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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溫度】






並不是所有東西在燃燒後都會留下灰燼。
那是破壞得不夠徹底才會留下的殘渣,如果是對溫度熟悉的人,自然會明白這個道理。

聲湊將自家門前的乾草枯枝集中起來,用大小不一的石頭將它圍成一塊區域,用打火機點燃。帶著木屑氣味的白煙冉冉上升,直至消失。光是望著這副光景,就令聲湊十分滿足。

在ZERO的生活也有一段日子了,聲湊很享受這裡過於悠閒的生活步調,揮霍著漫長的時間,做自己想做的事。
這樣的生活沒有任何令人埋怨的地方。





遠遠地傳來汽車行駛的聲響,將聲湊自淺眠中驚醒。綠髮被汗水沾粘在臉頰與額上,後背傳來灼熱感,聲湊這才想起自己貼著電窯旁的牆壁睡著了。
聲響越來越大,隨後突然變得安靜下來。聲湊踩上電窯旁的木製長板凳,看著窗外的動靜。一輛艷紅色的跑車在庭院前的空地停下,喀踏一聲地開啟車門。春社一如往常地穿著稍嫌正式的西服從車內鑽出。

「天氣很熱啊,我買了冰來喔!」春社提著便利商店的塑膠袋,對著從窗後探出小腦袋的聲湊揮手。

聲湊縮回腦袋,從板凳上下來,坐在上頭等待春社進來。
春社踏進工作室的瞬間發出小小的哀號,從涼爽的車內出來已經有強烈的溫差感,進入工作室則又是另一個世界。雖說這裡沒有冷氣是可想而知的,但春社沒想到現在居然是開窯的時間。

「哇啊。真受不了。這樣很快就會融化的。」春社低聲埋怨著,從塑膠袋中拿出杯裝冰淇淋,看到聲湊全身汗濕的模樣不禁瞪圓了眼睛。「咦?你不熱嗎?」

電窯旁的聲湊搖搖頭,紅眼睛卻盯著春社手裡的冰。

「啊哈哈,你這孩子,難道有一顆冰冷的心嗎?」春社大笑,將冰淇淋遞給聲湊。「來,給。」

聲湊接過冰淇淋,低頭掰下包裝上的塑膠湯匙,拆開前又抬頭看著春社。「鳳仙老師說,吃東西到外面去比較好。」

「啊……是,我又忘了。拿出去吧,在裡面的話只能吃到融化的鮮奶油喔。」

春社擦了擦聲湊的頭,讓提著的袋子滑到手肘處勾著,趁聲湊離開板凳時搬著它到工作室外的樹蔭下放著,和聲湊一人一角地佔據長板凳。聲湊的腳還碰不到地,就這樣用腳尖勾著木屐晃著。
涼風習來,兩人頭頂的枝葉發出沙沙聲響,聲湊抬頭望著樹蔭,陽光從葉蔭間隙灑下星芒狀的光點,有些刺目。聲湊瞇起眼睛。

「這種風最好,能讓風鈴發出乾淨聲音的風就是這種風。」春社撕開冰棒的包裝袋,咬下一口冒著白煙的牛奶冰棒。

「風鈴嗎?」聲湊一邊用湯匙努力對付著稍嫌硬些的冰淇淋,一邊出聲回應。

「你見過嗎?圓圓的、通常是玻璃做的,下面掛著紙牌,有風吹過時就會發出聲音的東西。」

聲湊停下動作,看著春社。注意到那股異樣視線的春社同樣也回以疑問的眼光,兩人互看幾秒後春社有些尷尬的開口:「我知道了,你見過是吧?我不是故意要把你看做小孩子的……」

聲湊沒有回應,低頭專心地挖著冰。
其實聲湊並沒有見過風鈴,充其量只在書上或畫上看過圖案罷了。但以孩子的認知只要是見過其形貌的東西都算是看過。聲湊毫無疑問地認為自己確實是看過的。春社露出了然於心的笑容,就像人通常明白鯨魚長什麼樣子,但只有少數人見過真正的鯨魚那樣。不,即便出海賞鯨也只能見到牠的其中一部分,真正看過鯨魚全貌的人或許更少。

踩踏枝葉的聲音響起,聲湊拿著湯匙的手停頓了半晌,隨後便繼續吃著。

鳳仙背著簍子自春社開車的方向過來,看到那輛扎眼的跑車後說了這麼一句:「不請自來。」

春社慇勤地從提著的塑膠袋裡拿出紙袋,紙袋因熱氣蒸散出的水氣而有些潮濕。「別這麼說嘛,我帶了你喜歡的糖炒栗子喔。」

「我沒有討厭的食物。」

鳳仙卸下滿是樹枝的簍子,冷冷地回絕春社的說辭。聲湊被簍子裡頭裝著的東西吸引,好奇地拿出裡頭的樹枝端詳。
冰棒在炎熱的天氣下慢慢融化,白色的糖水沿著春社捏著冰棒的手指滑下,見狀春社反射性地換另一隻拿,舔掉指節上的糖水,聲湊的冰淇淋則已經在杯中化得差不多了。

