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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在一片朦朧之中渾然猛醒。
  浪潮輕推眠床,規律擺盪形成令人安心的旋律。連綿樂符蜿蜒,數音成段,一曲一調之間;復頓而驟,一跌一宕居中──高歌輕吐,娓娓道來。起始之時已然忘卻,何處末了亦未知曉。唯不曾停歇,一直以來如此。
  腳底下的木板正是自己船上的,縫隙相擠造就詭譎的銳音,一成不變地控訴船艙狀況急需處理。夜燈燃料終將耗盡,拂曉的微曦嵌入窄狹的窗戶,灰茫茫的室內故景依舊,以至裡骸一時間無法判別記憶中的時間點。
  拾起桌上的眼罩,透過鏡中凝視。長相來說,男子五官細柔,極淺的瞳、膚色忠實地呈現高加索人的特徵。長髮以緞帶束在一側,燈籠袖衫透露纖長身形,頗有一種中性之感。與左半身迥異──右眼完全凹陷,皮膚斑殘宛如牆垣落漆,苟延之中,白骨破繭而出,往裡看去,目窟深處是一眼無盡的黑。
  面對反射影像,視線往復,才得以確信那是自己。一股無形的力量在爭奪拉鋸,暗中侵蝕他腦中的認知,宣示著有朝一日將贏得這副軀殼的所有權──感覺像是尚未發生的事,裡骸卻說不準。或許在冥冥之中,他早已不是認識的那個人了。
  清晨的鳥啼拾回青年的注意力,顯然再繼續面對自我也不是辦法,不如起來準備食物逃避一下現實,順便考慮今後的對策。拿定主意,裡骸將眼罩繫上,避開腐朽的地板,不消動靜地離開房間。
  行至長廊,青年的身影在一軒軒開啟的門間掠過。原是空無一人的船艙,獨一門緊掩,令裡骸不覺停下腳步。
  ──奧莉薇爾的起居室。
  光是憶起這個名字就湧上懷念的感覺。當時,他亂中整理,好不容易騰出一個像樣的房間供人使用,最初起於一面之緣,未料相處的時間比想像中還長。作為同伴,兩人的合作發揮了預期之外的效果──她在大多時候配合自己的任性妄為,就像那些故事裡的傳奇人物一樣,他們將貨物到手再分配給適合的主人──直到奧莉薇爾離開的那一刻嘎然而止。隨歲月如流,一切再無可能。
  敲門的手若哽在喉中的情緒停在半空──他該說什麼?無話可說。過往之日非今昔之感可比,即使開口也不見得能互相理解。久久,裡骸斷念。轉而走向廚房。
  早餐。
  打開藏甕掬出乾糧,泥灶台放上厚重的金屬板,堆柴升起火苗。想必這艘船上不會有廚師,任何事情得親力親為。燃燒的黑炭迸出帶響的火花,在青年毫無血色的臉緣罩上一層橘紅,一如揮之不去的內疚。他所能做的不過就是比照回憶出演,再怎麼力挽狂瀾,結局不會改變。
  單憑周遭尚無法確認目前的情境,他憶起和奧莉薇爾的關係起初可不怎麼好,中途歷經磨合,回想起來都令青年不寒而慄。也正因如此,最後那些時光裡的默契不同凡響。若在現下做出不合時宜的事,例如建立信任初期透漏太多資訊,定會招致反效果。
  將熟食盛至盤中,空杯注入啤酒。裡骸點亮飯廳的燈──他們常常討論作戰方針的地方。猶豫之際拉開了椅子。
  一切備妥後,青年轉往女子的房門。
  敲聲落下,回應的是一片無人的靜寂。這可和平常的狀況不大一樣。不安的熟悉感油然而生,腦海裡閃過最糟的結果,緊張令裡骸一時忘了透過別的途徑確認狀況,逕自開門闖入。
  房裡的景象排除了女子仍在酣睡的可能,何況奧莉薇爾睡眠向來很淺,半點聲響都能驚動。床上無人,桌上也被清空。趨前,一股無形的拉力勒住腳踝,不及察覺之際,利刃削向裡骸眼球,在青年即時側身下閃避──然而背後的飛刀並未給予喘息的空間,像是早就計算好般,考驗著對手的反應速度。
