在進入房中的瞬間，他鼻尖不自然地抽了下，下一瞬，墨鏡後的眼帶著一抹鋒利，落到平躺於鐵床之上的無頭屍體上。

「悟，怎麼了嗎？」察覺到身旁人周遭的氛圍變化，夏油傑頓時轉頭出聲詢問，聽到問話的家入硝子也停下腳步回頭望了過來。

不過五條悟並沒有先回應友人的話，而是大步上前，掠過家入硝子後來到因為他的靠近而有些緊張的新任校醫身邊。

閃著光芒的眼迅速掃視過鐵床上的屍體一圈後，他頭也不抬地出聲詢問身旁的青年：「喂，這傢伙哪裡來的？」

「欸？」沒有想到大名鼎鼎的特級咒術師居然會對一具無名屍體感興趣，新任校醫先是愣了幾秒，而後在對方的眼從側面瞟過來時，頂著對方莫名的壓迫感，硬著頭皮回答道：「那個......是今天早上接獲通報發現的屍體，地點是東京車站附近的防火巷。本來是當作一般的殺人案件處理，但因為現場勘查後，發現屍體的死法有點奇怪......他是被人硬生生爆頭的，現場周遭也發現碎成小塊的頭骨與肉塊，所以相關單位就通報高專處理。」

「硬生生爆頭」──雖然在漫畫中常見到力量達到某種程度後，一出手就能把人拍碎的場景，不過這裡可是現實世界，要做到這樣的事情著實不易，所以將可能對象轉移到非現實的咒術界人士上相當合理。

不過正如他們所猜測的那樣，這確實是咒術界的相關事物做的。

在屍體上發現了詛咒的咒力殘穢，大概是詛咒殺害這名運氣不佳的中年男子時留下的力量，不過尚無法判斷是哪種等級的詛咒，身分也還未掌握，所以僅派出輔助監督在現場周圍蒐集資料，尚未正式委任咒術師接手處理。

──然而，之所以無法確認詛咒的身分，是因為他們並未與下手的詛咒有所接觸。但在五條家一度面對過咒力殘穢擁有者的五條悟當然不可能沒有認出這股力量，他的眼睛也絕不可能錯認。

理解到這一點的瞬間，他唇畔微揚，勾起了略顯嗜血的微笑。

「......什麼啊，得來全不費工夫。」他以輕快的聲音這麼說道，語氣中有著明顯可見的愉悅感。聞言，從他這句話與態度中讀出真意的夏油傑與家入硝子面露訝異，各自對望了一眼後，黑髮少年接著出聲確認猜測：

「.....是醫生嗎？」

這句問話一出口，就連一旁的新任校醫也露出了訝異的表情──畢竟身為被迫走馬上任的當事人，他大致上也聽說過前任校醫做了些什麼，所以並沒有誤會那句「醫生」所指的對象是誰，也理解了對方話中之意。

聞言，五條悟看似漫不經心地點了點頭，目光再次掃視過那尚未散去的咒力殘穢。雖然被墨鏡遮掩了眼神，讓人無法看清他的表情，不過環繞於他周遭因為內心打算而隱隱散發出危險的氛圍，令人著實想為那名被鎖定的詛咒捏一把冷汗。

「......不過，這倒是讓人感到挺意外的。」夏油傑將目光落到那副無頭屍體上，發出了這樣的感想。「明明剛發生過那樣的事沒幾天，照理來說應該低調點等著風頭過去才對......想不到居然才一下子就惹出讓高專注意到的事件，進而暴露行蹤，這可不像醫生那向來謹慎的行事風格啊。」

在五條斗真叛逃事件後，不只五條家，高專方面也在極短的時間內對對方這幾年來在校期間的紀錄做出全面性的調查。所謂凡走過必留下痕跡，就算布局再機深以及縝密，也難免會在枝微末梢的細節之處有所疏漏，於是歷經徹查後，發現了他和當初人體櫻花事件的詛咒師有著長期的聯繫，甚至指派「二級術師庵歌姬」前往執行任務的高層也是他，足以見得這次的背叛他確實策劃多年──或許從他正式進入五條家的舞台開始，就已經朝著今日的結局一步步推進。

一個能夠隱忍十數年的男人，卻在達成目的後沒幾天，因為太過異於常人的殺人手法引起高專關注，進而被察覺行蹤，實在不像他會犯下的低級錯誤。

但五條悟對於這點倒是不太意外。

「那傢伙帶著的詛咒，可是一顆不定時炸彈。」垂眸望著眼前那赴死狀悽慘的遺體，白髮少年淡然地說道。「大概是在化為詛咒的時候，理性和判斷力也一併蒸發了吧？那個詛咒可是在剛誕生的幾分鐘內，就恣意揮霍咒力，使用術式製造出誇張數量詛咒、攻擊在場所有咒術師的瘋子，就連登記在案的特級咒靈都不敢這麼大張旗鼓地幹，完全不考慮後果地殺人也是意料之內。」

而後他瞇起眼，似乎想起了什麼，語氣添上了些許的不快。

「而且那傢伙對於那詛咒的溺愛程度可是到了讓人不敢恭維的地步......就算知道會因此暴露行蹤，大概也不會阻止吧。啊，不如說不管是那傢伙還是那個詛咒都一樣不正常，不過也因此才能讓高專逮到。」

「依照醫生的性格，肯定已經認知到行蹤暴露了吧。」家入硝子點出了另外一個問題點。「既然知道行蹤暴露，以他謹慎的性格，肯定會馬上更換根據地，就算現在到那附近搜索，人應該已經不見了吧？」

她這樣的猜測並非毫無根據，畢竟只要具有初步的判斷力，應當會意識到自己已暴露了行蹤，尤其像五條斗真那樣心思縝密的人，絕對會考慮到高專派人追查的可能性而撤離。這具屍體經過初步勘驗，死亡時間大約是昨晚接近深夜左右的時段，至今已超過十個小時，是相當充裕的、讓他們做足充分準備離開的時間。

不過聽了她的話後，五條悟沉吟了片刻後，露出了若有所思的表情道：「這點可說不準......畢竟東京都可是有一千多萬人口，因為人多，存在其中的詛咒氣息也很雜亂，反倒成了最佳的掩蔽。」

「所謂最危險的地方就是最安全的地方......是吧？」夏油傑頷首贊同了五條悟的話。越是良莠淆雜之處，越是容易藏污納垢，於是存在於其中的繁多汙穢反倒成了最容易掩蓋其下竄動的真正罪惡，更何況是東京這樣有著上千萬人口數的城市。

人口聚集越多的地方，交錯紛雜的心思自然越容易形成詛咒，無數詛咒所聚合而成的汙濁之氣自然成了隱藏行蹤最好的掩飾，所以相較於躲藏到無人的荒郊野外，繼續藏身於鄰近咒術高專卻龍蛇雜處之處或許才是最好的選擇。

「總而言之，如果想獲得什麼線索，還是得到現場去瞧瞧吧？」家入硝子為這段猜測做下了結論，而確實也如她所述，就算在此處猜測或者推論，都不及直接到事發現場去查探對方是否有留下任何的蛛絲馬跡來得有用。

三人簡單地討論過後，最後留下了必須協助處理解剖的家入硝子後，五條悟及夏油傑便轉身出了處理間。

♪

你 是 誰 ？

來自意識深處的聲音再次這麼問道。

環顧四周，依舊是一片純潔無垢的白。

白是基礎，白是一切，白是足以染上任何色彩的顏色，白也是足以覆蓋過任何顏色的色彩。

她腦海中一片霧濛濛，屬於記憶的部分彷彿被迷霧籠罩，充斥其中的只有茫然的白，徬徨的白，吞噬一切的白。

──我是誰？

她不知道。

──這裡是哪裡？

她不清楚。

於是停下了腳步。

前進是空，後退是白，在純色的世界，邁開腳步的意義是什麼？

這麼想著，這麼困惑著，天上突然飄下了純白的稜晶。

她記得那是什麼，那是名為「雪花」的東西。純淨的、冰冷的，彷彿洗滌世界的、神明的饋贈。

這個世界也有雪嗎？

她不明白，於是伸出手，捧住了那片雪花。

本該是冰冷的雪花卻意外地溫暖，觸手即化，一瞬間便滲入肌膚之下，溫度順著血液流竄在四肢百骸，讓她周身也跟著暖了起來。

「──」有誰的聲音在腦海中響起。

那是她肯定聽過的、相當熟悉的聲音，那聲音所喚出的，是個模糊不清的名詞。然而雖然模糊不清，她卻相當確定那是個名字。

是……屬於她的名字。

「──」

聲音很溫柔，帶著一股讓人悸動的柔和，不過她卻有股這個聲音平常絕對不是這樣的篤定感。

但是，她並不討厭。

或者可以說是有些喜歡的。

她閉上眼，感受到雪花彷彿受到牽引似地落在自己身上，在肌膚上泛開的微暖包覆著自己，像是某人輕柔的擁抱，驅散了她內心的迷惘與不安。

「──」

聲音持續地呼喚著她，化作一雙看不見的手，牽引著她邁步向前。

──向前走吧。

她邁出了腳步。

所有的道路都會有其終點，所有的疑問都會得到解答。

只要持續地向前，不斷地向前，絕不放棄地向前。

「──」

絕對，會抵達。

──那個所有人都在等待她回歸的地方。

♪

學生皮鞋踏上了封鎖線後的土地，瀰漫在空氣中的淡淡腥臭味不僅僅是來源於滿地的垃圾與穢物，更混合了生命消逝前所吐出的最後一口濁氣。

尚未清理的地面上散佈著斑斑血印，由外而內逐漸密集。最後在巷道莫約中段之處，落下一大灘乾涸的液體，由凝固後幾乎呈塊狀的狀況可以判斷得出，當時聚積在此處的血液是多麼致命的濃稠。

──又或許該說這血液流出時，所有人已經失去性命了。

不過不管當時這血液擁有者的狀態究竟如何，對五條悟而言一點也不重要。裹於窄管褲中的長腿邁開悠哉的步伐，彷彿未見到那觸目驚心的血液斑斑，就這麼來到那紅色塊狀物前。

在他饒有興趣地彎身觀察時，身後也傳來了輔助監督例行性報告般的聲音：「死者是在◯◯株式會社擔任會計的小田先生，只是個普通人，不管是家族還是本人都和咒術界毫無關聯。大概是在想抄捷徑前往車站所以穿越這條防火巷，不幸遇到詛咒才會慘遭殺害。目前下手的詛咒正體不明，不過我在調查時發現一件相當奇怪的事。」

聽到最後一句話，本來盯著覆於血跡之上殘穢的五條悟頓時頗感興致地抬起頭，流轉光華的蒼色眼瞳從墨鏡上緣盯著發話的輔助監督。

被那雙六眼這麼大剌剌地盯著，輔助監督立時頗感壓力地嚥了口唾沫。拿出手帕擦了擦沁出額際的汗液後，才又努力地維持平穩的聲音接續說道：「是這樣的……在附近勘查的時候，我發現一隻大約三級的詛咒，詛咒身上散發出的咒力氣息與現場殘留的殘穢相似。照理說應該能夠確認那就是殺死小田先生的詛咒，但我總覺得那詛咒應該做不到這樣的事。」

聞言，五條悟挑了挑眉，接著直起身來，示意對方繼續說下去。

「……那詛咒……該怎麼說，相當遲鈍。」輔助監督思考了下後，斟酌著用詞這麼說道。「如果是三級的話，照理說應該有些智商了……但那個詛咒身上雖然具有符合三級的力量感，卻像是個空殼……這麼說很奇怪，但更像是被操縱著的詛咒傀儡。」

他頓了頓，像是回憶著什麼偏著頭再道：「它就這麼……這麼站在路邊，連我接近了也沒有任何動作，連我試著放出咒力，它也沒有任何閃避的行為，就好像不具任何意識般，感覺非常詭異。」

這讓五條悟憶起了當初在五條家時的光景，那一大群同時撲向自己的詛咒，雖然因為當時現場一片混亂所以看起來動作雜亂無章，不過現在回想起來，其實可以稱得上井然有序。

如果說這些由庵鏡理所製造出來的詛咒全都受著她控制，而非具有獨立意識的個體，應該會有控制那些詛咒的方法，順藤摸瓜，說不定能夠抓到對方的尾巴。

不過……聽起來像是某種刻意的誘敵陷阱，不，或許確實是陷阱，刻意把有著相同殘穢的詛咒留在距離現場不遠處，如果不是當時在五條家的咒術師承接任務，根本不會知道那個詛咒是透過術式製造出來的偽物。

更何況這只是個三級詛咒，當時參與五條家家族會議的咒術師最差的也有二級，若不是人手極度不足，應當是不會派超過詛咒等級的咒術師前往處理。

不管怎麼說，總而言之跑一趟觀察狀況也不會吃虧到哪去。

打定這樣的主意後，五條悟便將咒力感知延伸出去，並沒有花上太多時間探查，很輕易地就在附近的街道上找到散發出微弱咒力的詛咒。

留下一句「看著這裡」後，在輔助監督一臉惶然的注視下，少年邁步出了巷道。由於是學生應該在學校上課、社會人士在職場打拼的時段，外頭的大街上並沒有太多閒逛的人潮，穿著一身學生制服的五條悟於是尤為顯目，那張過於昳麗的面容更是奪人眼球。

然而少年對投射在自己身上的目光全然視而不見，他表面上雖看似漫無目的地信步行走，但注意力卻始終保持在那個一動也不動的詛咒上。

和庵鏡理有著相同咒力氣息的詛咒，毫無疑問是她以術式所製造出來的產物。不過從發現到現在，對方沒有任何動靜，就這麼像尊雕像似地一動也不動，越看越像是誘敵之計。

行經了幾條大街後，他來到詛咒所在的場所。那是一間柏青哥的店門口，這種魚龍混雜之處的負面情感自然也較為強烈，是容易滋生詛咒與詛咒匯聚的場所。一眼望過去，有不少低級詛咒黏在緊閉的電動門上觀望，雖然不成氣候，不過如果看得到，在視覺效果上確實帶來不小衝擊。

五條悟並沒有在意那些像是阿米巴原蟲般攀附在店家之上的詛咒群，他的目光緊盯著站在店門口側邊的、有著彷彿能夠把人頭咬下的口部的奇特生物。

說那是生物或許不大正確，畢竟就算翻遍現今所記載的生物百科全書，也絕對找不到長得像眼前怪異之物的物種。詛咒沒有身體，只有一顆巨大的頭顱，頭顱之上裂開一道縫隙，像是大張的嘴，其中密佈銳齒與尖牙，從頭顱兩側分別生出細長的觸手，觸手垂落於地，用以作為移動的雙足。

在銳齒與尖牙的縫隙間，可見到卡在其間的肉屑殘渣與血液，五條悟回想起那副剛剛大約檢視過的中年男子屍體開在報告，斷裂的手腕從裂口處痕跡判斷，應是被牙齒咬斷，看來是眼前的傢伙下口沒有錯了。

這傢伙居然沒有刷牙習慣，真不衛生。

腦中想著這樣無關緊要的吐槽，五條悟保持著一段距離，暫時觀察著那名依舊毫無動靜的詛咒。詛咒就如同輔助監督所述宛如空殼，因為沒有眼睛，所以也沒有所謂的視線落點，不過就算有，大概什麼也無法映入其中吧。

它就像是個看不見的擺飾，即使少年就這麼大剌剌地站在面前，絲毫不隱藏自己的咒力，卻始終毫無動靜。

墨鏡後的眼在詛咒身上打量著，驀地，有什麼引起了他的注意力──那是一道極細的、幾乎會讓人忽略的、宛如絲線般的咒力，從詛咒的頭部竄出，直連到半空中不知名之處。

那股咒力確實相當微弱，弱到如果不仔細觀察，連他都會忽略的程度。當時在五條家因為一片混亂，所以他並沒有特別注意到這一點，現在能夠心無旁騖地觀察，確實能夠清楚地看到那幾乎被溶在空氣中的咒力。

……也就是說操控詛咒必須使用咒力作為連結嗎？

從那道不知道延伸至何處的咒力，五條悟做下了這樣的判斷。也就是說只要抓到那隻詛咒，就有機會找到庵鏡理的所在之處。

有了決定後，少年當機立斷地上前。因為無法保證和其連結的詛咒會不會與她共享視覺或咒力感知，在詛咒目前毫無動靜的情況下，得用最快的速度逮住它。

然而他剛踏出兩步，身後便傳來他人接近的氣息。在第一時間內他便從咒力的反饋中察覺那只是個毫無力量的普通人，所以並沒有多加在意，又向前踏了一步，指尖同時凝聚蓄勢待發的咒力。

然而在下一瞬，原本位於身後的氣息驟然接近，接著迅速越過他來到他面前，氣勢洶洶地攔住了他的去路。

──那是個手上提著裝滿食材塑膠袋的大嬸。

「……」見到來人，五條悟腳步一頓，面上閃過一抹一言難盡。墨鏡後的眼上下打量了對方一番，再次確認了對方確實只是個普通人，於是他完全無視對方，打算從旁繞過，對方卻一副沒打算就這麼罷休的模樣橫在他面前。

為避免節外生枝，他只好暫時停下腳步，撇著唇開口問道：

「大嬸，你哪位啊？」

「我是誰不重要。」提著塑膠袋的大嬸用尖銳的聲音開口道。「倒是小朋友，你一個高中生，怎麼可以去打柏青哥呢？！」

「哈？」聽到這番話的五條悟下意識地發出了充滿「你這大嬸在說什麼東西」意味的單音，不過大嬸似乎完全誤會他回應的情緒，揮舞著塑膠袋用鄰家大媽苦勸世人的口吻，苦口婆心地勸導：

「孩子，身為學生就應該好好念書，千萬別去打什麼柏青哥。大嬸家裡就有個親戚，因為打柏青哥導致存款全都輸光，老婆小孩都跑了……」

「……」聽著對方的絮絮叨叨，五條悟額角青筋微抽，心底那股想一擊把對方揍暈的衝動越來越強烈。然而就在這時，一直動也不動的詛咒驀地顫抖了下，生出了觸手的巨大頭顱緩緩轉動了一圈後，最後竟朝五條悟的方向看了過來。

──詛咒確實沒有雙眼，但五條悟卻清晰地感受到視線感落在自己身上。帶了惡意、帶了敵意、甚至排斥的邪意，透過眼前的詛咒從遠處傳遞而來。

詛咒又轉動了一圈頭顱，發出了「嘎嘎嘎」的聲響，彷彿是遠方的罪惡發出了嘲笑，下一瞬，它猛地撒開貼地的觸手，一個轉身以飛速往另一個方向奔去。

五條悟見狀，再也無心理會眼前滔滔不絕的大嬸，立即邁開腳步追了上去。他施加了咒力在雙腿上提速，幾乎是在眨眼之間便從大嬸眼前消失，對方甚至都還沒反應過來，眼前已經完全不見對方的身影。尚未述說完畢的訓斥話語梗在喉間，愣傻的眼緩慢地眨了兩下，這才遲鈍地左右張望了一番。

確認已經完全不見那黑色的身影後，她頗感驚異地咂了咂舌，接著提著裝滿的塑膠袋轉身朝另一個方向走去。

嘴上還不停蹄地碎念著：「真是的，明明跑得那麼快可以當田徑隊了，現在的小孩啊……」

♪

雖然只是一顆頭及數條觸角，但那詛咒的動作意外地敏捷，甚至盡往人群聚集之處竄去，與一開始所見那副猶如空殼般毫無反應的模樣截然不同。

人類看不見詛咒，但五條悟卻是活生生的人，在這種情況下讓他追趕的行動受到極大的阻礙。這種你追我跑的遊戲令他不耐地咋了下舌，但同時也在緊盯著對方行蹤的同時察覺到異樣感。

如果不願讓他追查咒力的源頭，直接切斷與詛咒相連的咒力就好了。但庵鏡理卻未這麼做，除非真的蠢到認為正面對上自己這個最強也無所畏懼──就算理性與判斷力不存，但在身邊有五條斗真的情況下，他不認為那名校醫會任由她做出這種可能因此暴露行蹤而致使她被祓除的狀況持續。

照這情況看來，五條斗真應當不清楚庵鏡理與詛咒之間存在咒力連結，否則應該不會讓她將詛咒隨意地扔在離事發處極近、有極大可能性被察覺的幾條街外。

不過這也可以理解，畢竟那絲咒力連結確實要有極強的感知才能察覺得到，就對方那種咒力強度是不大可能發現的，而名為庵鏡理的詛咒大概也不覺得這是什麼大不了的問題，所以沒有告知。

既然如此，只要能夠抓到眼前的詛咒，就能在未被五條斗真察覺到的情況下找到他們的藏身之處。

話雖是這麼說，但情況卻沒有他所想的那麼容易。

大概對於咒術師不方便在人群中施展能力這點還是有基本的認知，上跳下竄的詛咒輕盈地在人群中鑽來繞去，應當被咒術師保護的普通人此刻完全成了礙事的障礙物，想要使用咒力卻又得顧及到會不會波及其他人。

……啊啊，簡直麻煩得要命，所以說到底為什麼得在乎這些弱小的傢伙？

一邊這麼不耐地腹誹著，他一邊開啟無下限讓自己在不碰撞到周圍人的情況下朝詛咒前進。因為來到車站附近，人潮也明顯地增多，要顧及這些人簡直讓他更感束手束腳，不由得煩躁地又咂了下舌。

不過人流再怎麼多總有個盡頭，墨鏡後的雙眼一動，很快就察覺前方空出了一大片，剛好是人潮中斷之處，因為略感煩躁所以緊抿的唇角因為這份覺察終於放鬆下來並向上彎起。

也許是遠端操控的視覺共享只看得到詛咒眼前的景色，在人群中竄逃的詛咒脫出人群的一瞬間，似乎頗感意外地頓了下。它雖然立刻轉身想逃回人群中，但五條悟怎麼可能放過這個大好機會，他迅速從人與人來往之間的縫隙中穿過，和他錯身而過的人甚至還沒能看清，視野中就已經失去了他的身影。

轉身想竄入人群的詛咒就這麼被他堵個正著。

「唷。」他面色愉悅地朝對方打了個招呼，但面上劃開的弧度卻一點笑意也沒有。詛咒雖然立刻邁開觸手逃跑，卻被特級咒術師快一步掐住頭頂拖入一邊巷道中。

「嘎嘎嘎！」它發出尖叫並試圖反抗，但甩出的觸手全被無下限輕易地阻擋在外。被拖入巷中後，少年直接將詛咒按倒在地，學生皮鞋毫無慈悲地踏入那大張的口中，蹬斷了它的利齒後踩踏進口腔深處。

似乎因為感受到疼痛，詛咒掙扎抵抗的動作更加激烈，然而不論它做出什麼全都是徒勞無功，區區三級詛咒根本無法對特級咒術師造成任何傷害。將它踩踏在地作為固定後，五條悟伸出手，面上的微笑有股殘酷的愉悅，捏住了從它頭顱上方竄出的那絲咒力，己身力量跟著自指尖流洩而出，纏繞上那絲咒力順著源頭而去。

「讓我看看你這傢伙躲在哪裡吧？」

少年的咒力順著連接的軌道前進，毫無阻礙地直衝來源處。然而就在咒力來到半途，被他踏在腳下的詛咒猛地一個機靈，接著體內的咒力紊亂奔竄，下一瞬它竟以肉眼可見的速度膨脹起來，於一聲短促的慘叫後爆開來。

「什......」沒有料到這一著的五條悟微微瞪大眼，根本來不及反應的他只能眼睜睜看著詛咒在自己面前炸開。

炸開的咒力威力如同小型炸彈，對特級咒術師而言依雖然毫無殺傷力，但對於周遭的環境卻造成了不小的衝擊。白髮少年除了髮絲受到爆炸所引起的風勢吹得微亂外，依舊維持著原先的姿勢於原處屹立不搖，但在他們周圍的鐵製垃圾桶以及被扔在其中的廢棄物全被噴飛出巷口，遭到炸飛出去的巷中物品頓時引起了後方大街上的騷動。

感覺到朝小巷口聚集而來的人潮，五條悟微蹙了下眉，接著蹬著牆面向上而去，不過幾秒鐘的光景便來到旁邊建築物的屋頂。完全無視於下方巷弄中自己所引起的騷亂，他以不良少年蹲的姿勢蹲踞在公寓頂樓邊緣，藉著地利之便環視著下方的景色。

雖然因為詛咒被犧牲而中斷連結，失去追蹤到源頭確切位置的機會，不過他大致掌握了咒力根源的大概地區。雖說超出六眼可視範圍暫時無法搜索，不過到達那附近，他敢肯定自己能夠立刻找出對方的蹤跡。

不過......

「果然是在東京啊。」他露出了作嘔的表情這麼喃喃自語道。「最危險的地方就是最安全的地方......嘖，和那傢伙有一樣的想法，簡直令人不舒服到了極點。」

一邊說著他一邊站起身，接著舉起雙手伸了個懶腰，轉頭凝視向剛才掌握的大致方向，歪頭思索了片刻後，以拳擊掌自顧自地做下了決定。「畢竟有點距離，叫剛剛那個輔助監督載我過去好了，反正是抓捕案件相關詛咒的行動，就算正式任務派令還沒下來，先行動也無所謂吧？很好，就這麼決定啦！」

根本不打算把還巴巴在原地等待他返回的輔助監督的想法與意見放在心上，我行我素的特級咒術師走到公寓頂樓的另外一側後，輕巧地躍落在地，接著往最初現場的方向悠哉地邁開腳步。可憐的輔助監督此時還不知道，自己已經被安上了免費坐駕的頭銜，即將屈服於特級咒術師的淫威之下，而被迫放下手中的工作趕往另外一個目的地。

不過......畢竟是和手中任務有所關連、甚至可以說是下手的詛咒，所以也算得上工作的一部分......吧？

♪

在感覺到針刺般的試探感時，庵鏡理正窩在戀人的懷裡吃著洋芋片看著電影。

畢竟是還活著的軀體，依然需要能量讓其運作，進食是必要的行為，這也正好合了少女的心意──在過去的十五年歲月中，因為身體的緣故，她完全不能肆無忌憚地大啖美食，充斥舌尖的印象幾乎都是最後幾年那於身體狀況惡化後，並不美味的清淡飲食及補湯的味道。

為了彌補過往的缺憾，加上這副身軀因為不能稱得上是真正的活人、所以並不能完整地吸收食物供給的熱量，身材不會因而變形，更讓她毫不忌口地什麼都想嚐嚐看。

──就算已經成為詛咒，不過她終究是個女孩子，還是會在意身材方面的問題的。

洋芋片、炸物這類味道極佳的垃圾食物成了她的心頭好，當然對她的寵溺幾乎毫無底線的五條斗真也為了順遂她的心意，採購了各種不同口味的洋芋片讓她品嚐。於是閒暇時刻她便會拆上幾包配上讓她深感時代進步速度的電影，而今天就是在這麼悠閒的時刻感受到奇怪的不安感。

她幾乎沒有多加思索地便猜到是那個被她扔在車站附近的詛咒──五條斗真提議讓那個詛咒就這麼待在那附近，作為混淆咒術師們視聽的工具，只要輔助監督發現詛咒身上的咒力與現場的殘穢相符，肯定會將之當作是下手的詛咒讓等級相應的咒術師前往祓除。那只是個三級詛咒，而當時參與五條家家族會議的都是二級甚至以上的咒術師，有絕大的可能性不會承接任務，只要認不出真正的咒力來源，就大大降低追查到他們身上的可能性。

庵鏡理也同意他的說法，畢竟雖然她和詛咒之間有連結，但一般的咒術師是絕對察覺不到這股淡到幾乎不存在的咒力存在的。她並沒有告訴五條斗真這一點，因為她覺得不重要，也不覺得這種大概九成九的咒術師都察覺不到的連結會造成什麼樣的影響。

青年的考量很完美，在排除了知道「庵鏡理與詛咒之間有連結」的情況下。

庵鏡理的認為其實也沒有太多錯誤，在「五條悟目睹屍體上的殘穢進而強勢介入」這樣發展以外的狀況。

然而這個世界上就是有這麼多必然的巧合，就如同命運讓五條斗真在無數的「剛好」中找到了喚醒所愛之人的方法，這次它讓五條悟揪到了因為各種「恰巧」而不小心露出的他們的狐狸尾巴。

於是，當化成詛咒的少女悠然地縮在戀人懷中看著催淚悲劇片，突然感覺到被針對的刺痛感時，下意識地將感知與視力連結上了被放出去的詛咒。

然後，她「看」到了。

那名對她而言具有絕對威脅力的少年，她親愛的表妹十九年來唯一心動的男孩子。他似乎已經發現她與詛咒之間的秘密，那模樣看上去相當勢在必得。

她毫不猶豫地操縱詛咒逃離，不論是直覺還是理解，她都清楚地意識到絕對不能被對方抓到。當然也有一勞永逸的方法，就是讓詛咒採取自爆的自殺式行動，不過她挺中意這次製造出來的詛咒，如果能夠無痛逃離當然是最好的。

她操控著詛咒逃往人群聚集之處，畢竟咒術師一向很避免在人前展現力量。不過她所創造出的三級詛咒感知力實在太低，居然就這麼闖出了人群而沒有提早察覺已經到了盡頭。

結果當然是被特級咒術師逮個正著，甚至就如她所想的，對方發現了她與詛咒之間那細微的連結，接著以自己的咒力攀上連結反追蹤了過來。

到了這種地步，當然只剩下一種選擇，畢竟她不認為自己所製造出來的詛咒在這種情況下有機會能夠脫出對方的桎梏。雖然覺得有些捨不得，不過捨棄這個可愛的孩子看來是唯一的辦法了。

下達了自爆的指令後，她略感可惜地嘆了口氣，接著往身後五條斗真的方向擠了擠。青年雖然察覺到她使用了咒力，但並沒有多想，單純以為是對方操縱了詛咒做了些什麼無關大雅的事。

而她後續的動作，青年也只以為她是因為電影情節而有些感傷──因為劇情恰好來到相愛的兩人因為各種外在因素不得不分離──或者代入了曾經的彼此，所以愛憐地以指代梳，輕撫著懷中少女泛著馨香的髮絲，指尖帶著即使未曾言述也能感受到的疼愛。

半瞇著眼的少女露出了微笑，即使實際上不需要睡眠，但她仍半瞇著眼露出了假寐的表情。

她不覺得五條悟會順著還未完全捕捉到的行蹤過來，畢竟他的咒力最後捕捉到的地點距離自己真正所在之處還有一大段距離。

然而也許是她實在被封印在庵歌姬身上太久了，加上被封印的期間幾乎都在沉睡，直到近期才有短暫的甦醒期，所以她幾乎遺忘了六眼的恐怖，也低估了少年對於心上人的執著。

所以──

「嘰──」一聲銳響劃破寧靜的空氣，同時汽車車尾劃過了個完美的圓弧後煞停，在地面上留下一道冒著白煙的黑色輪跡。

現場不自然地陷入一片詭異的沉默，幾秒後，後座的門板被由內而外踹開，首先伸出的是一隻被包裹在黑色貼身褲管中的長腿與漆黑的學生皮鞋，接著有著一頭蓬鬆白髮的少年一臉清爽地躍出車外，和隨後從駕駛座下車、那一臉慘白的青年散發出來的氛圍截然不同。

輔助監督顫巍巍地下了車，腳踏實地時差點不爭氣地因為腿軟而跪倒在地。本以為只是個不太困難的現場勘查任務，但先是特級咒術師因為不明原因插手干預，之後又在把應當是這次事件相關的三級詛咒祓除後，回到現場用一句「要去找真正的幕後Boss」，然後強迫他用突破極限的超高速飆到距離現場三十幾公里外之處，將本來超過半小時的車程縮短到不到十分鐘。

身為一名合格守法的駕駛人，輔助監督從考上駕照後，這輩子從來沒有將車速開超過道路上限，狂飆的一路上他看到不少虎視眈眈等著自己的道路測速照相機，但後座那更加虎視眈眈看著自己的最強咒術師讓他不得不咬牙踩下油門，希望到時候高專收到罰單時，千萬別將這筆記在他薪水上。

不過五條悟當然感受不到他哀怨的小眼神以及哀嘆的心情，他伸了個懶腰後，一臉悠哉地環視著眼前的景色。這是一片高低錯落的住宅區，出租公寓及透天住宅摻雜交錯，不過公寓型住宅當然佔了大多數。

因為是各式各樣的人類聚集的住宅區，所以路邊、牆面上都隨處可見或匍匐或攀於其上的弱小詛咒，有的是感情集合體的咒靈，有的是被情感束縛於世的怨靈一類。不過整體而言都稱不上強大，放出去的咒力感知也沒有感覺到太過特別的東西，這讓輔助監督實在很難想像會有所謂的幕後Boss待在這裡。

