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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直到今日,佩嘉安(Paidjan)的喪禮依舊令人印象深刻,這位遲遲無法得到安葬的男孩讓本該肅穆且平靜的喪禮陷入每個人都難以面對的恐慌、不安與沉默,直至崩潰。起先,男孩的父母如同許多爪哇人,前往大城市謀取更好的生活條件,於是便將他寄養在兄弟卡曼(Karman)家裡,一位忠誠的佩麥(Permai)──反對穆斯林的狂熱政教團體──成員。以爪哇社會的現況來說,兩個主要大規模政治黨派分別是反對伊斯蘭信仰的佩麥(Permai)一黨和佔據全國性優越地位的伊斯蘭政教黨派馬斯友美(Masjumi),政治和宗教觀點迥異的兩派人馬生活在莫佐克托(Modjokuto)這個村落中,佩嘉安的病逝揭露出雙方緊張的鬥爭關係。在平靜的農村生活下,原本能夠和諧相處的差異性隨著生活的日漸繁複而開始裂解,人們開始與原本的鄰里脫鉤,逐漸從事獨立自主的個人化職業,並且在制度化、官僚化的國家治理下尋找「志同道合」的夥伴,新的生活模式和社交關係替換了原本農村鄰里的緊密連結,人們所在乎和在意的對象也逐漸從鄰里轉為宗教信仰和政治取向上更為貼近的人。
  因為在過去,印度教、佛教、伊斯蘭教與原住民傳統信仰共構了爪哇的宗教傳 統。印度教與佛教隨著國家規模的擴張和崛起散播開來,直到爪哇進入國際貿易的視野之中,伊斯蘭教在爪哇北部的沿海城市深根發芽。傳播力強大的宗教結合了本土的泛靈論信仰,爪哇傳統信仰超越了此間的差異性質,包容了各種宗教觀點。然而,隨著社會結構開始變化,伴隨著人口數成長,城市的規模逐漸擴張,讓原本能夠和諧相處的各種宗教觀點之間的裂痕一同擴大。國家的現代化進程不只引進了民族主義、馬克斯思想與伊斯蘭宗教改革等等廣泛、多元的理念,更讓傳統信仰的協調性在面對更加複雜、多元的社會結構和思想理念時開始失效,差異性開始強大到能夠超越既有的統合效果,因為它的基石──鄰里生活的共同性、一致性──開始分崩離析。而在爪哇的歷史進程中出現兩個派別,一者是依循伊斯蘭教義的現代派知識菁英,桑特里(Santri)企圖建造一個以伊斯蘭信仰為基調的宗教國家;一者是依循本主民族主義,自覺繼承傳統宗教信仰的阿邦甘(Abangan),極力維持傳統信仰地位和文化傳承,並反抗前者的伊斯蘭國理想。在佩嘉安的葬禮儀式上,兩方的對立不只讓出席者低聲抱怨:「這年頭連死亡都是政治問題。」,同時也反應婚喪祭儀在爪哇社會中隱藏的政治問題。「合法的」婚禮必須採用穆斯林儀式,而喪禮則因為經歷過漫長的宗教融合過程,完全清除伊斯蘭祭儀舉行的喪禮並不現實。
  因此,當卡曼在男孩病逝後前去尋找負責主持喪禮的宗教官員時, 毫無意外的被國家官員拒絕,甚至可以說他被政府官員脅迫了。因為在莫佐克托,這類被稱為莫丁(Modin)的官員幾乎是馬斯友美一黨的成員。他們不只主持喪禮,也是儀式的技術細節的指導者,領唱《可蘭經》和宣讀悼詞。更因為時值印尼首次大選, 兩派人馬的緊張關係上升到史無前例的緊繃,這導致惴惴不安的地方官員只能採取粗暴而無情的方式──指示莫丁只須登記佩麥逝去者的姓名和年紀即可。 