  匕首繫線,蜘蛛網般的布局將青年牽制其中,企圖移動未果。意識到無處可逃,冰冷的突起完美鑲合太陽穴,伴隨著金屬件的呢喃,分外醒神。
  「最好別動。」
  他差點忘了傳統陷阱是對方的強項。
  未綁的頭髮垂至肩側,單薄背心黝黑皮膚,對比之下,胳臂肌肉起伏有致,顯示女子歷經鍛鍊的身材,一時惹得青年不知道目光該擺哪裡。
  「我、我是來跟妳說的……早餐做好了。」不知是因為險象環生的恐懼,還是窘迫造成口吃。別過去的臉蛋轉瞬脹紅,在青年慘白的皮膚下尤為較著。
  「不必麻煩。」
  「是、是真的……!我做了培根三明治和鮪魚沙拉,妳想不想吃吃看……」
  「我有個更好的主意。讓我們開誠布公吧──何不說說你到底想做什麼?」
  被擺了一道。
  這肯定是剛認識時的事。雖然往後也免不了隨時被陷阱和刀槍招呼,但至少那些機關溫和多了。除卻相識之人膽戰心驚的惡作劇,裡骸倒是感受到滿腹的敵意。同時驚呼於自己的判斷與記憶中毫無二致。
  「我覺得我們沒有像必要這樣……現在危險已經解除了,不如坐下來好好談談……」冷汗沿著額角流下,裡骸怯聲勸說,緩解之餘釋出善意──語末未落就被挨緊的槍口堵住了話頭,話廢顯然沒有人權。
  「我不相信你。」
  「我知道。妳表達得還不夠清楚嗎……」
  低而清冷的笑聲透露的信息別具威脅性──裡骸反射地直打哆嗦。恐怕本人還不知道,往後的日子中,這類行頭還挺受同性歡迎的。
  「看來你還有點幽默感。」似乎滿意於對方害怕的反應,女子輕勒唇角,白齒露出。
  「我一直都很幽默好不好。」青年不甘示弱,「比、比起這個,早餐再不吃就要涼掉了……妳不覺得我們應該……」
  「你還沒回答我的問題。」
  「就、就算妳拿槍指著我也沒用──我昨天就說過了,我會救妳就只是因為看不下去而已,如果我想對妳做什麼早就做了,為什麼妳就是不相信我……」
  面對裡骸欲哭無淚的表情,奧莉薇爾並沒有立刻做出反應。淡漠的臉孔像是在深忖,又像是在盤算。
  「不然我看這樣吧!」青年突發奇想,「妳和我先坐下來吃早餐,妳可以問我一些問題,我盡量回答──如果一直拿槍指著別人,搞不好我情急之下為了活命就說謊了不是嗎?」
  「……你憑什麼認為我會相信你的話?」
  「不、不然妳說說看嘛,還有什麼更好的方法?」










  坦白來說,裡骸的廚藝不甚理想,雖不至被歸類於暗黑料理的程度,總是有某個環節出包,以致賣相實在有待加強,其拙劣可見一斑。
  「……你在打什麼主意?」盯著培根煎蛋的眼神尤其警戒,隱隱傳來的焦味令女子不願靠近餐桌。  
  「不是啦!這培根是我煎焦了,不是故意的……」
  「那這個呢?」
  「船上沒蔬菜了,我用了點別的東西代替……」
  失敗的成品造就尷尬,質疑的目光更顯刺人,也不知道是否接受了對方的說法,興許餓了,奧莉薇爾選擇就座。
  刀叉遞向對面,青年接收著女子的視線,一面將配料擺在盤中,十指交疊,默聲禱告。
  監視著裡骸將食物送入口中,奧莉薇爾也不再防備,將被下藥的可能性置之腦後,拿起餐具大快朵頤。昨晚的惡戰消耗太多體力,那些陷阱也不可能在一個早上完成。犬齒將乾硬的麵包撕扯開來,吃相頗顯豪邁。
  「你是怎麼上那艘船的?」
  「我和船員有些往來……我答應他會把貨物交到知情人手裡。」