「這樣啊,是因為你煮的東西很難吃吧?」

「那叫粗茶淡飯。是你這都市人太嬌貴。」

「不管怎麼說,就是也喜歡糖炒栗子的意思嘛。」春社一口氣咬下冰棒的最後一口,叼著冰棒棍講話的聲音有點模糊。他打開紙袋,拿出一顆渾圓飽滿的栗子熟練地撥了起來,將栗子殼放在腿上。話鋒一轉,「鳳仙在開窯對吧?」

「嗯。」

「樹枝是用來落灰的?」

「嗯。」

「好冷淡啊。」

鳳仙踹了春社一腳。

「別用廢話煩我。」

「嗚、對不起。」春社連忙道歉,沒掛念著黑色西服面料留下鞋印的事。「那我問點我不知道的事吧。」

栗子殼發出悶悶的碎裂聲。
脫了殼的栗子裸露出金黃色的柔軟內部,因為加了砂糖而變得有些黏手。春社的動作十分迅速熟練,完全沒有讓指甲縫裡卡著栗肉。

「除了陶土以外,你有嘗試過用電窯燒其他東西嗎?」

「例如你嗎?」

「欸?」春社愣了下,鳳仙太過直接的嘲諷讓他有些反應不過來,但了解後隨即笑開了。「真是個殘酷的玩笑啊。好吧,就拿我來比喻吧。如果把我放進窯裡燒,我會怎麼樣呢?」

鳳仙看了春社一眼,不帶感情地回道。「你應該先問窯會怎樣。」

「嗚哇!超無情的!」

順手將去了殼的栗子塞進一旁發呆的聲湊的嘴裡,春社笑著回應。聲湊嚼著栗子,依舊兩眼發直地盯著地板,不知道在想些什麼。

「我是認真的。要是塞了一個活人進去,電窯很有可能會因此壞掉。」鳳仙撢了撢衣服,將沾黏在身上的木屑和泥土拍去,拿起一根樹枝指著春社。「至於你嗎,你應該會變成一堆曾經叫春社的灰燼吧。」

「啊……期待你說出更詩情畫意的東西的我實在太不應該了。」

春社露出誇張的表情以展現自己的悲愴,鳳仙微微揚起眉毛。

「不然你認為我會說什麼?」

「藝術家不是該講些令人摸不著頭緒的話嗎?例如『這是一堆超越物質之變化的藝術品,它是將血與肉消弭後留下的渣滓,就是人類所說的”靈魂”的部分。我將它命名為——春社的灰燼……』」

流利的長篇大論拉回了聲湊的注意力,他看著春社的眼光顯得相當納悶。鳳仙則直接了當地露出了看著白癡一樣的眼神。

「你就是用這種方法來讓你手中的商品增加價值的嗎。」

「嘿嘿,混口飯吃、混口飯吃罷了。」

春社趕緊賠笑的樣子讓鳳仙想多說兩句的興致都沒了。他一向很懂得示弱的優點。
說倒底也只是不想和鳳仙起爭執罷了。以口才而言的話,鳳仙在任何方面都絕對沒辦法講得贏春社。
所習技藝不同,才能也不同。他花了大半輩子才能像現在這樣順暢地掌握大地的脈動,但春社很小的時候就已經發現自己異於常人之處,循著擅長的方向學習自然是事半功倍。能清楚地了解如何做適合自己的事,本身就是強大的天賦。

啪擦。
栗殼碎裂。

「……真的會留下灰燼嗎?」

聲湊沒頭沒尾地問了這麼一句,兩個大人不約而同地看向他。聲湊自個兒從紙袋裡拿出栗子,學著春社用拇指壓碎栗殼、試圖剝開。

「溫度夠高的話,就沒辦法留下。」

鳳仙下意識地望向工作室內的電窯,雖然不知道聲湊和他想的是不是同一件事,但如果是燒製陶器上色用的稻草或樹枝,確實是不會留下灰燼在窯內。

「人要是死了可是什麼都不會留下的。」春社將已經堆成小堆的栗子殼捧起,倒在樹根旁。另一邊則是一堆已經只剩完整果肉的栗子。「有機物是沒有永恆一說的。人與記憶也都算有機物,是終究會葬送在時間洪流中的東西。」

鳳仙難得沒有對春社的發言有所反駁,但春社卻露出對自己的話不甚滿意的神情。或許有意義,或許沒意義,這些對聲湊來說都是不用去思考的事。

聲湊拿起一個完整飽滿的栗子放進嘴裡。