不過既然特級咒術師都這麼說了，大概……就是這麼回事沒有錯吧？

雖然內心存在著些許迷惑感，但他倒也沒有太多質疑。就在他準備詢問對方自己需要做出什麼準備時，就見少年勾下面上的墨鏡塞進口袋中，露出那雙被咒術界作為至寶重視的蒼色眼瞳。

這讓他瞬間有了不妙的預感，從而頭皮發麻感自頂上每個毛孔內竄出。在見到那淡色的唇瓣向上彎起令人寒顫的弧度時，他下意識地退了一步，但隨後又憶起自己職責地、硬著頭皮上前問道：

「……那個，五條同學，請問……」

話還沒說完，就見少年周身漫起了青色的咒力，一泓碧波內不知道究竟是承接了落下的陽光，又或者是來自於他內心高漲的情緒，其中閃爍著以平靜的現況來說似乎有些太過耀目的波光。

「抓到你這傢伙了。」彷彿在和不知名的某人對話般，五條悟喃喃般地說道。但那開口的語氣絕對稱不上友善，甚至聽得出一絲咬牙切齒，這讓輔助監督不由得有些好奇，究竟是什麼樣的對手才能引得特級咒術師流露出這樣的情緒。

但在那之前……

「等、等等！五條同學！這裡可是住宅區！」他頂著強烈的壓迫感，大步上前擋住了少年的去路。「不管怎麼說，至少得先疏散人群……」

「說的也是。」本以為對方會完全無視於自己逕自離去，但意外地卻見那蓬鬆的白髮上下晃動了幾下，同意似地點了點頭。「畢竟咒術師不好在人前行動呢。」

得到五條悟肯定的輔助監督頓時鬆了口氣，原本略微緊繃的身軀也放鬆下來。他露出拘束的笑容，接著張口正欲講話，少年卻率先側過頭對他勾起燦爛的微笑：「那，就麻煩你啦。」

「……欸？」這句話讓輔助監督剛褪去的頭皮發麻感再次爬上頭頂，下意識地伸出手想拉住對方的袖子，但少年卻以他捉不住的速度從他身旁掠過，扔下一句「帳也順便麻煩啦」，就從他視野中徹底消失無蹤。

被扔下的輔助監督維持著挽留的姿勢僵在原地，一陣暖風拂過他整理得齊整的髮型，勾下一綹被髮油固定在額側的髮絲，莫名有股淒涼的感覺。

就這麼定格在原地好一會後，他才緩緩地垂下了手，撫了撫隱隱作痛的胃部，而後深深嘆了口氣。

……他現在完全可以理解那些和五條悟共事過的輔助監督為什麼會說出「和特級咒術師共事容易得胃炎和禿頭」這樣的話，此刻的他相當能夠感同身受。

深深嘆了口氣後，撥了撥經過精心整理的髮絲，他踏出腳步，正想開始執行身為輔助監督的工作時，遠方驀地傳來一聲沉悶的轟隆聲，比起雷鳴更像是什麼東西被炸掉的聲音。下一瞬，在心涼了半截的輔助監督視野中，遠處一道青色光芒撕裂碧朗蒼穹，將一棟勉強可分辨出是獨棟的樓房炸出裊裊灰煙。

隨著灰煙上揚，內心徹底崩潰的輔助監督手上一個用力，只聽見「啪嚓」一聲輕響伴隨著劇痛從頭頂傳來，他就這麼耨掉了自己前額一大撮髮絲。

頂著頭頂傳來的劇痛，他一臉恍惚地看著手上那一把帶著健康色澤的黑髮，腦中僅只浮現了一個念頭──

所以，會禿的原因是這樣來的嗎？！

♪

雖然當初順著連結追蹤咒力來源只到中途就被迫終止，不過五條悟在用自己的咒力覆上詛咒之間的連結時，敏銳地察覺到越是接近咒力來源，連結中所蘊含的咒力量也跟著擁有相當細微的變化。

做成比喻的話，就是由1到100，從1開始起算，隨著固定距離的增加，也隨之增加1單位的咒力量，不過整體來說所使用的咒力依然稀薄到會讓人忽略的程度。他的咒力所中斷的位置大概是60單位左右，假設上限是100，那麼依照軌跡路線，終點所在的區域大概能夠掌握。

前提是，上限得是100才行。

不過無來由地，五條悟認定上限絕對會是100。他以這樣的假設作為推斷基礎，接著讓輔助監督前往沿著軌跡劃出去、距離中斷處最短距離為40單位咒力量的住宅區。

因為是住宅區、而且多是出租公寓，所以隨處可見孱弱的低級詛咒，大概是刻意選在這種地方落腳以隱藏庵鏡理身上的詛咒氣息。不過這對他並不造成任何妨礙，他的眼睛怎麼可能被這種程度的障眼法所欺騙。

於是他很快地就找到目標詛咒──但對方的狀態看上去卻有種說不出的怪異。他確定當時在五條家見到的東西是純粹的詛咒，但透過眼睛所見到的庵鏡理狀態卻有種介於人類與詛咒之間的模糊感……不過想起和對方在一起的五條斗真，若是他從中做了什麼手腳，似乎也不太讓人意外。

……例如準備了能夠容納詛咒的軀體，那倒也不是不可能的事。

不過，不管那傢伙做了什麼，對他而言都無所謂。抓到那個詛咒，把她作為交換代價讓歌姬從鏡子裡出來，他要做的就只是這兩件事，至於那詛咒有沒有待在人類的軀殼中，對他來說一點也不重要。

扔下輔助監督後，他毫不遲疑地朝詛咒所在的位置奔去，口袋裡的鏡子隨著他奔馳的動作上下晃動著，讓他心情也因為期待而有稍許的雀躍。

咒力覆蓋在他全身上下，強化了他的身體與速度。他捨棄了於道路上直線式行進，輕而易舉地躍上出租公寓的圍牆，以其為踏點躍至下一棟屋舍的房頂，下一步是另一棟公寓圍牆，避免了自己的高速移動引起他人側目。

很快地目的地的屋頂便近在眼前，於此同時裡頭的詛咒氣息猛然暴漲──畢竟他沒有刻意收斂咒力，甚至相當囂張地放出不少力量，對方會察覺是理所當然的。

「那麼，作為開頭的招呼──」少年蹲在屋脊上露齒一笑，笑容中有著對自身實力的絕對自信。環繞在周身的咒力瞬間凝聚至指尖，旋成圓球狀，呈逆時針方向地轉動著。他抬起手，彷彿相當隨意地做了個拋球的姿勢，指尖上的圓球隨著他的動作被扔了出去，明明看似相當隨意地揮手，但扔出去的咒力圓彈卻捲著風暴而下，與直竄而上的詛咒咒力撞擊在一塊，發出了轟然巨響。

房屋承受不住兩股巨力的衝擊，發出了臨死前的哀嚎後毀壞倒塌，半邊水泥牆猶如碎土般崩落，鋼筋猶如脆木般摧折，裡頭的人雖是毫髮無傷，但被打擾的怒氣卻化作磅礡的咒力朝五條悟襲來。

這誇張的動靜自然引起了鄰居們的騷亂，有些人跑出大門查看狀況，有些人探出窗戶一看究竟，然而下一瞬間他們紛紛感受到幾乎要碾碎氣管的壓迫感從上空壓下，本能的恐懼讓來到路上的人邁步逃離。

五條悟微笑著正面承接庵鏡理的咒力攻擊，全然不閃不避，咒力甩在他開啟的術式之上，因為突破不了無下限，所以根本無法對他本人造成任何傷害。

察覺到自己無法破解他的術式後，原本集中攻擊他的咒力轉了個方向，擊在他腳下踏著的公寓圍牆上。圍牆應聲碎裂，化作齏粉散落，沒有了踏腳處的少年自然而然地順著地心引力落下，然而他面色不慌不懼，從容地踏上一同被咒力擊碎後未化成粉的石塊，蹬起後在空中穩住身形，接著朝詛咒的方向比了個射擊的姿勢。

「砰！」形狀優美的唇在空中微微噘起，發出了相當俏皮的單音──然而他手中的動作可與俏皮一點也擦不上邊。凝聚於指尖的咒力激射而出，將已經半毀的獨棟房屋徹底徹底地轟成碎片。

煙塵瀰漫中，感受到危險的人們如遇到洪水灌入穴中的螞蟻倉皇地衝出屋舍並尖叫著逃離，而從遠處趕來、額際禿了一角的輔助監督一邊匆匆地放下帳，一邊負起疏散人群的責任，縱使內心充斥了滿滿的抱怨，但也只能先暫時壓下以應付這全然在計畫之外的突發狀況。

五條悟輕巧地落在地面上，雙手插在口袋中，好整以暇地透過灰煙注視著瓦礫廢墟中的兩道身影。

那一高一矮的身影明顯可以判斷出分別是男性和女性，男性自然是讓他想立刻按在地上捶得連他父親都不認得的五條斗真，而女性卻是一名他從未見過、年紀看上去和自己相差無幾的少女。

那張臉雖然十分陌生，但在五官中卻有著庵歌姬的影子──畢竟是表姊，有某些神韻相似似乎是很正常的。當然這份相似對五條悟打定把她痛揍一頓之後，押到鏡子前換回庵歌姬的決定一點影響也沒有，誰是誰他可是分得相當清楚。

未被墨鏡遮掩的蒼色眼瞳迅速打量了面前的少女一番──雖然有著人類的外表，但那不斷散逸的極惡詛咒氣息是那看起來楚楚可憐的容貌怎麼也遮掩不住的。她的力量比起先前在五條家時，看上去又受控而且成熟了些，以一個剛誕生不久的詛咒來說，成長得確實相當快速。

「……五條同學。」首先開口的是一旁的五條斗真。他的頭髮及臉上都沾染到煙塵，看上去有些狼狽，不過整體而言依舊透露著儒雅的氣質，絲毫不被身上的髒污所影響。「……好久不見似乎不太適合，畢竟我們幾天前才剛見過。」

「要是可以的話，我一點也不想看到你這張讓人噁心的臉。」乍見這導致現況的始作俑者，五條悟覺得自己沒有立刻衝上前揍得他哭爹喊娘，簡直是聖人般的行為。自己心愛的女朋友被關在鏡子中，雖然知道仍舊存活但狀態讓人擔憂，而這傢伙居然還能和化為詛咒的戀人你儂我儂，一想到這點他就覺得那股拳頭發癢的衝動從腳底直竄到頭頂。

「哈哈，真是冷漠呢。」對於五條悟的態度，五條斗真並沒有表露出任何不悅──畢竟自己現在的幸福是犧牲了對方的心上人換取而來的結果，五條悟當然有資格感到不高興，而他也沒什麼立場感到惱怒就是了。「如果可以的話，我是希望這棟被炸掉的房子就當作是對你抱歉的賠償了……但是，果然還是不可能吧？」

「醫生，你說笑話的功力依然爛得要命，不，甚至可以說更糟了吧？」皮笑肉不笑地彎起嘴角，白髮少年捏緊拳頭，在其上覆上一層薄薄的咒力。「如果真的感到抱歉的話，就把你身旁那個該被消滅的詛咒交出來，我可能會考慮把你從打死變成打個半死。」

五條斗真聞言面露無奈地一哂，接著直視那雙毫不掩飾殺意的眼眸，搖了搖頭歎息道：「就像你是絕對不會退讓的，我當然也是。這可是我盼望了十幾年的光景，怎麼可能輕易地就放手呢？」

對於他的回應，五條悟完全沒有任何表露出任何意外的情緒。就像他絕對不會讓步，眼前的傢伙也不可能妥協，這完全是意料之內的事，況且詢問並不是要給對方機會，只是他單純地想要說說看這種反派專用台詞。

櫻色唇瓣彎起的弧度明顯加深，但隨之深刻的卻不是笑意而是殺意，咒力在他周身環繞，強大的壓迫感朝詛咒與叛逃的咒術師壓下。感受到這股壓力的庵鏡理直接表露出了尖銳的敵意，秀麗的面容同時蒙上一層陰鬱，詛咒的氣息越發濃厚，現場氣氛也逐漸緊繃。

就在電光石火的瞬間，少年與少女同時有了動作。

咒力與咒力相互衝擊，迸發出強大的衝擊感，震盪的餘波向外擴散開來，撞擊在周遭的屋舍上，崩落的水泥塊砸落在地，嗆人的粉塵瀰漫於半空，零零落落躲避於家中窺視的人們倉皇逃出，在經過面色鎮定的五條斗真身邊時，有誰的手機掉落在地，亮起的螢幕顯示的是拍照畫面，上頭顯示出剛才悄悄拍攝的、少女冰冷得不似人類的神色。

青年微微蹙起眉，接著轉頭望向了那幾人逃離的方向。

另一方的少年與少女並沒有注意到這小小的插曲，在咒力相互衝擊後，便是你來我往的拳腳攻擊。沉睡了十幾年的詛咒並沒有忘卻曾經學會的體術，只是畢竟好一段時間沒有使用，即使這幾天重拾鍛鍊也依舊有些生疏，輔以咒力的強化才勉強不至於落入下風。

加上無下限的阻礙，她的攻擊幾乎沒能發揮效果，反倒是對方的攻擊幾乎都是實打實地落在自己身上，就算驚險地避開，被攻擊擦過也足以在肌膚留下創口。

側身閃過對方飽含咒力的一擊，庵鏡理還未站穩腳步，眼前的人倏地消失無蹤，下一瞬後方傳來破風聲響，她在千鈞一髮之際扭身避開，但拳風邊緣還是擦過了她的臉，劃開一道清晰的血痕。

由於和這副軀體作出連結，所以疼痛感清晰地傳遞到她身上。然而不給她喘息的機會，對方下一記攻擊又再次到來──毫不留情的一腳踢上她腹部，一瞬間的窒息感令她反射性地乾咳出聲，而後勉強順著加諸於身的力道向後退開和對方拉開距離。

摀著遭受重擊的腹部，她壓下作嘔的感覺，對少年彎了彎唇。「你還真是一點也不留情，好歹我可是歌姬的表姊喔？」

「會把表妹當作犧牲品的表姊，種到土裡去應該剛好而已吧？」少年沒有任何動搖地反唇相譏，接著抬起手掌心平舉向上，再度將咒力聚集到手掌之中。「因為歌姬現在沒辦法這麼做，所以身為男朋友的我就代勞了。留下那顆頭應該就可以了吧？」

話語落下的瞬間，他同時砸出了手上壓縮過後的咒力。咒力捲著狂風掀起散落於地面上的建材，朝庵鏡理的方向直襲而去，少女頓時調動身上的咒力並運行術式，數不清的低階詛咒密密麻麻地出現在她身前，化作一道令人背脊發麻的屏障。雖然無法完全抵禦那宛如小型原子彈般的咒力攻擊，但至少能夠稍微抵銷掉一些威力。

低階詛咒當然承受不住特級咒術師的力量，毫不留情地被撕毀擊碎，但也確實削減了擊在庵鏡理身上的力量。包覆周身作為防禦的咒力遭受肆虐後變得殘破不堪，軀體上也盡數是血痕與看上去深度不淺的傷口，不過與被撕碎的詛咒相比，勉強可以稱得上僅受輕傷。

她清楚地意識到自己和眼前這名特級咒術師的差距，那是天生的力量差距，即使同樣都能夠劃分在特級，但自己和對方的咒力等級可以說是天差地遠，是絕對不可能跨過的鴻溝。

上次能夠趁隙逃離，大多是仰賴了歌姬在面前被拖進鏡子裡所帶來的震驚感製造出的空隙，然而這次對方沒有了心理層面的影響、甚至鐵了心的要捉住她換回歌姬，施展起來根本毫無顧忌，就連咒術師應當要避免在人前展現能力這條心照不宣的鐵律也徹底被他拋在腦後。

望著少年狂氣的笑容，她顫慄地意識到，身為咒術師的五條悟，卻比詛咒還要更加不可理喻和瘋狂。

即使少了身為人類時所具有的常規理性和判斷力，但已經化作詛咒的少女依然本能察覺到不能和對方正面相對的危險。她摀著血流不止的手臂，瞪著將周遭環境隨意地肆虐了一頓後，踏著猶如模特兒般優雅步伐朝自己而來的少年，咧著嘴露出有些扭曲的微笑道：

「歌姬的事可不是我的本意，畢竟她是我可愛的表妹，還讓我借住了十一年的時間，再怎麼無情無淚的詛咒也不至於一得到自由就把她當作犧牲品。」

「本來在我吞噬掉雙生鏡的詛咒時就該結束了，歌姬也不會被作為代價關進去，我也能夠得到自由，結果來說是雙贏。但沒想到雙生鏡的詛咒和鏡子之間居然存在束縛，吞噬雙生鏡力量的我取代原先詛咒的位置，根本沒辦法離開那面鏡子，逼不得已我只好動用術式將體內屬於雙生鏡的力量分離，替代原先的束縛位置，因為被分離出來的雙生鏡詛咒繼承原本的力量，所以才會持續發動效果，為了填補因我脫離鏡中的缺失，而將歌姬當作替代拖進去。」

「所以呢？那又怎麼樣？」在她述出一連串的發言後，五條悟只覺得自己聽了滿滿的廢話，面上流露出感到厭煩的表情。「想和我說如果控制得了那個由你製造出來的詛咒，就會將歌姬放出來嗎？別人我是不知道，但這種鬼話是說服不了我的。」

語畢，他閃身來到少女面前，抬起手直接朝她發出攻擊。少女閃身避開同時試圖回擊，擊出的踢擊卻被無下限輕鬆擋住，下一瞬鐵箍般的手掌扼住了她纖細的項頸，跟前的少年面色不變地將她舉至半空中。

「你的術式確實能夠製造詛咒，但能夠控制的詛咒『咒力必須和你本身同源』。」他加重了手上的力道，漠然望著被掐緊了脖子而痛苦且微微發紫的少女面容，聲音中的寒意幾乎能夠將周遭濕暖的空氣凍結。「鏡子裡的詛咒承襲的是『原本的詛咒力量』，所以你根本沒辦法控制它，這不就是你必須要逃離的原因之一嗎？因為交易已經成立，你已經成為這段契約之中的代價──」

然而他話語未落，被緊掐著脖頸的少女卻突然笑了起來。即使因為聲帶被壓迫使得聲音聽上去斷斷續續，但她仍以彷彿嘲諷般的語氣間斷地在對方噬人的冰冷眼神下將語句述出──

「哈、哈哈......我當然、不覺得能夠騙、騙過能夠看穿、咒力流動的六眼......所、所以我要說的、是，你啊、你啊，特級咒術師，你怎麼、能夠確定......」

說到這裡她像是刻意般地頓了頓，接著面上勾起了惡意滿滿的扭曲弧度。「你怎麼能夠確定，『現在』、能夠用我換回歌姬呢？」

這句明顯頗有深意的話語讓五條悟心下一跳，隨之浮現於他腦海中的，是那一片完如迷霧籠罩的空白鏡面。他維持著不動聲色及將人高舉在半空中的姿勢，伸手從褲袋中拿出那面存在著庵歌姬咒力的鏡子，取出時下意識地又往鏡面上一瞥。

上頭依然是倒映不出任何景象的霜白，冰冷的白中彷彿滋生著令人感到不祥的預感。他將少女拉近，而後將鏡子湊到對方眼前，但霧濛濛的鏡面依舊倒映不出任何影像，甚至沒有任何反應。

五條悟一直從容的臉色徹底變了。

「嘻嘻、嘻嘻嘻、嘻嘻嘻嘻！」藏於人類外殼中的詛咒發出了癲狂的笑聲，像是喜愛惡作劇的妖精，在玩笑成功之後發出尖銳得足以刺穿聽覺的聲音。

然而下一瞬，她整個人便被扼著項頸粗暴地按倒在地，後腦遭受的強力撞擊中斷了刺耳的笑聲。五條悟鬆開箝制在她脖頸上的手掌，接著抬起腳、一點也不憐香惜玉地踏上她腹部，接著以腳尖輾磨著，力道大得彷彿要將腹腔中的各式器官碾碎攪爛，讓庵鏡理頓時發出了痛苦的哀號，掙扎的手腳在稜角銳利的瓦礫碎石上揮動，於如玉的肌膚上又添了不少細小的血痕。

「喂。」彷彿沒有看到她的痛苦，五條悟由上而下俯視著她，用乍聽之下不含任何情緒、實際上卻是用層層的火山灰掩蓋住下方即將爆發的滾燙岩漿的語氣開口問道：「你剛剛說的是什麼意思？」

「啊......咕......」少女張了張唇似乎想要回應，但被踩踏於地面的痛感讓她即使開了口也只是破碎的痛嚎。五條悟就這麼盯著她瞧了好一會後，這才稍稍放鬆了腳下的力道給予她喘息的餘地。

稍微得到解放的庵鏡理顫抖了下後，慘白著臉色聚焦望向眼前人。而後她蠕動著唇瓣，用明明身處於極度劣勢，卻依舊充滿戲謔意味的口吻幽幽地吐出了段意味深長的句子：

「咒物為鏡，投生為影。現在的歌姬，是『光』，還是『影』呢？」

隨著話音落下，不容他細思這段話的含義，破風聲驟然響起，聽上去像是某種大型物品被投擲過來──五條悟不以為然地將感知移到了被扔過來的東西上，在確認那是什麼時，微微瞠大了眼。

那是──人，更準確地來說，是好幾個人。

是剛才最後從房屋中逃離的人，他雖然有注意到他們逃出，卻沒有關注他們最後的去向，全然沒有想到這些人類居然能夠進化成大型投擲暗器，只得不悅地撇了撇唇，維持著踩著庵鏡理腹部的姿勢，抬起一隻手將術式擴了出去。人類所組合而成的肉體砲彈被輕易阻擋在他的術式之外，順著術式範圍滑落在地，然而就在他分神的這一瞬間。原本已然停止掙扎的庵鏡理身上咒力驀地高漲，無數的詛咒宛如春風吹又生的雜草，似雨後春筍般一個一又一個地浮現在五條悟周遭。

接著，它們齊聲大吼，朝中心的方向撲了過來。若只是攻擊他一個人那倒是無妨，然而詛咒們僅有部分像是要分散他注意力地撲向他，其餘皆朝癱倒在地、無法反抗的人們而去。

「嘖！一群雜魚！」五條悟不耐地咂了下舌，接著揮出咒力朝那些低級詛咒而去。那些低級詛咒在特級咒術師的攻擊下，就像颱風過境的樹苗般被輕易掃倒在地後消散，但不論是庵鏡理或是五條斗真，都沒有想過能用這種伎倆擊敗特級咒術師。

他們要的，只是這短短幾秒對方被迫分神的時間。

比方才多一倍數量的詛咒再次浮現於周遭，然而這次它們卻沒有採取撲向少年或者人們的舉動，而是搖搖晃晃地聚集在一處後，猶如被點燃引信的炸彈般炸開來，就算一隻或兩隻詛咒的咒力爆炸威力並不強大，但一整群的低級詛咒一同爆發開來的威能卻也不容小覷。

五條悟不得不鬆開踩著庵鏡理的腳，閃身到昏迷在地的人類面前張開無下限為他們擋住攻擊。倒在地上的庵鏡理並沒有放過這得到自由的短暫時刻，全身雖然仍舊疼痛，但她依然強忍著難受迅速躍起，再次製造出低級詛咒作為掩護，而後向後躍開遁入詛咒群中。

詛咒與詛咒的氣息混雜在一塊，五條悟雖然仍可以分辨出真正的本體，但由於倒在腳邊那一群人，他無法從原地離去，只能眼睜睜地看著五條斗真接近退到詛咒群最後方的庵鏡理，而後與她相偕離去。

如潮水般的詛咒自少年身後湧來，蒼色眼瞳憤怒地瞇起，咒力自他周身一口氣爆發開來，將所有來襲的詛咒全數橫掃出去，無數墨色煙粉在空氣中消散，捲起的還有無數的飛沙走石。然而當飛散的砂石落下，煙塵盡退，在少年的咒力感知甚至視野中，已經完全不存在任何庵鏡理或者五條斗真的咒力氣息了。

他們當然不是死去，而是再一次地，從最強咒術師的眼皮子底下逃掉。

然而此刻的五條悟卻沒有太多心思對於這一點感到惱怒，他看也不看地上仍舊昏迷不醒的人們，重新戴起墨鏡後，逕自轉身朝逐漸消散的帳的邊緣走去。他雙手插在口袋中，指尖輕觸那至今仍顯示一片霧白的鏡子，耳邊彷彿再度迴盪庵鏡理留下的話──

「咒物為鏡，投生為影。」

「現在的歌姬，是『光』，還是『影』呢？」

♪

街道上響徹警車和救護車、消防車的鳴笛聲讓人不由得擔憂究竟發生了什麼事。

出動這麼多救護及警戒設施，肯定不會是什麼小型災害。

實際上那確實不是什麼小型災害，所造成的損害甚至堪比天災。

當然，得到五條悟擅自行動並幾乎毀了一小塊街區的消息，夜蛾正道會有多麼地暴怒那都是後話。

和這些鳴笛聲擦身而過的青年與少女看上去就像是過著平凡日常生活的過路人，鳴叫著遠去的車輛中的人對於他們沒有絲毫起疑。隨後，在青年與少女轉進了小巷中時，兩人終於停下了腳步。

青年伸出手，將少女輕輕擁入懷中。

「鏡理。」他輕喚著詛咒之名，聲音中有著濃烈的疼惜與不捨。「……以後別再拿自己當作誘餌了。」

五條悟這麼快找到他們的藏身之所全然是意料之外的事，而在感應到對方毫不收斂的咒力氣息的瞬間，庵鏡理便要求必須由她來迎戰，直到她打出信號前，不管怎麼樣他都絕對不准出手。

他知道絕對不可能輕易從五條悟面前逃掉，勢必要做出一些犧牲──但這樣的犧牲絕對不是以自己深愛的女孩作為前提。更何況對方追至此處的唯一目的肯定是為了以鏡理為代價，和鏡子換回自己的心上人，他怎麼可能眼睜睜地讓好不容易獲得自由的戀人被拖入鏡子中。

但鏡理卻說了「現在的雙生鏡是不會有動作」這樣斬釘截鐵的結論。由於鏡子中詛咒的緣故，讓鏡理和庵歌姬有某種程度上的連結，既然鏡理會這麼說，必定有讓她肯定的原因存在，加上要和五條悟周旋，由力量強度上足以劃分為特級的鏡理出戰當然是再好不過的人選。

雖然鏡子沒有任何動靜，但他們終究低估了特級咒術師的力量。

鏡理所存在的人類軀體被損壞得相當嚴重，身上佈滿了大大小小的傷口不提，內裡更是受到嚴重的創傷。全然不懂得憐香惜玉的少年對於披著人類外皮、有著庵歌姬神韻的詛咒少女完全沒有留情，踩在她身上的那一腳更是對內臟一類造成重創。

不過庵鏡理終究是個詛咒，就算不具備人類的外殼也能夠生存，披上這層虛偽表皮只是對於自己曾經是人類的緬懷，內在的她雖然傷重，但只要未被當場祓除就能夠自我修復，至於人類的軀殼就必須仰賴反轉術式回復。

即使知道鏡理不會死，但五條斗真依然難以接受就這麼眼睜睜地看著對方被粗暴且不留情面地對待。在抓捕那些逃離的人類後，他一度想介入阻止五條悟的暴行，最後雖然還是按捺下衝動，然而那每一道留下少女肌膚上的傷痕都彷彿刻劃在他身上，他甚至得將掌心掐出指甲血印，才能不讓自己失控地上前。

他當然知道全然不是五條悟的對手，所以只能壓抑下衝動。所幸最後的結果是圓滿地逃離，否則他不確定自己會不會做出玉石俱焚這樣瘋狂的舉動。

他的鏡理，他的鏡理，他的鏡理是他活下去唯一的意義。沒有了鏡理，他的世界當然也沒有存在的必要。

「……斗真。」感受到擁抱著自己的高大身軀的顫抖，庵鏡理抬起手，輕柔地回擁了對方。彷彿母親安撫孩子般，她輕拍著對方寬闊的背脊，微微側過首，於靠在她肩膀處的頰面溫柔地落下一吻。

「對不起，斗真。」她以聽上去相當真摯的聲音開口道了歉。「那可是最強的特級咒術師，必須要同樣身為特級的我迎戰才行，不過我的確有些低估對方的能耐了......但是我不希望看到斗真你受傷。」

「這點我也是同樣。」在少女額上落在輕如鴻羽的吻後，青年鬆開環繞對方的臂膀，牽起那柔軟並帶著溫度、彷彿實際存活著的人類的手，和她一同邁步向前。「所以以後讓我們並肩作戰吧，好嗎？」

「就算會死，我們也必須永遠在一起才行。」

那話語如同詛咒，對已然成為詛咒的少女來說，卻是最為甘美的承諾。她傾身靠在對方的臂膀上，輕輕地點了點頭，雙頰浮現了喜悅的紅暈。

兩人持續地向前走著，不久後，隱入了大街之上的人群中。

空氣中仍迴蕩著刺耳尖銳的鳴笛聲，逐漸、逐漸地遠去......