  「就你一個人?」
  「我有這艘船……政府也查不到我……所以……」
  「你打算怎麼處理那些貨物?」
  「總之先讓船隻靠岸,在陸上想辦法和對方取得聯絡,決定交易地點和時間。」
  「船員是誰?」
  「不、不能說。」
  面對暴戾恣睢,裡骸鼓起勇氣正面回視。兩人的視線居中交會,宛若僅差分毫就會擦出火花。眼神鋒利至足以產生千刀萬剮的錯覺,此刻青年萬般慶幸視線不會殺人。
  「我、我說過我只能盡量,陷朋友於不利的答覆我、我做不到……」
  「也罷。」
  找叛者算帳無法解決問題,既然人事方面出了狀況,原因終歸於雇主之上,作為生意夥伴,她和同僚的交情也有多年,如今什麼狗屁信任全是一場笑話──思及此處,奧莉薇爾乾脆自認倒楣,一手枕在椅背,抓起麵包又咬了一口。
  見對話告一段落,青年稍微鬆了口氣,他努力咀嚼焦黑的培根,又硬又澀。正要伸手拿啤酒潤口,即見女子打量的目光,饒富興味。
  「你擁有一整艘船,不按正規程序做船運商人,難不成做海盜?」眼角瞇起,奧莉薇爾揶揄道。
  「我、我是海盜啊……」裡骸的反駁顯然有些底氣不足,儘管如此,青年說的是事實,「我只是不喜歡為了傷害別人而使用暴力。」
  「你不惜犯罪就是為了把東西物歸原主?」女子扯著一側嘴角,「你可真夠怪胎的。」
  這句評語他早就聽過不下數次。即使是彼此悉知的奧莉薇爾也經常因此和他發生爭吵,眼下應該避免價值觀衝突,明哲保身為妙,然而──
  「──既然有單純為了權力而舞刀弄槍的人,有截然不同動機的人也未必沒有。不是嗎?」
  只有這件事,裡骸不會有絲毫退讓,無論發問者是誰,他的回答始終如一。按照奧莉薇爾的性格,她會譏笑、嘲諷、罵他天真,甚至武力脅迫,但終歸熬不過自己的固執,勉強答應。
  果不其然──女子嗤鼻而笑。
  「那算個啥──正義魔人?沒想到你是這種類型,腦子進了海水還特鹹,哈?」
  「隨、隨便妳怎麼說!」自知吵不贏對方,裡骸不想搭理,兀自起身走向灶台,拿起炒鍋,似乎還打算再做點什麼果腹。
  「……真無趣。」見青年沒有要較勁的意思,女子繼續解決眼前的食物,叉子擊下盤面的聲響就後傳來,「──話說這麵包是怎麼回事?」
  「我是用叉子挖的,所以看起來有點坑坑巴巴……」裡骸幫馬鈴薯去皮,「不過妳放心,堅果類我都檢查過了。」
  「倒是無所謂,只是覺得這麵包的樣子有點奇葩而已。不過──你是怎麼知道我對核桃過敏的?」
  糟糕了。
  若非透過渠道調查,握有資料,這種私人情報不可能提前知道──未待轉身,奧莉薇爾的身影直逼眼前,一腳沒入兩腿之間,將青年整人按在灶台上,不消一步就被推進火坑。
  「等等等等等!拜託等一下,真的等一下!」可以感覺背部幾乎灼傷,掙扎的另一隻手揪住女子的上臂,面對青年的哀求鬼叫,女子堅若雕像,分毫不移。
  「等什麼?」奧莉薇爾的聲音隱含戲謔,表情無動於衷,「我可是一點也不介意非常時期來點人肉,畢竟肚子正餓著,搞不好我會喜歡上呢,你說呢?」
  「妳妳妳妳妳想做什麼?」
  「我需要一個解釋。」沉聲強調,「清楚的解釋。」
  女子一手掏向腰際,單手替子彈上膛。手銃的出現使青年禁聲──槍口之下,橄欖綠眸甚是冷冽,赤裸裸的殺意不言於表。
  他從貧弱的腦海中搜尋可用的辭彙,再不說點什麼,恐怕下一秒就要腦袋分家。
  「說、說了妳可能不會相信……」青年吞嚥口水,「我……呃……該從哪裡說起好呢?每當我碰觸物品,我可以看到一些相關的……影像。」