  1954 年 7 月 17 日,卡曼向自己兄弟寄去一封電報,措辭委婉的告知佩嘉安的病況,隨後便依循慣例邀請莫丁前來主持葬禮。儘管佩嘉安的病故如此突然又倉促,但一切依然要照著爪哇習俗進行,克制悲痛、保持平靜,對喪親者來說有助於他們進入刻意地「不以為意」的「iklas」;對鄰里來說,幫助他們產生一體和諧的「rukun」。傳統上,喪禮後三、七、四十、百日和千日,喪家會舉行紀念性斯拉美丹(Slametan),讓生者能夠緊密相連,以填補生死缺口。斯拉美丹甚至可以說是傳統信仰調和作用的象徵,鄉下農村的生活一致性讓斯拉美丹讓農民們能夠跨越彼此的宗教差異,專注在農忙的合作上,讓彼此的關係能夠緊密且鞏固。只是這一切在爪哇政治與宗教的聯合下日漸式微,除非莫丁沒有接受到上司那樣的指示,或者兩方的關係沒有如此緊繃的話,那麼雙方至少能夠藉由某種程度的 rukun 來接納彼此、理解彼此。
  但是當莫丁一看到卡曼家裡的海報,便拒絕主持儀式,冠冕堂皇地表明他不想汙辱卡曼的信仰,「我尊重你,伊斯蘭包容一切。但我不懂你的儀式,你們會火化遺體嗎?」在穆斯林眼中,只有罪人才要接受火燒之刑,對傳統信仰混雜性(印度教的火葬習俗)的嘲諷讓卡曼既吃驚又不悅。一方面意外於赤裸的政治鬥爭,一方面訝異於國家官員會拒絕執行職務。即便後來卡曼夥同認識的村警前來警告莫丁,他應該一視同仁地主持葬禮,讓每位死者得以安息。然而莫丁依舊仗著自己上司的支持拒絕主持儀式, 除非卡曼簽署一份蓋有政府關防且有兩名證人副署的公開聲明,宣稱自己堅定信仰真主,並依照伊斯蘭習俗安葬佩嘉安。聞言,卡曼憤怒到不顧文化禮俗直接轉身離開,等到他返家時才驚慌發現鄰里早已到來,等待一個沒有任何人願意主持的儀式。
  雖然對立且關係緊張的桑特里和阿邦甘平常時候都互不往來,但在葬禮這個緊要關頭下,雙方仍舊齊聚一堂,沒有任何人因為卡曼的宗教信仰認為自己更應該或不應該前來參加。只是憂懼的婦女們只是在屋內待著,該招呼的客人、該洗滌的遺體和該準備的餐點沒有任何進展。男人們陰鬱地分據院子兩側,一邊隸屬於馬斯友美的桑特里,另一側自然是忠誠於佩麥的阿邦甘。佩嘉安的死亡壟罩在每個人心頭上,卻無一人想表示些什麼。人們聊著無關緊要的話題,或做著枝微末節的瑣事,眼角餘光中似乎能瞥見佩嘉安的身影。隨著影子逐漸縮短,太陽無情而公正地向每個人警示越來越緊迫的時間,每個人都清楚意識到佩嘉安還躺在那裡。但除了焦躁之外,沒人知道能夠做些什麼,或者說哪些行為能夠緩解這種氛圍,只是茫然地看著一切發生。
  在此刻、在當下,沒有任何人知道該如何處理這具重擔。直到一位勇敢的裁縫師阿布(Abu)打破幾乎令人沉默與竊竊私語的輪迴。這名年輕的桑特里是村中少數與敵對派有所接觸的人,藉著地利之便──裁縫店在卡曼經營的咖啡館後方──阿布時常在裁縫機後面與聚在一塊的佩麥成員們進行「友好交流」。所以當虔誠的穆斯林向阿邦甘喪親者招手時,卡曼並沒有拒絕。最後卡曼在隸屬佩麥一黨的鎮主委與主秘的授意下接受了這位年輕桑特里的好心建議。由他出面請另一位桑特里勸說莫丁前來主持儀式,而他們可以開始著手進行「沒那麼伊斯蘭」的必要程序,例如清洗和包裹遺體。