♪

返回高專後，五條悟首先被叫去教職員室，對於他不按常理出牌的行動方式，夜蛾正道當然是怒氣沖沖地說了一頓教，不過少年依然維持著滿面笑容，看起來對於這頓說教一點也不在意。

最後拿他一點辦法也沒有的夜蛾正道也只能給了那顆漂亮的白色頭顱一記鐵拳，而後把對方趕回教室。吹著口哨的少年雙手插在口袋中，踏著愉悅的步伐返回一年級教室。

教室裡，家入硝子正瞇著眼吞雲吐霧，夏油傑則操作著手機不知道在忙活著什麼。在白髮少年用腳將門板勾開時，教室中的兩人同時抬起頭望向門口，在確定只有他一人時，雙雙面露困惑地面面相覷，而後才又再次看向走入教室中的同窗。

「......聽說你毀了半個街區啊。」趴在桌面上的少女耷拉著眼皮對友人說道，語氣中充滿了揶揄的味道。「不過既然你都親自出馬了，應該順利抓到人了吧？所以說……前輩人呢？」

聞言，五條悟本來還算輕鬆的臉色頓時拉下，一張臉拉得猶如馬臉般老長。他輕哼了一聲後來到自己的座位，將自己扔進椅子中，長腿抬起交疊於課桌上後，才用明顯聽得出不悅的語氣開口道：「才沒有半個街區。逃跑了。」

「……？」前面他們姑且還能理解是在闢謠，但後面這說的是前輩還是那個詛咒還是那個叛逃的五條家咒術師？

扒梳著髮絲的五條悟動作到一半，懶懶地抬眸時才注意到同窗們那欲言又止的表情。他快速反思了下自己方才的話語，確認沒有任何奇怪的地方後，這才挑起眉不以為然地問道：「你們那是什麼表情？」

「......啊......」夏油傑瞥了眼空蕩蕩的門外後，才正了正臉色一臉嚴肅地反問：「悟，誰逃跑了？」

「哈？逃跑？當然是那......」說到這裡他頓了頓，下一瞬才意會過來兩名同窗同時想岔了。白髮少年頓時露出有些無語的表情，接著從口袋裡摸出鏡子拿在手上對兩人晃了晃。「是詛咒和校醫那傢伙逃跑了，你們在想什麼啊？」

「......沒什麼，只不過以為是你做了什麼會讓前輩忍不住逃跑的事。」

「誰會做那種事啊？！」

聽到這句反駁的少年與少女對他投以了全無信任的冷淡眼神。

這奇怪的對話一度讓話題走向變得相當詭異，不過這當然只是半開玩笑的揶揄，很快地話題又再一次被拉回正軌上。

「不過悟都親自出馬了，居然還能逃掉，這已經是第二次了吧？」家入硝子掐熄了菸蒂，語氣幽幽地說道。「不得不說醫生和那個詛咒還真有一套。」

聞言，五條悟撇了撇唇，露出了對於她這句話感到相當不以為然的表情。「少囉嗦，才不是這麼一回事，是因為出了我沒有想到的意外事故啦。」

他坐直了身子，接著將手中的鏡子遞了出去──鏡面上仍是一片霧濛濛的白，映照不出任何影像，也顯示不出任何畫面。修長的指尖在鏡面上叩了幾下後，少年抿起唇，沉聲開口道：

「我確實抓到那個詛咒了，但鏡子照了她卻一點反應也沒有。本以為是方法不對，不過那個詛咒卻說了句相當耐人尋味的話。」

他將庵鏡理離去前留下的最後那句話重複了次，在聽完他的敘述後，夏油傑及家入硝子各自露出了思索的表情，半晌後，黑髮少年首先提出了疑問：

「悟，你不覺得這只是詛咒想要誤導你的片面之詞？」

「雖然我也想這麼覺得，但我的直覺卻認為這是實話。」五條悟搖了搖頭這麼說道。明明是相當不靠譜的所謂的「第六感」，但家入硝子和夏油傑都沒有特別吐槽這一點，兩人靜靜地望著他，等待著他接下去的話語。

修長的手指把玩著那面手鏡，五條悟露出了若有所思的表情道：「話說回來，對那面鏡子來說，所謂的『光』和『影』代表的究竟是什麼？」

咒物為鏡，投生為影。如果就字面上的意思看來，鏡外的靈魂主體應當為光，而鏡內被撕裂的靈魂應當為影，然而為什麼要區分出「光」和「影」呢？

返校的路上，五條悟當然不只一次懷疑過這只是對方想要混淆他的謊言，但在這樣的念頭浮現的同時，他又矛盾地覺得對方說的是實話，是關於鏡子為什麼在當下沒有任何反應的真正原因。

只要得到這個問題的答案，應當就能得出鏡子沒有產生作用的原因……甚至是，鏡子呈現出這樣霧濛濛一片的真相。

「『光』和『影』啊……」因為五條悟主動提起，家入硝子也就順著他的思維思考下去。雖然這名同窗平時相當輕佻而且隨意，但實際上他心思也有一定程度的縝密，畢竟是那樣的家庭出身，沒有相當的心機是會被當作香味四溢的肉骨頭，遭到餓狼群所分食的。

「所謂的『影』，指的是魂魄被撕裂之後，遭到鏡子控制的那半個魂魄吧？」夏油傑提出了他所理解的關於雙生鏡的名詞基本定義。「被撕裂的半個魂魄，被鏡子幻化為與之作下交易的人心中最想見的人的模樣，就是被稱之為『影』的東西。如果由這方面作為切入點思考的話……」

三人靜默了會後，家入硝子驀地用相當淡然的聲音開口道：「是意識吧？」

這句話一出，五條悟和夏油傑同時望向她，承接了兩名特級咒術師目光的少女表情非常淡定，持續用平淡的語氣將自己的推論娓娓道來：「被撕裂的靈魂一半在肉體上，一半則在鏡子裡。鏡子裡的靈魂沒有自我意識，受到詛咒的操控，最後成為食糧，而鏡子外的靈魂則保有本身的思考能力，這是兩塊靈魂最大的差別。」

「也就是說，擁有自我意識的靈魂稱作『光』，沒有自我意識的靈魂則被視作『影』，所以鏡面呈現一片空白的原因是因為鏡子沒辦法控制前輩？」

「……不。」五條悟再次搖頭否定，這次他似乎從家入硝子的話語中得出了結論，聲音中有著明顯的篤定。「如果照硝子的想法接下去，或許就能夠說得通那個詛咒最後留下的那句話究竟是什麼意思。被拖進鏡子裡的歌姬是『光』，因為她仍保有自己的意識，但既然是替代的代價，鏡子裡的詛咒肯定會想將她變為食糧。」

「……變成食糧的必須是『影』，但因為變成『影』的代價是不具意識，所以詛咒可能使用了力量對前輩的自我認知產生混淆嗎？」

聽了夏油傑的定論，家入硝子沉吟了半晌後，跟著補上了話語：「假設……不論存在鏡子裡的是『光』還是『影』，結果都會顯示在鏡面上，但現在的鏡子卻是一片空白。或許是因為鏡子無法判定歌姬前輩究竟是屬於有意識的『光』還是沒有自我的『影』，所以鏡面上才會像現在這樣呈現一整片的空白。」

──現在的歌姬，是『光』，還是『影』呢？

這句話之中的含義，或許就是在暗指這一點。

──現在的庵歌姬仍在鏡子裡獨自對抗著詛咒的力量，因此鏡子才會無法做出判定而呈現一片什麼都能表示、又什麼都不代表的白。

三人再次將目光聚集到鏡子上，這次他們的表情和眼神都有些變了。雖然只是推測，但如果串起來解釋確實能夠說得通，甚至連鏡面維持這樣狀態的原因也相當說得通。

然而若是確實如此，這也就代表著他們重要的前輩正一個人面對著一級的詛咒，已經持續了四天之久，直到現在仍在努力奮戰著。

「......就沒有什麼是我們能做的嗎？」家入硝子收起平時的慵懶，凝著臉注視著那面空無一物的鏡子。她的語氣和表情聽上去像是如果砸了這面鏡子可以幫助到庵歌姬，她會毫不猶豫地用盡各種方法把珍貴的咒物給物理性毀滅。

五條悟同樣收起平時露出的輕佻笑容，捏著鏡子的指微微使力。咒力沁出手指尖端，順著鏡面滲入，然而進入鏡子中的少年咒力像是奔騰的河川流入大海中，匯入之後便消失無蹤。

與髮同色的眉向中央靠攏，在眉心聚攏成一道深刻的川字。他張了張唇，正想說些什麼，盤距於鏡面的雪白中心卻像是被巨錘錘中一般裂開一道縫隙，接著更多細小的龜裂不斷蔓延開來，乍看之下就像是鏡子從內側破裂開來。

──當然，這是不可能的，裂開的是那道填滿鏡面的空白。原本佔滿鏡面每一個角落的白像是不斷剝落的油漆般，從最下層開始一點一點地落下，逐漸露出了後方真正的景色，明明見過比起眼前的景色更加令人驚異的畫面，但望著這一幕的少年與少女卻不由自主地屏住了氣息。

在最下層的白徹底崩落的瞬間，深褐色的中跟過踝靴同時映入三人眼中。

♪

我 是 誰 ？

她不知道自己走了多久，但依舊不間斷地思考著這個問題。

眼前所見是一片純粹到令人恐慌的白，然而即使如此，她依舊堅定地、毫無迷惘地向前行進。

在漫無止盡的旅途中，不斷地自問著。

在永無止盡的路程中，不斷地詢問著。

我是誰？我是誰？我是誰？

偶爾會有迷茫的時候，不過這時總會有像是雪花般細小的白色光點落下，落到她肌膚上後沁入其中，明明是雪花，卻讓人覺得溫暖，並且穩固她動蕩的心神，讓她能夠持續地質疑。

而疑問翻攪記憶之海，在其中蕩開波紋、捲起浪濤，每一次拍上沿岸後，退去時都會留下一些東西。

她將之拾起，一點一滴地拼湊著彷彿屬於他人的、「自己的人生」。

漸漸地，宛如拼圖般的人生有了大致的輪廓，隱晦地描摹著屬於某人的歲月，彷彿覷準了這個時刻，有「人」提出了疑問。

“為何而行？”

──這不是問題。

她大步邁開，沒有遲疑，沒有停下。

因為她相信只要是道路終究有盡頭，就如同世界繞了一週後會回到原點，這個世界上沒有任何事物是永無止盡。

“為何而行？”

因為她確信在盡頭處有人在等著她，一個、兩個、三個……有無數的人在等著她結束這段看似不止不休的旅程。

“那麼，”「人」再次發出疑問，這一次，聲音很近，彷彿直接在她腦中響起那般，直擊她的內心深處。“你是誰？”

──我是誰？

她思考著這個問題，思考著、思考著、花了許多屬於空白的時間思考著。

望著那拼圖般的人生思考著，看著那圖畫似的歲月思考著。

然後，從一筆一筆畫出的人生畫布上，浮現了某個名字。

像是他人的名字，既陌生又熟悉，但她本能地理解那是誰，毫無來由地確信那是誰。

於是篤定地回答道：

「我是──庵歌姬。」

邁出一步。

「我是──二級咒術師庵歌姬。」

邁出第二步。

「我的父母在等著我。」

毫不猶豫地前進。

「我的後輩、前輩、師長、友人在等著我。」

毫不遲疑地向前。

「我的……戀人也在等著我。」

奔跑了起來。

她拔足狂奔，向著看不見邊境的白。因為不會疲憊，因為不會飢渴，所以不斷地向前奔跑。

身上華麗的振袖和服褪去華彩，成了一襲簡單樸素的紅白巫女服。

挽起的端莊髮髻落下，紮成了垂於肩側的雙馬尾辮。

腳上蹬著的木屐向上蔓延，褐色的線條交織纏繞，最後構築成一雙過踝的短靴。

掠過耳邊的風是純白的，劃過肌膚的空氣也是潔白的，然而方才帶來迷途感已經隨著出口的話語消失無蹤，一點一點滲入胸口的白帶來了熟悉的熱度。

彷彿霜的白，彷彿雪的白，卻讓她的肌膚、心跳、甚至是髮絲都染上灼熱的溫度。

「歌姬。」

──是父母的聲音。

「前輩。」

──是重要的後輩們的聲音。

「……歌姬。」

──是終於和自己確認了彼此心意的、戀人的聲音。

「──所以，我絕對、會離開這裡！」她向著一望無際的白吶喊著，恍若誓約，彷彿誓言，像是與等待著自己的人立下的約定。

於是，「人」再度開口了。

“──原來如此，你確實是「光」。”

沒有笑意，僅有淡然，只是客觀地宣告事實。

“但是，我不需要「光」，所以，為我帶來「影」吧。”

聲音如此說道，從那片純白中探出了無數同色的光絲，纏繞上她的手臂、她的足踝，光絲拉得綿長，並沒有對她的行動造成任何阻礙。

反而像是在牽引著她似地，引領著她前往最終的目的地。

光絲中透出的溫度相當熟悉，就像是在五條家後院中，那名少年擁抱著自己的體溫。

“將「影」帶回來，我會讓你回到屬於你的地方。”

“璀璨又耀眼的「光」啊，你必定能夠察覺得到吧？因為那是屬於你的「影」，是從你身上剝離下來的、不該存在於世間之物──”

眼前的空白猶如滴水入湖，蕩開了漣漪後徹底扭曲，隨後從中撕開了一道裂口，更多的白色光絲從其中爭先恐後地湧出，纏上了她的手腕、指尖、以及雙足，而身體裡彷彿也有不明的引力，引導著光絲纏上她的身體，暖意同時滲入體內。

庵歌姬邁開了腳步，順著光絲湧現的方向，奔赴那道裂縫中流洩而出的、比白更加奪目的銀白之中。

3、

於清晨時刻響起的手機鬧鈴聲在因為開啟了冷氣而顯得爽意十足的房間中響起，單人床上那蓋至頭頂的棉被抽動了幾下後，從中探出了一隻雪白的手臂，指尖在床邊的手機按鍵上點了幾下，原本響徹雲霄的聲響瞬間消弭於無。

那隻手臂並沒有收回，就這麼隨意地掛在棉被之外，接著又挪動了幾公分後，便再也毫無動靜。

此時，擱在床邊的鏡子之中，出現了個人影。

那不是倒映在鏡面上的影像，而是「實際存在於鏡子中的人」。

白衣緋袴的黑髮少女由遠處走近，最後她的身影佔滿了整個鏡面。她先是探頭看了看被扔在床頭邊、螢幕尚未暗下的手機。在看清上頭顯示的時間時，無奈地長吁了口氣，接著對著那一坨被棉被包裹起來的「東西」發出了沒好氣的呼喊：

「喂五條！該起床了！話說你別老是要別人叫你起來啊！都調鬧鐘了就該自己起床吧？喂！」

──從庵歌姬脫離詛咒力量形成的空間回到現實，已經過了三天。

說是回到現實其實並不算正確，因為她實際上仍被困於鏡子裡，依舊身處於就連時間都是空白的純白空間中。在想起了所有記憶並穿過了那道流洩出光芒的縫隙中，她只是又來到另外一個白色的空間，但是這個空間已經不再像最初那般漫無止盡，像是一個不到十坪的小房間，裡頭雖然什麼也沒有，也依舊沒有時間流逝的感覺，但卻有一面和現實連通的鏡子。

透過那面鏡子，她可以看得到現實生活中的人們與景色，也能與他們交談，只是依舊出不去，不過比起最初那茫然獨行、彷彿看不見盡頭的旅程，現在的情況顯然要好得多了。

見到現實世界的那一刻，三名後輩──其中一人還是她十九年來第一個男朋友──的臉便映入眼簾。說意外倒也不太意外，畢竟是自己被抓到鏡子裡，她不覺得五條悟會這麼善罷甘休，而硝子肯定也會知道這件事的情況下，這三個各種方面都超乎想像的一年級生是不可能就這麼把這件事完全交給高專或五條家處理的。

所以看到後輩們震驚的臉時，她有種既理所當然又暖心的感覺──雖然當下她並不明白為什麼這三人會露出那樣的表情，不過總而言之她還是笑著和他們打了招呼，以表示自己是完完整整、沒有任何缺角的庵歌姬。

在那之後迎接的當然是一團混亂，大致上就是五條和硝子都想獨佔鏡子和她說話，夏油在旁苦笑著做協調人。雖然就算帶著鏡子坐雲霄飛車，外頭的晃動不會傳達到鏡子裡，但看著不斷變動的教室景色還是讓她有些暈。

總而言之，最後三人終於達成協議，將鏡子立在講台上，讓三人都能公平地和她說話──其實她覺得一開始這麼做就好了，反正最後肯定會回到這樣的結局。而後她和三人交換了情報與了解了現狀，聽到現實生活已經過了四天時，她確實相當訝異，因為她全然沒有自己整整走上了四天的疲倦感，不過這也側面證實了鏡子裡的時間確實是停止流動的，就連身在其中的她的身體時間流速也徹底暫停。

更讓她意外的是後輩們去庵家見了她的父母，聽到這點時她不由得有些在意五條悟和父親之間的相處情形，畢竟父親似乎對她的男朋友感到各種不滿意。而關於這一點，家入硝子用意味深長的語氣說了要她別擔心，這句話聽上去反而讓她更難以放下心了。

......不管怎麼樣，等事情都結束、她從鏡子裡出來之後，再帶五條返家做正式介紹吧。

努力壓下心頭不安的少女這麼想著，但她絲毫沒有想到自己的父親和男友已經稍微地交手過一輪了。至於誰勝誰負，對愛女如命的父親來說，把重要的女兒拱手讓人，不管對象的條件有多麼優質，自己都是永遠的輸家。

而怎麼從鏡子裡出來的方法，鏡子給予的提示與五條悟他們所猜想的條件大致相同──就是必須以藉由詛咒的力量從她身上分裂出去的庵鏡理作為交換代價。

要做下這樣的決定與覺悟對庵歌姬來說無疑是痛苦的，但她也相當清楚，從自己身上分裂出去的靈魂已經不是她所深愛的鏡理姊姊，而是完全異化的詛咒，甚至達到了特級的程度。

她是咒術師，必須要祓除詛咒才行。

就像十一年前的父親下的命令那樣，不管下定這樣的決心會有多麼難受。

將庵鏡理捉回，而後作為代價讓她離開鏡子，接著將鏡子徹底封印──這是高專上層在知道庵歌姬與雙生鏡的狀況、以及五條悟從庵鏡理那處得來的情報後，所討論出來的做法。如果能夠徹底毀壞鏡子當然是一勞永逸，甚至還能祓除特級咒靈，但雙生鏡的屬性畢竟太過稀有，實在讓人很難就這麼放手。

五條悟當然沒有意見，只要能把鏡子裡放出來並且避免受到鏡子詛咒的侵蝕，要怎麼處置這面鏡子或者庵鏡理這個詛咒，對他而言都無所謂。至於校醫方面，高專下了即使殺死也沒關係的命令，總而言之就是要藉機徹底排除這個知道太多高專內部秘辛的不確定因素。

而雙生鏡目前的則暫時交由特級咒術師五條悟保管。這個決定是在少年獨自進入高層所在的討論空間許久後，像是匆匆補上的決議。庵歌姬雖然不知道五條悟究竟在裡面做了些什麼，不過看到對方出來後那副神清氣爽的樣子，她就不由得擔心一些年事已高的高層人員會不會就此兩腳伸直一氣升天。

於是事情暫告一段落後，高專正式接手追查庵鏡理與五條斗真的行蹤，庵家方面也和高層聯繫上協同追蹤，畢竟人多好辦事，出事的又是家中的嫡女，高專不必擔心對方家系會趁機打什麼主意，相當放心地接受了這份協助。

於是在等待追查到庵鏡理與五條斗真的行蹤前，庵歌姬開始了和五條悟的同居生活──當然，「同居」這個詞是少年擅自加上去的。

「才沒有同居！不過是暫時放在你那裡！」聽到這個詞彙的家入硝子反應比庵歌姬還要激動，讓深感出乎意料的庵歌姬頓時掩熄了想吐槽男友就算是同居也是跟鏡子的衝動。面對同窗激烈的駁斥，五條悟的回應是得意洋洋地把鏡子抱在懷裡，如果他有尾巴的話，肯定已經翹到天邊去了。

於是在家入硝子憂心忡忡地叮囑她，如果五條悟真的對她做出什麼事一定要大叫，隔壁的夏油傑會立刻衝來救她後，她便正式住進了五條悟的房間。

……是說，如果對著面鏡子都能做出什麼的話，未免也太鬼畜了吧？

和五條悟的同住生活其實並不算糟，畢竟大多時候都還是以學校課程為主，所以多數時間她都是和三人組待在一起，只有回到房間剩下兩人獨處時，氣氛才會有些微妙──不過這份微妙在第二天一大早，少年按掉鬧鈴聲後又足足賴了半個小時的床的情況下徹底消失無蹤。

在為了叫對方起床足足叫了半個小時、那顆蓬鬆的白色頭顱才以肉眼可見的心不甘情不願鑽出棉被後，她甚至產生了自己交的不是個男朋友而是個寶寶，自己根本不是女朋友而是晉升成老媽子的錯覺。

交往的第二天──畢竟她之前都在鏡子裡不算數──就必須想盡辦法叫醒賴床的男朋友的人，應該只有她吧？！

──於是，回到現在。

又過了幾分鐘後，鼓起的棉被再次動了動，垂落於外的那隻手縮了回去，接著毛茸茸的雪白頭顱從棉被最上方探出，晃動了片刻後，下方的人才緩緩坐起身，接著慢悠悠地揭開了身上的被褥。

上身未著寸縷的雪白身軀呈現在少女眼前，那是經過鍛鍊後、無一絲贅肉且緊實優雅的軀體，肌肉紋理細緻而不誇張。然而面對這樣的清晨美景，鏡中的庵歌姬眉峰連一毫米都沒有移動，持續面無表情地對一臉惺忪地揉著眼的少年說道：

「五條，你再不趕緊洗漱換衣，夜蛾老師就要破門而入了。」

這可不是威脅，而是夜蛾正道在忍無可忍後真的會做出這樣的事。第三天早上五條悟賴了三十分鐘的床，她在旁製造了半天的聲音也叫不醒人時，最後的解決辦法，是在練習場等了許久等不到五條悟出席上課的夜蛾正道一腳踹開宿舍大門，揪著賴在床上不願起身的少年那漂亮的耳朵、使用暴力把人從甜美的夢鄉中拉回現實。

這樣的話語對五條悟當然沒什麼實質上的威脅力，不過半閉著眼的少年依然稍微拉開了眼皮斜睨向她。鏡子是以一疊書本為支撐立在桌面上，他坐著的高度望過去，可以完整地看到靠在鏡邊的少女。

未被墨鏡遮掩的蒼色眼瞳半瞇起望著鏡中那張生氣勃勃的臉，如果庵歌姬能夠在更近的距離下仔細觀察，會發現那雙眼裡頭沒有半點剛睡醒時的恍惚，甚至可以說是清醒得很。

如果庵歌姬此時能夠自主移動到練習場，就會聽到已經在操場上熱身等待五條悟的夏油傑正用揶揄的語氣和家入硝子討論著「悟這幾天好像很容易睡過頭」這件事。不過現在的她被困在鏡子裡，所以對於少年隱晦的小心思，及少年的同窗已經看穿他的刻意、並且興致勃勃地發起討論全然不知情。

此時的她只覺得叫不起來的五條悟簡直就像是不想上學而賴在床上的小學生，而醒來之後懶洋洋地撥著頭髮的模樣又像是慵懶曬太陽的白色大貓，讓她有種身分在老媽子與鏟屎官之間跳來躍去的混淆感。

她嘆了口氣後，抬手指著窗外掛於天際的金色圓輪開口道：「我說你啊，太陽都已經掛在半空中多久了，別老是遲到啊。話說回來我怎麼不知道你以前就這麼喜歡賴床？硝子和夏油可從來沒提過。」

「唔，歌姬你好囉嗦。」撥弄著髮絲的少年並沒有正面回答她的問題，而是含糊地抱怨了聲，接著再一次地滾倒回床上，翻了幾圈後來到床邊，拿過鏡子舉到眼前，咧開唇對裡頭的少女露出懶洋洋的微笑。「無所謂吧～反正我是最強的，慢一分鐘跟慢兩分鐘都沒有差別啦。」

「為什麼會是以遲到為前提啊你這傢伙？別老是惹夜蛾老師生氣，他最近眉間的皺痕越來越深了，到時候會變成好幾條線的。」

「是夜蛾老師太愛生氣了吧？跟歌姬你一樣，太愛生氣會變成老公公老婆婆的。」

「我才沒有愛生氣！夜蛾老師也是！我們都只是針對你！」

少女氣惱地鼓起雙頰，隨後又因為對於自己一大早就得發脾氣這點感到無語，不過每天例行非得要和她鬥嘴的少年倒是笑得很歡，完全感受不到少女的無奈。

他又翻了個身改為側躺，手中依然握著庵歌姬存在的鏡子。不算太過刺眼的清晨陽光落在少年白得呈現淡淡透明感的髮絲之上，猶如巧手的設計師，在一片純白上俏皮地挑染了幾綹澄亮的金。

笑意與悄然流露而出的喜歡在深邃的蒼藍上閃耀著，恍若潑灑了日暉後呈現一片流光躍金的海面。薰風拂至，捲起的浪濤輕柔地拍打在少女內心並不牢固的堤岸上，每一次褪去的心潮都帶走了一點固著於其上的堅持。

最後將築起砂石徹底瓦解的，是一句輕飄飄軟綿綿、猶如愛嬌貓咪撒嬌般的話語：

「歌姬，早安。」

白色的大貓翻了數圈後來到心愛的飼育者腳邊，主動撒嬌賣萌要求撫摸，讓庵歌姬內心最後一點底線徹底潰堤。她下意識地朝對方伸出手，指尖卻在觸及鏡面時停下，發出了「叩」的一聲輕響。

「……」是啊，她怎麼會忘了呢，自己現在和五條悟處於截然不同的兩個世界，就連時間的流逝都不同，甚至做不到那只要稍微抬起手就能做到的、最為普通的碰觸。

這樣的認知猶如一盆冷水當頭淋下，將她胸臆間微微提高的溫度澆熄。她歛下眼，掩去眸中浮現的淡淡失落，正想不著痕跡地縮回手時，鏡外卻突然傳來了呼喚聲：

「喂，歌姬。」

那是聽不出任何特別情緒的喚聲，所以庵歌姬也沒有多想地便抬眸望回去。然而抬起眼後，映入視野中的是比剛才更加靠近的少年的容顏。

少年專注地盯著她瞧，一臉若有所思的表情，看不出在那之下的心思究竟在想些什麼。

近看之後確實是張相當漂亮的臉，就算是剛睡醒也一點影響不了那張臉的顏值。不過對方在露出這副打算著什麼的模樣時，通常接下來都不會有什麼讓人覺得愉悅──就算有也只有五條悟一個人──的發展。

她頓時像是條件反射般地蹙起眉，正打算開口說些什麼，卻見到對方也同樣伸出手靠近鏡子，最後指腹貼上鏡面，和她觸碰著鏡子的位置完全重合。

庵歌姬先是一愣，在望見對方宛如春暖花開般的燦爛笑臉時，驟然意識到他的意思，雙頰頓時湧上血色，一瞬間漲得通紅。

「歌姬，你就這麼想碰觸我嗎？」她的反應讓五條悟面上頓時樂不可支，笑得猶如繁花絢爛，就連眼角都帶著春意。

這太過蕩漾的笑容讓庵歌姬下意識地想反駁，但才剛開頭說了個「不」字後，又突兀地沉默下來。好一會後她才游移著視線，聲如蚊吶地低聲囁嚅道：

「這、這種事是理所當然的吧？不想碰觸喜歡的人才奇怪吧？」

「......」似乎沒有料到會得到這樣的回應，五條悟唇畔的笑容徹底定格，因為驚訝而瞠大的眸子讓他尚未收回笑容的表情變得相當古怪。

明明身處於不同的世界，根本也不可能透過鏡面感受到彼此的溫度，但說完這番話的庵歌姬卻覺得指尖似乎傳來灼熱感，讓她像是被燙到般迅速收回手，並將泛著熱度的指藏至身後。

因為說出口的話語讓她實在太過害羞，要是抬起頭，感覺這一鼓作氣的氣勢就會像是漏氣的氣球般在頃刻間內完全乾癟，所以說完這話的庵歌姬視線完全在下方游移，也因此錯過了五條悟神色變化的精彩瞬間。

雖然已經做好不管得到什麼樣的回應都能夠應對的心理準備，但她沒有想到的是，等了好一會後，少年卻全然不發一語。

這完全出乎她的意料之外，於是在疑惑的心情遠遠超過害羞的情況下，她面帶困惑地抬起頭，卻沒想到在同一時間五條悟也直起身子，扔下一句「避免夜蛾老師氣到腦中風今天我就勉為其難準時晨練」後，便隨意地套上T恤，頭也不回地出了宿舍房門。

留下因為鏡子是面對宿舍窗戶、所以只能從聲音判斷他動靜的庵歌姬，一臉錯愕地瞪著空無一人的床鋪。

許久之後，她才遲鈍地眨了眨眼，傾聽著窗外的鳥鳴啁啾，不敢置信地低喃道：「那傢伙......不會是在害羞吧？」

......

踏出房門後，五條悟面色如常地向前走著，最後來到位於盡頭的盥洗室。

抵達洗臉槽前時，他先是將盥洗用具隨意地放置到一邊，而後不發一語地注視著鏡子裡的人。

這當然不是什麼每天被自己帥醒的儀式，他雙手抵在洗臉槽側瞪著鏡中自己的倒影，而後望見一片淡淡的紅從耳根蔓延到雙頰，立即轉開水龍頭，掬起一捧微溫的水潑灑到臉上。

「啊──真是的！」偌大的盥洗室中，只聽見少年惱羞成怒的聲音響起，幽幽地迴盪於僅只他一人存在的空間中。

「也太可愛了吧！可惡！不過就是個歌姬！」

♪

「歌姬前輩！」隨著少女充斥擔憂的聲音響起，本來獨佔庵歌姬視野的五條悟被擠到一邊，出現了家入硝子盈滿憂慮的臉龐。

她上下左右、仔細地將庵歌姬打量了一番後，這才又接著問道：「前輩，悟沒對你做什麼不該做的事吧？」

「誰會對面鏡子做奇怪的事啊！又不是變態！」在庵歌姬回答前，五條悟便搶先這麼說道，一邊說著他還一邊露出作嘔的表情，簡直戲劇性意味十足。

不過對於他這番辯駁，家入硝子只是露出了大半是懷疑的表情斜睨著他。她先是瞄了眼表情扭曲的同窗，又看了看鏡中無奈地笑著的前輩，見庵歌姬確實沒有露出勉強的表情後，才像是姑且相信似地收回目光。

「話說硝子你別每天都問一樣的話，不麻煩嗎？」收回了臉上的怪模怪樣，五條悟撇著唇對同窗發出了抗議。不過對此家入硝子只是輕飄飄地睇了他一眼，接著用揶揄意味十足的語氣開口道：「畢竟悟你可是超喜歡前輩，現在你們朝夕相處在一起，得確保你不會趁前輩被困在鏡子裡的時候對她動手動腳才行。」

這話一出，身為話中兩方當事人的庵歌姬和五條悟表情都變得微妙起來。雖然他們確實已經向彼此表情心意並公開交往了，但被這麼直白地說出，還是讓兩人各自產生了彆扭感。

五條悟張了張唇，剛開頭說了個「誰」後，就像是想到什麼似地，瞄了眼鏡子裡的庵歌姬後，突兀地中斷話語。不過他的沉默也僅維持了幾秒，很快地他又再次開口，這次表情有抹奇妙的不自在。「......我才不會對一面鏡子動手動腳，硝子你別隨便把人樹立奇怪的形象。」

他這番話很明顯地是在為自己岌岌可危的形象辯駁，但如果更深入地去解析的話，會發現他其實側面地承認了某件事──

......沒有否認「超喜歡前輩」這件事呢。

察覺到這一點的夏油傑眼觀鼻、鼻觀心，並沒有在這時候提出讓氣氛更加尷尬，不過很顯然兩名少女都察覺到了。家入硝子只是挑了挑眉，對對方算是彆扭地承認這一點感到有那麼一些訝異，除此之外沒有太大的反應，而庵歌姬則是默默地別開臉，面色竄上一絲薄紅，就算知道五條悟確實喜歡自己，但當著後輩們的面被側面告白，還是讓她覺得挺尷尬的。

「誰叫悟你平常表現得和人渣一樣。」裝作沒有察覺到那一點的家入硝子點燃了菸後，語氣淡淡地說道。她深吸了口尼古丁，讓肺裡充滿了各種有機物質後，緩緩吐出了口白煙，接著雙指夾著不斷竄升裊裊煙霧的白色紙捲，少見地肅起臉，將因為這陣子在混亂狀況下而一直找不到機會說出口的話語娓娓道來。「雖然我覺得前輩和你在一起實在太可惜了......但既然這是前輩的意願，我當然也會好好支持的。不過悟，你可千萬別讓前輩傷心，或做強迫她的事，要是讓我知道，絕對不會放過你。」

「硝子......」聽到她這番話，庵歌姬內心著實有著相當的觸動。她很了解自己這名後輩，並不是那種會特意插手他人之事的類型，只有在自己有興趣或在意的人事物上才會多放些注意力。會主動和五條悟提起這樣的話語，是她確實將自己這名前輩放在心上重視的證明。

「......硝子！」她一把撲到鏡子前，羞澀地隔著鏡面對後輩大聲告白著：「硝子，我果然最喜歡你了！」

「我也最喜歡前輩了喔。」轉了個方向面對庵歌姬的家入硝子再次露出溫煦傭爛的微笑，與方才面對五條悟時完全是兩張不同面貌。

「哈？！」聞言，五條悟不滿地鼓著臉，強勢地介到情意綿綿地對望著的庵歌姬和家入硝子之間，敲了敲鏡面對庵歌姬說道：「歌姬，你最喜歡的應該是身為男朋友的GLG才對吧？」

「……」對於他的抱怨，庵歌姬的回應是相當難以言喻的囧然表情。

就連一旁的夏油傑也忍俊不禁地莞爾後，出聲在後頭提醒著：「悟，成熟男性是不會嫉妒女孩子之間的友誼的喔。」

「我才沒有嫉妒！」已經嫉妒到噘起的唇可以吊掛三斤豬肉的五條悟說著和他的表情一點都不符合的違心之論，在看到家入硝子對他露出「和藹可親」的微笑，並從鼻腔中噴出一口氣時，他憤然回過頭，又戳了戳鏡面，對庵歌姬發出了彷彿滿腹委屈的小媳婦般的抱怨：「喂歌姬，你最喜歡的當然是身為男朋友的我對吧？！」

「……」對於這個簡直和「我和你媽媽同時掉到水裡你會先救誰」同等級的問題，庵歌姬實在沒辦法控制自己的臉露出更加難以言喻的表情。

她甚至有一瞬間產生了自己好不容易從老媽子及鏟屎官的身份回歸後，卻又被迫化身成必須哄好自己做裡做氣男朋友的成熟女子漢的荒謬感。

如果這面鏡子有窗簾，她現在肯定會毫不猶豫地選擇拉起來的。

只可惜這面鏡子沒有，而五條悟看起來也沒有她保持沉默就會善罷甘休的意思，所以她只能無聲地嘆了口氣後，用諄諄教誨般的無奈語氣開口道：「……不管怎麼說啊，五條，認識得再多人，在我最重要的當然永遠是父母。」

這話一出，不僅夏油傑，就連家入硝子也忍不住莞爾，五條悟的表情更是變得古怪，不過庵歌姬就像是沒察覺到後輩們的反應似地，頓了頓後面不改色地接續說道：「而且你和硝子和夏油根本沒什麼好爭的吧？畢竟你們在我心中所代表的意義又不一樣。」

說到這裡，她像是覺得自己表達得不是很完整似地皺起眉，略微思索了下後又補充了句：「所以就是那個……喜、喜歡的種類不一樣，根本沒什麼好比的。」

對庵歌姬來說，只是把讓自己略微害羞的真心話說出口，並不是什麼說話的技巧和刻意安撫，但正是因為知道如此，所以一旁的夏油傑簡直想幫她掌聲鼓勵。

雖然聽起來不是什麼太過特別的話語，但是，瞧，對悟那傢伙不是很有用嗎？就算因為從自己的角度看不到他的表情，但光是看背影就知道，整個人都肉眼可見地開起小花了啊。

「……哼哼。」他看著同窗直起身，撥了撥頭髮後，用相當臭美的語氣開口道：「也就是說，歌姬果然還是抗拒不了GLG的魅力吧？」

「……你這傢伙根本沒把我的話聽進去吧？這個斷章取義已經斷得連原本的意思都沒有了啊！」本來微微臉紅的前輩在聽到他這句胡說八道後，立刻拉下臉氣惱地反駁。

雖然表面上看起來老是悟在欺負前輩，好像把前輩吃得死死的，但如果從感情面上來看，真正佔上風的其實是前輩啊，簡單的一句話就把悟安撫服服貼貼。如果悟有尾巴的話，現在肯定是翹到半天高了吧？