  對於自己的能力,裡骸不擅形容,光是轉化為語言就有困難,何況要針對說明讓人聽懂更是一門技藝。
  「是不可控制的!無論我想或不想,那些影像會自己跑出來!所以……妳懂的,如果能從更全面的角度『看見』某人的來歷,對於這個人……事情的看法就會截然不同。」
  正常情況下,青年脫口而出的內容太光怪陸離,若非昨日在場,奧莉薇爾會以為是哪個神經病的瘋言亂語,不消一秒直接開槍,然而發生在眼前的事卻令無神論者的她有了一絲躊躇,開始思考對方所言不無可能。
  「昨天交火的時候……由於碰到了妳的槍……我看到一些東西……在那些片段中,妳不曾傷及無辜,更不會動武於一個手無寸鐵的人。」
  閃現的畫面伴隨聲音,交迫錯落,影響著青年的思慮──當然,這並不意味著女子所行之事正確,只是說明了一個人的好壞難以二分。聽聞此言,女子的臉色更加陰沉。
  「……你到底想表達什麼?」她蹙起眉頭。
  「我看到了……很多人──不對,大量的屍體,那是妳的故鄉。是在中國嗎?很多亞洲人……我還看到妳的母親,她長得很漂亮,妳就像她──」
  「──夠了。」
  「人不是生來如此的。」裡骸的眼神莫名堅定,「妳是個溫柔的人,我看得出來。」
  溫柔。
  不屑一顧的笑聲自奧莉薇爾的唇瓣迸出──出生戰亂地區,良知等同附贅懸疣,剝奪與被剝奪,倘若真有所謂的溫柔,肯定也在那一次次醜惡的循環中消磨殆盡。
  對身處困境的人施以援手,那是尚有餘裕的人才有辦法做出的事。
  「你那算什麼?『性善論』?」女子的口吻頗含鄙夷,「我看起來像是那麼有耐心的人?」
  「我知道這對有些人來說難以置信......但妳不覺得......如果人們有第二次機會,或許多少能避免一些悲劇發生嗎?」
  「我可說不準,有些人忠厚老實,但遇到惡人還是得被乖乖幹掉不是嗎?」雙眸微歛,女子像是想起什麼地放緩音調,手指反覆勾上扳機,發出零件牽扯的聲響,「──含辛茹苦誠懇勸說,最後還是被一槍打死了,這要是故事的結局,要麼糞作要麼神作,你說會怎麼樣?」
  「即、即使如此,那也是出於溝通不良,這這這和和一一一一一個個人人人的的的本本質沒沒沒有關關關係係係!」
  儘管說話缺乏條理,卻有某種程度的斬釘截鐵──一個人的本性為何無關乎境遇,至少應該個別看待──此時的青年彷彿可為此作最有力的證明。
  雙眼闔起,女子出乎意料地沉頓一會,半晌收起槍枝。
  「……我懂了,你這傢伙就是個天真的軟蛋。」
  「用、用不著妳說!」
  腰身離開灶台,將箝制右手的叉子從指縫間拔起,當終於獲得自由,青年拍拍胸脯,露出終於緩過氣的表情。女子則步回餐桌,麵包一口咬下,似乎還吃不夠的樣子。宛如方才的危險行為只是趕跑蒼蠅那般規模的插曲,不值一提。
  奧莉薇爾──她始終沒變,和記憶如出一轍。
  他有很多話想說。
  「那個──」
  脫口欲出,想表達的又無法好好轉換成文字。
  「幹嘛?」注意到視線,女子望向青年,不耐的眼神像是在質疑對方為何打擾自己用餐。
  裡骸暗自搖搖頭。有些事,只有被留下來的人才能理解。既已成定局,又何必道破。
  至少在趁那些記憶褪去,在他失去所有的感覺之前,透過現在的方式──一則往事、一段對話、一面足矣。
  所以,他破顏而笑。

  「很高興認識妳,奧莉薇爾──我叫作裡骸,妳可以叫我船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