  「我可以理解你的感受,所以我只做必要的處理。」阿布一說完便招呼桑特里一眾進屋處理那頭被視而不見已久的大象。然而事情並沒有預期的那麼順利,早已僵硬的屍體讓衣物的處理異常辛苦,在眾人不安的注視下,穆斯林們只得拿刀割開衣服並將硬直冰冷的少年搬到屋外去。面對桑特里一邊做著不合尋常的行為一邊說服自己這是真主肯認的善舉,阿邦甘震驚到忘記佩嘉安的頭應該枕在親人的大腿上。但不知怎地,最後竟是由非親戚關係的一名阿邦甘來擔當大任,儘管在這份擱置已久的死亡冰冷觸感下他害怕地不停唸著傳統信仰中的護身咒。顯然這對習慣盡早安葬遺體的爪哇人們來說,僵硬的屍體與不得安息的亡靈令人難以自制,這份恐懼幾乎快將眾人的勇氣和理智消磨殆盡。驚慌的眾人又陷入新的混亂,「該由多少人清洗?」一類的儀式細節反覆考驗著與會者的心智。可是沒有人能夠確定這個問題的答案,連先前提出建議阿布也是,這是莫丁的專業和職責之所在。於是眾人最後決議由一位佩嘉安的親戚與沒有血緣關係的木匠來執行,而阿布則試圖繼續主持儀式。在一陣兵荒馬亂的操作下,好似已經沒人有心力去注意到清洗遺體的水沒有受過任何宗教的祝禱,那只是單純的清水,又或者每個人只是心照不宣的不去提及。
  緊接而來的難題是如何塞住屍體的每個孔洞,這是非常「伊斯蘭」的儀式,而這有違最初達成共識的前提。緊繃到極限的理智和克制最後崩裂開來,佩嘉安的阿姨開始嚎啕大哭,這又引起了新的騷亂。男人面無表情,只是有人淡漠地表明這種情緒的表達並不妥當;女人則開始毫無效果的安撫。隨著哭聲生與死之間的缺口越來越大,每個人都想讓儀式完成,而越是如此心焦,死者的身影就是混亂。佩嘉安的死促成了這場大騷亂,強迫每個人去察覺爪哇的分裂,也因為如此,每個人都無法輕易地將這場喪禮當作親友永遠的離去。在一切的一切之後,誰還記得佩嘉安的死呢?
  如果說莫丁的到來可以打破了這絕望的局面,那顯然是錯覺,因為他依然拒絕退讓,並斥責阿布的魯莽建議。「你會招致永恆的詛咒,審判日來臨時你當面對真主的審訊,喪禮並不是你想如何就如何的事情。」隨後莫丁轉身建議由佩麥一黨領導們── 鎮主委與主秘──來主持葬禮,畢竟他們一定知曉如何主持佩麥的喪禮。然而兩位的答覆令人失望,莫丁一臉無謂的聳了聳肩膀後不再表示什麼,好像眼前的潰亂和那具毫無生氣可言,年輕的、冰冷的國民跟他無關一樣。
  就在這個混亂、絕望、窒息又崩潰的「儀式」停擺時,佩嘉安的雙親終於趕回莫佐克托。而原本和緩下來的哭嚎隨著姊姊的到來,壓抑到崩潰的妹妹與痛失孩子的母親發出歇斯底里的共鳴,即便眾人急忙制止這兩個女人,狂亂的母親還是不合禮法地衝去親吻遺體直到被丈夫斥責並被婦女們拖走。大家表示在要亡靈作祟前繼續儀式,但沒人知道該用何種宗教信仰繼續下去。或許是這陣騷動的緣故,官員指導眾人將遺體包裹上。而「冷靜」下來的母親開始來回走動,和每個她並不認識的鄰里握手並毫無道理的致歉,直到再次被人喝止。阿布向父親解釋官員並「不方便」和他親自商量,並詢問該如何安葬佩嘉安。
  「當然是伊斯蘭的儀式啊。我雖然沒有虔誠的宗教信仰,但也不是基督徒。」面對這樣的問題,父親多少有點不知其所以然。阿布再次解釋了官員的「為難之處」,並致上歉意,因為政治與信仰的不同和他的建議讓場面如此不堪,最後又表示為了佩嘉安的靈魂,這一切的一切都應當如同桑特里所冀望的伊斯蘭國度那般,一切明確地合乎國家法律且吻合伊斯蘭律法。之後便由桑特里一派接下主持儀式的大任,在父親的說詞和見證下,葬禮終於如願且迅速完成。在後續的斯拉美丹中,眾人確信佩嘉安開始他嶄新的旅程。這或多或少是對喪親者的安慰吧。