望著友人那得意洋洋，但從髮間透出的耳尖卻洩漏心思似地、紅得像是要滴出血的模樣，夏油傑忍不住搖頭失笑，不得不說他這名友人在某些事情上確實相當好懂，對於前輩的心情和反應根本隱藏不住......當然這是以旁觀者的角度而言，對於身為當事人的前輩來說，大概很難從那些猶如小學生般的欺負舉動中察覺到其真實的心情吧。

不過聽到她這麼說的家入硝子表情卻有些複雜。又吸了好幾口菸後，少女猛地摁熄煙蒂，接著上前來到五條悟身後，頂了頂對方的膝窩後，指著練習場中央挑著眉道：「喂悟，打一場吧。」

「硝、硝子？！」聽到她口出如此狂言的庵歌姬不由得發出了驚叫聲，不過五條悟的反應倒是相當淡定，只是不置可否地勾了勾唇。

「當然，你絕對不准還手。」少女隨即又補上這一句，語氣相當理直氣壯，一點也沒有占別人便宜會有的心虛感。不過她加這個但書實際上也沒什麼問題，畢竟以兩人的實力差距來看，就算真的不還手，五條悟也絕對不可能被打敗。

只要開著無下限就能悠哉地看人揮空拳了。

五條悟聞言只是相當隨意地擺了擺手，接著微昂起下頜，對家入硝子露出挑釁意味十足的笑容。那副知道對方完全奈何不了自己的皮樣簡直讓人手癢難耐，就連一旁的夏油傑都有點想上前踹對方一腳了。

庵歌姬望著吵鬧的後輩，覺得一如往常地有趣的同時，內心卻又有些許的寂寞。畢竟一直以來自己都是在他們身邊，現在卻只能隔著一面鏡子、猶如局外人般注視著一切。

她當然知道即使隔著一面鏡子、即使身處於全然不同的世界，後輩們也絕對不會將她排除在外，但這股寂寞的感覺依然不知不覺地滋生蔓延，在早上想要碰觸戀人卻被阻隔的當下，她便察覺到自己並非完全不在意，只是刻意地忽略這股感受罷了。

──她想要出去，想要離開這個地方。想要回到屬於她的世界，想要站在家人、朋友、戀人身邊，在那抬起手就能夠觸碰到彼此的距離一齊歡笑。

"這樣的話，你應該察覺得到才對。"

在她思緒中浮現這樣念頭的瞬間，不屬於任何人的聲音也跟著響起。那並非有人在她耳邊說話的感覺，而是彷彿存在於大腦中、直接在腦中訴說的聲音。

她微微一愣，先是下意識地張望，但這片純白的空間中除了她之外，並沒有其他實體之物的存在。她又看了看鏡外鬥著嘴的後輩們，他們似乎都沒有聽到這個聲音，依然毫無所覺般地你一言我一句。

......也就是說，這個「聲音」是只有存在於鏡中的她才聽得見嗎？

"正確。因為受到「詛咒」的，只有你一個人。"

聲音再次響起，彷彿能夠聽到她內心所述似地，以平板毫無起伏的聲音回答了她內心的疑問。說不訝異是不可能的，但畢竟自己是存在於鏡子內的異空間中，類似這樣出人意表的狀況或許稱不上太過意外。

於是她很快地便冷靜下來，接著相當鎮定地和對方對談了起來：「原來如此，是鏡子裡的詛咒？」

這句話的音量並不大，但恰好在後輩三人組中斷對話的短暫停頓響起，立刻引來了他們的注意力。聽見這句突兀的話語時，三人臉上雖有過一時的困惑，但畢竟是見識過各種光怪陸離的咒術師，他們很快地就意識到自家前輩是在和他們看不見、聽不見、只感覺得到包覆鏡子氣息的東西在對話。

咒術師們並沒有出聲打斷，就這麼各自注視著鏡子裡看上去彷彿在自言自語般的庵歌姬。

“正確。”

詛咒的聲音相當輕柔，聽上去並沒有任何的威脅性，但那種毫無感情的平板卻充斥嗓音間，有種機械性的冰冷感。

“我是你們所說的雙生鏡，二級咒術師庵歌姬。”聲音毫不隱瞞自己的真實身份，或許也因為這並非什麼不能說的秘密，所以它十分乾脆地承認了。“我和你的靈魂因為詛咒有了連結，所以只有你才能聽得到我的聲音。”

「這點我不意外，那麼回到開頭。」庵歌姬並不打算和詛咒閒話家常，所以相當乾脆地切入正題。「『察覺得到』是什麼意思？」

聽到這個問題的詛咒沉默了下，而後那聽不出任何情緒的聲音才又再次說道：“剛才我說過了吧？你和我已經有了連結。所以咒術師，你應該能夠透過連結分享我部分的能力。”

“比如說。”彷彿有什麼東西落到了庵歌姬的眼皮上，像是一陣風輕柔地拂過，停頓的時間大概未及一秒，但仍讓她反射性地閉起了眼。

"你已經「看得到」了，不是嗎？"

到了後半段時，詛咒的聲音陡然變得戲謔，點破了她自脫出純白迷境、與現實正式接軌之後，一直刻意忽略的狀況。

「......原來如此，那是你搞的鬼嗎？」少女緩緩睜開眼，平素柔和的面容上浮現了一絲凌厲。然而詛咒只是在她腦海中發出愉悅的輕笑，那雙無形的手滑過了她的眼角，撫過她的髮絲，最後緩緩地纏繞在她腰間。

“這是不可抗力的，畢竟你和我之間已經有了連結。”褪去了那種機械性冰冷感的詛咒聲音猶如吟唱，像是吹笛人的笛聲，要將遭受魅惑的人類帶入虛幻異境。“如何呢？很特別的感覺吧？”

不過庵歌姬的表情沒有絲毫動搖，只是淡淡地應了聲。她的反應讓詛咒像是覺得無趣似地輕哼，原本纏繞在她身上的束縛感緩緩鬆開後離去，接著徹底地消失無蹤。

但那輕柔的嗓音並沒有隨之消失，而是重新恢復到最初那種機械性的冰冷感，再次開口道：“因為擁有了我部分的能力，所以你應該也「感覺得到」才對。”

“畢竟，那可是從你的靈魂上剝離下來的東西，因為是藉由我的力量分離的、一體兩面的「光」和「影」，因此你們之間同樣具有連結，應當能夠感應到彼此所在的位置。”

「......」這句話總覺得似乎說明了什麼，但實際上具體的做法卻完全沒提到，庵歌姬微蹙起眉，正想要開口提問，詛咒卻搶先一步開口：

"方法？這沒有什麼特別的方法，對共享了我部份力量的你而言應當就像本能，如同呼吸那樣自然，而非由我來告知你應該要怎麼做。"

庵歌姬總覺得對方的話聽起來相當矛盾，不過在那之前她首先問出了從一開始就讓她感到相當困擾的問題：「......我和你之間的連結，能讓你知道我在想什麼嗎？」

雖然詛咒確實會回答她想要對其提出的疑問，但有些時候卻又像是讀取不到她的想法般毫無反應。不管怎麼說，對方畢竟是詛咒，是身為咒術師的她的敵人，她可不希望自己腦子裡的情報因為這非自願的連結而洩漏出去，得先掌握對方究竟能夠讀取自己的心思到什麼程度。

"......關於這一點......"詛咒沉吟了片刻後，似乎判斷這並非需要隱瞞的真相，所以非常爽快地做出說明。"只有在你非常明確地要對我提出疑問時，我才會讀取得到你的想法。所以不必擔心你腦子裡的相關情報會外洩，就算我們之間確實有連結，也並非那種能夠侵入彼此思考的程度。"

......它說的是實話。

就如同詛咒能夠讀取她的疑惑，庵歌姬也得到了能夠判斷它所說的是否為真的能力。詛咒沒有說謊，雖然不確定它是否有所隱瞞，不過起碼在這件事上說的確實是真話。

確定了這件事後，庵歌姬也能稍微放下心。這時她才注意到鏡子外的三人組已經停下對話盯著自己瞧，於是給予他們一個不需要擔心的表情後，她接著又對詛咒發出疑問：「雖然你說了感應到鏡理姊姊應當是我的本能，但實際上的狀況就是，『我什麼也感覺不到』。這和你說的狀況明顯不符吧？」

"就算你這麼說，但事實上就是如此。"詛咒那機械性的聲音中添上了些許的不以為然。"我無法告訴你應該怎麼做，因為感應到靈魂之中的願望是我的本能，就像人類的呼吸那樣自然而然，你和『影』的連結相當穩固，不應該會發生感覺不到的狀況。"

"只要連結持續，就算『影』逃到世界的背側，你也能夠感覺得到對方的存在。說到這個，我得告知你，我是沒辦法感應到『影』的位置的，我和你們的連結只有確定都仍存活在這個世界上，所以別想指望我能夠幫你找出『影』的位置。"

"二級咒術師庵歌姬，起碼在這一點上，我是和你在同一陣線的。"詛咒說出了就連庵歌姬都覺得荒謬的話語──但若是從目的來看，這句話說不定勉強夠說得通。畢竟詛咒需要「進食」才能夠存活，它既然無法吞噬掉身為『光』的她，那麼就只能指望捕捉到『影』。

詛咒需要進食，而她必須返回現實世界，在找到庵鏡理這一點上，彼此是有足夠共識的。

然而現在的問題是......她完全感覺不到鏡理姊姊的位置。

她甚至連對方是否存在這一點都察覺不到。

......有沒有可能......

"連結是不可能從單方面切斷的。"似乎看穿她所欲提出的疑問，詛咒開口回應道。"那是締結於靈魂之上契約，除非擁有一雙能夠看到靈魂狀態的眼睛，否則是不會被察覺到的。"

「......看到靈魂狀態的眼睛......」反覆咀嚼了這句話後，庵歌姬內心突然產生了一股怪異感，好似有什麼重要的事情被她忽略了。但在一下子獲得太多訊息量的此刻，她實在沒辦法立刻將資訊歸納整理出頭緒。

"總而言之，你得盡快連接上『影』。"彷彿想要暫時中斷話題般，詛咒作下了結論的開頭。接著它語氣一轉，那種機械感再度消失，取而代之的是相當人性化的不懷好意。"你應該也察覺到了，『這裡』的時間流速和現實世界相差許多，可以說是幾乎靜止的空間。你絕對不會希望終於回到現實世界時，小男朋友已經白髮蒼蒼了吧？"

「......」聽到這句話的庵歌姬眼角微抽，有股想要對這混帳詛咒揮出一拳的衝動。但不得不承認對方說的確實是事實，這座鏡子內部的空間和現實世界的時間流速感完全不同，姑且不論詛咒在沒有進食的狀態下能夠撐持多久，她可不願意拿自己寶貴的時間和對方做賭注。

更何況她也無法放心讓鏡理姊姊那樣強大的詛咒在外遊蕩......詛咒的本質為惡，那一天在五條家見到再度現身於世的鏡理姊姊時，她就清晰地明瞭到這一點。

那已經不是她所認識、她所深愛著的姊姊了。

那是──純粹的詛咒。

"那麼，好好加油吧。"詛咒的聲音在消失的前一刻，用戲謔的口吻這麼說道。"讓我仔細瞧瞧，心性堅強到能夠抵抗我的力量侵蝕的咒術師，究竟可以做到什麼程度吧。"

「......」

詛咒暫時從她所待著的空間中消失了──或許這就是它所說的連結的感應，雖然不確定詛咒去了哪裡，但這個空間中確實已經沒有它的存在感。確定這一點的庵歌姬稍微放鬆了表情與心情，縱使知道對方在利益一致的情況下，暫時不會傷害自己，但那畢竟是一級詛咒，所帶來的壓迫感確實不容小覷，即便感覺不到明確的敵意，她還是下意識地做出了防備。

一直在外觀察的三人組立刻發現她表情的鬆懈與周遭氣場的改變，頓時明白那個未現身於他們面前的詛咒大概已經不在自家前輩身邊。家入硝子見狀首先湊到鏡子前，擔憂地望著鏡內的少女。

「前輩，狀況還好嗎？」她難掩憂心忡忡地出聲問道。雖然在前輩看似自言自語時，她確實很想出聲介入，但理性終究壓過了衝動，並且她也知道這是讓前輩深入挖掘有關詛咒相關情報的好機會。這個咒物實在太超乎常理範圍外，不論是介入靈魂領域的能力，或者直接將人作為代價拖入物品中，其中存在太多的未知。既然對方願意主動現身交流，當然得好好把握這樣的機會，說不定能從得到的情報中找出其他讓前輩從鏡子裡出來的方法。

不過關於這一點她確實要失望了，因為詛咒並沒有透露其他讓庵歌姬能夠不需要代價交換就脫出桎梏的方法。

「抱歉硝子，讓你擔心了。」庵歌姬搖了搖頭表示自己沒事後，便將剛才和詛咒的談話複述了遍。詛咒雖然沒有透露出太多東西，不過也確實將打開大門的方法清楚地傳達，只是那支開啟門鎖的鑰匙則需要他們想辦法找出來──也就是庵鏡理的行蹤。

「......所以，目前所知的唯一辦法果然還是要找到那個詛咒嗎......」聽完庵歌姬的轉述後，夏油傑撫著下頜低喃道。「既然前輩暫時無法進行詛咒所說的位置感知，那麼還是得靠情報蒐集人員的努力了。我向認識的輔助監督、也是負責『特級詛咒庵鏡理』任務蒐集情報的人員之一打聽過，據說他們已經將那附近做地毯式搜索了，但完全沒發現那兩人行蹤的蛛絲馬跡......目前會傾向於朝周遭地區找尋，只希望能盡快有線索吧。」

「哼......確實很會逃跑，弱小的傢伙根據地總是特別多。」進度的停滯讓五條悟面上流露出了濃濃的不滿，因為知道這不能怪罪於相關搜索人員，所以他只能把情緒發洩在吐槽不知身在何處的五條斗真及庵鏡理身上。

不過庵歌姬並沒有對這句話做出回應，她低垂著眉，總覺得整件事中確實有她尚未發現的疑點。她甚至有相當強烈的預感，只要找出這個˙疑點，肯定就能解決自己為什麼感應不到鏡理姊姊位置的問題。

......看到靈魂狀態的眼睛......

她反覆咀嚼著這句話，而後抬起目光望向五條悟。

因為和詛咒的連結，讓她被迫分享了詛咒的部分力量，其中就包含了「視覺」。

──她並非能夠完全看到他人的靈魂狀態，但是她卻清楚地看到了五條悟身上的不對勁。

包覆在少年周身的咒力依舊是那樣清澈美麗的青色，但在那咒力之上，卻散佈漂浮著零零落落的漆黑碎片。

──而在她的身上、或者說是靈魂裡，也有著同樣的東西。

那是在和現實世界重新接軌的第一天，她便在五條悟身上看到的光景，乍見的瞬間她相當錯愕，但因為家入硝子和夏油傑、甚至連五條悟本人似乎都沒有察覺到這一點，在不確定那到底是什麼東西的情況下，她只能暫時保持沉默。

不過剛才詛咒顯然已經為她揭開答案──那是，「靈魂的碎片」。

至於是誰的靈魂碎片，她只稍加思考便理解了。

是屬於那名擁有著扭曲的愛、最終連靈魂都毀滅的詛咒師──羽田櫻人殘留在這個世界上的靈魂殘片。

♪

剛洗完澡的少年帶著一身清爽與蒸騰的水氣返回房間，擦著半乾的雪色髮絲，哼著像是隨意音節湊合而成的不成調小曲打開房門。

進入房中的第一時間，微亂髮絲之下的湛藍蒼眸眨了眨，接著目光落到桌上那面靠著疊起的書本而立的手鏡之上。

鏡子面對著門口的方向 ，前方放著一台掌上型電視機，上頭正播映著今日重點新聞，鏡子裡頭的少女全神貫注地盯著螢幕瞧，在聽見他進房的動靜時，反射性地抬頭看了眼，但隨即又低下頭繼續望著螢幕畫面。

她這樣不大關心的反應讓五條悟頓時有些不滿，抽下蓋在頭上的毛巾，他大步向前，來到鏡子前將之覆了上去，完全遮蔽了庵歌姬的視野。

本來正認真看新聞的庵歌姬只覺得視野一晃，接著只剩下一整片透著日光燈而呈現微橘的藍，愣了幾秒後才意識到發生什麼事，隨即蹙起眉對著外頭叫道：「五條，你做什麼啦！」

「誰叫歌姬你居然不理我。」拉過椅子坐了上去，五條悟伸展了下身子後，趴在桌面上隔著毛巾對庵歌姬像是抱怨又像是撒嬌地說道。「剛出浴的超級帥氣男朋友在你面前晃來晃去，你竟然連一眼都不看，電視機的魅力難道比我還大嗎？」

「……在胡說八道什麼啊？」瞪著蓋在鏡上毛巾庵歌姬聽到他的話簡直無語到了極點。在她抬手敲了敲鏡子後，外頭的人才將毛巾取下，不過這一次出現在她眼前的不是原本的電視機畫面，而是少年那張放大的漂亮面孔。

微濕的髮絲貼在額前，或許是因為剛洗好澡，那雙蒼色的眼瞳染著一股濕漉漉的氤氳，唇角向上勾著，劃開一道漫不經心的弧度，整個人散發出一股沐浴過水氣的慵懶感。

庵歌姬見狀抬手搔了搔臉，利用手部動作稍微為自己浮現熱度的頰面做掩飾。

這當然不是她第一次看到五條悟剛洗好澡的模樣，畢竟高專就這麼小，當然有機會遇到剛盥洗好的少年，在交往前她早就見過無數次。但那時候自己對對方沒有前輩對後輩以上的感覺，所以當然不會有什麼特別的想法，現在他已經是自己名正言順的男朋友，不得不承認如果完全沒有想法是不可能的。

前幾天在五條悟洗澡時，鏡子都是被暫時寄放在家入硝子那裡，在那之後見到五條悟，他都是已經將自己打理好的模樣，今天是因為少女後輩恰巧接了治療任務不在學校，而夏油傑則是用「孤男寡女單獨相處一室不太好」這種讓庵歌姬覺得莫名的理由拒絕，最後鏡子才會被放在五條悟的房間裡。

雖然有些難以啟齒，但她總覺得瀰漫著水氣感的五條悟充斥一股莫名的色氣，讓她內心也隨之產生難以自制的悸動，這份心思就算面對已經是自己男朋友的五條悟，她也無法坦然地對對方啟齒。

雖然她亟欲掩飾自己的害羞，但五條悟仍然仔細地將她的反應全數收入眼底，當然沒有漏掉她雙頰漫上的薄紅。把握到這樣機會的少年當然不會放過，當即坐正身子湊近鏡子前，長指戳著自己的臉頰，促狹地笑著對鏡內的人道：「歌姬，你該不會被這張出浴美男的臉迷住了吧？」

「……」庵歌姬反射性地張唇欲反駁，但話語抵達舌尖後便打住。她想起在五條家、五條悟因為自己的不坦率而流露出的受傷神情，讓對方有那樣的心情並非她所願，更何況他現在已經是自己的戀人，她也不願意因為這種害羞彆扭的心情又讓他受到傷害。

但是要坦然地承認這份心情對現在的她而言實在太過困難，就算阻止了口是心非，也沒辦法明白地述出這份悸動，最後她只是抿了抿唇，微微撇開視線，低聲開口道：「……確、確實不討厭。」

「欸～明明是喜歡吧？」察覺到她動搖的五條悟立刻乘勝追擊，笑容中摻進了沒有說出口的甜蜜，雙眸也因為喜悅而彎了起來，看上去就像是誘捕獵物的狐狸，將獵物逼到退無可退的角落後，慢條斯理地研究著該從哪一處下口。

一邊這麼說著，他一邊側著臉趴到桌面上，貼於額角的髮絲因為他偏頭的動作落至眼角，在微微上挑的眼角處畫龍點睛地勾畫出一縷曖昧的繾綣。那抹彷彿看穿她所想的笑意盈盈讓庵歌姬胸腔中的鼓動頻率有些失序，但內心也隨之產生了不甘一直這麼落於下風的想法。

她、她可是前輩！總不能一直這麼節節敗退！

於是她深吸了口氣，勉力壓下那股不斷上湧的害臊，用絕對不容許自己覺得後悔的加大音量理直氣壯地說道：「喜、喜歡自己的男朋友很正常吧！就跟想碰觸自己的戀人是一樣的！更何況那張臉可是五條你少數的優點！」

「……最後那句話是多餘的吧？會有人這樣的評論自己的男朋友嗎？」五條悟那本來因為被告了白而有些澎湃的心潮在聽到最後那一句話的瞬間平息下來，他露出有些咬牙切齒的微笑，忿忿地戳著鏡面、以半真半假的惱怒語氣說道。「歌姬你不是應該說，『GLG五條的全部我都喜歡』這樣的話才對嗎？」

「這種話根本是假到不能再假的謊言吧？」對於五條悟那句還刻意模仿了自己說話方式、但顯得假聲假氣且非常噁心的話語，庵歌姬的回應是面無表情的吐槽。從剛才那種讓她有些無所適從的戀人氛圍回到習以為常的鬥嘴氣氛，庵歌姬在鬆了一口氣之餘，卻也隱隱覺得有些可惜。

實際上，她並不討厭剛才那種感覺，只是輕易地剖白真心話不是她所長，所以才會有些應對不來。如果是偶爾……偶爾說這些讓人害羞的話，雖然對她來說確實是一大挑戰，不過她想，自己還是會努力去做的。

畢竟她也知道不是每個人表現出來的行為都能完整地傳遞內心的想法，有些人或許就是需要言語上的安全感，如果五條悟希望她能夠說出來，她也會盡其可能地在他要求時用言語表述的。

更何況……雖然不大確定，不過經歷過早上的事，她似乎發現五條雖然嘴上很會說，也很喜歡抓住別人的空隙發動攻擊，卻出乎意料地不太擅長應對直接的話語。以棒球來作比喻的話，就像是能夠完美應付各種變化球球路的打者，但遇上甜過頭的正宗直球時，反而會因為太過直面而來而措手不及。

那傢伙在彼此相處上，老是在口舌上佔上風，她總不能夠老是矮他一頭，得想辦法回擊才行。

當然了，這個回擊方法大概是自損八百傷敵一千的方式，畢竟將內心所想說完之後，她自己也會非常非常地害羞就是了。

「居然說這種話……！」聽到她這麼說的五條悟露出了一臉大受打擊的表情──至於是真的大受打擊還是裝模作樣一點也不重要，重點是他現在必須要配合話語，表現出大受打擊的模樣才行。

只見他一臉煞有其事地用控訴的表情和眼神望著鏡子裡的少女，接著一副西子捧心樣地按著胸口開始他的表演：「歌姬你難道只喜歡我的臉嗎？果然是覬覦GLG的美色對吧？！」

「……」聽到這像是狗血劇中會出現的經典台詞，庵歌姬無語凝噎了幾秒，認真地思考起自己到底要不要跟開始發病的男友繼續進行這齣根本沒有任何觀眾的詭異劇碼，然而顯然不回應，五條悟是不會就這麼放過她的──要知道這傢伙煩起來可是沒完沒了的。行動受制於人的庵歌姬只得在嘆了口氣後，用死魚眼般的眼神盯著鏡外人道：「到底在胡說八道什麼東西啊？」

「那歌姬你喜歡我哪一點？」少年不屈不撓地這麼問道。

早就料想到他會問這種問題的庵歌姬正下意識地想回答「性格」，但在話語出口前就想起對方的個性根本差勁到不行，雖然偶爾會有溫柔的一面，大多時候都還是欺負自己、以惹自己生氣為樂──總而言之，性格絕對得排除在外。

要是說力量的話又不太對，對方肯定會給予「歌姬難道你是因為我是最強所以看上我嗎？！」這樣狗血度十足的回答，然後又是一番糾纏。難道得說身材？不、她又不是變態，還是偶爾表現出的溫柔的一面？啊不，這未免也讓人太羞恥了吧？！這種問題她才不要認真地回答！

結果不知道為什麼，她絞盡腦汁想出的各種答案又被她自己一一否決，最後的最後，她只能木著臉，用放棄全世界般的語氣，毫無起伏地回了一句：「……臉吧。」

等了半天等到這樣答案的五條悟當然不依了，他噘起唇，毫不掩飾不滿地嚷嚷道：「歌姬你居然真的是看中我的美色嗎！」

此時的庵歌姬已經不想說話了。

當然，這種類似打鬧一般的對話帶上的認真彼此心裡都有數，雖然在那之後五條悟又鬧上了好一陣，不過庵歌姬已經打定主意不隨他起舞，最後這個讓人啼笑皆非的話題終究還是無疾而終。

白髮少年碎碎念著將播映著今日重點新聞的掌上型電視機放回鏡子前，接著變換了坐著的角度和庵歌姬一同看著畫面。一邊盯著螢幕的同時，他嘴上也絲毫沒有停下的意思，例如其中一篇有關於英勇警察救出被囚禁多年的女孩的報導，他就在旁碎念著真相是那女孩是某名詛咒師用來豢養詛咒的借體，打倒詛咒師的當然是咒術師，不過因為咒術師不能暴露在陽光下，所以才將功勞都推給政府。

「……說得這麼洋洋得意的樣子，該不會那是你的任務吧？」庵歌姬看著少年那一副看上去雖然沒有明說、但很明顯就是深藏功與名的模樣，怎麼想都是這麼一回事。

聞言，五條悟側過臉，揚著寫滿「怎麼樣你男朋友很厲害吧」的微笑望著她，明明是所謂的死亡角度，但那張幾乎可以說是三百六十度無死角的臉孔從庵歌姬的方向看過去依然完美得不行，這讓她忍不住在心裡腹誹上天對這傢伙簡直是太過厚愛了。

「沒錯，就是我。有這麼帥氣又厲害的男朋友，歌姬你簡直就是撿到寶了嘛。」五條悟得意地撥了撥頭髮，相當大方地承認了自己確實就是任務的負責咒術師，還順道臭美了一番。

雖然心裡已經有底確實如此，但聽到他這麼自吹自擂，庵歌姬還是忍不住翻了個白眼，給了他一個讓他自己體會箇中含義的眼神後，便又將目光再放回電視機螢幕上。上頭的男主播梳著整齊的西裝頭，身上同樣西裝革履，看上去就像個富有魅力的城市菁英，由於身為主播，低沉的嗓音具有獨特的音律，輕易地便引人入勝。

乾淨俐落的外表及吸引人傾聽的嗓音，所以庵歌姬很自然地便集中注意力在他所報導的新聞上，好一會都沒有回應身旁五條悟的碎念。

唱了好一會後的獨角戲結果得不到任何回應，少年這才發現自家女友一雙眼睛都黏在那名沒有他帥也沒有他強、看起來根本一點都不特別的主播身上，面上頓時浮現不善的情緒，連帶著也覺得本來完全不放在眼裡的人變得礙眼極了。

不過庵歌姬根本沒有注意到他的情緒起伏，此時她的全副心神都在新聞畫面上──和五條悟所認為的、她被那個衣冠楚楚的主播所吸引的狀況當然不同，她注意到的是報導畫面上此時顯示的背景。

那是某個風景區將要重新規劃建設的新聞，庵歌姬是絕對不可能錯認那個地點──那是五年前那起一級咒靈屠殺慘劇發生的地點，也是她和名為羽田櫻人的詛咒師初次見面的地方。

當然事到如今她也不可能對羽田櫻人產生任何想法，只不過由於五條悟咒力上那零零落落的靈魂殘片一直提醒著她對方的存在、加上新聞畫面上播報的背景才讓她想起了這件事。

順帶一提，在經過雙生鏡的提醒後，她才確認五條悟咒力之上的黑色碎塊確實是羽田櫻人的靈魂殘穢，大概是當初他將自己的靈魂作為自爆能量後，被五條悟用無下限擋下時所沾附上的。她利用共享能力確認過那些碎片上完全沒有任何意識，雖然似有術式殘留，不過如果沒能使用觸及到靈魂領域的能力，也沒辦法發動上頭的術式。

因為沒有任何害處，也是自己和雙生鏡連結才能看得到，所以她並沒有告訴其他人以避免造成困擾。要是五條悟知道自己的咒力上沾有這種東西，肯定會露出嘔吐的表情大聲嚷嚷的。

她望著那綠意盎然的山景，腦海中不期然憶起當初隨同家人前往進行救助任務的場景。

當時的她尚未進入咒術高專，只能算是個半吊子的實習術師，所以無法參與追捕任務，只好跟著後勤人員一同救助傷患。

她記得自己是在整地不成樣的屍塊中找到身受重傷的少年，本以為那樣的傷勢理應死去，卻沒想到居然還殘有一口氣，當下立即尋了高專派遣的校醫前來救助，然後當時來到現場的校醫他......

校醫他......

......

思及此，她突然覺得似乎有哪裡不對勁。

當時在場的校醫面容不知道為什麼竟變得有些模糊，而且僅有校醫的面容如此，她記得的其他人並沒有這樣的情況產生。

她又試著對於校醫的面容做回憶，卻發現對方的長相依舊模糊不清，甚至隱隱約約產生奇妙的變動。

在確認這樣的狀況後，幾乎毫無疑問地，她立即判斷出這可能是受到術式的影響──也就是說，有人利用術式對她的記憶動了手腳，但因為不知明原因致使術式效果衰退，覆蓋於記憶之上的假象逐漸消散，下方的真實則逐漸浮現。

造成這樣的原因，或許就連施術者的五條斗真都沒有察覺，自己術式之中最大的弱點，不是必須使用雙手觸碰頭部這樣的限制，而是一旦受術者的咒力強度超越己身，術式就會失去效用。

因為對自身力量並不強大的理解，所以五條斗真鮮少對具有等級的咒術師施以術式，導致就連他自己也不清楚自身術式中具有這樣的弱點。

雖然五年前的庵歌姬力量不足以抗衡對方，但隨著時間流逝，五年後已經是二級咒術師的她，力量理所當然地已經超越若要以等級而言、大概在三級左右便到頂的五條斗真，術式效果的解除是遲早的事，倒不如說這種時候才解除似乎還算晚了些。

意識到自己的記憶遭竄改的庵歌姬微微蹙起眉。

......如果竄改的是對於當時校醫的記憶，那麼竄改人是誰似乎已經昭然若揭。她完全沒想到醫生居然能夠隱瞞自己所具備的術式這麼多年而不被人察覺，甚至連五條悟都被瞞在鼓裡。

修改她的記憶應當是為了掩蓋他與羽田櫻人在那時就已經相識的事實，畢竟當時與校醫接觸的人不多，而且他又戴著口罩與帽子，幾乎掩蓋住自己的容貌，消除她的記憶大概只是為了保險。

庵歌姬已經從五條悟他們口中得知五條斗真和羽田櫻人早就已經有了聯繫，只是最早聯繫的時間點因為有些訊息已經被刪除所以不得而知，有著這樣的認知基礎，她很快就推導出存在於黑暗中的真相。

但若兩人早在五年前就相識，醫生是怎麼知道少年身負術式的呢？她在詛咒師的事件之後，調閱過相關文件查閱，高專針對那名術式呈現方式相當特別的詛咒師做了深入的調查，並確認對方在成為詛咒師犯下案件前，只是個普通家庭出身的普通少年，經歷與絲毫不知道咒術界存在的人們一樣相當平凡。

人類對於和多數人有所差別異物總是抱著排斥的心態，「咒術師」這樣具有特別能力的人放在人類社會中就是「怪異的存在」，被懼怕疏遠是很自然的，她甚至聽說過有些資訊較不流通的鄉下地區甚至將具有術式的人看作怪物凌虐對待。

羽田櫻人以平凡少年的身份活了十幾年，應當也是基於這個緣故刻意隱瞞了自己的力量。所以就算知道自己有奇特的能力，應當也不會輕易地對陌生人展示……更何況醫生使用反轉術式治療他的傷口時，他應該已經失去意識了才對，不會知道自己的傷口是誰治好的，也不會知道治癒者所使用的是和自己同樣的特殊力量。

依照這樣的理論推斷，是醫生發現羽田櫻人具有術式，而後主動接近他的嗎？但他是怎麼知道對方具有術式……

思考到這裡時，詛咒先前和她說過的、「除非擁有一雙能夠看到靈魂狀態的眼睛」這句話猛然在腦海中響起。羽田櫻人的術式刻印在靈魂之上，並以靈魂作為驅動能量而不需透過咒力。倘若醫生擁有這樣一雙眼睛，那麼他能夠看見羽田櫻人具備的術式，以及從靈魂連結的源頭施術阻斷她對鏡理姊姊的感知，那麼一切似乎就說得通了。

想到這樣的可能性，庵歌姬終於從思緒中抽出，接著抬起頭對鏡外的五條悟喚道：「我說啊，五條……」

然而她話才剛開了個頭，就因為看到對方怪異的表情而打住。

「......你又在想什麼奇怪東西？」

此時的五條悟表情實在怪異到她想忽視也沒辦法，那一副彷彿在看出軌老婆的控訴眼神讓她有些無言，她不得不暫時放下心思，先專注這個不知道腦子又產生什麼奇怪念頭的男朋友。

五條悟聞言，收起所有表情肅起臉，接著伸手戳了戳掌上型電視機螢幕上那個一本正經地播報著新聞的青年，力道大得將機器戳倒在桌上，甚至讓人產生那隻指頭彷彿要把螢幕──或者該說是那個男人的臉──戳穿的錯覺。

「……」這又是在幹什麼？

庵歌姬臉上的疑惑清楚地透露出這樣的意思，而五條悟也很快地便為她的疑問做出解答。

「歌姬。」少年微噘起唇，用充斥不滿的語氣開口道：「這傢伙難道比GLG好看嗎？你看這傢伙的眼神看到都直了啊。」

語畢，他像是感到不解氣似地，又伸手戳了戳不斷傳來男人磁性嗓音的電視機螢幕，那幼稚至極的舉動及莫名其妙的問話令庵歌姬頓時啞口無言，好一會後才用哭笑不得的口吻反問：「你在說什麼啊？才不是那麼回事。」

「那是怎麼回事？」抿著唇的少年一秒不落地立即追問著。

雖然和預想中的討論場景差上許多，不過話題總算又被繞回正軌上，庵歌姬當然把握機會將剛才自己的想法述出。她簡潔扼要地將統整好的思緒與疑點說出後，為了給自己的想法做驗證，在少年同樣露出思索的表情時接著問道：「五條家......除了六眼之外，還有其他像這樣特殊種類的眼睛嗎？」

聞言，雪白的眉睫像是扇子般輕搧了幾下，在那雙平常總是隱藏於純黑色墨鏡之後的蒼色眼瞳之上籠上一片朦朧的雪霧幻影，平添一股惑人心弦的魅，讓直視著他雙瞳的庵歌姬有頃刻的閃神，但也只是一瞬間，很快地她便歛起心神，把方才那絲悸動小心地藏起。

「看見靈魂的眼睛......我沒聽說過五條有這種體質。」因為被庵歌姬提起的話題所吸引，所以五條悟並沒有察覺到對方對於自己流露出的一秒心動，他微微望向斜上方，像是在回憶般地說道。「如果那傢伙確實有這樣特別類型的眼睛，應該是母系那邊的體質吧？我對那傢伙的母系不熟，只知道當初老頭子力排眾議把人娶進門做側室，的確是因為那個家族有非常稀少的遺傳體質，但因為血脈力量太弱了，所以顯現的機率不大。」

說到這裡他撇了撇唇，面上浮現些許不以為然。「沒想到那個傢伙居然顯現了這樣的體質，這點倒是出乎意料。不過看起來是外表不會表現出任何外在特徵的類型，那傢伙似乎也刻意隱瞞，不然老頭子絕對不會無視他的。」

「但具有特殊眼睛這件事也不一定是正確的，畢竟只是推測而已。」

「就算是這樣，也算得上是一個方向。」五條悟撫著下頜沉吟道。「如果那傢伙確實能夠看見靈魂，照雙生鏡詛咒的意思，也能夠看到歌姬你和名為庵鏡理的詛咒之間的連結......話說，歌姬你之前說過，雙生鏡裡的傢伙沒辦法干涉你和詛咒之間的連結吧？」

「嗯，它是這麼說的。」庵歌姬頷首同意。「說的確實是真話，或許是因為我和詛咒之間也有連結，所以能夠辨別它所述是否為真。它只能夠確認我和鏡理姊姊都尚存於世，但無法得到確切位置，也無法干涉我和姊姊之間的連結。」

「『姊姊』啊......」不知道為什麼，五條悟用情緒相當曖昧的語氣重複了這個詞，望著庵歌姬的表情也添進了些許莫測。

片刻後，他歪歪斜斜地勾起唇，笑容中卻沒有半點笑意，更像是一道鋒銳的弦月，猛利地劃入那另外兩名後輩有意無意地避開、小心地不去觸碰的問題中心：「我說啊，歌姬，對那傢伙，你真的能夠下定決心嗎？」

這個問題實在太過銳利，一個不慎甚至會深深地刺傷庵歌姬，所以家入硝子和夏油傑都刻意不去提起──畢竟從庵家父母口中，他們已經得知這對表姊妹感情曾經非常好，童年時期的庵歌姬幾乎是天天黏著那名比自己大上七歲的表姊。

對他們來說，歌姬前輩比那名他們素未謀面的詛咒要重要得多了，這種二擇一於三人組而言根本不需要猶豫，更何況其中一方還是站在他們對立面的詛咒。

但對庵歌姬而言，那個所謂的「詛咒」本體是自己曾經如此依賴與喜愛的表姊，即使面上沒有表現出太多明顯的情緒，也積極地參與尋找詛咒蹤跡的話題，然而在討論這些事時，她的心裡究竟有什麼樣的感受，她所存在的究竟是什麼樣的心情？善解人意的兩名後輩都很避免地去深刨。

五條悟並不是不懂這一點，所以在此之前也從未去過問，和另外兩名同窗一樣裝聾作啞地忽略。但在只有他和庵歌姬兩人相對的此刻，他卻毫不猶豫地將之問出口了。

──以身為戀人的咒術師身分。

因為是戀人，才能夠踩進過度碰觸核心的地方，問出僅是站在後輩的位置無法直接問出口的話語。對他而言，歌姬無庸置疑、毫無疑問地是最重要的，不管如何他都會想辦法找出那個詛咒把它塞進鏡子裡讓歌姬出來，不論歌姬真正的想法究竟如何。

但是他希望知道歌姬究竟是怎麼想的。

就算那無法改變他的決定，他還是希望能夠知道。

原因是現在的他尚無法得知的，如果他的年歲和見識再增長些，或許就能夠理解這是源自於情感的一部分。不過即使不明原因也無妨，就算只是憑藉著那模糊不清的感覺，他也隱隱約約地感覺到那是只有自己能夠詢問的話語。

「......」庵歌姬聞言愣了愣，接著微微垂下眼望著自己的腳尖。好一會後她重新抬起目光，溫和卻堅定的眼神及面容上沒有一絲猶豫。

「這個問題我也曾經思考過。」她用不含任何負面與忍耐情緒的語氣輕聲這麼說道。「對於姊姊......對於鏡理姊姊，我自己到底是怎麼想的？我和姊姊之間擁有的，不只是咒術師與詛咒、光和影、代價與代價這些詞彙能夠形容的關係，過去存在的回憶不可能抹滅，直到現在我還是非常喜歡姊姊。但是......」

她深吸了口氣，再次張口時，聲音沒有任何猶豫：「即使如此，『因為我是個咒術師，也是個人』，所以我會毫不猶豫地選擇把姊姊封印在鏡子裡。不只是因為祓除咒靈是咒術師的職責，『我自己』也還有許多想做的事，我希望在某一天回首時，不會因為某一時刻做下的違背自身想法的決定而感到後悔。」

坦然地面對自己的慾望，坦白地訴說自己的期望，比起道貌岸然地訴說掩蓋真心的藉口，面對那雙彷彿能夠洞穿自己靈魂的眼睛，庵歌姬毫不遮掩地說出了自己的真實想法。

她直視著五條悟，琥珀色清澈沉靜，就像她那未能被人所窺見的靈魂色彩一樣乾淨。

五條悟不發一語地注視著她，像是在思索什麼，好一會後鬆開了唇角的弧度，微瞇起眼露出曬太陽般的貓咪似的慵懶表情。「果然是歌姬會說的話耶。」

「......這是什麼揶揄嗎？」

「大概是讚美吧。」扔下這麼一句曖昧不明的話語後，五條悟便中斷了這個話題。雖然不知道他這麼問的目的是什麼，不過能夠向他人、而且還是重要的戀人坦然地說出內心真正的想法，著實讓庵歌姬有股如釋重負的感覺。

「那麼按照歌姬你的說法，那傢伙應該是用了特殊方法阻斷歌姬你和那個詛咒之間的感應。」五條悟再一次地將話題拉回原本的討論上，庵歌姬聞言也重新拉回了注意力。「或許是某種類似結界術的東西？歌姬，鏡子裡的那傢伙有和你提過什麼嗎？」

這問話一出，庵歌姬還未開口，就聽到腦中再一次地響起了詛咒那機械感十足的嗓音："原來如此，如果確實是能夠看見靈魂狀態的眼睛的話，的確有可能做到阻斷連結。那是一種特別的結界術，就像無下限只有搭配六眼才能操作，那種結界術也是只有搭配那雙眼睛才能做到。"

"不過，不同於無下限的操作者與使用的咒力是眼睛擁有者自身，用於阻隔靈魂追蹤的結界術，發起者雖然是眼睛持有者本人，所使用的咒力卻是被受術者的咒力。破解方法也很簡單，只要使用比受術者咒力更為強大的力量，就能抓住被屏蔽的連結末梢，接下來順著連結反向強制突破就行了。"

聽到這裡，庵歌姬不由得沉默了。

這破解方法雖然粗暴簡單，但就現況來說卻可以說是相當高難度的方法。畢竟必要條件可是「比受術者咒力更為強大的力量」，但身為被施術者庵鏡理可是等級為特級的詛咒，她根本不可能具備比對方還要強大的力量。

「喂，歌姬，你怎麼了？」發現對方對話到一半卻又不開口了，五條悟隨即理解到她大概又和鏡子在對話。但等了一會後卻發現她的表情變得異常凝重，隨即出聲介入詢問道。

庵歌姬凝神望向他，表情頗為複雜。「鏡子這邊告訴我，被阻斷的原因大概是某種只有能夠看見靈魂狀態的眼睛持有者才能施用的結界術，破除的方向並不難，但......就現況來說不太可能。」

五條悟聞言高高挑起眉，他很清楚自家女友是怎麼樣不容易放棄且堅定的性格，「不太可能」這句話，非得是在多方考量確實做不到後，才有可能說出口的。

這讓他徹底好奇起到底是什麼樣的條件才會讓對方這麼輕易地就放棄。

看出他他的的好奇，庵歌姬抿了抿唇，頗為不甘願地開口道：「……是咒力。」

「哈？」

「……結界術使用的是受術者的咒力，所以得用比受術者更加強大的力量反向強制突破，但……我的力量並沒有鏡理姊姊那麼強。」這是事實，也是不容扭轉的現實，庵歌姬當然也很清楚這一點，如果是在家入硝子或者夏油傑面前這麼說，或許彆扭感還不至於那麼重，但偏偏得在老是嘲笑自己弱小的五條悟面前承認，實在是相當讓人生氣。

果不其然聽了她的話後，五條悟嘴唇微扭，幾秒後「噗」地一聲笑了出來，在她惱怒的瞪視下，他揚著賤兮兮的微笑靠近她，於距離鏡子極近的地方停了下來。「原來如此～是因為歌姬太弱啦～我懂我懂，因為歌姬真的很弱嘛！」

「吵死了少囉嗦！」雖然是意料之中的回應，但庵歌姬聽到後還是氣極地發出惱怒的聲音。要不是兩人中間隔著鏡子，她肯定會一掌往那張嘲笑意味十足的臉上拍下去，當然，能不能成功拍到那又是另外一回事，不過至少能滿足自己手癢。

例行性地嘲笑完後，少年就著這姿勢，單手支頜笑望著鏡中的人。自從和現實連接上後，庵歌姬發現他非常喜歡這樣凝望自己，閃爍著笑意的眼瞳既純粹又專注，那片美麗的蒼藍只倒映著自己一個人，彷彿她就是他唯一的那種感覺讓人相當害羞，但是……她並不討厭，而且或許還算喜歡。

她的目光沿著那片蒼色下落，溜下挺直的鼻樑，最後來到向上勾著微微弧度的薄唇。

五條悟的唇色並不深，像是初綻的櫻花那般淺淺的粉色，唇峰處有著極具攻擊性意味的稜角，但親吻自己時的動作卻意外地溫柔，宛如棉花糖般柔軟的唇瓣帶著早春的微暖與回春時的濕意，還有一股像是蜂蜜般的甜味。

她不喜歡甜食，但初嘗那股甜味時，她卻清楚地知道自己必定會上癮。每次當他用這樣的眼神注視著自己，她總是會憶起那個在教室裡的初吻，或者在心意相通之後悄悄躲在綠蔭遮蔽下交換的吻。

......以及兩人的唇瓣在分開後，他靠在自己耳畔輕輕的、淺淺的喘息......

「歌姬。」不期然的呼喚聲響起，將她從思緒中喚回，她渾身一震，緩緩地眨了下眼，接著像是做錯事被抓包的孩子般，帶著一點心虛又戰戰兢兢的心情望向出聲的少年，在看到他臉上好整以暇的笑意時，心下頓時「喀噔」一聲，發出了不妙的聲響。

「什、什麼事？」她力持鎮定地反問，小心地不讓自己方才的念想流露在臉上，然而雖然她努力地裝沒事，五條悟卻不容許她這麼打混摸魚於地敷衍過去。少年挑高了眉，露出看破一切的狡黠笑意，以促狹的語氣開口道：

「歌姬，你剛才在想什麼？」

他那副彷彿已經看穿自己內心所想的表情與眼神讓庵歌姬因為緊張而心跳加速，她這時甚至有些慶幸五條悟和自己隔著一面鏡子，才不至於被對方察覺自己紊亂的心跳聲。嚥了口唾沫定定心神，對於這種心情實在難以啟齒的她決定繼續裝傻到底。「......沒、沒有特別在想什麼啊，只是在思考下一步要怎麼做。」

「是～嗎？」少年以擺明了不信的語氣這麼說道，還非常刻意地拉長了音尾以強調自己的懷疑。庵歌姬張了張唇正想要加強肯定，卻聽見他慢悠悠地啟唇說道：「剛才歌姬你呀，表情超～色的，我還以為你想和我接吻呢。」

「！！！」被明明白白地道出了心事，庵歌姬先是一僵後，雙頰便難以自制地漲得通紅，像是熟透的蘋果般，彷彿輕輕一咬便會溢出蜜般的水液。

從少年臉上的笑意看來，可以判斷出他只是在逗她，故意說些話惹得她心亂悸動，如果這時候庵歌姬加以否認，他也會就此打住，識時務地不繼續追著問下去。但不知道為什麼那股衝動來得˙既快又急，讓少女根本無暇思索，就這麼自然而然地脫口而出──

「什麼嘛，想和你接吻難道很奇怪嗎？你可是我的男朋友，擁抱接吻都是很正常的吧？」

話語出口後，她才後知後覺地意識到自己不經大腦地說了些什麼，渾身血液在這瞬間彷彿都湧至頭部，讓她雙頰乃至大腦熱得幾乎要炸開來。而聽到她這麼說得五條悟也少見地露出錯愕的表情，原本彎起成邪惡半月形的雙眸睜得老大，像是懷疑自己的耳朵在那瞬間是不是產生了幻聽，否則怎麼會聽到歌姬說出「想和自己接吻」這樣的話呢？

少年和少女一時無語地注視著彼此，前者被這平地一聲雷給炸得暫時失去思考能力，腦海中浮現的是一整片的白，而後者則是在絞盡腦汁地思考該怎麼若無其事地帶過去、卻發現不管怎麼做都不可能故作無事後，乾脆破罐子破摔地閉上嘴，紅著臉默認自己所說的確實是內心真實的欲望。

畢竟......該怎麼說呢？她可是身體健康的十九歲女性，會想碰觸自己的戀人、甚至做接吻擁抱或者......以上的事，也是很正常的吧？

不過五條悟大概是被她突如其來的直球給打傻了，好半晌都不說一句話，表情也持續維持著那臉錯愕。越等心裡越尷尬的庵歌姬咬了咬唇，決定要若無其事地岔開話題時，面前的少年終於有了動作。

收起了臉上的愕然，少年搧了搧眉睫，原本凍住的蒼色像是融化的冰山，而後轉變為沸騰的大海，裡頭湧動的熱度幾乎會將人灼傷。即使隔著鏡子、知道對方無法碰觸到自己，庵歌姬也有種那股熱意穿透鏡面黏上自己肌膚後，迅速滲入奔騰的血液之中流竄至四肢百骸，讓她的身子也跟著燙了起來。

少年的色彩明明該是淡漠如霜的白及深邃沉冷的蒼藍，但此刻卻比豔麗如火的紅要更加灼烈，彷彿能夠將人焚燒殆盡。她莫名地憶起火焰的色彩，看上去熱力十足的紅其實擁有的是最低的溫度，藍色其實才是溫度最高的焰光，其次是所謂的白焰。

擁抱擁有這兩種色彩的五條悟，自己是不是會徹底地熔化呢？

「歌姬。」同樣帶著高溫的聲音落在鼓膜之上，燙得她微微一縮，耳廓也跟著熱了起來。她反射性地揉了揉有些癢的耳朵，才吶吶地低應了聲。

隨後，她聽到少年以少有的輕柔語氣開口道──

「歌姬，我也想和你接吻。」

「......」直白不諱的話語讓庵歌姬雙頰再度湧現熱度，本以為已經燙得不能再燙的頰面熱得彷彿會散出蒸氣，就連腦袋都有些暈乎。她張了張唇，語塞了半晌後，才在對方帶笑的明亮目光注視下低聲回應：「......不過現在就算想，也做不到吧。」

「嗯。」五條悟頷首，很乾脆地承認了現實，不過隨後就見他抬手點上鏡子，從他的角度看來，指尖落處恰好是少女雙唇的位置。

察覺到這一點的少女只覺得那修長的指似乎真的碰觸到唇瓣，曖昧地於上頭摩娑著，口中莫名有些乾渴，隨即下意識地舔了舔唇。

她這樣可以說是無意識的動作讓鏡外的少年微微瞇起眼，藏起了眸底浮現的波瀾，隨後又以聽上去毫無異狀的聲音開口道：「那就只好先欠著了，等歌姬出來之後，要連本帶利地還給我。」

「為什麼說得好像欠債一樣。」聽到他這樣說的庵歌姬立刻發出嚴正的抗議，而得到她回應的五條悟歪著頭瞪大眼，微噘著唇露出像是疑惑貓咪般的無辜表情反問：

「不行嗎？」

「......」老是被對方或揶揄或嘲笑的模樣氣得半死，猛一被這樣的可愛系表情突襲，庵歌姬咬著牙撐持了半晌後，最後還是不甘願落敗地別開臉，但頭倒是相當誠實地上下擺動了些許幅度。

得到她首肯的少年頓時笑得猶如明豔春景，接著又打蛇隨棍上地添加了要求：

「我還想和歌姬做得更多。」

「嗯......哈？！」

雖然已經有心理準備對方大概會說出相對糟糕的話，畢竟是自己先挑起話頭的，所以庵歌姬也預設了想法，然而她全然沒料到他居然會說出這樣的虎狼之詞，一時之間竟意會不過來，好一會後甚至還愣愣地反問了句「做什麼」。

於是少年相當理直氣壯地回答道：「當然是做......」

「不、不要真的回答！」在對方持續語出驚人之前，庵歌姬終於正式進入狀況並用盡全力吶喊著打斷對方的未竟之言。被中斷的五條悟立刻面露不滿地噘起唇，但此時的庵歌姬根本沒有多餘的心思去在意他的不滿，整個人撲到鏡子前，誇張地擺著手嚷嚷著：「你這傢伙在胡說八道什麼啊！」

這句話頓時讓少年眉頭蹙起了深深的川字，他也跟著湊近鏡子，下彎了唇瓣擺出相當不悅的表情反問：「歌姬，你說胡說八道是什麼意思？難道你不打算負責任嗎？」

「喂等等，你這句我好像做了什麼天理不容的事的話語跟語氣才是什麼意思吧？」少女簡直被對方的不按常理出牌搞得腦子混亂極了，完全不明白那句「負責任」又是哪裡來的......說什麼負責任，她不是好好負起責任和他交往了嗎？也答應會和他接吻了啊！

五條悟聞言，立刻露出控訴的表情，接著食指向下比了比某個不可言述的地方，忿忿不平地開口道：「我可是超級喜歡歌姬的喔，所以一直忍著，就算家裡那些糟老頭一直想塞奇怪的女人給我，也從來都沒有接受，因為我早就打算要把所有的第一次都給歌姬。我為了歌姬這麼忍耐，你卻不打算好好地負起責任嗎？」

庵歌姬愕然地聽著他這番話，實在不知道究竟該吐槽五條家整天想讓還未成年的六眼早日當爹，還是該吐槽這傢伙的早就打算也打算得太過早了！要是這傢伙一直都不表明心跡、老是用那種討人厭的態度對待她，就算再過十年她也不會對他有任何想法的！

不過要說沒有開心的感覺是不可能的，畢竟能和真心喜歡的男孩子交換重要的初體驗什麼的......啊不對！扯遠了！他們根本還沒到那種地步！認真說起來這頂多是交往的第一個禮拜而已！

「說這種事也太早了吧，我們正式交往可還不到一個禮拜耶。」說著這話的庵歌姬覺得自己完全佔理，然而她一時卻忘了眼前的人可是有理也說不清、相當自我中心的類型。聽到她這麼說的五條悟立即露出了彷彿在看人渣的表情及眼神，只差沒有勾起小指來增加張力十足的戲劇性效果。

「歌姬你果然不想負責任吧，難道是在欺騙GLG的感情嗎？」

「為什麼又扯到這裡來了......話說回來你的角色設定是這樣的嗎？！」

結果最後又恢復到平時相處的鬥嘴模式，將本來過於曖昧的氣氛徹底打散，恢復到平常那種自然又輕鬆的氛圍。庵歌姬倚在鏡邊吐槽著五條悟，唇角卻帶著愉快的笑意，琥珀色的眼瞳中閃耀著粼粼波光，絲毫不掩飾她的好心情。

她從來沒有談過戀愛，算是母胎單身十九年，所以不知道其他情侶的相處模式是怎麼樣，不過每對戀人之間都有屬於自己的互動方式，她不是那種會把「喜歡」之類的話語掛在嘴上的人，不習慣那種甜甜蜜蜜的氣氛，這種像是平常一樣的熱鬧感反而讓她更加自在。

她感覺得出來五條悟也察覺到這一點，所以有意無意地將氣氛引導回平時相處的狀態。平時明明就是個大喇喇又目空一切的傢伙，卻會在這種時候細膩地注意到她的感受，真是太狡猾了，明明不過就是個五條。

少女注視著鏡外面上勾著輕佻笑意的少年，胸中有絲甜意滑過，伴隨的還有因為發現對方未說出口的細心而起的悸動。

她知道五條悟會期盼她說出口的喜歡，卻也因為理解她的性格而鮮少強迫她說出口，只有偶爾按捺不住了才會提出要求。不過就像我行我素的最強咒術師因為在乎她而漸漸地會在意她的感受，她也因為喜歡五條悟，所以嘗試著把心情說出口，雖說大概會很笨拙，但彼此摸索著相互靠近，那也是戀愛過程中扣人心弦的一部分。

在她想著這些時，原本坐在桌前的五條悟一個翻身上床，同時也把鏡子帶到了上去。姿態慵懶地趴臥在床鋪上，少年將鏡子立於床頭，單手支頜，擺出一副標準的美人臥床姿勢後，伸手敲了敲鏡面後半瞇著眸開問道：「歌姬，之前的裡頭是什麼樣子？」

「唔？」庵歌姬愣了一秒後才意會到他問題中的意思，問的是她在與現實連結上之前她所面對的風景。「說的也是，我還沒和你們詳細說過幾天前我在鏡子裡的場景呢。」

雖然有草草地提到在與現實連結上之前被困在鏡子裡，不過因為一下子要消化的情報實在太多，在那之後就沒有特別提過這件事，沒想到五條悟會在這時問起。

五條悟大概只是想閒聊，不過庵歌姬確實也想找時間和他說說這件事。

腦海中浮現幾天前的光景，她微偏著頭整理了下思緒後，緩緩道出回憶：「那個時候詛咒為了讓我迷失，刻意製造出一整片看不見盡頭的雪白空間，因為在鏡子裡頭的時間是暫停的，就算我一直走也感覺不到生理上的疲倦。」

「那種狀況確實會讓人開始懷疑自我，但是就在那個時候，有白色的雪落了下來。」

純白的、溫暖的雪。

獨自在雪白迷境中行走時，那些從天而降的白色雪花，與最後牽引她穿入裂縫中的白色光絲，落在她身上的溫度與五條悟碰觸她時的掌心溫暖，和擁抱她時的體溫十分相似。那樣暖意滲進肌膚之下與血液中，最後匯流至思緒，勾著她的記憶不讓其離去，將散落的拼圖重合而成原貌。

「然後……」她瞄了眼五條悟後地搔了搔臉頰，微微地避開對方的注視，不自在地說道。「我聽到大家的聲音，父母的、硝子夏油的，還有你的，所以我就全部都想起來了。最後在離開那片空間前，有很多白色的光芒絲線從裂縫中伸出纏到我身上，因、因為那個……和五條你的感覺很像，而且融入我身體裡像是給了我某種力量，我就很自然地穿過那道裂縫了。」

說到後面她自己都害羞了起來，總覺得自己這番話像是別樣的告白。然而當她將視線移回少年身上時，卻發現他的表情看起來若有所思，模樣不像是察覺她側面告白的樣子。

「怎麼了嗎？」那是五條悟少見的正經表情，是面對重要正事時才會有的神色，庵歌姬頓時直覺他似乎發現了什麼對於現況突破的關鍵，立刻發出了追問。

聞言，五條悟歪著頭搓了搓下頷，在重新將目光落到庵歌姬身上時，他挑起眉詢問：「歌姬，你......說了在離開那片迷境前，遇上白色的光絲，對吧？」

「嗯......這有什麼不對嗎？」

五條悟聞言表情更加微妙，接著又再問道：「......你把那些光絲吸收，然後感覺自己的力量提升了？」

......雖然感覺說法挺微妙的，不過......

「......簡單來說，是這樣沒錯。」庵歌姬點了點頭同意他這個總結。

得出結論後的少年沉吟了半晌後，忽然彎起唇瓣露出了微笑。不知道為什麼，那抹笑容讓庵歌姬莫名有種頭皮發麻的感覺。

笑得無比怪異的少年徐徐地開口說道：「歌姬，在你從那片迷霧裡出來的前幾分鐘，我曾試著注入咒力到鏡子裡搜尋你的蹤跡，在那之前也好幾次試著灌注咒力找過你，雖然完全沒有發現。」

五條悟曾經將咒力灌注進鏡子裡，但一無所獲。

但那些灌注的咒力並沒有回歸到他身上，而是就這麼憑空消失，鏡子也未對這股進入的力量做出任何反應，那麼問題來了，他的咒力去到了哪裡呢？

聽到這裡，庵歌姬也理解了他的表情為什麼會那麼奇特了。因為將他的說法和自己所遇到的情況做比對，那麼她所遇見的所謂的「雪」極有可能是──

「......怎、怎麼可能。」她下意識地否定，同時像是要說服自己似地搖了搖頭。「我從沒有聽說過能夠吸收咒力這種事......況且不論是庵家或者母親的家系都沒有這種特異體質，和鏡子的連結並不會讓我突然能做到這種事，我頂多就是──」

說到這裡，她突兀地打住了話語。

而後愕然地將目光落在五條悟身上，幾秒後，像是意識到什麼似地瞪大了眼。

五條悟的咒力上依然黏著那些破碎的靈魂殘片，像是璀璨之上的點點沉斑，然而意識到什麼的庵歌姬第一次覺得，那些碎片看起來沒有那麼礙眼了。

為了驗證自己的想法，她立即對鏡外看出她有了結論而眉峰輕聳的少年說道：「五條，試著再把咒力輸進鏡子裡試試！」

少年聞言挑了挑眉，那表情與其說是不解，更像是想看她有什麼特別的把戲。於是他依言抬起手按住鏡面，咒力自他周身源源不絕地溢出，灌注進了鏡子裡。

蒼藍色的咒力進入鏡中後，竟化作雪花從半空中落下。庵歌姬抬起手觸碰雪花，感覺到自己的咒力竄至肌膚表面，同時一股引力從身體中冒出，將那雪花引入自己體內。

屬於五條悟的咒力一點一點地滲入體內，完全進入她身體中後化作屬於她的力量，然而隨著力量湧入的量越龐大，她的身體也逐漸產生彷彿要被撐開的鼓脹感──她很快就察覺，那是對方那太過強大的咒力所帶來的反噬。

她的身體沒辦法承受對方的力量。

在難受的感覺到達臨界點的瞬間，她咬著牙讓少年停下輸入咒力的動作，腦海中響起雙生鏡的詛咒對她說過的話語──使用比對方更為強大的力量，就能夠反向破除對方佈下的阻隔結界。

她強忍著頭昏腦脹的感覺，想盡辦法地集中注意力，將灌輸到體內的力量聚集起來，專注、集中、凝聚......