  三天後,在卡曼一段正宗爪哇語的傳統開場下,「追思佩嘉安」的斯拉美丹正式開始。不過沒有任何桑特里出席,關於這點沒有人覺得哪裡奇怪。和諧一致的生活步調將往兩個極端且純粹的對立邁進,「城市/農村」、「外來/本土」等等,人們開始接受了「不再傳統」的爪哇社會並四處張望地向前邁進。而隨著 Paidjan 的離開,鎮主委蘇佐克(Sudjoko)將斯拉美丹的走向定調為佩麥一黨對於當前爪哇社會的政治宗教研討大會。在追隨者的幫助下,蘇佐克發展出一套既宏大又細微的政教理論。如同穆斯林對國家的仰望,這一眾 Abangan 也仰望著理想國的輪廓。在一陣沉默的歇息後,佩嘉安的父親──唯二不是佩麥成員的人──開口了,淡漠的口吻和自謙的姿態顯出一份溫柔與真誠,即便他面無表情並試圖展示出傳統習俗上所要求的 iklas 來面對這一切的亂七八糟。在神的安排下,祂接走了自己的兒子,對於這令人難以接受的事實,現在已不如過去那樣有一致的認識,他不知道誰對誰錯,在這個節骨眼上該相信誰的說詞,但他不希望沒有人因此受傷,因為事情的混亂、因為他對宗教的「不虔誠」或是他兒子的安葬方式,甚至是他的「城市化」或太太在葬禮上的失儀。一切都應該是神的安排,儘管難以理解為何如此,而他能做的便是相信祂,不去在意其間得失。
  面對這位父親突如其來的真誠和極度坦承的姿態,眾人只能沉默。不要說爪哇男人們並不習慣這種公開示眾,在其他國家與文化裡也是罕見的事。在最後的最後,方才長篇大論的蘇佐克打破這令男人們頗不自在的安靜。鎮主委緩慢且詳實地說起治療佩嘉安的過程,然而面對傳統醫療與現代醫學都失效的當下,每個人都無計可施,也無處能夠說理。沒有人明白為何過往都能生效的療法,在佩嘉安身上卻失去作用,大夥只能靜靜聽著蘇佐克的描述。或許這位鎮主委認為佩嘉安的父親有權力知道兒子發生了什麼事,又或者是想辯駁些什麼、說明些什麼、補充些什麼。但不論是神的旨意與安排,或是命運的無情與多變,眾人都無可奈何地接受已然發生的事實。在這層意義上他們用一種過去未曾嘗試過的方式產生了 rukun 的共鳴,而除了 iklas 之外,好像爪哇人也沒有什麼能做的了。在命運巨輪輾壓之下,爪哇人們的背脊赤裸裸的。
  隨著桑特里缺席的斯拉美丹結束,爪哇人們回歸各自的生活步調,但當前分裂的爪哇社會與關係緊張的兩種價值觀念卻懸而未決,顯然衝突會一再上演,但誰能準確推測出這樣的衝突會以何種面貌再度浮現,以及當衝突迫近到每個人眼前時,又該如何應對。世俗的政治與神聖的宗教在爪哇島上難以統合出一致的調性,以至於夾雜在中間的,不那麼虔誠與堅信的人難以動彈。斯拉美丹因為農民的時空上的同質性而能夠調和彼此的差異與多元,提供可能且有效的接合機制讓爪哇人能夠跨越異質與鴻溝。只是隨著印尼社會的複雜化,政治與宗教的紛擾讓人們無所適從,亦無據可依, 只能在劍拔弩張的兩派對立中尋找自己的位置,去安撫自己無助茫然的感受。
  人們渴望「明確」而「合法」生活世界,只是對於這樣的想像,爪哇人有兩種分離且無法彼此容納的取徑,事態似乎不是往現代化的伊斯蘭國度靠攏,便是趨向純粹化的傳統宗教。或許能從兩者在政治黨派上的規模差距看出端倪,但誰又說準命運的變幻與真主的安排。這樣的紛擾可能還會持續很一段時間,爪哇人也有可能會維持現狀直到找到合適的處世之道。佩嘉安的父親最終還是回到他工作的城市,但佩嘉安的阿姨卻未能恢復如初。不知道在一段時間的沉澱後,莫佐克托的居民會如何討論佩嘉安的葬禮,如何紀念早逝的少年,以及喪子之父那份措辭懇切卻又不尋常的坦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