──那是一種，相當特別的感覺。

眼前明明什麼都看不到，她卻可以肯定自己確實「看」到了什麼。

手中甚至有了掌握了什麼的實感，像是一條無形的線，線的另一端連結到未知的遠處。

而她確信，只要順著這條線找尋，就能知道盡頭在何處。

她將咒力覆上了那條線，順著線的軌跡延伸過去。

鏡外的五條悟察覺到她的咒力流向，微微瞇了瞇眼但並沒有多說些什麼，只是這麼靜靜地望著她。

流竄的咒力奔騰得極快，僅僅在數分鐘後便抵達盡頭。那是一座強大的屏障，彷彿要將所有的事物都排拒在外。

但是此時的庵歌姬知道她做得到。

在擁有了這樣力量的此刻，她肯定自己做得到。

灌注進體內的力量化作洶湧的洪水，衝擊在蔭庇一切的結界上。即使是劃於特級區塊的詛咒咒力，依然抵擋不住最強咒術師的力量。

──結界撐持了幾秒後，從中心裂開一道缺口，而後裂紋不斷朝外擴散，最後轟然碎裂。

在這瞬間，她明確地和少女對上了眼。

她的鏡理姊姊，在一切開始的原點等著她。

♪

假寐的少女緩緩睜開了眼。

與世隔絕的房屋裡，沒有任何電信設備、沒有任何電子用品，環視周遭是一整面的書櫃，上頭密密麻麻擺滿了排列整齊的書籍。

不遠處的書桌前，一名青年正背對著她而坐。

「斗真。」她輕喚了青年之名，原本正閱讀著書本的五條斗真聞言回過身來，漾著柔意的眼瞳注視著斜臥於躺椅上的少女。

然而，在看清楚她的魂魄狀態時，本來在他臉上的笑意霎時褪去。他從木椅上起身，三步併作兩步來到少女身邊，伸手觸碰著她的面頰，神情中有著止不住的動搖。

「......怎麼會......」透過自己的眼睛，他清楚地看到了庵鏡理那扭曲的魂魄之上蔓延而出靈魂連結，延伸到位於遙遠的某處。他握住了少女的手，身上流竄出咒力，卻被少女輕輕推開並搖頭阻止。

「住手吧，斗真。」庵鏡理搖了搖頭拒絕道。「上一次施展結界術，幾乎要了你半條命，我不希望再看到同樣的結果。」

「但......」

「況且，歌姬能夠打破結界一次，就能夠再打破第二次。雖然我不知道她是怎麼做到的，但剛才攻擊在結界上的，毫無疑問是五條悟的咒力。」

後半段的話語讓男人登時語塞。他清楚而明白，再怎麼樣的陰謀詭計，再怎麼樣的心機算計，一旦正大光明地擺在絕對的力量面前，全部都是徒然。

當今最強的咒術師五條悟，那一道他永遠跨越不了的障壁，也永遠摧毀不了的阻礙。他花了十幾年排佈的算計，卻只在彷彿虛幻的夢境中沉淪了幾日後，便被迫回到殘酷的現實。

神明是不公平的，神明絕對不是慈悲的。明明早就看透了這一點，但在這瞬間，他依然憎恨起了舉頭之上那對自己從來都是殘酷的虛妄存在。

彷彿活著人體般的微溫觸上了他灰敗的面容，接著輕輕抬起了他垂落的頭顱。少女面上的笑容就如同第一次見到那般溫柔耀眼，明明魂魄已然汙穢不堪，但依舊令他宛如情竇初開的少年般怦然心動。

柔軟的唇落在他額心，輕輕地印下一記安撫的吻。

「斗真，別放棄，故事還沒結束。」少女唇瓣貼著他，以過渡溫和的語氣這麼說道。「我和歌姬，誰才是真正的『代價』......還不一定呢。」

青年聞言困惑地抬起頭，望著身前的少女，面色流露出濃濃的不解。

有些冷酷的笑意浮現在詛咒的面容上。

她宛如歌唱一般，微微啟唇道：「你還記得嗎？『光和『影』的定義，是什麼呢？」

4、

「欸？前輩和詛咒連結上了嗎？」一回到學校就聽到這樣的好消息，家入硝子難掩激動地露出欣喜的表情，不過她很快又收起外露的情緒，緊接著再問道：「前輩所感應到的……詛咒現在位在哪裡呢？」

「是當初那名將靈魂能量轉化為驅動術式力量的詛咒師──羽田櫻人的藏身處，也就是位於青森縣的無名村落。」聽到她問題後的庵歌姬回應道。「醫生和那名詛咒師早在五年前那場意外的時候就認識了，那地方大概也是醫生幫他找的吧。」

她將自己當初救助任務協助時實際狀況說出，如今五條斗真施予在她身上的術式效果已經徹底褪去，她記憶中的校醫也徹底恢復。雖然當時到場的人戴著口罩及帽子，不過在對方中途休息喝水時，她確實看到了對方真正的長相，的確是五條斗真沒錯。

「相關資訊已經通知高專和庵家了，等他們派人確認現場及周遭情況後，會正式發布任務讓五條去處理。」

「不過，歌姬前輩。」家入硝子接著又提出了疑問。「既然感應是雙向的，詛咒應該也知道前輩你打破結界了吧？難道不會繼續逃跑嗎？」

對於這個疑問，庵歌姬的回應是肯定地搖了搖頭。「鏡理姊姊和醫生的位置從昨天到現在一直都沒有變過，我想......應該是知道不論是再次逃離或者重新建立阻隔結界，都沒有用了吧。」

今天早上她和五條將感應到的庵鏡理所在地告知了夜蛾正道，對方也表示在確認位置與探查過現場大致狀況後，會立即讓五條悟前往處理，並提醒庵歌姬如果對方位置有移動，一定要立即做出通知。

雖然沒有根據，但庵歌姬卻無來由地能夠肯定鏡理姊姊會在那裡等她。

結界的破除代表彼此靈魂之間的連結恢復，所以不只她會察覺到鏡理姊姊的位置，鏡理姊姊也會得知連結阻礙消失的狀況，但從昨晚感應到後，直至現在，對方的位置都全無變動，也沒有試圖再次拉起阻隔的結界。

大概是知道她能夠破除一次，肯定能夠破除第二次，所以才會不再做這麼徒勞的事吧？只要沒有了結界阻隔，不管對方逃到哪裡，她都能夠迅速察覺，也就是說即便逃跑也是枉然，躲藏當然也是毫無用處。

正因為明白這一點，所以鏡理姊姊和醫生才會停留在原地吧？打算把那裡當作為這一切畫下句點的地方，為這段故事書寫下最後的結局。

「......但是，那可是那位為了達成目的，能夠隱忍十幾年的醫生。」夏油傑對於事態的發展倒是有不同的看法，他抬手抵著下頜，露出了若有所思的表情。「為了那個詛咒，他等了那麼久，就這麼毫無抵抗地束手就擒，感覺有點奇怪。」

能夠小心翼翼、謹慎地走上十幾年的人，會這麼毫無準備地乖乖等著人上門嗎？

不過對此五條悟並不擔憂，他雙手交疊，「啪啪啪」地折著手指，絲毫不掩飾面上的暴戾之氣。「不管他還想做什麼都無所謂，我都會乾脆俐落地解決他，如果一拳解決不了就再一拳，那傢伙非要找死的話我也不會客氣的。」

這句話中的對象是同父異母的親生哥哥，聽上去或許相當不妥，但考慮到對方所做的事，這次庵歌姬並沒有多說些什麼。

她自認不是什麼聖人，沒有必要抱持著慈悲為懷的心態，她只是一個有血有肉的普通人，有著自己的夢想，有著珍視的人們；有著想要達成的人生目標，有著想要攜手相伴的對象。但這些都因為某個人的願望而可能被剝奪，就算能夠理解對方做出這些事情的理由和原因，但身為被犧牲的當事人，她並不覺得自己必須原諒。

她不打算憎恨對方，但也絕對不會原諒。

所以對於五條悟的暴言，她並沒有多加置喙，而家入硝子和夏油傑也都因為能夠理解他的心情──甚至和他抱持著同樣的想法──所以也不打算阻止。

不過夏油傑的表情依然難以褪去擔憂。畢竟不論是對於那個新生的詛咒，或者是正在他們手上的雙生鏡本身，他們對於兩者的了解都太少，甚至是和他們相識一年有餘的校醫也是。雖說在絕對的力量面前，任何陰謀詭計都使不上力，但對方畢竟是讓五條悟栽過一次跟斗的人，他的心頭不免還是有些不安。

家入硝子聞言瞥了他一眼，看出了他內心的猶豫後，長吁了口氣，語氣淡然道：「傑你要是擔心的話，跟著去不就好了？」

這話一出，所有人的目光頓時落到她身上，她絲毫不理會兩名特級咒術師的訝異，相當自若地自口袋中拿出菸盒，從中抽出一根菸，點燃後深吸了口。「你是擔心會突發意外狀況吧？既然這樣，那就和悟及前輩一起去青森不就好了？順帶一提我打算跟著去，畢竟我擔心前輩，而且一點也不放心悟。」

「喂硝子，你這句話是什麼意思？」五條悟聞言立即發出了不滿的抗議，不過家入硝子權當那是太過吵鬧的噪音，完全不當作一回事。

她雙指夾著菸，朝五條悟的方向虛點了下，挑著眉淡然道：「悟你這傢伙有時候會太過自信吧？雖然你的確很強，但因為太強了，反而會忽略掉周遭的狀況不是嗎？」

五條悟很強，但即使很強，也沒辦法面面俱到所有事，就如同那次在五條家，因為他追著那個禁忌的怪物而去，所以才會給了五條斗真鑽空子的機會。

白髮少年聞言瞇了瞇眼，似乎同樣想起了在五條家發生的那些事，表情雖然仍舊有些不悅，但倒也沒再出聲反駁，算是默認了對方的話。

夏油傑看了看家入硝子，又看了看五條悟，最後嘆了口氣後，拍了拍白髮少年的肩，微微苦笑道：「悟，雖然說是打擾了，不過你應該不介意多加我一個吧？」

聽了這句話的五條悟臉上寫滿了實際上也不能怎麼樣的介意。

「嗯，那就決定我們三個人一起去吧。」全然無視同窗臉上的表情，家入硝子頷首作下了決定。一旁的庵歌姬雖然覺得這個陣容有點太過華麗了，但後輩們臉上的表情很顯然都是作下了決定不打算改變的，最後她雖然張了張嘴，但還是將話語全數嚥了回去。

反正這三人也不是沒有過一起出任務的經驗......更何況是高專重視的咒物和詛咒，兩名特級咒術師加上優秀的反轉術式使用者一同前往處理，高專方面應該也不會說些什麼。

.....不過既然大家都一起幫忙了，事情應當很快就能夠結束了吧？結束之後她還有許多的事要做......對了，首先得先通知父母才行。因為自己現在這個狀態，怕他們看了之後反而操上多餘的心，所以只請高專代為通知，等到回到現實世界之後，一定要和他們說聲抱歉。

接下來......得和五條回一趟家裡，正式把他介紹給父母才行，希望父親能和他好好相處。

還有......

「對了，前輩，有一件事我很好奇。」家入硝子的聲音打斷了她的思緒，聞聲，她連忙收回飄得有些遠的想法，回到眼前的話題上。

她望向家入硝子，疑惑地歪了歪頭。

少女後輩接著開口問道：「前輩，你是怎麼把連結建立起來的呢？」

一回到就聽說詛咒有了位置訊息，而且是出自鏡中的庵歌姬的絕對肯定，但前一個白天庵歌姬明明說了感覺不到任何詛咒的行蹤，本來以為搜查詛咒與叛逃的咒術師還需要經過一段時間，沒想到僅經過一個晚上就取得連結，這讓家入硝子對於自家前輩如何做到的，簡直好奇極了。

唯一知情的五條悟也朝庵歌姬望了過來。雖然他是方法的知情者，但他卻不明白自家女友是怎麼把自己的咒力化為己用的，那確實完全出乎他的意料。

本來昨晚在連結重新完成時，他就打算詢問歌姬是怎麼回事，但這幾天一直不需要睡眠的歌姬卻直接昏了過去，讓他體驗了一把愕然與擔憂。所幸他馬上確定對方咒力穩定，會昏迷大概只是因為承受超過自己極限力量的副作用後，他也只能暫時壓下內心的好奇，等待歌姬醒來。

沒想到對方一覺睡到隔天，還是聽到他的鬧鈴聲才醒了過來。

家入硝子的問題是在意料之內，不過如果要解釋的話，就連靈魂碎片的來歷也得一併說明。庵歌姬在腦中整理了思緒後，才開口說明道：

「之前在青森那次和詛咒師的戰鬥，最後詛咒師將自己的靈魂化作能量自爆，五條用術式擋住衝擊，但咒力也因此沾上詛咒師殘留的靈魂碎片。」

聽到她這麼說的五條悟表強瞬間有了扭曲，像是沾上什麼髒東西似地露出嫌棄的神色，庵歌姬抿了抿唇，壓抑住笑聲接續說道：「不過因為是靈魂碎片，所以已經完全沒有意識，只殘留了些許的術式......而當初對方在攻擊我的時候，似乎直接觸碰到了我的靈魂，所以我的靈魂上頭也有他的靈魂殘片......大概是因為那時候的詛咒師靈魂已經被詛咒侵蝕得支離破碎的緣故，所以才留下了那樣的東西吧。」

「這些都是因為我和雙生鏡的詛咒有了連結，所以才看到的狀況。當然，殘留的碎片完全無害，畢竟不具有意識，雖然不知道會不會隨著時間消失......不過不得不承認也因為這些碎片，才會讓我找到重新奪回和鏡理姊姊連結的契機。」

兩人的連結受到因為阻隔結界的影響而被切斷，唯一的破解方法就是比阻隔結界所使用的咒力更為強大的力量突破。而能夠摧毀庵歌鏡咒力製成的結界的，是五條悟的力量。

「像咒力這樣純粹的力量進入鏡子裡後，本來會因為沒有目標而消散，但五條的咒力上頭附著著詛咒師的碎片，似乎和我體內的碎片產生共鳴......我不確定這是不是也是和雙生鏡連結所共享的能力，但殘片與殘片共鳴，就把力量拉到我的身體裡了。」庵歌姬說到這裡頓了頓，接著才露出有些不甘心的表情開口道：「但是承擔五條的力量對我的身體來說是很大的負擔，必須要盡快使用，否則我的身體會承受不住。我昨天用了五條的力量擊破阻隔結界後就直接暈了過去，甚至睡到了今天早上才醒來。」

「因為歌姬你很弱嘛。」五條悟嘴賤地補上這一句，而後成功得到對方惱怒的瞪視。

不過在瞪向五條悟時，她發現五條悟身上的殘片似乎顏色似乎淡了些，本來是黑跡斑斑，現在卻成了亮了點的灰黑色......會是因為昨天靈魂共鳴所造成的結果嗎？

「嗯......關於這一點，或許可以等前輩從鏡子裡出來後，再確定到底是怎麼回事。」夏油傑這麼說道。「不過......沒想到醫生不只隱瞞了術式，甚至隱瞞了特殊的眼睛？悟，你們的家族還真是具有不少的特異功能者啊，而且似乎都突變在眼睛上。」

「傑，你那一副把這雙咒術界瑰寶說成是什麼基因突變疾病的語氣是怎麼回事？」

「我覺得傑說得沒錯啊。」家入硝子也在旁幫著腔。「我不知道五條家在咒術界到底有多麼了不起，不過倒是特別喜歡在眼睛上作怪。」

兩人的吐槽讓庵歌姬忍不住露出微笑，也就只有像他們這樣被招募進來、並非從小生活在咒術界中的孩子才能這麼直言不諱地吐槽六眼。畢竟對咒術界中的大部分人而言，六眼是可遇而不可求的珍寶，也是五條家之所以能立足於頂點的主因之一。

捕捉到她這一瞬間露出的微笑，家入硝子也不由德莞爾，但隨後她似是憶起什麼般收起笑容，面帶關懷地湊近鏡子問道：「前輩，你現在身體還好嗎？」

「嗯？」沒想到她會這麼問，庵歌姬愣了下後，才在再度聚集到自己身上的幾道目光中點了點頭。「很好喔，睡一覺起來什麼事也沒有，當然也沒有留下什麼副作用。」

說著她還比了個強壯的姿勢以證明自己依舊頭好壯壯，不過當然馬上就獲得五條悟毫不客氣的嘲笑。

家入硝子當然有些擔心她是將不適藏起刻意逞強，只是單純表面上看起來沒事──畢竟自家前輩有時會將一些自己認為不重要的小病小痛藏起不說，直到被人發覺不對勁了才會誠實招來。不過由於兩人各自身處在鏡中與鏡外，她也沒辦法替對診斷或者使用術式，只能暫時相信對方所說的話。

庵歌姬倒沒想到後輩為她操了這麼多心，也沒想到自己因為具有太多前例而面臨信用破產的危機。不過事實上她可沒刻意隱瞞，她現在的身體狀況的確和平時沒什麼兩樣，好像昨天因為承受了過度強大的力量而昏迷的狀況從未存在過，全身上下沒有任何異常之處。

就連她自己也相當訝異，不過身體毫無異狀當然是最好，只不過她可一點也不想再體驗一次那種幾乎要爆炸的感覺。

「和悟一同進行任務的事情，先去和夜蛾老師報告一聲吧？」

「哈？不需要吧，讓他知道的話又要嘮嘮叨叨的了。」

「.....你就是老是這樣才會一直被罵啦。」

「是老師太愛生氣了吧？」

聽著後輩們的你一言我一語，庵歌姬靠在鏡子邊，在羨慕之餘，也開始期盼起回到現實中的正常生活。她下意識地又感應了下庵鏡理的所在，毫無意外地還在原處，這種莫名的安分感卻令她內心生出了些許的、小小的不祥預感。

然而因為實在太過微弱，就連她自己都沒察覺。

就算察覺了......或許，現在的她也做不了什麼吧。

♪

派遣至青森縣探查情況的人員僅過了兩天便傳回訊息。雖然為了避免驚動身在其中的詛咒，所以隔了一段距離收集相關情報，但不管怎麼看，現場都太過平靜了一點。

因為在事前便得知詛咒所具備的術式是「詛咒誕辰」，據情報中所述，目標詛咒能夠製造出二級以下的詛咒，只要咒力足夠便能源源不絕。然而在那無名村落周遭卻沒有見到任何詛咒，甚至一點詛咒的氣息都沒有，若非見到目標人物出門散步，探查人員甚至都要以為沒有人生活在其間。

──簡直就像是毫不遮掩地等著人跳進去的陷阱。

「回傳過來的情報是這麼說的。」夜蛾正道將雖是應急做出、但以質量來說已經相當優秀的紙本資料遞給五條悟，而後者在接過後就興致缺缺地扔到一邊，那副渾不在意的模樣令他眼角不由得抽搐了下。

「不管那兩個傢伙在打什麼主意，」雙手插在口袋中的少年面色沒有任何猶疑，唇畔揚起的微笑更是帶了濃濃的危險氣息。「我都無所謂，因為我是最強的。」

「......」聞言，夜蛾正道嘆了口氣，雖然那句「任何陰謀詭計在絕對的力量面前都是枉然」的話，放在五條悟身上確實相當合適，但他還是拿起了被扔到一邊的紙本資料，敲了敲少年那蓬鬆的白髮後，沉聲叮嚀道：「不管怎麼樣，他們肯定有著我們不知道的打算，總而言之還是注意些吧，畢竟高專對於那面鏡子的了解並不多。」

「是是～」

這漫不經心的回答令中年男子再次氣結，又拿了那份資料在那顆雪白的頭顱上拍了好幾下後，才頗為不解氣地比了比門口道：「既然這樣，那就出發吧。早去早回，回來之後，我要看到完整且會動的活生生的歌姬。」

聽到他最後一句話，五條悟不以為然地勾了勾唇，接著轉身朝門口走去。

「那不是當然的嗎？」踏出大門前，少年用自信滿滿的聲音、側過頭狂肆地笑著說道。「因為，我可是最強的。」

門板「碰」的一聲闔上後，夜蛾正道這才低頭看向資料上頭那看起來確實毫無異狀的照片，許久後，緩緩嘆了口氣，以幾不可察的音量低喃道：

「......希望，只是我多慮了......」

♪

位於青森縣的無名村落，那裡曾經是許多觀光客喜愛的春景祕境，然而在經歷前幾個月的變故後，徹底被地方政府封鎖起來，表示在整頓完成前暫不對外開放。

然而也許是地處位置偏僻，沒有任何開發利用的價值，所以政府雖然多次招標，但最後的結果都是流標，於是暫時招募不到廠商協助整地的情況下，政府也只能將該處暫時維持著封鎖的狀態予以閒置。

因為沒有派駐人員管理，所以完全沒有人發現，在數天前，其中一棟屋子裡悄悄住進了一對年輕男女。

──再一次來到這片土地，庵歌姬內心有股說不出的莫名感受，甚至有些五味雜陳。

她從未想過有一天再來到這個地方時，會是為了面對和童年陪伴自己的重要之人。她至今仍不明白為什麼那個總是溫柔地笑著、告訴她要正向地面對一切的鏡理姊姊，會在最後一刻扭曲成為詛咒？

至今她仍對姊姊最後一刻的表情有著深刻的印象，那是達觀地面對死亡的表情，有著這樣覺悟的人為什麼會在死前的一瞬變了調呢？

她不明白，但是她想明白，她想知道究竟是什麼改變了姊姊的心境，並且想理解姊姊最後留在她靈魂之中的真正原因。即使那對於事態進展毫無幫助，她依然想搞清楚這一切。

不是因為她是個咒術師，她所基於的，只是單純因為「那曾經是她的家人」這樣簡單易懂的理由。

「前輩，還好嗎？」在她這麼想的時候，察覺到她長時間沉默的家入硝子探過身來問道。聽到這句關心，庵歌姬稍微收回了心思，接著笑著朝對方搖了搖頭。

「硝子，我沒事的，只是想起了一些往事。」

「是有關於詛咒的事嗎？」雖然庵歌姬自認隱藏得很好，但蘊於眉間的輕愁還是悄悄地洩漏了她的心思，對於情緒變化相當敏感的家入硝子立即察覺了她的心情，只稍加思索便理解了這份愁緒的由來。

前輩有時會因為避免讓自己為她擔心而將煩惱藏起，而她雖然大多會察覺，但因為前輩不願意說，她多數時候也會顧慮到對方的心情避免追問。但不知怎地，這時她卻覺得應該要繼續問下去──前輩的表情給了她這樣的感覺。

庵歌姬聞言沉默了下，腦中思緒千迴百轉，而後目光微抬，和正拿著鏡子、從墨鏡上緣盯著自己的五條悟四目相對。

蒼色眼瞳一片沉靜，像是能夠包容萬物的天空，像是足以容納百川的大海，明明平時總是一副輕挑又不靠譜的模樣，但偏偏有的時候會在對的時機露出這種讓人能夠依賴的表情......好狡猾。

此時乘載著三人的車輛一個震顫後停下了來。前方負責接送的輔助監督拉下手剎車後，瞄了後照鏡擠在一塊的三人組，等了半晌沒等到對話下文，這才戰戰兢兢地開口道：「那個......夏油同學、家入同學、五條同學......還有庵小姐，這裡離村莊的入口還有一段路，但因為村莊荒廢許久且無人打理，再往內車子無法駛進，必須要徒步行走，所以接下來要麻煩你們自行進入了。」

「好的，謝謝你。」開口道謝的當然是最懂得禮貌的夏油傑，家入硝子也緊跟在後輕聲說了聲謝，只有五條悟一邊碎叨著「這些偷懶的公家機關人員」，一邊踢開車門拎著鏡子下了車。

雖然是在無人的荒郊野外，也暫時擺上了禁止進入的告示牌，不過為了防範萬一，輔助監督還是得佈下帳，於是他也下了車和三人一同前進了一段距離，而後在半途與三人分別去做相關準備。

進入村莊的路徑是一條山路，不過對平常就有著高強度體能鍛鍊的咒術師而言不算什麼難題，就連歸類在輔助系的家入硝子於走了一段時間後，也沒有流露出太多疲態，還能用和平時同樣的慵懶語氣有一句沒一句地和其他人搭著話。

與輔助監督分別後，原本聽似沒有主題的聊天也沉寂了下來。整片空間變得極靜，只有彼此交疊的呼吸聲、腳步摩擦在草葉之上的碎聲交錯著響起，沒有蟲鳴、沒有鳥叫，彷彿連動物都感覺到潛藏於深處的危機，本能地遠離這片是非地帶。

在詭異的靜謐蔓延了許久後，鏡中的庵歌姬注視著不斷倒退的一草一木，驀地開口道：「鏡理姊姊從小就在我身邊，雖然是表姊妹，但感情好得像親生姊妹。姊姊她在術式顯現的年紀被發現具有龐大的咒力，但咒力卻無法自然排除，無法排除的咒力轉而侵蝕姊姊的身體，家族中的大人們雖然想盡辦法替她導出咒力，但隨著年紀增長，咒力增長量卻趕不上被導出的量。」

「姊姊的身體越來越虛弱，就連睡覺時也擺脫不了被侵蝕的痛苦，但她從來不會將這份苦痛表現在臉上，每天都非常正向積極地活著，認真地過著生命中多出來的每一分每一秒。」說到這裡她面色流露出了些許的憧憬。「這樣的姊姊是我的嚮往，我一直期許著自己能夠成為像她那樣的人，一直將她的生活態度當作努力的目標。」

隨著話語進行，過往雲煙也一幕幕浮現在她腦海中。仗著年紀小而任性纏黏的自己、總是溫柔笑著包容她的姊姊，曾經幸福的光景就如同泡沫，消失在無情流逝的歲月之中。

「姊姊在十五歲那年死去──本來應該是如此。」提到過去對自己而言影響最深刻的轉折，庵歌姬的情緒和語氣同樣低落了下來。她倚在鏡邊，透過有限的視野注視著外頭的風景，於沉靜之中緩緩說道。「被咒力吞噬的鏡理姊姊不知道為什麼在最後一刻化為詛咒，父親及族中的術師沒有選擇，只能在她徹底詛咒化前將其擊殺。」

"在我八歲那年，失去了對我來說非常重要的家人。"

家入硝子不期然想起當初庵歌姬在餐廳時隊五條斗真說過的話，那時候她並沒有對於這個話題深入談論，原來說的就是那名陪伴她度過童年歲月的庵鏡理嗎？

「所以硝子，我剛剛只是在想......明明是那麼溫柔堅強的姊姊，最後為什麼會變成詛咒？」庵歌姬用少見的苦悶聲音這麼說道。「契機是什麼？轉變的問題點是什麼？即使以現況而言毫無意義，我還是想要知道。」

想知道，想要知道，無論有沒有意義，她還是想知道庵鏡理的想法究竟在那轉瞬之間產生了什麼樣的變化，想要知道「庵鏡理究竟是怎麼想的」。

「……前輩……」

「……聽起來毫無意義的執著，對吧？」庵歌姬微微苦笑著這麼說道。她並不期待任何人能夠理解她此刻的執著，畢竟就連持有著執著的她本人，都不太能夠理解自己究竟在糾結什麼。

然而聽了她話的家入硝子卻拿過了五條悟手裡的鏡子，接著微笑著對鏡中的少女說道：「不，我能夠理解喔，不過這是只有前輩才會擁有的煩惱呢。」

這句意味深長卻又意味不明的話讓庵歌姬疑惑地歪了歪頭，發出困惑的單音：「欸？」

「哈哈，確實呢，悟當然不用說，是我或硝子無論如何都不會有的想法。」一旁的夏油傑也跟著回應，話語中有著毫無來由的篤定。「畢竟是前輩嘛。」

「是啊，因為是溫柔的歌姬前輩喔。」

「傑你那句『當然不用說』未免也太過理所當然了，雖然確實是這樣沒錯。」

「......」庵歌姬實在聽不出三人究竟在打什麼啞謎......自己這個當事人還完全搞不清楚狀況、甚至尚未釐清自己的心思，但他們卻一副已經完全明白是怎麼一回事的態度。所以說到底是怎麼一回事？

所謂的旁觀者清大概就是這麼回事，許久之後的庵歌姬才會理解這個疑問的真正原因，不過現在的她還未能理解。

交談的過程中。不知不覺他們已經來到無名村落的入口。當初羽田櫻人自爆所產生的能量實在太過龐大，波及範圍遍及整座村落，村中的屋舍幾乎全毀，村莊入口的告示牌當然也無法倖免，僅剩下一點灰黑色的凹陷殘跡勉強證明那裡曾有東西存在過。

來到村莊入口後，那股靜謐的詭譎氛圍更顯得清晰。無聲的村落似是假寐的野獸，靜靜地等待著旅人的到來，而後趁其不備一口將其吞噬。

三人在村落入口停下腳步，特級咒術師們將強大的咒力感知放了出去，本以為村中會有無數經由庵鏡理的術式製造出來的詛咒，但在反覆確認之後，卻發現村中確實有詛咒，但僅僅只有一名，另一名在她身邊的，明顯是屬於人類的咒力。

「......悟。」夏油傑喚了聲友人，而五條悟雖然沒有回應，卻迅速從家入硝子手中接過困有庵歌姬的鏡子並放入口袋中。

由於被收到口袋裡，讓庵歌姬的視界一下子便暗了下來，雖然有些不適應，不過她倒也沒有嚷嚷著非要看清外頭的景象。她再次連結上庵鏡理，確認對方所在位置就在離自己不遠之處的村莊內部。

......就要見到面了，鏡理姊姊。

她在一片望不見盡頭的黑暗中，悄悄地握起了拳。

三人維持著家入硝子在中間、五條悟及夏油傑分別於兩側的守護姿勢，保持高度警戒一步步向前走去。

然而明明離詛咒本體越來越近，他們至今卻仍沒有察覺到另外的詛咒氣息，這讓他們內心懷疑越加深刻之際，也終於來到有著詛咒與反轉術式使用者的小屋幾尺之遙外。

唯一仍舊完好地矗立在焦土之上的小屋，看起來相當突兀，小屋裡靜悄悄地沒有一點人聲，彷彿沒有任何人存在裡頭。

在他們停下的瞬間，緊閉的屋門從內而外被輕輕推開，隨著濃烈的詛咒氣息洩出，穿著露趾涼鞋的白皙雙腿首先邁出屋外，那張和庵歌姬有著幾分相似的秀美面容正式出現在三人面前。然而與庵歌姬口中那溫柔堅強的形象截然不同，出現在他們眼前的少女，面上掛著的微笑絕對與柔和與友善全然擦不上邊。

而緊接著她身後走出的，是一名略顯得瘦削的青年，他的目光全然沒落在來人身上，而是極盡寵溺地望著身前的女孩，彷彿那就是他的全世界。

「醫生，好久不見了。」夏油傑首先打了招呼，語氣聽上去相當平靜。聞言，五條斗真稍稍抬起眼瞥向他，朝他頷首並回了句「確實好久不見了，夏油同學」後，便將目光移至毫不掩飾敵意地望著自己的五條悟身上。

和他對上眼的瞬間，五條悟彎起唇，面上劃開一道毫無溫度的冰冷笑意，表情看上去像是如果可以的話，現在就會立刻撲上去給他一頓揍。

看到他模樣的五條斗真不由得露出了無奈的微笑道：「真是可怕的表情啊，五條同學。」

「如果不把你旁邊那個混帳詛咒交出來，會看到更可怕的事喔，醫生。」白髮少年用異常爽朗的語氣這麼說道。雖然他的語氣聽上去像是在開玩笑，但絲毫不收斂的殺意卻清楚地顯示了他的話中沒有一點玩笑意味。

此時在庵鏡理與五條斗真面前，是現今兩名最強的特級咒術師，只要他們有絲毫反抗的可能，兩人絕對會毫不留情地下狠手。

不過既然留在這裡沒有逃離，詛咒與叛逃的咒術師所做下的決定是什麼，似乎已然不言而喻。舉起雙手做出投降的姿勢，青年擺出極度無害的表情，用嘆息般的語氣開口道：「這次我們沒有逃離，就代表我們打算乖乖配合了，所以稍微收斂你的殺意吧，五條同學？」

明明同樣也是姓「五條」，但卻一句一口的「五條同學」，聽上去簡直諷刺至極。不過五條悟一點也不在乎對方是怎麼稱呼他的，墨鏡後的眼微微瞇起，他瞪著對方看上去彷彿相當乖巧的表情，以不信任的口吻回應道：「逃了這麼久的傢伙居然說乖乖配合，未免也太可疑了吧？你們又在打什麼主意？」

「那麼，你有其他選擇嗎？」這次回應他的是庵鏡理，她的聲音沉穩溫和，搭配面上嘲諷度十足的微笑，簡直在挑動人的忍耐極限。「除了接受我們的乖乖配合，你們沒有其他將歌姬從鏡子裡救出的方法吧？」

這句話雖然刺耳卻是事實，他們之所以追到這裡，踩入這個根本連掩飾都不屑於掩飾的陷阱，都是因為他們「確實沒有其他選擇」。

五條悟相當清楚除了接受他們的配合外，根本沒有其他的方法。所以即便內心湧現想一掌捏碎那張令人憤怒的笑臉的衝動，他面上依然維持著冷靜，墨鏡後的六眼再次望了兩人一周。

咒力的流動相當正常，看起來沒有動過什麼手腳，就算知道他們這種態度絕對有鬼，但除了更加提升警戒外，顯然沒有其他能做的事，眼前只剩下一條路能走。

「......悟。」夏油傑的聲音在他耳畔響起，似是在提醒他把握這個機會。咂了下舌後，即使對於這種被強迫感很不滿，五條悟仍從口袋裡摸出了鏡子，向前邁開腳步，於此同時庵鏡理也邁步上前。

兩人來到距離彼此約三步之遙處後同時停下，五條悟舉起了鏡子，將鏡面對準庵鏡理的方向。

鏡子裡的庵歌姬透過鏡子注視著鏡外許久不見的表姊面容，內心情緒有些複雜。彷彿是下意識般地，她衝動地開口問道：「鏡理姊姊，你......為什麼會變成詛咒？」

聽到她這麼問的庵鏡理收起了唇畔的笑容，面無表情地望著她。片刻後，她歪了歪頭，唇角再一次揚起，勾起的是嘲諷至極的微笑。

「歌姬，你真的不記得了嗎？」

「欸？」

這句話中有話讓庵歌姬發出了困惑的單音，然而就在這時，無數的黑色手臂自鏡中竄出，縛上了詛咒少女纖細的身軀，軀體之中的詛咒被鏡中詛咒略顯粗暴地扯出，被迅速朝鏡面的方向拉去。

漆黑的詛咒沒有臉，有的只是一道猶如月牙般上揚的裂縫。

在看到對方面上那道笑容的瞬間，有什麼從庵歌姬腦海中閃現過，而後瞬間化作警鐘大作。

她驟然想起了和五條悟所討論的、「光」和「影」的定義。

「光」和「影」，決定性的差別在於「意識的有無」，然而不論是庵鏡理或是她，都是「具有意識的存在」。

難道說──

「五條！等──」理解了庵鏡理那微笑意義的少女立即發出了阻止聲，但已經來不及了。

連結的另一半靈魂已經順利回歸，接下來，就是判定「光」和「影」的時刻。

五條斗真上前接住了失去意識而墜落的少女軀體，而後抬起頭望向鏡面。進入鏡子前的詛咒回過頭，面上那道月牙形的開口緩緩蠕動著，無聲地對他訴說了句──

──待會見。

♪

得到了「光」的靈魂連結另一方的雙生鏡有些困惑。

那份困惑的來源不是因為被拖曳在手中的靈魂同樣是詛咒的身分──那對它而言毫無意義──它真正困惑的原因，是因為對方具備了身為「影」不應該具有的......

──然後，它明白了。

原來如此，原來如此，原來是這麼一回事。

如果是這樣的話，就只能這麼做了。

畢竟，它需要的是「影」。所以，為了正確地選擇出哪一方為「影」，必須要──

♪

庵歌姬的聲音落下的霎那，化作詛咒的庵鏡理的本體也同時被拖入鏡中。

下一瞬，鏡子竟主動脫離了五條悟的掌握，飛至半空中後，在因為聽到少女的話語而面露詫異的三人組、以及唇角勾起恰如所料意味微笑的五條斗真跟前猛然膨大，化作了一人高的巨大鏡子，呈現完美圓形的鏡面之中，倒映的不是現實世界的光景，而是兩道相對而立的身影。

咒術師與詛咒。

一臉錯愕的庵歌姬與微笑的庵鏡理。

望見這一幕的瞬間，五條悟的臉色徹底地變了，就連一向面色慵懶的家入硝子也瞪大了眼，露出愕然的神情，夏油傑睜大了雙眼，面上再不復平常的沉著冷靜。

眼前的情景和他們所預想的狀況完全不同──「影」既然已經回歸，作為替代代價的「光」就應該回歸現實才對。然而他們所見到的，卻是「光」和「影」同時待在鏡子裡。

不應該是這樣。

但庵歌姬也說了「鏡子沒有對她說謊」，如果鏡子所說的不是謊言，呈現在他們面前的畫面又是怎麼回事？

「......為什麼......」隨著黑髮少年下意識般的疑問落下，彷彿回答他的問題似地，從鏡子裡傳出了五條悟曾經聽過一次的、惡意感十足的聲音──

「為什麼？為什麼呢？特級咒術師，你沒有弄明白狀況啊。」詛咒像是惡作劇成功的孩子，發出了宛如指甲刮擦在黑板上、令人煩躁不已的笑聲。「我說過了，『我需要的是影』，但是你們帶來給我的，可是『光』啊！嘻嘻嘻嘻嘻嘻！」

這話一出，五條悟頓時像是理解了什麼似地渾身一震。他下意識地踏出腳步，咒力也在動作的瞬間聚積到指尖，然而下一秒便被身旁的同窗們從左右兩側扯住了手臂。

「悟，你要做什麼？！」家入硝子聲音裡罕見地流露出厲色，棕眸中也閃現著銳利的光芒。「別太衝動了，前輩還在裡頭！」

「是喔是喔～如果從外部毀了我，裡面的人或是魂魄都會一同毀滅的～」詛咒發出了愉悅的笑聲，彷彿在嘲弄即使身為最強特級咒術師、對此也依舊束手無策的無能為力。「你不會想連自己的女朋友也一併殺死吧？」

收受這樣嘲諷的白髮少年渾身一僵，眼底浮現了暴怒的狂潮。然而在這樣的情緒之下，他依然散去了咒力，緊咬著牙抽回被握住的手臂，恨恨地握緊了雙拳，用力踢了一腳滿佈塵沙的土地，揚起了大片灰燼。「......可惡！被擺了一道！」

「悟，這是怎麼一回事？」眼見他稍微冷靜下來，夏油傑立即出聲問明狀況，家入硝子也同樣望了過來。從五條悟的反應與表情看來，他似乎已經明白了為什麼會變成這樣的原因。雖然對方明顯還在氣頭上，但急於得知現況產生因素的少年少女也顧不得這麼多了。「詛咒所說的『兩個光』是怎麼回事？」

五條悟的表情雖然仍有些不豫，不過還是用聽得出情緒不穩的聲音開口解釋道：「那個傢伙說的『光』，指的是『有自我意識的靈魂』。而『影』則是相反。也就是說，被抓進去的那個詛咒因為具有自我意識，根本不可能會被判定成『影』，現在在裡頭的，是兩個『光』。」

說到這裡他猛地一頓，接著憤然轉頭望向唇角噙笑的五條斗真。下一瞬，他一個箭步上前，扯住了對方的衣領，惡狠狠地問道：「喂你這傢伙，從一開始就知道會是這麼回事了吧？」

眼前的少年渾身散發出毫不掩飾的殺意，然而面對如此殺氣騰騰的五條悟，青年卻是不疾不徐地笑了聲後，從容地搖了搖頭。「不，畢竟我對那面鏡子也不熟悉，所以沒料到能夠有這樣的發展。發現這個漏洞的是鏡理，大概是同為詛咒所以能用相似的思考模式去破解的緣故吧？」

「你這傢伙......」

「冷靜點，悟，在這時候殺了醫生也沒有用。」夏油傑制止了亟欲施暴的同窗，接著再度轉頭望向鏡子裡的庵歌姬。「雖然以『具有自我意識』這點來看，兩方都屬於『光』，但是鏡子需要的是『影』，兩方必定有一方會被判定成『影』，那麼......在這種情況下，判定的方法是什麼？」

咒物為鏡，投生為影。不可能存在兩方皆為「光」的情形，必定有其中一方將被判定成「影」，否則這樣的交易根本無效，所以詛咒肯定對這樣的情況留存了最終判定的方法，那個方法才是現在最至關緊要的事。

聞言，詛咒再一次發出尖銳的笑聲，下一瞬，鏡面像是水面劃過漣漪般有片刻的扭曲，幾秒後才又再次恢復正常。

詛咒的聲音也才再度響起：「沒錯，因為我需要『影』，所以必定有一方將被判定成為『影』。特級咒術師，所謂的『光』和『影』，指的不單單是意識的有無，最重要的，是『誰能夠支配誰』。」

──鏡子將魂魄一分為二，無意識的魂魄為「影」，具有意識的魂魄則為「光」。之所以為「光」，是因為具有支配「影」的意識，所以才被稱作「光」。

「所以。」詛咒愉悅地笑了，在理解了它話中含意的三人組面色劇變的注視下，發出了異常愉快的笑聲。「咒術師與詛咒，誰能夠支配誰，誰就是『光』。」

這句話不僅僅是對著外頭的人說，同樣也在鏡內空間中響起，清晰地撞擊在庵歌姬的耳膜上。

她收起了臉上的錯愕，幾不可察地皺起了眉。

「誰能夠支配誰」……也就是說，她必須和鏡理姊姊分出高下嗎？

「我為你們營造了公平對決的環境。」彷彿是在回答她腦內的問題似地，雙生鏡的詛咒這麼說道。「這是一場絕對公平的勝負，兩名的『光』，你們兩人之中，究竟哪一方才是我的『影』呢？」

「五條！」聽到這句話的家入硝子猛然像是想起什麼似地，指著鏡子對五條悟道。「前輩剛才說過，她能夠使用你傳入鏡子裡的的咒力！」

聽到她這麼一提醒，五條悟隨即拋開手中五條斗真的衣領，大步上前靠近鏡子。被扔開的五條斗真見狀臉色微變，然後在他有任何動作前，便先一步被夏油傑擋住去路。

「抱歉啊，醫生。」恢復平時那種謙和從容態度的夏油傑微笑著對青年宣告著。「就像你有你的執著，我們這邊也有絕對不能退讓的事物呢。」

接著他臉色微沉，露出了少見的、真正發怒時會有的陰冷表情。「畢竟那可是我們重要的前輩啊。」

言談之間，五條悟已經來到鏡邊。對於他的靠近，鏡子沒有任何閃避的動作，就彷彿欣然地接受他的到來。

他伸出手按上鏡面，咒力如潮水般湧現至掌心，接著滲入鏡面。然而卻在即將進入鏡子中時，卻彷彿碰觸到阻礙似地，被一股力道反彈了回來。

反射性地收回手的少年擰緊了眉。「……搞什麼……」

「嘻嘻，剛剛不是說過了嗎？這是一場絕對公平的勝負。」鏡子的聲音再次響起，裡頭充滿了戲謔的意味。「所以我使用了結界，禁止任何外力由外頭干擾，千萬別妄想著將之解除，因為結界是設在鏡子內側，破壞結界須先破壞鏡子，但對鏡子造成損壞的結果，我一開始就說明了，如果你想為寶貝女友收屍，大可試試看。」

「……」五條悟的臉色再次扭曲，他這輩子大概從未想過會被區區一級的咒物愚弄到這種程度，而且還不能輕舉妄動。

一旁的家入硝子聞言，微微捏緊了拳頭，面色肅穆地反問鏡子：「不對，你說的並不合理，歌姬前輩只是二級咒術師，但另一方卻是特級程度的詛咒，這不管怎麼說，都稱不上是『公平的勝負』吧？」

以各項方面條件來說，她說的確實相當合理，然而聽到這番話的詛咒卻毫無動搖，而是以意味深長的語氣再次強調了自己的話：「不──這是一場絕對公平的勝負。」

……詛咒並沒有說謊，也沒有刻意偏袒同為詛咒的庵鏡理。

和它有連結的庵歌姬清楚地意識到這一點。然而在沒有五條悟咒力協助的狀況下，她必須獨自戰勝特級詛咒，這場所謂的「公平的勝負」之中，她要怎麼樣誰能取得勝利？

相較於她，庵鏡理的反應就顯得從容得多了。她彷彿已經預料到會是這樣的發展般，緩緩地揚起笑，沒有五官的漆黑面容上，那道月牙形的缺口弧度拉得極大，笑得猶如已經取得了最後的勝利。

在力量絕對差距的狀況下，她的淡然看上去是如此理所當然，但她並沒有急著出手，而是用彷彿在閒話家常的口吻開口道：

「歌姬，在開始之前，我先回答你剛才的問題吧？關於我為什麼會變成詛咒的真正原因。」

「......」庵歌姬並沒有回應，而是靜靜地望著她，唯有色彩分明的琥珀色中劃過的一絲微瀾悄悄地洩漏了她實際上並不平靜的心緒。

漆黑的霧氣在庵鏡理周遭湧動著，像是壓抑不住的狂氣，簇擁著中央的詛咒，宛若女王親臨。她抬起手，任由霧氣聚集在指尖後散去，面上的笑容咧得更開。「身為始作俑者卻什麼都不知道，歌姬你呀，人生可真是幸福呢。」

意外的話語令庵歌姬錯愕地瞠眸以對，記憶之匣的鎖被粗暴地扯下，回憶從開啟的盒蓋中蜂湧而出，宛如被拉扯開來的底片，一幕幕地在腦海中放映。

「......這句話是什麼意思？」然而不論怎麼回想，她都沒有自己詛咒了對方的記憶。當時的她僅有八歲，許多記憶都已經模糊不清，她已記不得自己究竟在哪一個時間段做出了如此強烈的詛咒，讓本該就此離世的人承受了激烈的情感而被強留於世。

庵鏡理歪了歪頭，從她面上的疑惑與不解讀出了她的心思。詛咒輕笑了聲，周身的霧氣在半空中揮灑出猶如兒童塗鴉般的簡筆畫，將當時的場景以怪異的筆觸描摹了出來。

被環繞在人群之中的少女、被阻擋於人群之後的女孩，兩人彼此相對，隔著似遠非近的曖昧距離。

「那個時候，你不是說了嗎？」詛咒伸手虛捧住半空中霧氣勾勒出來的簡筆女孩，語氣之中充滿了愛憐。「希望我『不要走』。」

......不要走。

年幼的女孩只是遵從了自己的內心，輕聲地訴出了自己的心聲。她並不明白這對一個已然一腳跨過奈何的花季少女而言，是多麼衝擊的一句話。

當時狀況下的庵鏡理，沒有人願意挽留她。

就連她自己，也已經在生與死之間做出了取捨。

然而自己最疼愛的表妹，卻在最後一刻對她說了「不要走」。

不要走、不要走、不要走。

──她怎麼會想走呢？

因為想活下去，因為想要一直一直活下去，所以才會這麼努力地對抗著咒力的侵蝕。然而神明對她如此不公，給予她強大力量卻無法使用，甚至給了她一副無法抵禦衰敗的脆弱軀體。

生而為人，終究難逃一死。

這個道理她自然是明白的，但是在這一瞬間，她卻質疑起「為什麼只有我注定在這個年紀死去」這樣的結局。

要將純白染黑只需要一瞬間，要讓長久以來的信念崩落甚至只需要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

「因為你說了『不要走』，讓本來已經打算赴死的我生出了『想要活下去』的念頭。」詛咒的聲音中充滿了喜悅，似是讚美這第二次的人生般舉起了手。「於是我接受了這份情感、這份慾望，就算對咒術師而言是絕對汙濁的存在，但對我來說，這是唯一的機會。」

──化為詛咒，墮落魂魄，這是她唯一能夠生存下去的機會，即使不能被任何人理解，她也毅然決然地選擇了這樣的道路。

「不過果然還是被祓除了，畢竟舅舅的性格相當一板一眼啊。」說著這句話的庵鏡理話語當中倒是沒有多少怨恨，輕描淡寫地像是在敘述一件無關緊要的小是。她抬手抹去面前畫風奇異的簡筆畫塗鴉，又對庵歌姬歪了歪頭道：「但是啊，歌姬，即使如此我啊，依然想要活下去。這是神明唯一一次聽見了我的心願，於是我尚未徹底消散的靈魂被呼喊著『不要走』的你所牽引，以『束縛』的方式被捆縛在你的靈魂之上。平時的我只能沉睡，然而一旦你的魂魄遭受攻擊便會短暫地甦醒，並能使用力量反擊，我和你是共存的，只有你活著，我才能夠活著。」

即便是如此扭曲的生存方式她也欣然接受，因為對於生的渴望而墮落的詛咒，思想中最重要的便是如何存活，甚至毫不猶豫地承受那種之於自己幾乎全無益處的束縛。

聽到這裡，大致上的來龍去脈都梳理完成了，基本上可以說是一連串的陰錯陽差所造就而成的結果。孩子的情感是最為純粹濃烈的，不摻雜任何一絲水分，還學不會掩飾好惡，所以當他們「想」，那就是真正的「希望」，也因此八歲的庵歌姬希望庵鏡理留下，即使並非惡意，終究導致了眼前的結果。

這是少女從未設想過的真相，這一刻她的心裡唯一存在的只有震驚。

那算得上是詛咒嗎？她不確定，唯一能夠肯定的，是眼前的「怪物」確實和自己有著千絲萬縷的關聯。

「歌姬，在成為詛咒之後，我一直在想。」咒力在特級詛咒周身湧動著，伴隨而生的，是一個又一個，毫無預警、憑空生出的下級詛咒。「為什麼是你呢？又為什麼是我呢？憑什麼同樣都是庵家的孩子，你就能夠無憂無慮、繼承家族術式、背負著眾人的期盼成長，而我卻必須接受大家的憐憫，在痛苦之中一步步邁向毀滅？」

詛咒提出疑問，但也許她並非真心地想要從咒術師那裡獲得任何解答，因為她並沒有給予對方回應的時間，在話音落下後，她以術式所製造的無數詛咒飛撲向前，爭先恐後地朝此處唯一的人類發動攻擊。

庵歌姬隨即將咒力覆滿周身，靈活地閃避著詛咒的攻擊，也在錯身而過的同時將之一一祓除。她穿梭在詛咒群間，耳畔依然響徹著庵鏡理那如鬼魅般的嗓音：

「因為是主家？因為是分家？是因為這點微不足道的理由，所以神明才會給予你眷顧嗎？歌姬，你還記得嗎，我曾經和你說過的，你是『站在山上的那些人』，是被神明所選擇的人，但是，這到底是憑什麼呢？」

質問的聲音來自靈魂，是飽受神明惡意捉弄之後發出的怒號，對著毫無理由便接受神明饋贈的少女發出的不甘。

庵歌姬不明白到底是什麼改變了她的想法、她曾經的信念，那個和自己說過「即使痛苦還是會繼續努力」、「這不是任何人的錯」的姊姊，形象在這一刻變得如此模糊遙遠，取而代之的是那已然被扭曲與負面情感染得黎黑的黑色人形咒體，用尖銳如針般的話語否定了過往的回憶。

她一次又一次地擊倒撲來的詛咒，一次又一次閃避著詛咒狂暴的攻擊，然而即便都是些低等的詛咒，但由於統一受到庵鏡理的控制，動作並不凌亂，甚至會覷準空隙發動攻擊。

加上數量上佔足了優勢，幾乎不給人喘息之機，在驚險地閃過其中一隻詛咒的攻擊後，庵歌姬向後躍離，拉開與詛咒們距離，在它們再次發動攻擊前，抬手扯下了繫於髮上的緞帶。

她身上沒有任何武器，赤手空拳對戰數量這麼龐大的詛咒，就算等級不高，於她而言也完全不佔優勢。她沒有如同五條悟那樣能夠利用術式壓縮咒力的能力，只能使用手邊現有的東西彌補自己沒辦法以一打十的劣勢。

否則光是對付這些低級詛咒就夠了，她根本沒辦法分神思考自己能夠獲勝的方法。

得知庵鏡理變成詛咒的原因確實讓她相當震驚，但隨之而來那不容喘息的攻擊又讓她立即恢復了冷靜。

她的確困惑著對方與生前相差甚大的轉變，不解對方所質疑的那些與生前所述截然不同的價值觀，但這並不影響她要將對方祓除的決心，更何況既然是她造就了源頭，就更應該由她親手抹除錯誤。

她又抬手扯下另一段髮帶，任由黑得發紫的長髮披散在肩，將兩條髮帶結綁成一條後，將咒力覆了上去用力一甩，原本柔軟的髮帶頓時堅硬如劍，她同時足尖使力，身子如子彈般飛射而出，衝入了詛咒群中。

紅白交融的身影在空中劃過一道比晚霞更加艷麗的色彩，揮舞著泛著青色光芒的帶形長劍在詛咒群中大殺四方。

她的術式比起單獨作戰型更偏向輔助型，在這種需要臨機應變的獨立作戰時刻不便使用，所以她在體術造詣上下了不少苦功。有了臨時武器後，她的動作變得更加靈活，殺傷力也提升了數個檔次，很快地便擊倒了一整群的詛咒。

然而前方的詛咒方化作黑色霧氣消散，後方又跟著湧現了一整片。庵歌姬咂了咂舌，再次揮動長劍衝了進去，無數的黑色霧氣飄散在空中，一瞬間迷晃了她的視野。

驟然，自她背脊根部竄上一片發麻的寒冷，強烈的不祥預感籠上心頭。她幾乎是反射性地加重了覆於周身的咒力量，下一秒，從詛咒被祓除後所化作的黑色霧氣與詛咒之間有什麼東西伸了出來，夾帶著磅礡的咒力擊上庵歌姬的腹部。

雖然少女立刻做出防備的姿態，但特級詛咒直接發動的攻擊還是將她打飛了出去。纖細的身影在空中劃過一道弧線後落在地面，幸好早有防備，所以這及對她造成的傷害並不大，顛了幾下後她便穩住身子，同時揮動泛著青光的帶形長劍切開朝自己撲來的詛咒。

「反應很快嘛，歌姬。」從詛咒群中走出的庵鏡理面上揚著讚賞的微笑道。「這幾年沒少在體術上下工夫呢？」

「......畢竟我的術式不適合單打獨鬥，要是身體再虛弱的話，怎麼能成為獨當一面的咒術師？」擦去唇角滲出的血跡，庵歌姬同樣對她回以微笑道。被重擊的地方隱隱作痛，不確定有沒有傷到內臟，不過還在可以忍耐的範圍內，但身體上的傷並不是最麻煩的，棘手的是眼前的庵鏡理與她所製造出來的詛咒擁有相同的咒力氣息。

詛咒的量實在太過龐大，在這一片讓人眼花撩亂的混亂中，實在很難讓人判斷出接近自己的是誰，加上庵鏡理與她製造出來詛咒有著相同的咒力氣息，若是她刻意壓抑咒力強度並混在詛咒群中接近，自己實在很難察覺，只能夠像剛才那樣依靠直覺閃避。

但是直覺並不是每一次都能夠發揮作用，如果毫無防備地挨上對方一擊，自己受的傷勢肯定不單單只是這種程度。事實上她作為防護的咒力也沒辦法完全抵銷這記攻擊，她和對方的實力差距確實相當大......

縱然明白這一點，但她臉上沒有露出任何驚慌失措的色彩。她再一次憶起雙生鏡詛咒所說的「絕對公平的對決」，在詛咒沒有說謊的前提下，肯定有她沒有發現的勝利契機。

由於結界的作用，五條悟沒有辦法再將咒力輸進鏡子裡讓她運用，因為這個結界是「禁止任何外力由外頭干擾」......

......

咦？

意識到這個作用當中癥結點的瞬間，庵鏡理身後的詛咒也再次發動攻擊。如潮水般湧來的詛咒咆哮著撲了過來，她只得暫時收回心神重新投入戰鬥。

有了上一次的經驗，這一次她格外注意靠近自己的詛咒。但詛咒的數量實在太多，咒力氣息也全都相同，在一片混亂中要辨別出接近的詛咒模樣確實相當困難。

必須注意混雜於其中的庵鏡理，又必須閃避詛咒的攻擊並反擊，讓庵歌姬有些左支右絀。她很快地便察覺到雖然身體不會感到疲倦，但精神上的疲勞卻隨著時間過去不斷累積，身上也開始逐漸有了被詛咒攻擊的傷痕。

「前輩......」在外頭觀看的家入硝子面上浮現了焦慮，二級咒術師與特級詛咒本來就有相當的實力差距，而從庵鏡理的情況看來，她並沒有完全用上全力，更像是在捉弄困於籠中的雀鳥，等待對方遍體鱗傷後再將之一口吞下。

五條悟臉上已經完全沒了表情，環繞周身的喧囂怒意也徹底地沉寂，然而這副將所有情緒都歛起的模樣才更讓人覺得可怕，像是暗潮湧動的火山，隨時都有控制不住爆發的跡象。

他驀地轉過身，眨眼之間來到面色喜悅又期盼地望著鏡中之像的五條斗真身邊，再次扯住了他的衣領，勾下臉上的墨鏡湊到他跟前，藍瞳中閃爍著浸潤於夜色大海的幽冷波光，唇角微勾，揚起了毫無溫度的笑意開口道：「我說啊，醫生，如果最後出來的不是歌姬，不管是你還是那傢伙，我一個都不會放過。」

他雖是笑著這麼說的，但說出口的話語中卻不摻任何一絲玩笑意味，能夠清楚地感受到其中的認真。然而直面他這股凌厲殺意的青年卻是面色淡然，毫無畏懼地更加將唇角往兩側拉伸。

「只要我的鏡理能夠徹底獲得自由，到時候你要將我們一起殺了也無所謂喔。」

「哈？」這弔詭的言論讓五條悟頓時擰緊了眉頭，不過眼下他並沒有興趣深究對方話中的意思，撂下了這番宣告後便鬆開對方的衣領不再理會，再一次地將注意力放回鏡中呈現的畫面之上。

整了整被扯得凌亂的衣領，青年的模樣雖然有些狼狽，但面上卻掛著不容錯認的愉快微笑。他剛才和五條悟所說的話語並不是隨意說說，而是真心地這麼認為──對他來說，只要能和庵鏡理在一起，就算是死也無所謂。

──就算是死，也要永遠在一起。

「唔！」側腹被狠狠擊中，庵歌姬整個人順著力道彈了出去，在半空勉強轉了半圈後落地，落地的瞬間腥甜湧上喉頭，而後被她強自抑下。

身體雖然不會感到疲倦，但不論是咒力的消耗、所受的傷勢以及精神上所累積的疲勞卻是紮紮實實地存在。上身的白衣已經染上斑斑血跡，裸露於外的肌膚也佈滿了大大小小的傷口，但那些都只是皮肉傷，嚴重的果然還是那些看不見的內在傷勢。

在身體承受不住前，庵靜理曾和族中的其他孩子一同學過體術，雖然已經十幾年沒有觸碰，但輔以咒力的話，即使是基本的拳腳功夫也能造成極大的傷害，而周遭詛咒的掩護更是讓她的攻擊大多都能夠擊中或是擦上。

......真的，很麻煩。

以手背擦去面上血痕的庵歌姬忍不住這麼想道。

「怎麼了，歌姬，已經不行了嗎？」立於詛咒們前方的漆黑人形朝她踏近了幾步後，以嘲諷的口吻這麼說道。「明明是被神明選中的人，卻匍匐在像我這樣遭到遺棄的傢伙面前，現在的你，感覺如何呢？」

「......」庵歌姬聞言沉默了片刻後，緩緩地站起身來，擦去了下頜處的血痕，對對方挑釁地彎了彎唇。「這個嘛......如果非要問我的意見的話，那就是──鏡理姊姊，我還站著呢。」

「嘖......！」她這少見的挑釁態度讓詛咒不悅地發出咋舌聲，下一瞬她以目視無法捕捉的速度衝向庵歌姬，抬起腳便往少女的腰際掃去。

雖然全身無處不傳來疼痛，但庵歌姬還是強迫身體動了起來，以毫釐之差閃過對方這記踢擊。然而庵鏡理並沒有停下攻勢，而是用近期不似重新接觸動體術的俐落手腳朝她發動連續攻擊，一邊動作著，一邊憤怒地開口道：「這算是什麼？被選上的人的餘裕嗎？明明完全占下風，還能說出這種話？這算什麼、這算什麼！」

庵歌姬沒有回應，因為光是避開這些攻擊就耗盡她的全力。從拳風邊緣劃過的咒力氣息讓她清楚地認知到，自己一記攻擊都不能接住，只能拚命閃避，因為只要被擊中一擊，那個部位絕對會毀滅。

她只能盡可能地迂迴避開，就算身上被鋒銳的咒力給擦傷都無所謂。在詛咒一拳擊向地面時，她終於覷得能夠拉開距離的機會，幾個躍步後再次與對方拉開距離，深吸了口氣冷冷地開口道：

「從剛才到現在......鏡理姊姊，你一直在糾結同樣的、完全沒有意義的問題。」

「......什麼......」詛咒面上的開口因為這句話而扭曲，然而庵歌姬卻在她再次開口前，冷聲再次說道：

「站在山上的那些人？被神明選上的人？鏡理姊姊，會說出這些話，就代表即使擁有了力量，你還是什麼也沒能理解啊。」

少女抬起頭，血污斑斑的面容上不是敗者的殘破，而是恍若無關這一切的第三人般，極致的冷靜與漠然。

「神明的餽贈？神明所選中的對象？真可笑，神明才不可能毫無理由地賜予造物不需收取代價的禮物。」

身著著巫女服的巫女說著如此大逆不道的話語，眸色卻因話語的推進而越加清明。「姊姊，神明是殘酷的，神明絕對不是慈悲的，祂賦予造物們力量，也收取了同樣的代價。」

「反轉術式。」

──總是慵懶地笑著、絕對不會將疲憊喊出的少女。

「咒靈操術。」

──從平凡家庭至背負上「最強」之名，背負起萬千人民性命負擔的少年。

「無下限。」

──自小便無從選擇地成為最強，只因為神明賜予他一雙俯視森羅萬物的眼與最為強大的術式。

「這些孩子都站得比我更高、看得比我更遠，更有資格被稱為『神明所選上的人』。正因為如此，所以他們身上都被迫背負著責任，或許未來還會因為身負這樣的力量，比起我、比起其他人，要更加容易迷茫在人生道路的分歧點。」

「獲得力量並不是毫無代價，就像鏡理姊姊你，終於冠上『特級』之名，付出的代價就是成為即使披上美麗溫暖的皮囊、卻也無法再稱之為人的詛咒，不是嗎？」

「……歌姬……！」少女那少見的嘲諷口吻令詛咒周身竄出強大的咒力氣息，然而即使直面這樣壓倒性的力量，咒術師的表情依然沒有任何浮現恐懼或者退卻。

「所以！」庵歌姬強硬地打斷詛咒憤怒的咆哮，直起身子揮動手臂，帶著明明只是個二級咒術師，卻首次壓倒眼前特級詛咒的魄力向前邁出一步。「我一點也不羨慕、一點也不期望自己能夠擁有那樣的力量！就算我的力量像蜉蝣一樣撼不動大樹，但只要我能夠抬起一小塊土，我也會盡我所能地將之抬起，盡我的全力做到我所能做到的事，踏出一條當我焚燒殆盡時，回首望去也不會後悔的道路！」

她並沒有擁有能夠一瞬間砌成大樓的力量，但就算一次只能夠搬起一塊磚，她也會努力用一磚一瓦蓋成屬於自己的屋舍。

「這些不都是你教我的嗎！鏡理姊姊！」

帶著迴盪的尾音收束在一片靜然的死寂之中，下級詛咒群停止的動作，特級詛咒一動也不動。許久之後，詛咒面上的開口蠕動了下，幽幽的話語從中飄了出來：

「......那都是過去了，歌姬。」

她抬起手，咒力自抬起的手臂流瀉而出，後方的詛咒們發出了騷動的聲音，接著竟各自融化、摻雜在一塊，朝她的方向流動，滲入腳底後向上攀附，纏繞於她四肢、身軀，化作宛如紅楓的的花紋與色彩，猶如在黑夜之中綻放的曼朱沙華。

「已經都過去了，歌姬。」她再次重複了方才的話語，其中沒有任何情緒、冰冷得宛如純粹的「詛咒」。「因為你從來沒有體驗過我的痛苦，所以才能毫不疼痛地說出這些話。如今的我好不容易才擁有了力量，擁有不會被咒力侵蝕的軀體，我想活下去，一直一直地活下去，即使是犧牲你，我也必須活下去。」

詛咒歪著頭，在剩餘的詛咒全數纏上她軀體的瞬間，綻放出了純真的笑靨。「我真的非常喜歡你喔，歌姬。」

絕對無法戰勝的壓倒性咒力猶如暴風般朝自己直面而來，庵歌姬瞇起眼，只覺得承受這股力量的自己彷彿連五臟六腑都要被壓成碎末。然而在這最後的時刻，她的思緒卻反而異常地冷靜下來。

──這是一場絕對公平的勝負。

──禁止任何外力由外頭干擾。

詛咒所佈下的結界明顯有瑕疵，如果禁止外力干擾，照理說禁制的內容應該是「禁止任何外力干擾」才對。然而它卻加上「由外頭」，也就是說，如果是由內部連通外部，應當是行得通的。

......但是，她該怎麼做，才能把五條的咒力拉到自己身上呢？

她抬手撫上心口，在靠近心臟的位置，那裡有一片羽田櫻人留下的靈魂碎片。

而就在這時，雙生鏡的詛咒曾經說過的話語不期然在她腦海中響起──

"咒術師，你應該能夠透過連結分享我部分的能力。"

她驀地意識到什麼，接著轉頭望向鏡外的五條悟。少年身上依然散落著靈魂殘片，而色澤比她初見到時淡了些許。

──雙生鏡是能夠觸碰到靈魂領域的咒物，甚至具有能夠操控無意識靈魂的能力。

──詛咒師羽田櫻人的術式刻劃在靈魂之上，發動所使用的是靈魂的能量。

所以五條悟身上的靈魂碎片顏色才會轉淡，因為「共享了雙生鏡詛咒操控無意識靈魂」能力的她，在自己沒有察覺到的時候動用了身上靈魂碎片裡的術式。

她將五條灌入的咒力與自己的咒力「合成」在一塊，不是什麼靈魂的共鳴，是靈魂碎片裡的術式消耗了靈魂剩餘的能量造就的結果。

術式的啟動方式是雙手必須觸碰需要合成的東西，而她碰觸了五條的咒力，發動術式，將灌注的咒力化為自己的，從而打破連結。

......那麼，現在的問題是，她要怎麼在五條沒辦法注入咒力的情況下，發動術式得到對方的力量呢？

──答案，非常簡單。

──既然我和你有了連結，又被關在這個屬於你的空間裡，那麼現在的『我』可以被看作是你的一部分，沒錯吧？

腦海中浮現這樣疑問的瞬間，熟悉的笑聲也隨即在她腦海中響起，帶著惡作劇成功的愉悅，輕快地在她腦子裡回答了她的問題──

"正確答案。"

得到肯定的她強頂著幾乎將自己碾碎的威壓，深吸了口氣後提力往不遠處的鏡面方向奔去。她知道這是她唯一的機會，必須在庵鏡理理解到她的意圖前完成這件事。

詛咒對她的動作沒有任何反應，現在的她正在將方才製造出的詛咒全數吸收，完成這最後要給予親愛表妹的一擊，也全然不將她的動作放在眼裡。在詛咒的心裡，區區二級的咒術師在她面前做出任何反抗都是徒勞無功。

她甚至在庵歌姬將指尖觸及鏡面時，於後頭涼涼地嘲諷道：「歌姬，這是要把握機會和親愛的男朋友離別嗎？」

然而庵歌姬並沒有理會她。在全然沒有到阻礙地來到鏡邊後，她伸出手碰觸鏡面，卻在距離鏡面極近之處碰觸到一層阻礙。

那是詛咒所佈下的阻隔結界。

她毫不猶豫地將手掌平貼其上，接著對著鏡外的人大吼道：「五條！」

注意到她動作的少年並不理解她想要做什麼，但在聽到這聲呼喚後，幾乎是毫不考慮地便移動到鏡面前。

夏油傑也再一次檔在五條斗真面前，微笑著阻擋他的去路，擺出了一副絕對不會讓任何人妨礙的態度。

來到鏡前的五條悟抬起頭，望著漂浮在半空中鏡子裡的少女，未被墨鏡遮掩的蒼色眼瞳中躍動著激烈的情感。然而他正想說些什麼，卻聽到少女搶在他之前，用急促的語氣開口道：「五條，再一次，把你的力量借給我。」

鏡外的少年微微瞪大了眼。

下一瞬，他毫不猶豫地抬起手，觸碰了曾經拒絕過自己的鏡子。

特級咒術師的咒力瞬間覆上鏡面，毫不保留地注入鏡中，理所當然地再一次遇見結界。結界之中庵歌姬閉上眼，一邊感受著體內的靈魂碎片，一邊將感知融入了結界之中。

──此時的她於理論上可以被看作是鏡中詛咒的一部份，所以，透過這面「鏡子詛咒所設下的結界」，她應當能夠碰觸到五條的咒力──

在自我感知與鏡中詛咒交疊的瞬間，她感覺到了流淌在結界之上的咒力，伸出的手溶進結界，觸碰上了咒力，觸及她指尖的霎那，咒力自動纏了上來，其中透露出來的強硬彷彿象徵擁有者直到最後一刻都不會放開手的心意。

她注視著鏡外的蒼色眼瞳，堅定而決絕地，啟動了「所有靈魂碎片之中」的術式。

在這瞬間，毛骨悚然的感覺攀附上庵鏡理的背脊，本來正好整以暇地融合最後力量的她察覺到庵歌姬身上「某種術式」的發動。那並非正常的咒力，卻讓她產生了極度不妙的預感，彷彿如果放任其持續作用，將會產生導致自己無法挽回的局面。

未臻完美的力量讓她猶豫了一瞬，不過最後仍是遵循了自己的預感。覆滿周身的咒力讓她將速度提升至極限，短短幾秒便來到庵歌姬身後，接著朝背對著她的少女揮下了飽含咒力的必殺一擊──

然而就在她的手臂即將碰觸到少女頸部的霎那，強大且熟悉的咒力瞬間灌注在面前的軀體身上，包覆在對方周身的力量猛地高漲，曾經感受過的壓迫感張牙虎爪地朝自己壓下，竟只靠氣勢便讓她的動作凝滯了一秒。

而就在一瞬之機。

背對著她的庵歌姬驟然回過身，包覆咒力的拳頭擊向了她的腹部。以二級咒術師的力量照理來說不可能對她造成傷害，所以她並沒有避開並硬承了這一擊，下一個瞬間，卻發現自己的身體飄飛在半空中。

意識到自己居然被對方打飛的霎那，詛咒的身子也重重地墜落在地，落地後甚至還滑出數公尺才停下。她怔愣了幾秒後迅速躍起，簡單地確認了下身體的狀況──腹部雖然有些疼，但並不太過影響行動。

隨後她抬起頭，面部方向朝向咒術師的位置。

然後，她扭著臉上的裂縫，綻開了歪曲的笑容。

──很痛。

全身上下痛得幾乎要裂開了，甚至聽得到皮肉撕裂的聲音，感受得到從裂開的肌膚中滲出的鮮血。

成功碰觸到五條悟的咒力後，庵歌姬毫不猶豫地完全釋放體內與五條物咒力之上那些靈魂碎片的能量，將大量的咒力與自己的進行「合成」，而後全數灌注到身體中。

即使超過自己的承受上限，她也只能選擇這麼做。

因為她只有這麼一次機會，一旦被庵鏡理察覺到她做了什麼，肯定沒有下次的幸運了。

然而身體的狀況比她想像得更糟糕，揮出一擊之後就幾乎動彈不得，超過身體承受上限的力量幾乎要將身體撐破，現在的她不用照鏡子也能想像得到全身浴血的慘況。

就連被打飛出去的詛咒都發出了嘲諷的笑聲。「雖然我不知道你做了什麼......但是歌姬，就算得到了能和我抗衡的力量，你現在這副模樣，還想要做些什麼呢？」

「......是啊。」然而，一身狼狽的少女反而在此刻笑了出來。「我根本承受不住這種力量，所以我啊，只有一次機會。」

──僅只一次的、唯一的機會。

她吃力卻又堅定地抬起手，而後十指指尖相觸，形成了個像是籠子的形狀。

鮮血自她皮開肉綻的手背上汨汨流出，一滴滴地落到了地面，在純白的空間中綻開了艷色紅花，這一幕看上去，顯得如此怵目驚心，卻又如此幽麗詭譎。

「你......」從她的動作中判斷出了她的意圖，詛咒面上的笑容徹底消失，聲音中滲入了在開啟與庵歌姬的對決之後、首次的驚恐情緒。「不可能！不可能！就憑你那樣的術式──」

咒術師露出了微笑。

她從不覺得自己是弱小的，但卻清楚自己的極限。

因為清楚理解自己的極限，所以此時此刻自己絕對能夠做到。

即使術式不夠成熟，但擁有了五條物咒力的、現在的自己，絕對能夠做到。

二級咒術師倒轉手中形成的「籠子」，緩緩張開了唇，注視著尖叫著朝自己撲來的詛咒，琥珀色的眼瞳中閃現過一抹碧色流光，而後輕聲地宣告道：

「領域展開。」

──反轉．籠中鳥。

♪

一瞬間，純白的空間有了劇烈的變化。

充斥視野的，是漫山遍野的楓紅。

望上是楓葉，望下是楓葉，望左是楓葉，望右是楓葉。

是記憶之中那座位於深山境內的古樸大宅的前庭，秋季來臨時總是會看見的景色。

楓紅如血，猶似殘葉，白霜露重，商風捲簾。

在這猶如鮮血塗抹而成的滿樹楓紅中，她聽到了彷彿從前方、彷彿從側邊、彷彿從四面八方傳來的、秋之精靈般的空靈歌聲。

"丸竹夷二押御池，姐三六角蛸錦。“

眼前浮現的，是女孩在風中旋轉的嬌小身影。

“四綾佛高松萬五條，雪駄叮叮噹噹魚架。”

小小的女孩對她嫣然一笑，而後轉化為漫天楓紅，隨著無形的微風消散在半空中。

“通過了六條三哲，過了七條就是八九。"

她停下即將邁出腳步，本該被捨棄的回憶不期然地湧入思緒之中，讓她沒有表情的臉上浮現了明顯可見的茫然。

“最後就是……”

歌聲在這裡戛然而止，這是未完成的歌曲，然而卻讓詛咒的身形幾不可察地一頓。

秋天、紅葉、躍動於霜紅中的小小女童、被遺忘了的最後歌詞。

以及最後在自己懷裡熟睡了的溫暖軀體。

──只有一瞬間。

她的動搖只有短短的一瞬間。

然而──

「──謝謝你為我動搖了，鏡理姊姊。」

♪

紅葉之景崩碎的瞬間，巨大的鳥籠拔地而起，同時將詛咒與庵歌姬籠罩，同時無數黑色長桿從欄杆中延伸而出，穿透了詛咒的四肢與軀體，將她牢牢地固定在原地，徹底地制住了她的行動。

庵歌姬跪倒在地，渾身是血的她面色疲倦地注視著被制住的詛咒。她的身上仍環繞著五條悟的咒力氣息，但力量明顯減弱許多，此時所展開的領域確實耗費了相當大量的咒力，但也因此讓加諸於她身上的負擔減輕了不少。

「……為什麼……」被制於牢籠之中的庵鏡理發出疑問，聲音聽上去意外地相當平靜，那不是質疑，彷彿只是單純的疑惑，先前那股縈繞於她周身的暴戾之氣不知何時已消失無蹤。

「......我的術式還不夠成熟，所以展開的領域並沒有必中必殺的效果，甚至是......這樣半開放的未完成狀態。」庵歌姬踉蹌地站起身，眸光平靜地注視著籠裡的詛咒。「『國王因為愛上夜鶯的歌聲，所以將夜鶯關於籠中讓牠為自己歌唱』──我的領域是基於這樣的故事基礎稍加更改而成，所以......」

「……原來如此。」庵鏡理頷首道，聲音之中滲入了不知為何而起的苦澀。「被關進籠子裡的是因夜鶯歌聲動容的國王……嗎？所以是『反轉』呢。」

「只要讓我察覺到有所動搖，就足以達成條件了。」身體各處仍然疼痛著，裂開的傷口依然滲著血，但庵歌姬彷彿沒有感覺到這些痛楚似地，動作遲緩卻堅定地邁開腳步，一點一點朝動彈不得的詛咒靠近。「畢竟沒有必中必殺的效果，所以只能像這樣制住對象的行動，但即使如此也足夠了。」

她望著詛咒那因為沒有五官，而根本分辨不出對方此刻真正心情的面容，深吸了口氣後，語氣淡淡地開口道：「鏡理姊姊，這次，是我贏了。」

縱然身為勝者，少女的聲音中卻聽不出太多喜悅，她只是拎著蘊滿咒力的髮帶，一步步地、蹣跚地靠近被制於籠中的詛咒。

庵鏡理望著她，沒有言語、沒有吵鬧，在那之前的狂氣與崩壞彷彿都是庵歌姬的錯覺，她只是用那張沒有表情的臉，不發一語地回望著少女。

即使過於強大的力量已經被領域消耗了泰半，然而身體上的痛感依然存在，庵歌姬對於痛苦的承受早就達到了極限，而那感覺現在反倒轉變成了麻痺。然而就在她即將抵達庵鏡理跟前的瞬間，尖利的笑聲無預警地在周遭響起，下一瞬，庵鏡理身後竟浮現了一團幽暗的黑影，黑影之中竄出無數的細小手臂，爭先恐後地纏上了籠中詛咒的軀體。

「......什麼......」突如其來的變故讓庵歌姬面露錯愕地停下腳步，但很快地她就理解了究竟是怎麼回事──判定的條件是「誰能夠支配誰」，也就是說，在將庵鏡理拉入屬於自己的領域、並成功制住對方行動的這瞬間，她就已經達到了「支配」這樣的條件。

「嘻嘻、嘻嘻嘻嘻嘻！你的表情似乎已經理解是怎麼回事了呢。」雙生鏡的詛咒緊緊綑縛著庵鏡理，用充滿愉悅的嗓音大笑著說道。「就是你想的那樣唷，在這一瞬間，你就已經是『光』了呢。」

「雖然我啊，比較喜歡人類的靈魂，尤其是像你這樣有著明確目標與堅持的靈魂，不過規定就是規定，就連特級詛咒也沒辦法違背。」詛咒蠕動著貼上被制住的庵鏡理背脊，伸出了更多細小的手臂纏繞在她身上。

庵歌姬微微咬牙，因為自己的領域是這種未完成的半開放式，加上剛才她全副心神都在庵鏡理身上，根本沒注意到雙生鏡的詛咒什麼時候潛入了領域之中。

她望著眼前這一幕，這的確是她一開始的目的，然而當自己確實被判定為「光」，而被判定為「影」的庵鏡理即將被吞噬的此刻，她卻突然對此產生了強烈的排斥感。

......這真的是她要的嗎？

她捫心自問，然後，在心裡給予了否定。

......不，她其實，更想做的是──

「......喂，我說啊。」沉默不語的庵鏡理在半個身子都陷入了黑暗包覆之時，突然開口了。她扭過頭，沒有任何表情的臉正對身後的黑影，以聽不出目的的語氣開口道：「你覺得，我可愛的表妹，她的歌聲怎麼樣？」

「啊啦啊啦，這算什麼？臨死之前的心得感想嗎？」雙生鏡的詛咒語帶嘲諷地說道，不過聽到這番話的庵鏡理並沒有表露出任何不悅，而是持續用沒有表情的臉對著它。條件滿足之後，就算眼前的是特級詛咒，也已經是自己的盤中之飧，再怎麼掙扎也是徒勞無功，所以雙生鏡的詛咒並沒有對這句話抱有任何懷疑，就當作是最後的聊天般，它自認相當寬宏大量地回應道：

「雖然我不懂歌聲，不過確實非常好聽，連我都有一瞬間為之癡迷了呢。」

「......是嗎？」聽到它這句話的庵鏡理面上的缺口驀地向上彎起，露出了得意的微笑，而也在這一瞬間，庵歌姬微微瞠眸，理解了她這麼問的含意。

雙生鏡的詛咒並沒有說謊。

她領域中的禁錮條件是，「必須察覺對象有所動搖」，而如今她的領域還未解除，位於其中的雙生鏡詛咒當然也能夠是對象之一，所以、也就是說──

她抬起頭，望向轉回面對自己那張沒有五官的臉。明明看不清對方的表情，她卻覺得那漆黑的面容背後，浮現的是那名曾經抱著自己坐在漫山遍野的楓紅之中，輕輕唱著「丸竹夷」哄她入睡的少女的微笑。

熱意自眼眶中湧現，墜下眼角，滑過面頰，最後無聲無息地消失在一片空白之中。

即使成了詛咒，即使捨棄了曾經的堅持與信念，但是或許有些東西，從來就沒有變過。

她緩緩勾起唇角，露出了微笑。

「──謝謝你為我動搖了啊。」她蠕動著唇瓣，輕輕地這麼說道。

話音落下，無數的黑色長桿自欄杆之間延伸而出，瞬間貫穿了雙生鏡詛咒的本體。突如其來的變故讓猝不及防的詛咒微微一愣，意識到究竟是怎麼回事時，它發出了憤怒的尖叫，同時激烈地抗拒了起來。

「該死的特級！該死的二級咒術師！放開我！放開我！」詛咒的聲音已經沒有了原本的從容，隨即又是一串惡毒的辱罵，然而不論是庵歌姬或庵鏡理都對它的言語無動於衷，彷彿那就只是一片難聽的噪音。

「是跑進領域的你的不對喔。」庵鏡理笑著回應道，話語中有著滿溢出來的嘲諷。「誰叫你要這麼猴急呢？明明只要讓歌姬先離開鏡子裡，就能夠好好享用大餐了。啊，我懂了，你是怕又再一次被我反噬吧？」

「少囉嗦！少囉嗦！該死的特級！」

「畢竟我有可能會為了活下去，再一次把你吞噬嘛──就算因為束縛、從此以後得活在鏡子裡。畢竟對我來說，『生存』才是最重要的。」特級詛咒發出了愉悅的笑聲，彷彿在嘲弄一級詛咒的杞人憂天。「所以急著想趁領域仍在作用的時候把我吞食？隨意地跑進咒術師的領域，隨意地回答問題，你比我所想像的還要愚蠢。」

「閉嘴──！」

「完全忘了最重要的事──在這裡，『光』是唯一能夠徹底消滅你而不需擔心被束縛困在鏡子裡的存在。畢竟從被判定為『光』、而『影』也同時存在的那一刻起，歌姬就已經屬於現實世界了。」庵鏡理用像是大仇得報般的痛快語氣這麼說完後，再次轉回頭面對庵歌姬。

而後，平靜地開口問道：「那麼歌姬，你要怎麼做呢？」

──要怎麼做呢？

不需要多問、不需要回答，在領域發揮效果的那一瞬間，二級咒術師就已經決定了。

將所剩無幾的特級咒術師咒力與自己本身的咒力全數灌注在手中的髮帶裡，徹底無視疼痛的庵歌姬踏出腳步，朝被禁錮的詛咒們的方向飛奔而去。

她是──咒術師。

袚除詛咒是她的這一輩子，絕對擺脫不了的責任與義務。

從獲得力量的那一刻起，她便必須背負起這樣的一生都擺脫不了的重擔。

但是。

「鏡理姊姊。」她高高地躍起，揮動手中滿溢咒力髮帶的同時，啟唇說道。「所謂被神明選上的人──我認為每個誕生在世界上的人，都是被神明所選擇的對象。」

億分之一的機會誕生在這個世界上，出生於世每一個人都是被神明所選中的人。所以在降誕的瞬間，都各自背負上了某種責任、這樣地活著。

存活於世便是責任，選擇死亡也是責任，拯救千千萬萬人的性命是義務，毀滅世間倫常也是義務。

這個世界上所有的人──都背負著某種責任或義務而活。

──不過，人們或許能夠在責任與義務的夾縫之中，有限地選擇生存下去的方式。

「......能夠毫無負擔地這麼說，是因為你是『站在山上的人』啊，歌姬。」庵鏡理彎起微笑，那笑容中包含了太多的東西，讓庵歌姬無法分辨她真實的情緒。

或許她依舊沒能理解，或許她依舊不能接受，但不管真相如何，似乎都不重要了。

姊姊與妹妹彼此相對的最後一幕，是相視而笑。

彷彿回到了幼時，在庭院裡唱著兒歌的妹妹，回過身來總是能望見姊姊那溫和婉約的笑容。

──「永別了，鏡理姊姊。」

充斥咒力的髮帶如鞭般揮下，落到了尖叫著的雙生鏡詛咒與庵鏡理身上。

──「永別了，歌姬。」

♪

滿溢咒力的髮帶落在自己身上，內含的磅礡咒力隨同壓下，被制住行動的身軀無法逃離，只能無從選擇地被擊成碎片。

耳邊傳來一級詛咒破碎之前最後的咆哮與咒罵，然而隨著詛咒本體的消散，堪稱噪音的尖銳嗓音也被周遭的純白所吞噬。

巨大的鳥籠在咒力消耗殆盡後消散，落在地面的表妹抬頭注視著她，表情看上去似乎還想說什麼，然而下一瞬便因為被鏡中詛咒被袚除，連結斷裂後被排斥出鏡子，徹底消失在自己眼前。

她抬起雙手──喔，她的手已經不見了，化作黑色的碎片消失無蹤。她的身體也是，很快地就會連頭部也徹底碎裂飄散了吧。

她無法分辨出此刻自己存在著什麼樣的心情，是遺憾嗎？是不甘嗎？是怨懟嗎？還是......解脫呢？

嘛，不過終究，這些事情都不重要了。

為了生存而化作詛咒，最後還是失敗了，就只是，這樣的結局而已。

周遭的空間也開始崩碎瓦解，大概是因為失去契約詛咒的緣故吧？很快地，「雙生鏡」這項一級咒物就會不復存在，不過只要人們的慾望持續無窮無盡，不曾停止，終有一天，有著類似功能的詛咒會再次降臨人間，到那時候，咒術師們又會再一次地頭痛了吧？

......哎呀哎呀，說到這一點，自己最後也做了點像是咒術師的事呢。

漆黑的面容上咧開了一道戲謔的弧度，於此同時，詛咒本體碎裂的速度也抵達了頭部。

在最後一刻，她轉過頭，望向滿是裂痕的鏡面之外，雙手拍打著鏡面不知道在喊著什麼的青年。

......果然還是有些遺憾的。

詛咒心想。

如果可以的話，她希望能夠獲得幸福，以人類之姿，以「庵鏡理」的姿態，和所愛的人一同獲得幸福。

......只可惜一開始就注定了不可能。

真是可惜啊。

化作漆黑碎片的特級詛咒徹底消散，只留下了一句永遠也傳遞不到的話語。

"......對不起......"

♪

咒力擊碎了詛咒，也擊碎了五條斗真心中最後一絲期盼。

在庵鏡理被急著想將其吞食的雙生鏡詛咒捕捉時，他本以為她會選擇再一次將詛咒反噬、並以被鏡子束縛作為代價的方式持續存活──畢竟對此刻的庵鏡理而言，「活下去」正是她作為詛咒的原動力。

然而，他卻沒有想到對方最後所做出的選擇，竟然是同歸於盡。

明明為了生存而化作詛咒，甚至甘願附著於他人之魄陷入沉睡只為了繼續存活，最後卻選擇被咒術師袚除，他不明白對方心裡做出這樣的選擇時究竟在想些什麼，只知道自己這一次，確確實實地失去了一生摯愛。

──明明說好了，「即使是死亡也要永遠在一起」。

「不！」青年首次在少年少女們面前失去從容，他宛如野獸般嘶吼著撲上前，雙掌重重地擊打在鏡面上。這一次夏油傑沒有再阻擋在他眼前，畢竟鏡子內已經分出勝負，阻擋他前進的理由已經消失，眼前的人想怎麼做已經不重要了。

現在的他、或者說是他們，只要等待他們的前輩回到身邊就好了。

由於鏡中詛咒一併被祓除，和詛咒之間有束縛存在的鏡子似乎一併受到牽連，鏡面出現明顯的龜裂痕跡，宛如蛛網一般蔓延開來。透過鏡子可以看到鏡中世界逐漸崩碎瓦解，鏡中唯一的人類庵歌姬首先消失，而後鏡中詛咒化作黑灰消散，最後庵鏡理也跟著破碎消失。

五條斗真撲到鏡前，再不復那溫和淡然的模樣，他用力地拍打著鏡子，即使掌心被破裂的鏡面割出血痕也沒有停下，發了瘋似地呼喚著戀人之名，卻無力阻止被祓除的詛咒消失。三人組在他身後望著他那宛如發狂般的背影，表情各異，最後家入硝子和夏油傑各自嘆了口氣，而五條悟則是漠然地別開了眼。

人生的道路上充滿了分歧，有人往東，有人往西，然而不論做出什麼樣的選擇，選擇所造就的結果都得由自己來承擔。有些人書寫了幸福的結局，有些人描繪了悲慘的收尾，而五條斗真，也只是迎來了自己選擇的道路上，盡頭之處的苦果罷了。

在鏡面上的裂縫徹底抵達邊框後，鏡子發出了細微的碎裂聲響，接著本來漂浮在半空中的一人高圓鏡轟然墜地，並縮小成了巴掌大的手鏡。在落下的同時，一道艷色從中被彈了出來，五條悟望見的瞬間，幾乎毫無遲疑地奔上前，接住了掉出鏡中的少女。

在他懷中的，是暫時陷入昏迷、一身是傷的和服少女。

「欸......振袖......？為什麼？」

「那不重要，傑你快讓開。」一把將礙事的同窗推開後，家入硝子來到五條悟身邊，迅速地打量過庵歌姬的傷勢，忍不住露出複雜的表情唸叨著：「前輩真的很不愛惜自己的身體......雖然我知道是必要的，但這也未免太......」

不過嘴上唸歸唸，她還是動作不落半點地運轉咒力，將轉化成正能量的咒力覆在少女身上做緊急治療。

雖說少女身上的傷口相當多，表面上看起來十分駭人，不過所幸多數都是皮肉傷，經過簡單的治療後大多已經癒合。至於較大的傷口及內傷部分則需要較長的治療時間，家入硝子只是暫時將之止血，待返回後再進行後續的深入治療。

雖然因為失血過多導致臉色有些蒼白，不過庵歌姬的臉色看上去還算平和，只是暫時還未回復意識。在簡單的療程完成後，三人決定先將人帶下山，並聯絡在附近待命的輔助監督前來善後。

「......不過......」夏油傑望向跪倒在鏡子前的青年，以及落在地上滿佈裂紋的鏡子，不由得苦笑了下。「原本的任務目標是『帶回鏡子』及『救出歌姬前輩』吧？但現在鏡子詛咒被徹底祓除的情況下......」

「嗯，把那面鏡子帶回去，也是達成『帶回鏡子』這樣的任務目標喔。」家入硝子非常淡定地這麼說道，她的話雖然聽上去相當有道理，但仔細推敲其實就是所謂的「一本正經地胡說八道」。

夏油傑不由得語塞，同時內心也充滿了想對這完全不負責任的回答吐槽的情緒，但無法挽回的結果已經擺在眼前，除了這麼做之外似乎別無他法。

看在歌姬前輩的份上，夜蛾老師應該不會生氣......吧？

一邊在心裡不抱希望地這麼想著，他一邊拿出手機連絡待命的輔助監督，至於家入硝子則是起身走向掉落在地的鏡子，準備把鏡子的「屍體」回收回去交差。

在走向鏡子的途中，不免得經過跪倒在地的五條斗真身邊。從即使只是背影也看得出失魂落魄的青年身邊走過時，她聽到對方喃喃自語般地唸著什麼，但由於音量實在太輕，所以聽不清對方的話語。

......不過，這又和她有什麼關係呢？

少女收回目光，而後彎身拾起了已經不存任何詛咒氣息、回歸單純鏡子的咒物，而後轉身離去。

身後傳來了少年與少女的交談聲，然而青年卻恍若未聞。眼前的焦土之上一片荒蕪，低垂著頭的他伸手捧起了土，茫然地看著黃土自指縫中墜落流逝。

就彷彿是他始終掌握不住的幸福，曾經以為終於獲得，最後卻是黃粱一夢，不過都是一場虛妄。

清淚自眼角滑落，無聲地落入土地之中。

「神明......真是不公平啊......」

♪

搖搖晃晃的感覺像是母親的襁褓，熟悉的氣息和體溫則帶來了莫名的安心感，彷彿從長長睡了一覺的惡夢中清醒，庵歌姬緩緩地睜開眼，首先入目的是少年寬闊的背脊。

身上不知何時換回了那身至五條家時的華美和服，腳上著裝也恢復了兩指襪及木屐，由於為了方便被背著，有些厚重的下襬被拉至膝窩處，整體看上去畫面頗為不倫不類。

不過她的注意力並沒有太過放在自己的打扮上。

醒來第一眼意外的畫面讓她先是一愣，隨後猛地挺起身來發出驚呼：「欸、欸欸欸欸欸？！」

「喂，別亂動，會摔下去的。」五條悟頭也不回地這麼說著，同時還像是要證明所言非假似地顛了顛手臂，重心不穩的庵歌姬被迫再度趴回對方背上，不由得氣結地捶了對方一記。

不過在動了手後，她才注意到自己的攻擊十分綿軟無力，整個人甚至都陷入一種極度脫力的狀態。剛才能夠挺起身子不過是驚愕之下反射動作，意識過來後，自己根本連抬起手的力氣都沒有。

她眨了眨眼，而後想起在失去意識前的最後光景。

......對了，她將鏡理姊姊給......也就是說，現在的身體狀態大概是承受過度力量之後的副作用嗎？

不過她確實從鏡子裡出來了啊......所以不論是鏡子裡的詛咒和鏡裡姊姊，果然都已經......

「歌姬，身體還好嗎？」正回想著在鏡子裡所發生的事時，前方驀地傳來一聲像是關懷般的問話。庵歌姬聞言訝異地抬起頭，全然沒想到五條悟會頭也不回地拋來這一句。

她愣了幾秒後才忙不迭地回答道：「沒什麼特別的狀況......不過，現在完全沒有力氣，所以接下來要繼續麻煩你了。」

「是嗎。」聽到她的回答後，五條悟簡短地回應了句，沉默了片刻後，才又再次開口道：「歌姬你果然很弱啊，不過就是個下層的特級詛咒，居然搞得這麼狼狽。」

「哈？！」就五條悟的高度來看大概確實是如此，不過聽在庵歌姬耳裡，這句話實在刺耳得不行。她又抬起頭想反駁，卻又接著聽到對方接著說：

「所以啊，我果然還是得在歌姬你身邊吧，因為你實在太弱了。」

「......」少女瞪著那雪白的後腦杓，實在不知道自己該對對方前半段的話感到生氣，還是對他後半段的話心悸。最後在看到對方從髮隙之中露出的通紅耳尖時，她抿了抿唇，既不甘心又不自在地將頭擱在對方的肩膀上。

「......硝子和夏油呢？」好一會後，她才又開口問道。

「協助收拾善後了，畢竟那邊還有個通緝犯得運送回去。」

......說的是醫生吧？

想起那名為了摯愛付出一切、最終仍舊失去一切的青年，庵歌姬內心不由得有些唏噓，不過僅此如此，對於對方為了庵鏡理而對她所做的事情，她不打算原諒，也從沒考慮過原諒。

但是，在鏡理姊姊徹底地死去的此刻，他已經得到最為嚴厲的苦果，她也不打算繼續糾結在這件事上。逝者已去，來者可追，生命本就不是完滿的圓，在抵達終點之前的道路上，會遇見形形色色的阻礙而造成無數的缺口，然而不論如何，所有的傷痛都將過去，而她所要做的，就是學會與缺憾共存，抬起頭繼續走下去。

雖然時值仲夏，不過也許是位處地理位置隱蔽的深山村落，加上周遭都有林葉遮掩，篩去了不少驕陽的熱力，空氣中並沒有溽暑時節的悶熱，反倒透著一股爽利的涼快。庵歌姬輕靠在背負著自己行走的少年肩上，對方穩健的步伐讓她不會因過度晃動而難受，雖然不曾言明，但這種沒有說出口的細心仍舊讓她感到難以自持的悸動。

遲疑了幾秒後，她像是給予自己鼓勵般做了數次的深呼吸，接著微微抬起上半身，湊到少年耳邊輕聲喚道：「五條。」

「啊？」聽到呼喚的五條悟反射性地側過頭，而就在他轉頭的瞬間，他感覺到一抹柔軟輕觸上他頰面，雖是一觸即離，猶如掠過葉隙間的飛鳥之影，轉瞬驚鴻，然而那殘留於肌膚上尚未散去的溫暖觸感，卻實實在在地說明了那裡確實被什麼東西如蜻蜓點水般地觸碰過。

因為實在太猝不及防，他瞪大了眼愣了幾秒後，才加大了頭部扭動的弧度。然而即便是最強咒術師，也不可能做到將頭部轉動三百六十度這樣的事，而庵歌姬在做完方才的事後，立刻像縮頭烏龜一樣將臉藏回少年背上，只留下一個看不出任何意思的頭頂在少年的眼角餘光中。

但是五條悟怎麼可能就此罷休，他一邊向前邁開腳步，一邊對身後敢做不敢當的人發出了連珠炮似的追問：「喂歌姬，你剛才親我了對吧？是親我了沒錯吧？別不說話，我很確定你剛才親我了！」

「......走路看前面。」

「誰跟你說這個，你剛才是不是親我了？」

「......」

「喂，不回答是什麼意思？很好，回去之後你走著瞧，偷親GLG是要付出慘痛代價的。」

飛鳥穿越林間，微風輕拂草木，大自然所奏譜而成的樂曲此時聽上去格外令人心曠神怡。庵歌姬將猶如熟透番茄般的酡紅臉龐藏在少年寬闊的背部上，唇瓣悄悄地抿起了竊喜的弧度。

──謝謝你，五條。

她在心中訴說著目前還說不出口的話語。

──謝謝你沒有放開我。

Final、

少女穿過狹窄的走道，來到家族墓地最內側的墳墓前。

注視著上頭的碑牌好一會後，她緩緩彎下身，將手中以手帕包裹的東西放在墳墓上頭。

──那是一塊鏡子碎片。

帶回恢復成普通鏡子的雙生鏡後，高專高層得知鏡子詛咒被袚除，縱使頗有意見，卻也無法多說些什麼──畢竟袚除詛咒是咒術師的義務與責任，而庵歌姬只是盡了自己應盡的責任罷了。

這件事最後當然被輕輕揭過，至於夜蛾正道有沒有生氣──他只是拍了拍等著一頓罵的少女的頭，說了句「歡迎回來」後，便招了招手表示沒事並給了她幾天假，甚至允許她帶著一塊鏡子碎片離去。

至於後續她被虎視眈眈許久的五條悟按在校舍後方、打著「要讓歌姬付出偷親GLG代價」的名義奪走了無數次的吻，那又是另外一件事了。

雖說是放假，但之後她忙著撰寫關於庵鏡理事件的任務報告及應付纏纏黏黏的男朋友，直到終於能夠返回庵家報平安時，也已經是好幾天後的事。

一回到庵家，她首先來到的便是家族墓地。即使之前的事件與此刻躺在墳墓之下的人有著千絲萬縷的關聯，但不管怎麼說，那依舊是她最喜歡的鏡理姊姊。

過去的回憶絕對不會被抹滅，她從對方身上學習到的也絕對不會被遺忘，那抹將她摟在懷中一同閱讀書信、以輕柔的歌聲哄著她入睡的身影，永遠是她童年最重要的一塊拼圖。

「......醫生目前被囚禁在高專，不久後會進行審判。如果沒有意外的話......應該是死刑無誤。」

勾結詛咒師、培育詛咒並叛逃......這些罪名全數扣上、加上沒有人願意作保的情況下，死刑是無可避免的最後結局。而五條家高層更是在從中做了推手，亟欲將這名知道太多家族中內幕的叛徒清除以絕後患。

不過這些對五條斗真而言已經完全沒有意義。失去了庵鏡理的他在被帶回高專後就猶如行屍走肉，不管詢問什麼都不願回答，死亡對他來說或許才是真正的解脫。

庵歌姬又靜靜地注視碑牌好一會後，才又開口說道：「鏡理姊姊，今天......我帶了五條回來，等等會正式把他介紹給父母，雖然父親的臉色大概會很難看......不過母親肯定會笑呵呵地接受的。當時你沒有對我說過任何一句祝福，但我還是想告訴你......姊姊，我......會好好把握住幸福的。」

碑牌無聲亦無語，不過這也是理所當然的。庵歌姬長舒了口氣後，最後再深深看了上頭貼著的相片中、那嬌笑著的少女一眼後，毅然決然地轉身離去，迎向站在入口處、雙手插於口袋中、歪頭注視著她的白髮少年。

走向了那獨屬於她的幸福歸處。

陽光落在鏡子的碎片上，反射出一道晶瑩的輝光，像是碑牌之中汨出的淚珠，耀耀熠目，最終，消逝在飄蕩而過的流雲掩蔽之下。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